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作家

2010-05-30 10:18加里•布拉韦尔
译林 2010年2期
关键词:劳伦杰弗里格兰特

加里•布拉韦尔

加里•布拉韦尔(Gary Braver),真名加里•戈什格瑞恩(Gary Goshgarian),1942年出生于美国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市,本科时在伍斯特理工学院就读物理学,后转而从文,获威斯康辛大学的英文博士学位,曾经卖过苏打饮料,做过记者、冶金工人、物理实验技师等工作,从20世纪70年代起在波士顿东北大学任教,一直至今。加里曾在东北大学开出科幻文学方面的课程,深受欢迎,后又陆续开设恐怖文学和当代畅销书主题的课程。

1980年,加里以真名出版水下探险题材的《亚特兰蒂斯之火》(Atlantis Fire),斯蒂芬•金对该书给予了好评。90年代中期,加里又以真名出版了两部作品《巨石怪圈》(The Stone Circle)和《人兽》(Rough Beast)。后来,因为《长生不老药》(Elixir)获得电影导演雷德利•斯科特与出版商的青睐,为了以全新面貌出现,他改用了笔名加里•布拉韦尔。2008年,加里出版了新作《美肤杀机》(Skin Deep)。小说《闪回》(Flashback)获得了2006年的马萨诸塞州恐怖图书奖。在小说创作之外,加里还著有四本专业教材。

“我不干捉刀的事。我只写自己的小说。”

杰弗里•戴恩嘟囔出这两句话,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咀嚼沙砾。他已经有整整五年没卖出过一个故事了。

“戴恩教授,请别在意,我没想冒犯你。”年轻的姑娘说道,“但那确实是一个很棒的点子,我想你是写这部作品的最佳人选。”

“我没感到被冒犯。”可他确实感到被人冒犯了,还很辛酸。辛酸是因为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人——一位依旧活跃在文坛的畅销书作家。感到被人冒犯,是因为假如她确实如她所称,是杰弗里的粉丝,那么她一定知道,他已经是明日黄花了。“我不会为其他人代笔写书。”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英语系的休息室。杰弗里•戴恩刚才坐在一张沙发上,正在阅读学生们的习作。杰弗里只是兼职教师,因而他并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只有一间与其他讲师和助教共用的房间,里面不仅拥挤,还很喧闹,所以杰弗里一直都在休息室里办公,这儿地方宽敞舒适,时常空着。劳伦•格兰特就是在休息室里找到杰弗里的。这个学生面容姣好,妆饰整洁,身上的衣服颇为昂贵,手腕上戴了一只瑞士摩凡陀手表,上面镶嵌着矩形钻石。

当女孩继续苦苦恳求他时,恨意如同酸液般涌上杰弗里的心头。他是一个四十九岁的作家,作品曾经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现在为了一丁点报酬而教授写作班,这个女孩年纪只及他一半,却要出钱来让他代为捉刀写“她”的小说,并从中取乐。

“我想,你也许可以在自己的创作计划之余做这件事。”

有个声音在杰弗里的脑袋里悄声说话:唉,写了再改,改了再写,你的代理人如今甚至连家该死的自费出版社都找不到。要么是这个女孩对他或出版行业一无所知,要么就是她想要对他施以恩惠。“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感兴趣。”

“但那真是个很棒的写作点子,”女孩依旧坚持己见,“千真万确。我想你会同意的。细节我们可以慢慢谈,一定对你有利。但基本上就是由我提供创意,你负责写书。”

“书上印谁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知道自己没法付你足够多的钱,但我希望你能接受一笔合理的酬金。”

不,她没法付他足够多的钱。在过去的四年里,杰弗里一直都想再写出一本能印成铅字的书,但始终未获成功,只是勉强达到收支平衡。杰弗里的前妻麦琪又在不断地追讨赡养费,这让他的境况雪上加霜。麦琪。一想起前妻,杰弗里就感到揪心的痛。

“当然了,我们也可以和你的代理人再商议下合同的具体内容。”

他的代理人!杰弗里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和代理人联系过了,上一次,代理人告诉他,又有一家出版社退回了他的稿子。

“那真是个棒极了的点子。”

女孩是第三次说点子很棒了,杰弗里看得出来,她急切地想与别人分享这个点子。“我也相信你的点子很棒,那么你为什么不自己把它写出来呢?”

