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爱

2010-05-30 10:18V.S.普里切特
译林 2010年2期
关键词:阿姆史密斯约翰逊

V.S.普里切特

维克特•索顿•普里切特(Victor Sawdon Pritchett,1900—1997),英国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尤以短篇小说闻名。普里切特是英国文人的代表,董桥也曾盛赞其短篇小说文笔洁净醇美。代表作有《马车在家门口:回忆录》(A Cab at the Door: A Memoir,1968)和《挑灯夜谈》(Midnight Oil,1971) 。

《盲爱》(Blind Love)写于1969年,作品笔触细腻婉转,人物内心刻画丝丝入扣,矛盾冲突铺陈展开,纠结释放,自然独特。

本译文原文选自《世界爱情故事宝库》一书,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

“我开始担心伍尔弗汉普顿的史密斯先生了。”阿姆蒂奇先生对约翰逊女士说。约翰逊女士坐在他的书房里,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不时向窗外望去。她正在观察园丁那只卧在花坛里的狗。“你可以再读一下他信里第二段关于合伙的问题吗?”

阿姆蒂奇先生是个盲人,因此为他阅读信函是约翰逊女士的职责之一。

“他弄到钱了——那是肯定的;但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弄到的。”他说。

“我得说他帮了自己一把。他没有把钱投到伊令那边的生意上——而是用它们来付伍尔弗汉普顿的欠款了。”她用快活的腔调说道。

“恐怕你是对的。我就是担心他的这种品行。”阿姆蒂奇先生说。

“他的信里通篇没有一个句号——一页纸前后两面都写得满满的。的确一个也没有。所有的词全部连在一起,好像一个单词有两页长。”约翰逊女士说。

“是那样吗?”阿姆蒂奇先生问,“我想他有一种不加标点符号的道德感。”

当“不加标点符号”这个颇具讽刺意味的词出自一位盲人之口时,它更具非同一般的讽刺意义。他睁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带有凝固的光亮,这样的光亮你或许在岩石上才看得到。让人困惑的是,似乎他比任何看得见的人更具明晰的洞见。

“我想我得去探查一下他是怎样一个人。利文顿•格鲁夫在哪?不是在往车站的路上吗?明天早上我去伦敦的时候可以顺道看看。”阿姆蒂奇先生说。

第二天早上,阿姆蒂奇先生坐着劳斯莱斯去了史密斯先生家,那是一片楼群间两三幢小屋中的一幢,是五十年前一次失败的房产投机后留下的。黄砖的房子被街区里随处可见的冷杉遮住了光线,房子外观显得暗暗的。约翰逊女士就是在伦敦这样的房子里长大的,看到它们时,她眼中露出一丝怯意。(后来当他们谈起她过去生活的时候,她对阿姆蒂奇先生说:“这些房子唤起了我对过去的回忆。”)司机打开车门,约翰逊女士下了车,说:“小心路牙。”但阿姆蒂奇挥手让她站到一边,兀自快步走出,直挺挺地站着,目光执着,神情庄严。然后他像军人一样,急速右转,跨前两步,之后急速左转,走到一扇木门前面。司机上前打开门,阿姆蒂奇步履齐整地向前走去。

“水仙花。”约翰逊女士说,留意到一个花坛。她穿着一件蓝色上装,与其大胆、务实的眼神很是相配。她在前面带路,走上一段很短的小径,来到一扇门前。刚要按铃,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面带病容,指关节肿胀。她的手握着门,身子半掩在门后,身后站着的史密斯先生穿着敞开的灰色夹克,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挤出和善的微笑。从他雪球般花白的头到马甲,从遮盖着的纽扣到膝盖,十六英石英石:重量单位,合14磅。的身体全身上下表现出不愠不火的欢迎,毫无隐藏。

“你来真是太好啦。”他说,语带恭敬。

“我去车站,正好顺路。”阿姆蒂奇先生说。

史密斯对约翰逊女士就不太热情了。他对她略带轻视地皱了皱眉,然后又专横地扫了妻子一眼。

“就在这儿吗?”约翰逊女士问,她麻利地挽起阿姆蒂奇先生的胳膊,领他走入窄窄的门厅。

“是的。”阿姆蒂奇先生说。

他们正好全都站在了前室的门道里。一棵冷杉遮住了门道的光线。约翰逊女士旋即注意到壁炉里的两个挡板、两套火炉用具;之后,她看到每样东西都是成对的——壁炉上方的两只钟,两个小沙发,一张折叠的餐桌,甚至地上有两张地毯,一张红色的放在上面,下面那张黄色的比较旧,镶有花边。

史密斯先生意识到她留意到了这个,他扬了扬高傲的下巴,毫无笑意地说道:“我们会一直和人合住这幢房子,直到我们搬到更大的。”

眼见这种局面,史密斯太太眼含焦虑地搜寻着,乞望约翰逊女士能有只言片语。

“大些,”史密斯太太附和道,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话无人响应,之后她以手掩面,“更大些。”她边说边笑了起来。

“或许,”史密斯先生没有理会妻子的笑,他说,“那我们谈——嗯……”

