女王麾下一小兵

2010-05-30 10:18格雷厄姆•乔伊斯
译林 2010年2期
关键词:布鲁斯

格雷厄姆•乔伊斯

格雷厄姆•乔伊斯(Graham Joyce),1954年出生于英国考文垂附近的农业小镇,大学主修教育,后在莱斯特大学攻读现代英美文学硕士,2004 年拿到博士学位,现任教于诺丁汉大学。乔伊斯婚后曾旅居希腊和中东,这些经历均为他日后创作提供了素材。乔伊斯迄今已发表14部长篇小说和26部短篇小说,多次获得各类文学奖项,在英国奇幻小说界享有盛名。《黑暗姊妹》(Dark Sister,1992)、《安魂曲》(Requiem,1995)、《牙仙》(The Tooth Fairy,1996)和《靛》(Indigo,1999)等四部作品均荣膺英国奇幻文学界最高荣誉“英伦奇幻奖”。1998年,乔伊斯小说进军美国市场,由知名科幻、奇幻出版商 Tor 发行,因其作品难以归类:既非类型作品,又异于主流文学,所以虽好评如潮,却未引起广泛关注。后来乔伊斯转至美国西蒙与舒斯特出版公司旗下,以文学小说形式行销,发行了《靛》、《吸食罂粟》和《生命真相》等书,在市场上屡获佳绩。2003年,乔伊斯以二次大战期间英国乡间具有超自然能力的七姐妹为主角的作品《生命真相》(The Facts of Life)获世界奇幻文学奖殊荣,为他的创作生涯再创高峰。其处女作《梦境》(Dreamside,1991)和1992年作品《黑暗姊妹》已被电影公司购得版权,将改编成电影。2008年,乔伊斯和id Software正式签约著名网络游戏《毁灭战士4》(Doom),为该游戏编写新的故事。

乔伊斯的作品绝非一般的“奇幻”小说,他从宗教、民间传说和心理分析等汲取营养,根植于现实,以潜意识意象、梦魇及幻象,戏剧化地再现人性中必然的痛苦、迷失和变化莫测,发掘潜意识的创造性作用,关注自我意识、主体观念,强调在混乱、充满敌意的宇宙中秩序和意义的重要作用。他的小说具有鲜明的艺术特征,神秘及超自然元素在其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超自然被当作自然世界中主体必须接受和同化的一部分,而与之对应则是可能的理性和心理学解释。这一艺术特征使得一些批评家将他列为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传承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创作手法。而乔伊斯本人对这一观点并不苟同,认为自己的创作和英国作家亚瑟•梅琴的风格更为接近。

我要去问问女王陛下。我要给她讲讲我知道的一切,然后向她讨教究竟什么是真的;如果她俏皮地给我眨巴下眼睛,那,可就麻烦大了!这就是我,大名儿谢默斯•托德,1955年出生,无名小辈儿,大兵一个。以下是我的陈述,既真实又诚实。凡是没亲眼见到的,我决不信口乱讲。这个社会,废话已经够多了,我才不瞎凑热闹。

我十八岁就当兵了,一当就是二十二年。先是斯塔福德郡军区的一个新兵蛋子,一路摸爬滚打最后混了个上士。被调遣到北爱尔兰三次,后来作为战场伤亡补充兵员参加了马岛战争。

在北爱尔兰和爱尔兰共和国交界的两不管地带巡逻的时候,我的一根手指中弹被打掉了一截,当时一个战友正给我讲三个修女采蘑菇的荤段子呢。唉,左手中指。不过还算走运,幸亏那个爱尔兰共和军狙击手枪法很烂。还有,在马岛打仗的时候,我摔断了腿。但不是在战场上挂的彩,而是在球场。当时我们刚刚从阿根廷佬那里夺回马岛,就高兴地踢了场球。我一不小心踩在了羊粪上,滑倒跌断了腿。总之,这些就是我在军旅生涯的负伤经历了。

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我被派驻伊拉克。不过,这次我是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参加的,负责带领一个排的新兵蛋子。我的活儿就是告诉他们一切正常、别瞎担心。这些新兵大都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乳臭未干,我就像是他们脾气火爆的老爹,处处为他们操心。这些家伙背后说我严厉,但不失公道。对此,我颇为得意。我对他们关怀备至,他们总算还领我的情。我告诉他们:“我所要求的是忠诚和幽默感。不过,忠诚是必须的,去他妈的幽默感。”这总能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打仗是常事,因此我们才有军饷拿。不要老是问为什么我们要打海湾战争,为什么要驻守在爱尔兰,为什么要大老远跑到南大西洋去争一个遍地都是羊粪的群岛。不要和女王争论。立正,稍息,前进,就得了!

那年,早在圣诞节前我们就知道要打仗了。虽然上面的命令还没下来,但大家都听到了风声,那风声好像是战鼓在响。我不能解释为什么。只要你在服役,就会听到战争的鼓声,隐隐约约的回声,也可能这就是你自己的心跳吧!它一直咚咚作响,直至有事情发生了,或者直至你崩溃了。听鼓声,等号令。

海军已经就位,我们将在圣诞节后整装出发,坐飞机飞抵海湾。像往常一样,我嘱咐手下弟兄们好好跟老婆或情人亲热亲热,做好出发的准备。这总能把大伙逗乐。不过,每次听到这话,那些家有妻小的士兵总是瞬间眼光无神。是呀,今年该给儿子买辆新自行车了。是呀,今年该给闺女买只大泰迪熊了。

可没过几天,什么圣诞贺卡啦,亮晶晶的装饰纸啦,鲍鱼果啦,全都统统丢到了脑后。我们空降到沙特阿拉伯沙漠上,整装集合,和萨达姆•侯赛因的部队开战,将他们赶出科威特。老萨将这场战争冠名为“战争之母”,把大家吓坏了。但是,事情后来并没发展到这么糟糕。

现在,我可不惧怕大沙漠,然而,在沙漠作战也不是我所习惯的。在城镇作战,从一个巷口到另一个巷口,从一座房屋到另一座房屋——这才是我熟悉的战场。我在爱尔兰学会了打仗的一招一式,不论是在波斯尼亚战场,还是在之前的马岛战场,都无比受用。只要给我粗略的掩护,粗糙的地形,半个藏身的阴影地儿,我就所向披靡。但是在一马平川的沙漠作战不是我的强项。

沙漠上,还是坦克最牛。排成行列,先用飞机把敌人的坦克他妈的尽量炸个干净,然后开进。一点儿都不难。但是一旦遇到了碉堡或防御工事,就得用步兵了——也就是我们这些人——以便配合坦克部队进攻。我们从随行装甲作战车上下来投入战斗,又打枪,又放炮,又上刺刀,来个清空大扫荡。这是我的开心一刻。虽不经常用刺刀,但我还是喜欢把它磨得锃亮。

然而,刺刀管个屁用?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这可是我们第一次遭受到毒气和化学武器袭击的威胁。于是,我们训练呀,训练呀,训练呀,一遍遍地戴上怪模怪样的防毒面具。面具里面有股怪味儿,戴上后听得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大伙儿个个眼珠子睁得铜铃似的,使劲儿想看清面具后面究竟是谁。另外,还得随身备着注射器。这不是打仗,但你还得习惯这一切。

这些真他妈的让人反胃。

一天傍晚,训练完毕,我浑身都湿透了,整天戴着面具向士兵们发号施令,现在终于能喘口气了。大家都解散了,我背着手瞭望沙漠远处的天空。

“您在看什么呢,上士?”一个叫道奇的小子问道。他是个好小伙子,就是废话太多,成天像只小狗似的跟在我屁股后头,总是问个不停: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过来,道奇。往那儿看。能看到什么?”