“因为我没有写作的天赋。我甚至连个不错的结局都想不出来。”

“也许你应该参加个写作班。”

“我想要参加这个学期你开的写作班,可名额已经满了。春季学期的写作班也是同样。”

“明年秋天,我还计划开写作班。”

杰弗里暗忖,还有下一个春季学期,那之后的秋季学期……事实上,杰弗里认为他余下的悲凄人生就会在一个接一个的写作班中度过,直到绝望最终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或者,换一种稍好的结局,便是用他的史密斯威森手枪射出的一颗子弹来了结生命。

“我可以参加一百次写作班,情况依旧不会改变。”

“如果不亲身试试看,你是不会知道结果的。”

“我已经试过了,请相信我,可我没有作家的基因。我读过你的作品,对你崇拜至极,你创造出极具深度的角色,写出那些就像是现实人物交谈的对话,还有你的叙事方式,能让人一刻不停地翻页读下去——”

都是屁话。女孩叽里呱啦的时候,杰弗里寻思道。

“坦白讲,这个点子太棒了,容不得被我或者哪个捉刀手浪费。你能创造出这个点子需要的张力和惊悚感。”

小姐,这是因为我本人就是个偏执狂。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就是个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小人物,写一些惊悚小说,好让我显得比那些吓坏我的东西更强大。

“真的,你拥有这个点子所需要的一切。”

不,那是以前的我。杰弗里心里想道。杰弗里•戴恩——“青年才俊”,他的首部小说出版时,评论家这么称呼他。“给惊悚小说文类带来了品位。”现在,杰弗里就是个“成年的废物作家”,连个屁都写不出来。

“另外,你总能在结尾处让读者大吃一惊,这是我最爱的部分。情节转折永远出乎读者的预料。说真的,你简直就是当代版的欧•亨利。”

杰弗里感觉到,在女孩眼眸里燃起的坚信眼神注视下,他的心肠开始变软。但女孩的夸大其词只会让他的心情进一步低落。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千真万确——但那都是过去的他。一想起要做个影子作家,杰弗里就一阵反胃。他也不想去听她的绝妙点子,因为如果那个点子确实不错,杰弗里会希望那是他的写作点子。而且,他对于和陌生人签署复杂的合同没有一丁点兴趣。她肯定付不起太多的酬金。杰弗里瞄了眼手表。“谢谢你想起我,但我真的得走了。”

“对不起,耽误你上课了。但你是否会重新考虑一下这个提议?”

“重新考虑?你还没说是什么点子呢。”

“假如我能获得你的一句承诺,我会很乐意地告诉你点子的内容。”

杰弗里将学生的习作放进了公文包,起身要离开。

“那么,我们是否能再次谈谈?”

女孩穿着一件黑色羊绒大衣,价钱大概比他那辆十一年车龄的宝马车的账面价值还要高。“我会慎重考虑的。”

女孩的脸像一只红透的苹果。“好的,”她咯咯笑道,“谢谢你,谢谢。”

两人踱步走出休息室,进入门厅,女孩递给杰弗里一张名片。上面以凸起的金色字体印着她的名字、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没有邮寄地址,大概是为了安全起见,以免发生身份偷窃,或是被色狼尾行。

“我真希望此事能成,”女孩的眼里充满了期待的神色,“下周打电话给你,行吗?”

“好,”杰弗里回过头看她,“顺便问一句,那会是一篇什么故事?”

“鬼故事。”

鬼故事!杰弗里从来就没写过鬼故事。他也没有代人捉刀写过鬼故事,尤其是为学生捉刀。真是奇耻大辱!