“报告上士,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沙漠,还是沙漠,上士。”

“再看看,小子。”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没有。”

“看看天空。你见过这样颜色的天空吗?”

“没有,上士。”

“不是上士,是掌旗上士,你这个臭小子。那是什么颜色,道奇?”

“粉红色,上士。”

“不是粉红色。你他妈的真是个笨蛋。再看。”

另一些士兵也都凑过来了,手里拿着汗津津的防毒面具,很好奇我们在看什么。

“道奇说什么也没有,”我告诉他们,“接着他说是粉红色,但我说不是。天空到底是什么颜色?”

“淡紫色,”查德回答道,他来自英格兰中部,“就是淡紫色。”

“不,不是淡紫色,”布鲁斯特说,这是个利物浦小伙儿,打仗时绝不含糊,“不是淡紫色。”

接下来,七八个士兵都仔细地往那片空荡荡的天空望去,想努力分辨它到底是什么颜色。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这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美的天空,但我说不出它是什么颜色。

“看到那天空没有,伙计们?这才是你们参军的原因。并不是为了和伊拉克人打仗,而是为了能看到如此神奇的东西。就像这天空一样。”

我转身走了,剩下那帮人抓耳挠腮,不知所以。他们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有意耍他们,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记得我当时确实在想:趁天还没黑,好好欣赏一下天空吧。

等呀,训练呀,等呀,训练呀……萨达姆对伊朗人、库尔德人和沼泽阿拉伯人使用了化学武器,我们自然以为他也会如法对付我们。马上就要了,他们讲。但是,还没有。空中力量还在对科威特的伊拉克占领军实施打击,我们还能再看几次日出。不过看来伊拉克并没有像样的空军和我们抗衡,我甚至觉得这场仗很快就要打完了。

我可不喜欢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的胜利。如果太容易,就太不值了。不是说老萨部队是中东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吗?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漫长的等待把弟兄们弄得紧张兮兮的。

倒是打了几轮大炮。不过唯一对我们发动袭击的是直升飞机。对此,我们的多管火箭发射系统不停地发射炮弹,像飞虫一样嗡嗡叫的遥控飞机又不停向地面计算机发回敌机坐标位置,火箭发射器按照信息又是不停地狂轰滥炸——我自己琢磨:得了,得了,认命吧,伙计。你这个类型的士兵已经是累赘了,赶紧退伍走人。看——根本就没有反击。如果他们没有高科技武器,那我们不异于在打一场单边战争。接着,1月底的时候,伊拉克部队按捺不住了。他们从科威特边境行军,直逼海夫吉。不过,没能撑几天。我们听到风声,说是海夫吉战场俘获的伊拉克士兵根本无心作战。

我大概是接到出发命令后反倒感觉更轻松的一个人了。我们将沿着巴廷干河行军,从右翼直达科威特城。尽管除了摩拳擦掌的布鲁斯特,所有的士兵都有点慌神,我却是一路又唱又笑,瓦迪,瓦迪,我们进军瓦迪。士兵们一定在想:你疯了,上士,你真的疯了。

我才没疯。其实,每当我知道自己在做应该做的事情时,我都会很开心。整队,出发,前进——1991年2月24日,我们大不列颠第一装甲步兵部队浩浩荡荡开进了。一路上发动机隆隆作响,天空中乌云密布,寒风瑟瑟,大雨滂沱,真是沙漠里的英国天气。参谋人员坐在装甲车里,紧跟在坦克后面——我们前进了,向着沙漠深处进发。

日出后,我开始听到坦克部队交战的声音了。我还不知道,美国佬和法国佬已经从北部进攻,将伊拉克部队给堵在城里了。直到现在,伊拉克人还没有空中侦察设备,所以他们也别指望知道这一军事计划。他们既无增援部队,也无后路可退,已是瓮中之鳖。我们胜券在握。

直到第一天后半天,我们才开始往东行进,和伊拉克装甲部队在科威特边境交锋。第一天后,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战争已经结束了,因为我们在不断往前开进,一路畅通无阻。沙漠中硝烟滚滚,枪炮声隆隆作响,但总离我们很远。中间我们停下来几次,消灭了一些残余部队,然而除了零星枪响,敌人的反抗非常弱。我们俘虏了一些伊拉克士兵——都是义务兵,还是些尽力咧嘴冲我们笑的孩子——他们都被沿路作为战俘遣送回去了。

还是无仗可打。我们总也赶不上。只是步步往沙漠纵深推进,到处都是浓浓的黑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儿。硝烟看得到,枪声也听得到,但仗在哪儿呢?并不是我像一些闲不住的毛头小子那样渴望打仗。如果需要打,我就打呗。但我也是经过风浪的老兵,熟悉打仗是哪码子事儿。我可不想因为恋战而丢了小命。

我们又行进了几个小时,一路尽是烧得黑漆漆的坦克残骸和炸得稀巴烂的装甲车,全是伊拉克的。一些坦克机关枪塔里还燃着火苗,废弃的引擎里冒着黑烟。军车陷在沙子里,履带埋在深处,上面一层厚厚的尘土,好像已经在这儿多少年似的。感觉好像战争早就结束了。只有偶尔几具因车辆爆炸抛出的伊拉克士兵烧焦的尸体,才能让人肯定这儿刚刚打过仗。有时半截尸体还在坦克里,就像是不能从罐头盒角落里弄出来的沙丁鱼似的。我们照例用机关枪或机关炮往这些还在烧着的坦克上打几轮,以防万一。不过,有时也不是出于谨慎——更多是因为老没仗打,闲得发慌。

我一直站在炮塔里和机枪手在一起。几英里开外,磷光弹一闪一闪地亮个不停,之后就是我所说的颤动;就像是眼睛瞬间忽闪不定似的。空气中有股怪味儿,并不是平常闻到的燃烧和爆炸物的气息。我可不喜欢。打仗的时候,我很讨厌从未见过或从未闻过的新鲜玩意儿。

正当我还在琢磨这些事儿的时候,伊拉克人打过来了。他们使用的是迫击炮和小型枪械。

“阿拉伯佬,距离五百码,左前方。”司机卡明斯报告道。他是一个粗野的布里斯托尔汉子,满脖子都是狗屁文身。

“开到右前方那个低洼地去。”

我们想偷偷躲到一个沙丘后面。车子停在了沙地里,引擎也熄火了。我抡手给了卡明斯头上一拳。

“不要,我再说一遍,不要让我再听到你把敌人叫做阿拉伯佬、毛巾头、沙子黑鬼或他妈的别的称呼,除了叫敌人还是叫他妈的敌人,听到没有?”