一周很快过去了,杰弗里的周末是在家里度过的,他家位于波士顿以西十英里的卡尔顿,在一条路尽头的小海岬上。从拂晓到就寝前,杰弗里一直在敲键盘,却只打出一页枯燥无味的故事。他的这部小说刚写完四章——上两本小说书稿还放在书架上的邮件袋里,里面附着编辑的退稿信,表示歉意之余,明确告知小说不适合他们的出版方针。手头的这部小说已经勾勒出情节轮廓,可杰弗里不喜欢故事的发展方向。他也想不到合适的替代方案。他的写作陷入了僵局。当然,杰弗里可以就此放弃——将才思凝滞怪罪于气馁情绪的作怪,采取“自我应验预言”的途径:他好几年内都没写出什么卖得出的小说,不能再写小说了。

杰弗里并不怎么相信作家才思凝滞这回事。那只不过是个骗人的借口罢了,一句懒惰者方便易用的遁辞,仿佛才思凝滞是一种受到认可的病症,就像是病毒性肺炎或者肝炎。可是,老天在上,他确实是才思全无!什么东西都想不出来——没有情节推进的点子,没有好的叙事手法,没有让人为之一振的东西。一直源源不绝出现的,是维萨信用卡、威讯通讯公司、联合能源、卡尔顿抵押公司寄来的账单,以及麦琪追讨赡养费的电子邮件。

现在已是十二月,街上两旁的房子都开始为圣诞节而装饰起来。在他家后面的树林里,有一条绕着池塘的小路。杰弗里喜欢小路上冰冷刺骨的苍凉感,于是,他停止打字,打算用散步来开拓下思路,寻找任何一闪而过的灵感。然而,等杰弗里回家时,除了领略了凛冽寒风,什么灵感都没有。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杰弗里一边授课,一边看学生的习作。星期四那天,他的工作电话上收到了一条语音信息:“嘿,教授,我是劳伦•格兰特。一个星期快到了,我正寻思着,你有没有仔细斟酌过我的提议。”

提议。杰弗里立刻就留意到这个词。说到妄想症,女孩大概是害怕杰弗里会窃取她的写作点子,所以在他签署合同之前拒绝透露故事的情节。就算杰弗里想窃取写作点子,那也是很可笑的策略,因为一个写作点子是没有什么版权的,只有完成了的小说才有。杰弗里没有马上去见劳伦•格兰特,而是去了英语系主任劳埃德•哈林顿的办公室。“你知道一个名叫劳伦•格兰特的学生吗?”

“劳伦•格兰特?知道。她是个走读生,四处听课。她怎么了?”

“有天她来找过我,问我是否愿意为她代写一本小说。”

“哦,这样。几周来,她一直在找捉刀手,问波士顿地区有哪个出版过惊悚小说的作家愿意接她的活。”

杰弗里感觉自己的肚子隐隐作痛。这个小婊子。她来找他帮忙的时候,装出一副唯有杰弗里才能为她代写小说的模样。

“她来找我时,我推荐了你。希望你别介意。”

“不,没事。”可杰弗里心里其实挺介意。

“她有没有提起过,那是个怎样的点子?”

“没怎么说。是个关于鬼魂的故事。”

“这样,”劳埃德说,“如果你对这个题材有兴趣,那么接不接是你的事,和学校没关系。”

“行,谢谢你。”杰弗里转身就要走人。

“万一你有兴趣的话,”劳埃德补充道,“我想说一下,她是个富家女。”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劳埃德的话始终在杰弗里的脑海里回响。晚上,杰弗里坐在家里的书桌旁,给劳伦发了一封简短的电子邮件,说他对合作感兴趣,想了解更多情况。寥寥几句话中,杰弗里暗示他是出于礼貌,才愿意在干脆利落的回绝之前,再与她见一次面。他还提议,两人在学生中心见面,同时思忖她是来自一个怎样的富人家庭。

学生中心的餐厅很大很宽敞,里面放着桌椅,两侧是一些快餐店的窗口。因为现在早晨刚过,中午未到,因而餐厅里有一半的位子是空着的。杰弗里给两人各买了一杯咖啡,在安静的角落里挑个位子坐下。“好吧,但在我俩谈小说一事前,我想我们该先讨论下那个。”

“那个?”

“润笔费。”

这句话让劳伦•格兰特措手不及。“当然,没问题。”说话间,她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枚马尼拉信封,“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联络了一位文学经纪人,让他起草了一份合同。”

“你做事挺超前的嘛。”

“因为我想让每件事都直截了当。”

“那么,我们就别绕弯子了——你还找过别的作家,对吧?”杰弗里不想让她知道是劳埃德透露了口风,“我是说,在波士顿地区,有好几十位出版过作品的惊悚小说家和恐怖小说家。”

女孩端详着杰弗里的表情,半晌之后,她的眼神下意识地闪了一下,同时在脑海里竭力寻找答案,“我考虑过其他人,但最终判定你的写作质量和风格最适合我的小说点子。”

放狗屁!杰弗里心里想道。她实际是说,其他作家都不感兴趣,她最后才找上了你。“行。”

“假如你同意,你会首先收到一笔订金——百分之二十的预付金,余款在收到书稿后交付。”

“由谁来接收?”