“是,上士!”

他们应该早就知道了。我不允许正在交战的时候这样称呼敌军。要是在酒吧里、食堂里或妓院里,他们爱他妈怎么叫都行。但在战场上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能这么叫?”我问他,“为什么他妈的不能这么叫?”

又一枚炮弹落下来,弹片乒乒乓乓地打在我们的装甲车上。后面的小子一定以为我疯了。我们正遭受炮火袭击,我却还像在训练场上一样教训他们。但我很明白对方炮弹的射程根本不够,弹片打在装甲车上已没有什么杀伤力了。“赶紧回答我!让我们听听到底为什么!”

“这样做是低估敌人,上士。”脑瓜子最灵光的布鲁斯特回答道。

他还想接着说,我打断了他,“这是他妈的低估敌人!我不管我们在这儿碰到什么窝囊废,但是他们身后就是伊拉克共和卫队,都比你他妈的聪明多了,卡明斯。都是些他妈的顶呱呱的狠角色,你这个蠢货。萨达姆的死硬派。他们不是阿拉伯佬、毛巾头,也不是沙子黑鬼;他们是他妈的敌人。你不觉得他们有能耐把你他妈的蛋蛋打下来吗,卡明斯?”

“是,上士!”卡明斯脸涨得通红,应声答道。又一轮弹片乒乒乓乓地打在装甲车上。

“这些鸟人在我们还活在原始部落里、围着他妈的大石头涂着蓝脸蹦圈圈儿的时候就发明了文字,你知道吗,卡明斯?”

“是,上士!”

好了,这就够了。坐在后面的所有弟兄们都盯着我看呢,我转过身来,冲他们咧嘴笑了一下,就像没事人似的。“兄弟们,我们碰到了什么玩意儿?”

原来是一座挖在沙地里的小型防御工事,扎在我们阵线后方,负隅顽抗。这才是我们来这儿的目的。搞定它。就好比穿着围裙、戴着黄色胶皮手套、拿着漂白粉和清洗剂的清洁妇,把它彻彻底底清扫了。红外透视镜本来能一下就观测出他们掩体内埋伏了多少兵力,这时却坏了。很正常。这些装备平时总是好好的,到你该用的时候反倒坏了。不过我觉得可能是因为磷光弹的缘故吧。反正没事儿。我们的装甲车搞定这群敌人绰绰有余。

地形对我们非常有利。东边是一块小高地,我可以派几个弟兄过去隐蔽在后面攻击敌方阵地,同时用大炮给他们作掩护。布鲁斯特和道奇还有几个士兵自愿过去。我点头同意了,出于某种原因——我不知为什么——我决定自己也去,协助他们完成任务。并不是因为他们需要我。

我命令卡明斯加大马力往前开进五十码,然后发射几枚磷光弹,制造一道烟幕屏障,我们好下车潜伏到那个高地后面去,希望不被对方觉察到。到达高地时,我们看到大概一百码外有一辆烧坏的伊军坦克。仔细看了下,只见四周都是死尸,没有活人儿,安全无误。这是个不错的掩体,我们摸到后面以便装好设备配合装甲车向前方的伊军工事发动袭击。

“我靠!”道奇叫道。

他正在盯着附近的一具死尸看。至少我觉得是具死尸。有胳膊有腿的,只是形状怪异。收缩了。恶心。

“别管你周围的东西,”我冲他吼道,“赶紧行动!”

但是布鲁斯特和道奇被地上的那个玩意儿惊呆了,得好一阵儿才能缓过神来。

“赶紧行动,小子。”我低声怒吼道。

以前的训练还是管用的,他们哆哆嗦嗦、紧张兮兮地行动起来。我只用眼角余光打量了地上的那个东西,因为我不想让他俩觉察到我也被吓住了。这是具尸体——也算吧——一个从坦克里蹦出来的伊军士兵的尸体。脑袋被炸掉了一块儿,但是大部分躯体都还在。我看不到他的手脚。这些对于我来讲都没事儿。当兵这么多年,我什么样的尸体残骸没见过,见多了就觉得和汉堡里面的肉渣没什么两样。但是,现在的这个玩意儿:是具尸体不错,可好像已经缩成了原来大小的三分之一。我想到这可能还是个孩子,然而尸体长着胡子,不管怎样也不像小孩,就好像整个躯体都抽缩了,就好似烧着的塑料袋。所以只剩下一个古怪的残骸,沙地里一个人形的阴影。

那两个小子已经准备完毕,但我还得把他妈的这乱糟糟的一团搞定。我跨过这个东西,想把它踢到坦克底下去,眼不见心不烦嘛,可是我的脚却踢到这个东西里面去了!虽然什么东西也不能让我反胃,我的胃是铜铸铁打的,但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粘在了我的脚上,我在沙地上使劲儿蹭了蹭,尽量把它踢到坦克底下去。

我回过头来,发现两个小子正盯着我看。“都准备好了吗,伙计们?”

“是,上士!”

布鲁斯特用无线电向装甲车发报,我们看着炮膛缓缓升起就位。装甲车顿了一下,开始向伊军工事发起猛烈轰炸。道奇一边拿望远镜观察,一边报告情况。我必须费很大神儿才能不去想脚上粘的东西。

“用机枪打!”