“我。”

“那么说来,就没有必要先找到一家出版社的规定了?”

“是的。只需要写出一份令人满意的情节提纲,再写出一部令人满意的小说即可。”

“情节提纲?”

“是的,我从别的学生那儿和你的网站上知道,你很看重情节提纲——在你写出一份‘强力灌篮的情节提纲前,你是不会动笔写作的。你写出情节提纲后,我就能看到情节是如何丝丝入扣,又如何结局的。等令我满意的情节提纲出炉后,你就能拿到预付金。”

杰弗里逐渐弄明白了女孩的意思,尽管这有点伤人自尊。

“好吧,假如我写出了一本书,也卖出去了,版税该怎么计算?”

“是这样的,事实上,你没有版税,只有佣金,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个条件。”

“但印在书上的是你的名字。”

“是的,而且版权也要归在我的名下。”

“假如你不喜欢这部小说呢?”

“我会喜欢的,因为在你写作的过程中,我会一路读下去。”

天啊!这简直就是他的写作班的翻版:他逐一写出小说,然后递交给一个学生审阅。“假如你喜欢这部小说,但你的代理人找不到出版社出版呢?”

女孩局促不安地笑起来,“首先,那种事不会发生,因为你是个天才作家,那本书不会卖不掉。其次,卖不卖得掉是代理人的事。无论出不出版,你都能拿到佣金。”

杰弗里寻思着女孩的代理人会怎么想,“你对我可是信任有加。”

“那是当然。”女孩点点头,热情地微笑着。

杰弗里情愿女孩停止这种表情。她竭力讨好的杰弗里•戴恩差不多已是个死人了。“情节提纲要求多长?”

“十页。”

这是杰弗里在他的个人网站上推荐的情节提纲最大页数。“你心里预想的酬金大概是多少?”

“十万美元。”

天啊!我该在哪儿签字?杰弗里心里想道,同时试图掩饰自己的惊愕。“那是一大笔钱。”单单是预付金,就能让他在今后好几个月里摆脱那些债主和麦琪。十页!他再也写不出像样的小说了,可如果她的小说情节还凑合,他可以在一周里写出一份情节提纲。

“我大学毕业时,我的祖父母对我很慷慨。”女孩从信封里拿出一份多页的合同和款项支付单,合同上写有杰弗里的姓名。合同里有许多法律术语,可重要的细节一清二楚:两万美元的预付金在一份令人满意的情节提纲完成时支付。余款在劳伦收到完稿后付出。

杰弗里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也晓得这都写在了他脸上——心脏简直就像牛蛙的喉咙一样震得厉害。

“看起来很公平嘛。”

劳伦•格兰特的目光告诉杰弗里,她很享受这一幕情景,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杰弗里多么贫困潦倒。还有一个念头划过杰弗里的脑海:和她一起工作也许会很有趣。她面容姣好,热情洋溢。在一刹那间,杰弗里仿佛看见劳伦赤身裸体,与他躺在书页做成的床上。

“好的,那么小说情节是怎样的?”杰弗里呷了口咖啡,靠到椅背上。

“情节相当简单,”女孩轻启朱唇,“是说一个复仇的鬼魂回来谋杀那个抛弃了她的未婚夫的故事。”她停顿了片刻,仿佛是为了看看杰弗里的反应。

情节听上去有点老套,但他点头示意劳伦继续说下去,“行的。”

“我所想象的,是一个美丽的十七岁少女,她和那个年长的男孩相处了几个月。她爱他爱得狂热,他俩早已在谈论哪天结婚了。就在离男孩去上大学还有几个月的时候,少女发觉自己怀孕了。当开学的日子来临时,男孩抛下少女——独自跑到几百英里外的大学,永远从女孩的生活中消失了。”

女孩再次用一种古怪的期待眼神看着他。杰弗里感到了肠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然后呢?”