“上机枪!”道奇用无线电转达道。

没什么留下的了。在加农炮和重机枪双重袭击后,他们只得乖乖出来束手就擒,这些人不是伊拉克共和卫队,是些义务兵。他们早就受够了,一个个举着手跌跌撞撞地出来投降。他们好像以为我们是美国兵。在他们眼里,做战俘就是用阿拉伯语和我们叽叽咕咕说话。

后来,将这些战俘沿路押送回去之后,我们一路上又碰到几回与这次差不多的情况。唯一的变化是风沙越来越多了。坦克和装甲车扬起了那么多的风沙,越来越难看清前方。我们现在基本上靠无线电定位系统和红外装置行军,沿途停下几次,检查被炸毁的伊军坦克或其他军车,总是能看到那些黑漆漆的、收缩得像烧焦的塑料袋一样的死尸。我不停地琢磨:到底是什么武器能把人给缩小了却摧毁不了坦克?我的意思是坦克虽然个个都烧毁了,但外壳没变形呀。我得不断驱散一小群一小群的士兵,这些小子盯着那些收缩的尸体,好像着了魔似的。

“没什么好看的,小伙子们。前进。”

又往前行进了几英里,我们收到无线电指令去清扫另一个区域。同原来一样,先是一番轰炸,然后我们就上。伊拉克士兵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蜂拥而出,缴械投降,但是我并不想让弟兄们太自得了。伊拉克兵也总会有死撑到最后的硬骨头,我可不想贸然前进。对着《圣经》发誓,我一心要将手下的兄弟们毫发无损地带回英国老家。

从东边刮来一阵强风,沙尘全被卷起来了。风沙中夹杂着令人窒息的香料味和引擎冒的烟味,我们不得不围上毛巾,不然鼻子和嘴里将全是沙尘。这一次,我和五个手下一起行动了,道奇和布鲁斯特也在其中。前方某处,一个狙击手不断向我们射击,子弹嗖嗖地打在沙地上。我们在一个掩体后面隐蔽起来。

他们知道怎么做。我特地偏离目标过去,他们也隔开距离匍匐前行,但大家都保持在视线之内,刚好借着风沙作掩护。与此同时,我的另一部分人马正驱使作战车行进,重机枪嗒嗒作响,以吸引对方火力和掩护我们进攻。

我吃力地匍匐了三百码距离,听得到狙击手在向作战车射击,但是却看不到他。空气中沙尘越来越多了。风越来越大,不知道沙子是军车扬起的还是沙尘暴吹起来的,只见风沙呼啸旋转,像是沙地里蜥蜴迅速摇摆的尾巴。

我沿路望去,风沙太大,几乎看不到离我距离最近的布鲁斯特了。我向他挥手。他看到后,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他和我以及他后面的那个人保持视线距离。我可不想被自己的人误杀了:战场上这可是家常便饭。布鲁斯特举起大拇指表示明白了。

我们向着伊军工事缓慢行进。他们还在断断续续地猛烈开火。直觉告诉我这里面可能就一两个士兵,可能就在三百码以外的地方。我继续向前匍匐爬行。

沙子又扬起来了,在空中耀武扬威地盘旋着,忽左忽右,混杂着沙尘和浓烟,像是个黑压压、有生命的东西。风沙太大,我已经看不到布鲁斯特了,不过如果他还记得训练场上所学的招式,他就会原地待命,直至我们回到视线范围之内。这时,能见度已经降到了不足十码,只能看到浓浓的黄烟。我们都没有开通无线电:匍匐行进时,谁也不会傻到在可能距离敌人只有六英尺远的地方听到身上无线电嘎嘎地响起来。也许,在这狂风乱叫、枪炮乱响的嘈杂声中用无线电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我不会冒这个险。等就行了。风声中,我还能听到几英里外我们的炮火在轰炸伊军阵地。然而,不多久这也听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风沙渐渐停息。我嘴巴上围的薄棉毛巾由于沾满沙子的缘故几乎变硬了。我的眼睛很痛,汗水沿着后脊梁往下流。我望了望最后一次看到布鲁斯特的地方,虽然风沙小了,但还是看不到他。

不过,我能看到伊军的战壕了,和我之间的距离太短了,我本不该爬这么近的。工事里没有一点儿动静,看来已经被我们打中了,尸体到处都是。但是,我还在暴露之中,而且布鲁斯特也不见踪影。

我身上带着一枚磷光弹。我决定引爆它,一方面将方圆十五码的东西全部炸得干净利索,另一方面可以作为信号弹。我向敌军的战壕里投掷去磷光弹,然后趴下来,扭过头去,以免磷光灼伤眼睛。磷光弹爆炸了,烟雾迅速升腾起来。任何从战壕里跑出来的东西都会在我的火力范围之内。

但是什么也没有。

我还是呆在原地不动,等着那几个小子进入我的视线之内。尘烟中,能见度大概徘徊在二十至三十码之间,仅此而已,在我的磷光弹爆炸后,周围一片死寂。我甚至连前面的炮火声都听不到了,空中的飞机也没有了。我决定使用无线电。

就像我们战斗小组所有的无线通讯设备一样,我身上的这个也已经他妈的二十多年了,又旧又破,我们报告上面说这玩意儿他妈的坏了,也没人给我们换一个。我接连呼叫了几声,作战车那边才有反应。

“你是谁?”我问道。

“狐狸。”这是米德尔顿,“狐狸”是他的呼叫代号;无线电通讯里不允许使用真实姓名。“你在哪里,眼镜蛇?”他问道。

“我在敌方战壕处。回声和勇士在哪里?”它们分别是布鲁斯特和卡明斯的代号。

“他们和你失去联系了,眼镜蛇。”

“你看到我的磷光弹爆炸了吗?”

“磷光弹?”

“磷光弹,你这个笨蛋。你他妈的不会看不到的。如果你联系不到回声和勇士,就派两个人过来对付这个工事。”

这可不符合无线电通讯要求。正常的通话也是不被允许的。不过我们是近距离闭路通讯,而且我现在开始按捺不住腾腾怒火了。

“没有看到磷光弹,眼镜蛇。告诉我你最后的位置坐标。”

我靠后坐下等着。沙尘像是一团浓浓的黄烟,毒气一样散发着硫磺味儿,能见度还是不足三十码。

我等了大概半个小时,然后做了我教导手下士兵绝对不要做的事情:我决定向着伊军战壕采取独自行动。并不是因为我很勇敢,而是因为我实在太无聊了。我正处在战场上,却感到无聊透顶,而每当无聊的时候我又会胡思乱想,对我来讲,这比敌人还要可怕。

战壕里堆满了沙袋,一挺炸得稀巴烂的黑漆漆的重机枪横在沙袋上,散发出一股子枪油味和破铜烂铁味。我从后面缓缓逼近,战壕里一个喘气儿的也没有。死尸倒有一大片。不是我投掷的磷光弹的功劳——这些全是收缩变形的尸体,就像我先前看到的一样。收缩了,但躯体原来的形状还烙印在地面上。

我踢开乱糟糟的瓶瓶罐罐,四周检查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必须回到小组去了。然而问题是,我并不知道他们在什么位置,我的无线电还是坏的。我从战壕里出来,想爬到高地上去看看那儿的信号是否好点儿。大概距离沙袋堆十码的距离吧,我听到一声清脆的金属声。

你在电影里看到过类似的场景,可能在越战影片里,一个士兵踩在地雷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镜头定格在他的脸上。停顿。“轰!”不是的,现实世界里绝对不是这样的。你踩在了一颗现代地雷上,根本没有那一刻的停顿,你的脸就会被炸得无影无踪,别想摆什么造型。你不知不觉就没了。

但是,我的确踩在什么东西上了,而且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可以感觉到脚底下是个金属片儿。我踩在了一个什么东西上了,触发了一个弹射引爆设备。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可能是颗地雷,也可能是个临时做成的爆炸装置。但是我知道,只要我的脚一移开,我的腿就会被炸飞,或者更严重。我被困住了,哪儿也别想去了。

由于有黄色烟雾,能见度还停留在二十码左右,但是如果碰巧有伊拉克士兵从烟雾中冒出来,我就完了。如果我抬一下脚,我就死定了。我看不到自己踩在了什么上面,但是能感觉得到军靴下是一块硬硬的金属。可能是颗臭地雷,也可能是伊拉克人和伊朗人打仗时留下的狗屁老地雷,根本不会爆炸。我不知道。

汗水像小虫一样顺着我的脊背缓缓流下。我的嘴里全是沙子。保持那只脚踩在原地,我尝试着用无线电求援。神奇的是,才试了一下,居然就收到了信号。对方又是米德尔顿。

“眼镜蛇,你在哪里?”

“仔细听好。我踩在地雷上了。”

“我靠!你没事吧?”

“听着。地雷没有爆炸。我的脚还踩在上面,我哪儿也动不了,不然就爆炸。”

“我靠!你的脚不要动。”

“你这个蠢蛋!我是不会动我的脚的。但是你得马上找到我。我需要有人把我救出来。”

“你的位置在哪儿?”

“就是我上次报给你的地方。”

“不可能,眼镜蛇。我们在那儿找遍了也找不到你。”

“和布鲁斯特讲。他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我们就是这么做的,眼镜蛇。”

“那就他妈的再做一遍!我他妈的可是命悬一弹,下士!”

“是,上士!”

“我连打三发子弹,数十五秒钟,再打三发。你仔细听着。”

“这么嘈杂,可不容易定位,上士。”

什么嘈杂?我心里琢磨。这儿静悄悄的呀。整个沙漠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一下想起来刚才和米德尔顿通话的时候,他那儿有隆隆的炮声。我关了无线电,往天空打了三发子弹;再数到十五声,又打了三发子弹。接着,我打开无线电联系米德尔顿,确认他是否听到枪声,但是无线电里只听到吱吱啦啦的嘈杂声。

我只得等着,那只踩在地雷触发器上的脚感觉火辣辣的,希望他们能根据枪声找到我。沙漠中热气逼人,风沙乱飞,我全副武装,汗水浸湿了头盔、衬衫和裆部,站在那里等呀,等呀。

还是没有人来。

我时刻保持着警惕,自动步枪上了膛,以防哪个伊拉克士兵从风沙里冒出来,看见我这么站着。我想靠着一条腿蹲下来活动活动浑身的关节,但是怕稍微变动压力就会触发地雷爆炸装置。最终,我还是动了动,将身体撑在另一条腿上往下蹲了蹲,不过与此同时把枪放在那条踩在地雷的腿上,将身体重心强压在它上面。

连续两个多小时,我保持着这个姿势。无线电信号还是很差。有一阵儿,我失去了耐心,大声喊道:“布鲁斯特,你在哪里?你这个臭狗屎。布鲁斯特!”

什么也没有。还是没有人来。连个动静都没有。我的腿开始抽筋了,我又直立起身子。到现在,我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来摆脱这一切。我身上的行军背包和武器装备加起来有五十磅重,但是我不敢贸然将它们设法放在脚下的地雷上,祈望重量足够。我甚至想做下计算,但是无法知道我对脚下的地雷正施加多少力。我想如果增援的弟兄们真的来了,他们会有装备夹着地雷的,或者计算出需要使多大力,把我的脚从军靴里拔出来而不引爆地雷。

我摘下头盔,虽然不久前才剃光头发,头上的汗水和尘土还是凝成了一层垢。异样的感觉充斥了我的整条腿。那只踩在地雷上的脚也有股可怕的轻飘飘的感觉,好像马上就要飘起来似的,尽管我一直努力把重心放在上面。一只红纹蝶飞了过来,这种漂亮的蝴蝶我们有时会在英格兰乡间的花园里看到。我以前还真不知道在这荒漠里还会有红纹蝶呢,不过,我想,这儿可没有大片的芳草地供你玩耍,不是吗?我还是很高兴看到它。它轻飘飘地飞过,让我走几秒钟神儿,不再去想目前的困境。这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吗?我确定无疑它在吸吮我手腕上的汗液。它伸展着翅膀,乐滋滋地停在那里,从一个踩着地雷的人的手腕上吸吮着汗液。

还挺不错,我想。如果这只红纹蝶是我在世上看到的最后的事物。我可以想到很多我想看的东西,不过这些蝴蝶很奇特,让人觉得它们好像在看着我们似的。好像它们在伸展翅膀让我们欣赏它们的美丽。我浮想联翩,不过我开始考虑如何救这只红纹蝶一命了。“小乖乖,你可不能在这儿呆太久。来错地儿啦。可不能呆太久了。”

我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手臂,但是它没有飞去,还是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汗液。而后,它轻轻展翅,飞走了。我目送它远去,直到远处昏黄的沙尘吞噬了它的身影。但是它好像停滞在那儿似的,一个小小的红点儿在空气中颤动着;然后,红点儿变幻了,不再是刚才我所看到的蝴蝶翅膀的尖端;却是阿拉伯人头巾上的一个红点儿,而戴着那条头巾的阿拉伯人正朝我走来。

我马上举枪瞄准了他。他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来,但是高举双手,显示自己没有携带武器。来者的穿戴并不像士兵,他套着一件黑色阿拉伯长袍,光着脚板。不过,我猜想伊拉克有民兵组织;不管他是谁,我都准备随时干掉他,哪怕他只是看我的眼神儿不对。

他用红白相间的头巾包着脸,为了防沙,脑袋、鼻子和嘴巴都裹得严严实实。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睛。依然高举着双手,他往前走到距离我五六英尺远的地方,丝毫不担心我正举枪指着他。

我说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睛——我的意思是,只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一只我所见过的最蓝的眼睛。另一只眼睛被缝上了。用黑线缝的,针脚粗糙,似乎充满了愤怒。 他的长袍满是尘土,头巾也脏兮兮的,尽是尘沙。他用那只蓝眼睛使劲儿打量了我一下,而后望了望四周。

这个阿拉伯人似乎茫然不知所措。他将一只手放在前额上,好像是想努力回忆起什么东西似的。

“趴在地上!”我大声叫道,用枪口往地上指着,“趴下!”