“呃,女孩变得心烦意乱,男孩离开了女孩的公寓,不在一旁陪着她生产,甚至连一点道义支持都不给。她父母讨厌她,但又不让她堕胎。当然,她自己上大学的计划也被耽搁了。

“于是,女孩生下了婴儿。但几天后,她就死于产后综合征。女婴由她的外祖父母抚养长大。与此同时,那个男孩大学毕业,再也没和女孩家联络过,也从不知晓那个女孩和他的孩子出了什么事。我们得一下跳跃到二十年后——男孩变成了男人,事业有成,和妻子过着快乐的生活。”

“然后呢?”

“然后,他死去女朋友的鬼魂突然出现,要找他复仇——一个亡魂。”

“一个什么?”

“亡魂。一个复仇的鬼魂。”

杰弗里感觉嘴巴很干,又喝了口咖啡。

“你认为如何?”

“很有趣,但如何写才是关键。”

“的确如此。”

“那个男人现在会做些什么?他是否结婚了?他有没有家庭?他是怎么过日子的?我必须知道他在书里是怎样的人。”

女孩点点头。“他离婚了,没有孩子。”女孩说罢,又仿佛预感一般,补充道,“他是个作家。”

“一个作家。”杰弗里复述道,仿佛是在发誓一般。

“是的,我喜欢其中的反讽,他应该是个富有艺术气质、性格敏感的人,可他却是个坏蛋——假如你原谅我的脏话,我得说他是个狗娘养的。”

杰弗里只是点点头。

“我已经在笔记里记下了一些他们的背景,可以与你分享——你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充实人物。但我构思不出结局。鬼魂是如何出现的,又是如何向他复仇的。我就是在这儿卡住了。我想要最好的结局。”

“嗯。”杰弗里喝光了咖啡,那一刻周围洋溢着令人不适的沉静气氛。

“但我确信,你能想出公正的裁断。”

“我假设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不信,但我害怕鬼魂。”劳伦冲着这个老笑话莞尔一笑,“你呢?”

“也不信。”

“这样啊,我晓得你会根据自己所知的进行创作,但我确信你充沛的想象力能让这个故事变得充实起来。那么,你有什么想法?”

“呃,这其实不属于我写的那类故事。我写惊悚小说,不写恐怖小说。”

“但我读过你的小说,我认为这就是你的那种类型的故事。只是主角换成了一个鬼魂,而不是标准的坏蛋。”

也许,这就是他的问题:他的小说里的反角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杰弗里点点头,环视了一圈餐厅。学生们分散坐着,一些人在看东西,一些人在用笔记本电脑。他不介意这些学生,但他厌倦了教这些孩子如何写作。多数人以前从没写过小说。多数人第一次拿起笔来写的就是恐怖故事,希望能成为下一个斯蒂芬•金。多数人一点天赋都没有,就像眼前这个女孩。可她有钱。足够将他从这个地方买走两年了。他知道,如果他不签字,她会找到另一个人来替代他。

“我也认为你会乐意做这件事的。”她将合同推给了杰弗里。

不太可能,杰弗里心里想道。他盯看了合同许久,然后握起笔,签上了名字。

在他的肠胃里,仿佛有一只小老鼠在不安分地动弹。

那晚六点,杰弗里回到了家,心里想着这次的两万美元也许是他一生中赚的最艰难的一笔钱。不,这并非是因为他从来不写鬼故事,也不是因为劳伦给的故事情节是个艰巨挑战。当杰弗里喝下第二口苏格兰威士忌,他告诉自己:巧合,该死的,完全都是巧合。

二十四年前,杰弗里还在洛杉矶读研究生时,弄大了一个叫杰西卡的女本科生的肚子。杰弗里拿到艺术创作硕士学位时,他们还拍拖不足一年。他们开始谈婚论嫁,可当一个教职出现在杰弗里面前时,他就与女孩分了手,搬回到东海岸。他给了杰西卡一点钱,让她去堕胎,但杰西卡拒绝了。杰弗里离去后,没有给她留下转发地址,也再没有收到她的音讯,不知她和那个婴儿怎么样了。是的,杰弗里心怀愧疚。可他当年很年轻,自私又惶恐。他无法拒绝那份工作,因为薪酬很优厚,又允许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写第一部长篇小说,那本书甫一出版就成了畅销书。

当杰弗里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所有的记忆都回到他的脑海中。但他真的想要在接下去的十到十二个月里再过一段与那段记忆相会的难熬日子吗?

可如果是为了十万美元呢?

两个小时后,杰弗里依然在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

也许是他天生的妄想症与身为作家的想象力的联合作用,可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杰弗里突然问道,这个劳伦•格兰特真的是一个无辜的富家少女,不过是想要自己的名字印在某本书上吗?

杰弗里爬出被窝,拿起笔记本电脑,Google了劳伦•J.格兰特的名字。一个稀松平常的姓名,但没跳出一条有用的信息。他尝试了其他搜索引擎和数据库,依旧毫无收获。她没有个人网站。脸谱网、聚友网或任何博客网站上都找不到劳伦•J.格兰特的条目。她从未以自己的名字写过一条书评或影评。什么都找不到。在浩瀚无边的数据世界里,多数人留下了他们存在的证据,可她却仿佛从不存在一样。仿佛,她就是一个鬼魂。

第二天,因为睡眠不足而疲惫倦怠的杰弗里去了学校的注册处,让一名职员给他劳伦•J.格兰特入学申请的复件。学生们的成绩是保密的,但他们的入学申请表格并不是。劳伦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父亲约翰•格兰特是一家运输公司的老板,母亲苏珊•格兰特是个房产经纪人。劳伦是他们的独生女,毕业于普瑞斯考特高中。所有信息看上去都很正常。

可那天晚上,当杰弗里回到家,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焦虑感又如脱缰野马一样在他体内折腾。他愈是想写情节提纲,就愈是变得分心。如果她是个作家跟踪者——被幻觉困扰的疯子,就像那个谋杀了歌手莎丽娜的助手,该怎么办?

或者更糟糕,像那个在拿到约翰•列侬签名后开枪杀了偶像的狂热粉丝?

或者更加变本加厉,劳伦就是他的安┠•威尔克斯,有如小说《危情十日》里的那样?

杰弗里告诉自己,你充沛的想象力才能控制住你。然而,等他重新上线,他还是找到了普瑞斯考特高中的网站。大概是因为害怕恋童癖的滋扰,学生的名字并不公开。然而,在使用了不同的搜索引擎后,杰弗里找到了学校年鉴的出版商的网站,订了一本劳伦毕业那年的年鉴。然后他查看了在线黄页,大为释怀地发现她父母的地址与劳伦填写在入学申请上的信息吻合。你的想象力总是比你的现实生活丰富得多,杰弗里这么告诉自己,然后爬上了床。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杰弗里投入到撰写提纲的工作上。到下周快结束时,他已经构思出小说情节,还拟定了一个让他满意的结局。于是,他给劳伦的电子邮箱发去了一份复件,嘟哝着要那笔两万美元的预付金。

一小时还没过,劳伦就给杰弗里打来了电话。“杰弗里,提纲写得不错,但结尾还不够好。你太轻易地宽恕他了。”

杰弗里没有太在意劳伦冒昧地用了他的名字,他更介意的是劳伦突然展现出的权威一面:这个小傻蛋竟然不满意他写的情节提纲。他憎恶此点,几乎到了和他憎恶自己急需劳伦那笔钱一样的程度。“二十多年过去了,”杰弗里说,“鬼魂的怨恨这么久都没减退?”

“在这个故事里,就是那样的。”

“那好,坦白说,我认为鬼魂的部分有点傻傻的。我告诉过你,我不写鬼故事,我甚至都不读鬼故事。我也不相信那些鬼故事,它们就是些廉价的、哗众取宠的作品而已。”

紧接着,电话线那头没有传来一点声音,只有电话线的嗡嗡声,寂静得让人不舒服。“那么,你有什么好推荐?”劳伦最终出声道。

“那个长大成人的女儿找到了亲生父亲。”

“然后呢?”