他笑了,只是轻轻地笑,而后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我。

“马上趴下!”

他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然后蹲在沙地上,双手紧握,放在前面。但是我想让他坐在地上,于是对他大声命令道:“坐下,坐下!”

“随你的便。”他答道,好像这是和他闹着玩儿似的。

“你会讲英语?”

他看起来不知所以,然后点头说是,往四周迅速瞄了一圈,像是在期望增援力量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你们的番号是什么?”

“番号?”

“哪支部队?”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你是伊拉克士兵吗?”

他摇了摇头。

“我把你俘虏了。你明白吗,俘虏?”

他看起来吃了一惊。我的意思是听到我的话,他惊讶地往后扬了下头。他把围在嘴上的头巾取掉,冲我笑了笑。

“俘虏。”我重复道。

再一次,他看起来很困惑。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一些我见过的得脑震荡的人。我不禁纳闷他在荒漠里游荡多久了。他肯定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有可能连小命都会搭上。可能,这是个傻瓜。

最后,他指了指我脚底下的地雷:“你麻烦大了。”

尽管口音很重,好像嗓子眼里灌了沙子似的,他的英语说得还算不错。

“不用你操心。”

阿拉伯人好像要站起来。

“坐着别动!”

他又坐下来,摊开双臂,“我在想怎么才能帮你呢。”

“听好了,不用你操心。我的人马上就到。”

他一阵大笑,声音很大,“谁?什么人会来?”

我打开对讲机,开始呼叫。信号还是不好。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来自哪里?”

他再次看了看四周,尽管能见度才二十码,视线以内什么也没有,周围尽是尘雾。“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离开时,娘胎里一团黑,是吗?”

“什么?”

“没什么。开个玩笑。”

“啊!玩笑不错……就你现在的处境。”

“你在哪里学的英语?”

他摸了摸下巴,“我记不起来了。”

“你他妈的真有趣,不是吗?”

“但凭天意吧。”

我提问题只是为了臭显摆,向他显示我说了算。但是在目前情况下,我并不觉得一切在自己掌控之中,他好像也明白这一点。“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他望着天空说:“你读不出来的。”

“那你试试看。”

“很长一大串。很多人都不愿重复它。”

说这时,他用那只眼睛看着我。不知为什么,我的皮肤颤抖起来。我的意思是说就像沙漠里的沙子被风吹过一样起了涟漪。

“你他妈的真有趣。”我再次说道。

接下来半个小时,我们静静地盯着对方。手表上显示我已经这样一只脚站在地雷上七个小时了。很快天就要黑了。

这个阿拉伯人一动不动。但是他身上的一些什么东西让我感到害怕,而我可是拿着枪的。

他打破了沉寂,“也许,你该再讲一个笑话。”

“什么?”

“好缓和你的处境呀。也许讲个笑话会好一点。”

“也许我该打爆你的头。那会让我合不拢嘴的。”

“那我怎么才能帮你?我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帮你,也就这一招了。你不该低估轻松的幽默。你所面临的问题很严重。你必须得想办法让严重的问题变得轻松些。”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现在不想讲笑话。”

“你所处的战争只不过是一场更大的战争的一部分,即轻和重之间的战争。不错,是重力将你的脚放在这么尴尬的境地。轻松的浮力才会将你解救出来。”

我撇嘴儿轻蔑地笑了下,“你他妈的幸灾乐祸啊,毛巾头?”

他的独眼儿冲我眨了一下,“我不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滚他妈一边儿去。”

我再一次试了试无线电,怀疑电池是不是快没电了。里面吱吱啦啦的信号声真令人抓狂,我恨不得把它扔到沙地里去,但还是强忍住了,手里的枪一直对着那个瞧热闹的阿拉伯人。我口干舌燥,喉咙里全是沙子,被尿憋得快受不了了。腿部现在抽筋抽得厉害,情况非常糟糕。整个脚完全麻木了,真怕一阵微风就会把它从地雷上吹起来,将地雷引爆。更糟糕的是,我的大腿肌肉开始不自觉地痉挛。衬衫和军裤全都被汗水打湿了。我开始怀疑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要分神把脚移开了。我把全身的重力都放在地雷上,用另外一只脚轻轻拍打沙地,以便让腿恢复知觉。

这样做不起作用。我必须设法解开裤子,往沙地上撒一泡尿,与此同时保持重心,还得端着枪指着那个阿拉伯人。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玩杂耍一样进行这些动作。小便冲在沙地上,冒着白沫,嗞嗞作响。最后,我把家伙放进了裤裆里。真是累坏了。

“你太痛苦了,”他说道,“太痛苦了。我真的觉得讲个笑话能帮不少忙。”

我举起枪来,对着他的脑门,差点儿扣动扳机。我很想开枪。但是这有违我的原则,尽管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只是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你知道,上帝是笑着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他看到黑夜,他笑了。他最后一次捧腹大笑时制造了人类。我们是由他的鼻屎制造出来的,因为他笑得太凶喷了出来。你知道先知是怎么说的吗?时刻保持心情轻松,因为一旦心情沉重,灵魂也将目盲。即使在你当下的困境,笑一笑也不失一条良策。

“面对死亡的荒谬,我们只能以轻松幽默坦然处之。欢笑是悲伤的良药。但是,你已经知道了这一切,因为你是一名军人,你目睹过死亡。你也曾经杀戮。你看,我知道这一切。”

他如此这般谈了一个多小时。为了休息休息神经,我听着他的长篇大论。过了一会儿,他的说教变成了喃喃细语。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我不曾看到他站起来,但是他已经站起来了,在我耳边轻声说这些东西。我一定是昏迷过去了,不然不会看不到他站起来——我不会让他站起来的。不过,他现在站在这儿,离我不到一英寸的距离,喃喃细语,我的耳畔可以感觉到他说话时的呼吸声。天已经黑了。沙漠夜幕降临。我看了看表,我已经站在地雷上十多个小时了。

“我决定帮助你,”他说道,“如果你允许的话。”

“你是谁?”

他往后退了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回想。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沙漠中一道白光,一声爆炸,一阵飓风,于是我便存在了,四处游荡。我找到了你,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耶!你是个他妈的灯神。”

他拍了下手,乐不可支地跳起来,差点儿没笑过去,黑色的长袍上下摆动着。很短暂的一刻,我产生了幻觉,把他当作一只在我身旁翩翩起舞的黑鸟儿。

“哈,多好的一个笑话!真不赖!肯定对你有帮助。如果我是灯神,就能呼风唤雨啦!但是如果我救了你,你就永远也摆脱不了我。你明白了吗?”