“随之而来的是一些紧张的场面,但最后父女和好了。作家意识到自己以前是多么的冷酷无情、不负责任,可他现在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已经改过自新,想要和失散多年的女儿重聚。”杰弗里知道这个结尾有多俗套,可这是他愿意提供的最佳结局了。

但劳伦并不赞同。“成年的女儿代替鬼魂行使正义,我喜欢这个点子。”她说,“但情节得再情感强烈一些,我想让每位读者都感受到那位父亲的内疚和恐惧。我不想要宽恕。”

突然之间,劳伦•格兰特变成了生意人,以两万美元预付金为要挟,逼着他写一个让他感到不舒服的结局。

“结局必须让人大吃一惊,”劳伦继续说,“让人大吃一惊的结局,还得吓人。”

“我会看看,自己能构思出什么结局。”

“好的,”劳伦说,“但我想要血淋淋的情节。”

杰弗里的肠胃里又仿佛有一只老鼠在啮咬。“可为什么要这么无情地行使正义呢?”

“因为血债必须血偿。”

杰弗里肚子里的老鼠狠狠咬了一大口。

此后的六天里,杰弗里在上课之余挤出写作时间,重新写情节提纲。星期五的课程因为一场突如其来、雷电交加的暴风雪而取消了。广播里说,是全球变暖的原因。于是,杰弗里利用了这个意外降临的休息日,不受干扰地写作。到傍晚时分,他已经精疲力竭,为了放松,他喝了几杯苏格兰威士忌。他琢磨着要早点上床,明晨四点起床,继续写作。

正在这个时候,联邦快递的送货员带着包裹叩响了杰弗里家的房门。是杰弗里订购的普瑞斯考特高中年鉴。他一页页地翻看着,嗯,年鉴里确实有一个劳伦•格兰特,还列出了她参加的一些学校俱乐部和活动。但找不到劳伦的单人照片,在集体照里也找不到她。也许她当时生病了,或者错过了拍照环节。

此时此刻,杰弗里已经不在乎了。他的大脑因为疲倦和酒精作用而昏昏沉沉,于是他爬上床,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个说得通、应该也能让劳伦满意的结局,并为之心满意足。她想让那个父亲死掉,那杰弗里就给他安排上一颗羸弱的心脏。在午夜时分,那个父亲认为自己看见了一个鬼魂,被活活吓死。是的,这个情节不可信。如果她不喜欢,那就去他妈的!这已经是杰弗里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于是,杰弗里将稿子用电子邮件发给了劳伦,然后重新上床,心里寻思着:我的双手没有沾染鲜血,杰西卡现在应该还好好活着。我没有想要除掉她或者那个婴儿,我当时只是个孩子,当然不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也不应该为欺骗麦琪负什么责任。

为了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杰弗里吞下两颗安眠药,随即美美地睡着了,一夜都没有做梦。

午夜刚过,电话响了。睡意迷离中,杰弗里听见隔壁房间里的电话应答机开始工作,一个模糊的女性声音留下了一条口讯,他听不太清楚对方是谁。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后,杰弗里起身走到隔壁房间,摁下了播放键。

“嘿,杰夫,我是劳伦。我收到了你新写的结局,坦白说,这个结局不行。我真的很抱歉,但它依旧太弱。不过,我自己已经想到我们要找的结局是什么样子了。很抱歉这么早打电话给你,但我明早就要出门度假,我想在此之前和你面对面谈谈这个念头。所以,我马上就会过来。”

她的留言到此结束,杰弗里想找到劳伦的电话号码打回去,却跳出一条“找不到电话号码”的信息。劳伦是用一个电话簿里也查不到的神秘号码打来的电话。天啊!现在午夜都过了。她为什么就不能发一封电子邮件呢?

刹那间,杰弗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她此行的目的不只是分享点子那么简单呢?

但另一个声音切入进来:伙计,控制住你自己。别让酒精和精神药物作用下的丰富想象力让你迷失。还有那怪异的暴风雪。

可如果她是个冒名顶替者,其实知道杰西卡的事,是来找他复仇的呢?这是最佳的惩罚。

但她为的是什么呢?肯定不是为了勒索钱财,她是个有钱的主,杰弗里却不名一文。

写你所知道的。

让每位读者都感受到那位父亲的内疚和恐惧。

劳伦的话像一道闪电,穿过他的脑海。她就像是个找他复仇的亡魂。他的自我惩罚是必须细想他的罪过。他自己的复仇。劳伦不喜欢这个念头,于是她要过来实施完美的复仇。

没门!绝不可能。

这场怪异的雷电交加的暴风雪也是这样。

没门!