“把我救出来。”

这个阿拉伯人很快消失了,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只剩下那只颤动着翅膀的红纹蝶。它落在阿拉伯人刚刚站立的沙地上,忽然天空中飞来一只乌鸦,把它啄食了。我知道,这是刚才我幻想的那只黑鸟。它吃掉了红纹蝶,在我眼前长了起来,十二英尺高,三十英尺高,直冲天空,热乎乎、黑乎乎的翅膀还有鸟粪散发出臭气,黄色的爪子挠着我脚下地雷附近的沙子;我想大声叫喊,不!但是空中已经响过一声尖厉的嘶叫。

“快爆炸啦!”我叫道,虽然并没有人听到。这是一枚迫击炮弹或火箭弹,在距离我大概三十英尺的地方爆炸了,产生的气浪把我一下掀到半空,抛到沙漠中去。半空中,我听到了地雷爆炸的声音,随后跌落在了沙地上。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大概有两百张床位的战地医院里。我昏迷了近乎三天,战斗结束了。伊拉克军队已经撤退,我们在“死亡之路”对他们的整个军队一路穷追猛打。这些我都错过了。

长官们来探望过我一次,那天下午布鲁斯特过来看望我了。“我听说你醒过来了。”

“布鲁斯特!谁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他们说你踩在了地雷上。整个分队都在找你。我们和你失去了无线电联系。大部队还得前进,少校就留下我们三个在后面找你。接连找了好几个小时。后来,自己人的炮火打了过来。之后,我们找到了你。”

“自己人的炮火?”

他冲我傻笑了下,“是的。把你的半个作战服炸没了。我们找到你时,你正躺在地上像个他妈的傻瓜似的咯咯笑呢,上士。”

“我他妈的才没咯咯笑呢!”

“你确实是在像个他妈的傻瓜似的咯咯笑呢。你身上没伤,但是舌头伸得老长,嘻嘻笑得欢着呢!”

“滚蛋,布鲁斯特。”

“得了,得了,上士。你当时戴着这个破头巾。”

他转身走开,从帐篷那边的一只柜子里拿出一个什么东西,走过来放在我床上:这是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有着红色条纹的阿拉伯头巾。我从他手里拿过头巾,“那个阿拉伯人怎么样了?”

“阿拉伯人?”

“就是戴着这条头巾的阿拉伯人。他怎么样了?”

“不,是你戴着这条头巾。”

我躺在了枕头上。我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情是那个阿拉伯人在我耳边说话,然后就是爆炸声了。就是这样。然后眼前一黑。

布鲁斯特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你碰到了什么?”

“他妈的头痛死了,布鲁斯特。”

“你要叫医生吗,上士?”

“不,让我静一会儿。大家都还好吧?”

“都好得很。听到你没事,都松了口气。”

“都是些好小伙子,好小伙子。”

我们紧握了一下手,布鲁斯特就离开了。剩下我一个人,拿着那条阿拉伯头巾。

我当时还不知道,我的军旅生涯差不多到尽头了。不错,爆炸没在我身上留下什么伤害。但是在这一切发生以后,我便睡不好觉,从那之后再也不能睡个好觉。我吃了各种各样的药。不见成效。睡眠不足导致头痛。我吃更多的药治疗头痛,这使我老是做噩梦——如此恐怖,我都不想再睡觉了。

我的工作性质要求我时刻保持最佳状态。我不能要求手下士兵去做我自己都完成不了的事情。有一段时间,我把这些埋在心底,但是内心深处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海湾战争一年过后,有一天上校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开始和我谈职业选择还有离开部队后外面世界的大好机遇。会有就业指导,技能培训,还有购房计划。上校说道,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过去退伍后就把你丢在大街上不管不问。我默不做声地听着,等他说完后,便立正站好,向他敬了个礼,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我没有被简单地解职复员,或者是给了一笔钱便打发掉了。我从部队光荣退役,而且还可以领到退休金。我找到了工作,大部分都是保安之类的活儿。反正睡不着觉,所以我喜欢值夜班。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

我不知道阿拉伯人拜访了我多少次,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他是谁。他一贯如此:他会化身为别人,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则只有一分钟左右。但是,他总是提前让我知道。这可能会是他对我说的一些东西。有时他非常公开;有时他只是暗示一下,说一两句话提醒我们在沙漠里共同度过的时刻。有时他耍花招,你知道的,玩弄我的大脑。他喜欢向我眨眼,这可以提醒我他的那只独眼。问题是,你总是能碰到很多在谈话中冲你挤眉弄眼的人,我就会想:啊,他来了。但是,可能我搞错了,这只是某个人在眨巴眼睛罢了。他知道我的心思。他知道自己在他妈的胡搞我的脑神经。有时,我正在参加一个工作面试,应聘这家或那家公司的狗屁夜间保安,谈的差不多的时候,面试人员就会说我还不错或者别的什么话,然后冲我挤下眼睛。这时,我会盯着他的眼睛看,想要把他看穿。但是与此同时,我还要设法不让面试的人看出我在死盯着他。所以,我不喜欢有人冲我挤眉弄眼。

而且不仅仅是眨眼睛。有时我去泡酒吧,那儿可能会有人正在独自喝酒,你知道的,就是靠着吧台,呆呆地看着前方,一品脱酒喝了半杯,旁边放着烟卷儿和打火机的那种,然后,他会说:“见过红纹蝶没有?”

“什么?”我会问,“什么?”

然后这个王八蛋就会盯着我看一下,转过头去。看到没,那时,我就知道是他。但是,我不能在酒吧里当面就揭穿他,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又走了。盯着他的眼睛深处看。进出多快都随你的意。

有时他会逗留一会儿和我聊几句。但是我总是不能肯定。有一件事情我始终不明白:究竟这个阿拉伯人是附了这些人的身,还是附了我的身?

我的头痛越来越厉害,睡眠质量也很差,肝脏也疼。在我告诉医生我的睡眠问题和噩梦时,他安排我去见一位心理医生,但是情况并不尽如人意。我告诉心理医生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冲我眨眼,我不喜欢别人冲我眨眼。”

“到底为什么呢?”

“不要管为什么,只是不要冲我眨眼就行了。”

“我向你保证我可不是那种爱挤眉弄眼的心理医生。”

“那好。我们会处得很好的。你在写什么?”

“笔记。心理医生需要做笔记,这是我们的工作。”

“听着,我可不是什么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傻大兵,对吧?我是个掌旗上士。曾经是。所以别记笔记了,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没有必要记笔记,不是吗?”

“哦?那我会说什么?”

“你他妈的不要耍我。你知,我知,我们都有数。”

“谢默斯,我该怎么帮你?”

“只要给我开药就行了。只要给我开药。”

我才不会告诉他。要是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我就离被隔离起来关到疯人院去不远了。我不傻。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也没有告诉军医或是民间的江湖骗子。有些事情,是不能跟别人讲的。

我小便时开始有灼热的感觉。不过,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碰女人了,但为安全起见我还是去了一家男性诊所。令人尴尬的是,医生是个美女,可能是个阿拉伯裔的呢,我还真不知道。她把一个小伞状的金属物件儿塞进我的尿道里,弄得我大发雷霆。她冲我眨了一下眼睛,另一只眼睛闭着,我想:是你吗?

没事儿。我的家伙健康得很,干干静静的。只是有灼烧感。就连自慰都有火急火燎的感觉。我身上肯定出了毛病,只是他们查不出怎么回事。

我丢掉了在保安公司的工作。那些小子背地里叫我“眨眼儿”,我并不介意。但是,有一天,一个小子想借此戏弄我,我打烂了他的下巴,拧断了他的胳膊,为此不得不入狱服刑。一位军队律师为我做了辩护,而且我并没有犯罪前科,但还是要在温森•格林监狱坐一段时间牢。

即使在监狱里,那个阿拉伯人也不忘来找我。他有时化作监狱里的看守,有时化作别的犯人。监狱里还有一个名叫奥图的海湾战争老兵,曾经是空降兵,是个脑瓜聪明的硬汉子。在监狱里,我们这些当过兵的爱抱成一团。没有人他妈的敢跟我们胡搞。奥图喜欢聊海湾战争的事情。为什么我们要打海湾战争。真开了我的眼。一开始,我想让他住嘴,但是他不干。

“都会变好的。”

这就是他开始讲话的口头语。总是先说“都会变好的”,然后开始给你讲他认为你不知道的事情。有一天,我们正在操场上放风。

“都会变好的。你听听看。萨达姆•侯赛因是西方重要的盟友,对吧?我们给他提供武器装备,支持他,培养他,对吧?”

“歇歇吧,奥图。”

“我听说过阿拉伯神偷,”诺比说道,他曾经是坦克兵,又是地球上最大的老贼,因为诈骗被关了进来,“他们会在你睡着的时候把你的床单偷走。”

“是呀,听着,诺比,因为都会变好的。你知道向美国参议院兜售战争的公关公司吗?他们伪造新闻录像,并让它看起来好像是真实报道一样,并且像是卖巧克力一样卖这些假新闻。他们甚至捏造了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十五岁女孩哭哭啼啼地描述自己看到伊拉克士兵把成百上千的婴儿丢到冰冷的地板上去,这样就不用保育器了。”

“这是老生常谈了,”我说道,“我们都听过。”

“他们怎么做到的呢,”诺比说,“他们先让自己发上高烧,对,发上高烧,然后在你熟睡的时候胳肢你……”

“是呀,但是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个:那个女孩,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出身皇族。她的爸爸是科威特驻美利坚他妈合众国的大使。”

“他们先躺在你右边儿,浑身发烫,然后你往一旁打了个滚儿,他们便把这边的床单掀起来了……”

“都会变好的。仅仅五票就把参议院给说服了,对吧?”

“……然后他们偷偷摸到床的另一边,从那开始使坏……”

“其中一个参议员是来自‘圣经地带的虔诚基督徒,他们让他和一个俊俏的科威特男孩发生了不明不白的关系;另一个参议员则和科威特公主是老相好,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科威特皇族女孩,而是另一个……”

“……然后你从床单另一边儿打滚打到一边去了……”

“第三个参议员则承认自己那天头痛得厉害,所以投错了票。”

“……就是这样,他们他妈的卷着床单跑了,你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床单没啦。真他妈的聪明……”

“这都是真的,我可没瞎编乱造,没他妈必要这么做。一个公关的活儿,两笔性交易,再一个头痛的。就是这样。看到没有?美国佬带个头,英国佬跟着走。叭——叭——咱们就上大沙漠打仗去了,呼吸那含贫铀的放射性空气。”

说到这里,奥图并没有眨眼,但是他用食指把一个眼睑扒拉下来,另一只蓝眼睛盯着我,我知道是谁在和我交谈了。我不知道他已经来多长时间了,附在奥图身上,但我知道这就是他。“你还好吗,谢默斯?”

从那以后,我的情况越来越糟。假释后,我住在一些千奇百怪的地方,旅店、非法占用的地方和破房子都住过。他妈的,我甚至还在救世军的慈善机构里洗过几次澡呢。那个阿拉伯人在这些场合出现得更频繁了。他告诉我说,在这些地方,他更容易在一些人身上附体一两分钟。我总能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附体上身了——有可能是同住在旅店里的一个房客,有可能是救世军慈善旅店的经理人,也有可能是非法定居的一个文身的精神病人。一个模糊不清的灰色影子会出现,就像什么灰的颜色,没法描述。然后,一刹那,他们脸上发光,阿拉伯人就附体上身了——可能是冲我眨下眼睛,不停地谈呀,谈呀,就像要教我什么东西似的。他甚至还想教我阿拉伯语呢。

有时候,我会和奥图见一面。奥图因为关节炎得到了军方一笔钱,便投资开了一家玩具店。他说自己喜欢看到快乐的笑脸。我有时去他那儿,侧身靠在放着成箱发霉士兵玩偶的货架上。他会给我点钱花。但是,我怀疑他是不是也已经死了,像我一样在“沙漠风暴”中死了,而我们所在的此时此地只是地狱边缘的混沌地界。可能是吧。我不知道。反正啤酒再不是那个味儿了,烟卷儿也再没那么香了。

我曾是女王麾下的一个小兵。我还是女王麾下的一个小兵。我在黑暗深处为自己哭泣。回望最近几年,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记不得这几年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半死不活地活着。有时候,我纳闷自己是不是那天已经在沙漠里丧生了。从地雷上挪开了脚,然后被炸死了。我现在是在死亡的路上徘徊。你知道,我没有标记。没有坐标。我处于游离状态。

是的,有时我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了,有时我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沙漠里脚踩着地雷。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我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老兵。可能我已经站在地雷上二十四个小时了,还在等着手下弟兄们来找我。就好比我虽然昏迷了,但还是站在那颗地雷上,肌肉紧张,压着触发器。有可能。真的有可能。我不知道。

我知道这个:不能信任那个阿拉伯人。每次看到他,我都觉得他好像就要告诉我更糟糕的事情,都觉得他要用食指扒拉那只独眼的眼袋儿,说道,谢默斯,没有地雷。

但是,我不会轻易上当的。我知道他想哄骗我抬起那只脚,因为我知道这个阿拉伯人是个撒谎的家伙。

只有女王陛下能给我解释清楚这一切了。如果我能设法和她谈谈,她一定会让这一切顺理成章的。我要去白金汉宫。他们爱怎么换守卫都行,反正我要把自己拴在白金汉宫的铁栏杆上,我要让女王下来和我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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