也许这些都是麦琪的诡计。多年以前,有次喝醉后,他告诉了她关于杰西卡的那些事。假如这三个女人互相勾结,谋划了这场阴谋,招募了这个劳伦•格兰特,她也许都不叫这个名字——女人们为杰西卡复仇,惩罚他欺骗麦琪的行径,全因为他对待女性的轻率方式?

越来越牵强了,杰弗里告诉自己。麦琪快活地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根本懒得搭理他。他也不知道杰西卡还在不在人世。

房外亮光不断,闪电仿佛闪光灯一样,片刻后,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杰弗里凝视窗外,闪电之下,屋后光秃秃的树木犹如在X光片中一样。杰弗里注视着窗外,等待雷声响起,又一个念头如鲨鳍般掠过他的脑海。一个让所有事情都说得通的解释。

因为他是个坏蛋。因为他很自私。

因为血债必须血偿。

突然间,他产生了呕吐的感觉,急速跑到厕所,双膝跪下,将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当他往抽水马桶里呕吐时,厕所的电灯开始闪烁。是电力供应的关系。每次卡尔顿遭逢暴风雪,镇子的这一带都会电压不足。

他擦干净嘴角,冲了马桶,然后就听见了门铃声。天哪!杰弗里又急速跑回卧室。他在公文柜、掉在地板上的内衣和套衫中拼命翻找,然后听到楼下传来的动静。

“杰弗里。”

她进了房子。他是不是在联邦快递的送货员走后忘记了锁上房门?

“杰弗里,我在这儿。”

他没有回答。

“杰弗里?”

突然电灯再次闪烁,然后又都暗掉。整个房间里漆黑一片,一点光线都没有。也没有从外面照射进的光线。整个社区的电力都停了。

“杰弗里,请到楼下来。”

他听见自己发出呜咽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的卧室里,完全不知所措,一步也动不了。

“我知道你在那儿。”

电灯此刻又变亮了。

“下楼来,看看我为你拿来了什么。”

杰弗里没有应声,他的脑子依然处于震惊之中。

“杰弗里。”

电灯依然亮着,杰弗里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能上来吗?”

“别。”

“我在起居室里。”

片刻后,杰弗里感觉自己能集中注意力了,于是走出卧室,下了楼,脚下楼梯的嘎吱声像是骨骼折断的声音。此外唯一的声响便是锅炉熊熊燃烧的声音。起居室里依旧漆黑一片,因为电灯没有打开。他迈着小步,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

劳伦•格兰特就站在起居室里已然熄灭的壁炉旁。她身上穿的黑色羊皮大衣令她显出身形。“吃惊吧?”

杰弗里的额头因为恐惧而起了鸡皮疙瘩。“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悄声说。

“什么?”

“我知道你的计划。”

“你知道?”

“是的。”

劳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的包挂在肩头。杰弗里看不见她的双手。但靠着门厅灯的光线,他能看到她白皙的鹅蛋脸。一抹怪异的微笑歪曲了她的五官。

心满意足。目标达成。复仇计划。

“我不信你能猜到。”劳伦拿下肩包,开始打开。

“我知道你是谁,”杰弗里说道,他的手指因为寒冷而变得毫无血色,“我知道。”

“当然,但你无法想象——”

可劳伦永远没机会说完这句话了。杰弗里毫不犹豫地从后裤袋里掏出手枪,冲着劳伦连续开了三枪。她立刻摔倒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杰弗里打开电灯。子弹全打在了劳伦的脸上,血淋淋的一幕令人看了就想呕吐。

杰弗里从劳伦身体下面拉出肩包,一把打开。

肩包里面放着一份完整的合同,上面夹着一张两万美元的银行支票。杰弗里作品的精装本,她想让他签上名字,当作圣诞礼物在下周送给她的父母和她自己。此外还有一张便签,上面写着她决定的结尾:他最后自杀了。

杰弗里的邻居一定听到了枪声,因为半晌之后,杰弗里听见了渐渐接近的警车声音。

杰弗里瘫坐在起居室里,低头看着劳┞•格兰特血肉模糊的脑袋,与此同时,他心里想道:最后,我们都得到了出其不意、鲜血飞溅的结局。

然后,杰弗里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最后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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