“我在外面的车里等吧。”约翰逊女士决然地说。坐在车里的时候,她看到台阶那边史密斯太太恳求的眼神。

半小时后,门打开了,约翰逊女士走上前去接阿姆蒂奇先生。

“每年这个时候,这儿的水仙都开得很美。”与史密斯握手道别的时候,阿姆蒂奇先生说,表明他虽然无法看见,却能洞悉这里的许多事情。史密斯先生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扶阿姆蒂奇先生进到车里时,他换了一种欢快的语气,似戏谑似友好又似嗔怪。

“仅有一只眼睛,”他说道,像是在大声诵读,“上帝的眼睛。”

劳斯莱斯缓缓驶离,史密斯太太透过家里的窗帘缝惊恐地望着它。

“真是个怪家伙。”阿姆蒂奇先生在车上说,“我想他的情况很糟,税务署也盯上他了。但他很高兴他们从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太不寻常了。我想他朋友们的钱可就遭殃了。”

约翰逊女士很是愤慨。

“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他不可能再开业了。”

阿姆蒂奇先生说:“他来这儿是因为伦敦的水里有白垩粉。他说,白垩粉进入了系统,结果整个伦敦被关节炎和精神疾病困扰。更准确地说,整个伦敦被关节炎和精神疾病困扰是因为人们相信有白垩粉这个事实。现在,白垩粉这件事不是真的。我们没有住在白垩粉甚至是沙砾的世界里,我们住的世界自有上帝的庇佑。史密斯先生解释道,是上帝指引他在伍尔弗汉普顿经营药店,但他没有资金却在伊令自己开店是个错误。他现在意识到,他过去是遵从自己的意愿而不是上帝的意愿。他现在正做的才是上帝的工作。昨天他收到加利福尼亚来的电报,他拿给我看了,上面写着:‘玛丽的癌症治愈,不胜感激,支票随后寄到。他是一个信仰治疗师。”

“他应该进监狱。”约翰逊女士说。

“哦,不。他应该上天堂。”阿姆蒂奇说,“我很高兴去看他,我以前不知道他的宗教信仰。但是太精彩了:每天在法庭上都有像他那样的证人,老是谈到那些高尚的事情。”

劳斯莱斯到了车站,阿姆蒂奇先生拿起白色手杖。

“今天是治癌症,为什么明天不是治瞎眼呢?嗯?”他说。一阵低沉的笑声从他宽阔的嘴里蹦了出来。虽然她很喜欢他一本正经,但是他难得的一笑,令他平时毫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一种危险动物的表情。他下了车,她看着他走进售票大厅。站台上,一群人自动分开为他让出了一条道。

群山脚下是潮湿的镇子,镇上有些店铺,每周两次劳斯莱斯在车站等候从伦敦归来的阿姆蒂奇先生。人们认为阿姆蒂奇是一个奇特的人。当然,他们说,一位绅士,他有钱,那对他很有帮助。而且他有约翰逊女士那样的管家兼秘书。所以他能打理他的司法事务。他提着手杖去伦敦,但是回到这儿就从来不用它。在伦敦,他在办公室或者俱乐部里用午餐,一些会员从酒吧出来,看到他在俱乐部的楼梯上上下下,都不免有些担心。他知道各种报纸上的内容——曾经和他讨论过这些内容吗?——当然报纸是约翰逊女士读给他听的。

千真万确。他的房子坐落在小山上的两片落叶松林之间,离小镇有五英里,闪现着爱德华七世时代建筑的华丽。他可以走到屋外砖砌的地方,闻着当季的薰衣草和草坪上青草散发的幽香。草坪陡直向下通到玫瑰花园和游泳池,泳池由蓝色瓷砖砌成,四面围着紫杉。

“费边•都铎的建筑风格。萧伯纳过去常常到这儿来。当然,是我们没出世前的事了。”他会这样说,对这种高高的镶板大厅很不以为然。他其实是在说妻子,二十二年前当他快瞎的时候,她离开了他。房子是她选的,也是她布置的。她喜欢铅框窗、黄铜饰品、素色丝绒窗帘、波斯地毯、砖砌的壁炉和昂贵木头的烟味。

“一切都是假的,像我一样。”他会说。

你能看得出,他的骄傲使他喜欢去说些令人尴尬的话。他似乎明白笑话出自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的效果。但是事实上,约翰逊女士基于常理很快观察到,如果说他缺乏生气的话,那是因为人们通常被别人脸上各种丰富的表情所感染,而他却不可能受此影响而做出反应。从阿姆蒂奇那里约翰逊女士明白到,人们的脸每分钟都在泄露他们生活的秘密。而他,却贮存着他的生活。她明白这一点,是因为她也贮存了她的。过去她不是这样隐藏它们的,事实上,她说的话与她内心的秘密看起来正好相反。她喜欢那个玩笑。

“如妈妈过去常常说的,沉默寡言毫无好处。只要你有腿,你就可以让自己透气。”

约翰逊女士过去就是这样做的。她有漂亮的头发、姣好的身材和灵活的腿脚,但是她与人交谈时,常把头扭到一边,像是在对着一个假想中的朋友说话。在她来为阿姆蒂奇先生工作时,她急需透气。

她和阿姆蒂奇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那间镶板大厅里。他说:“你确定你真的明白我是完全看不见的吗?我已经有二十多年看不到东西了。”

“是的,”她说,“詹姆士大夫跟我说过。”她从前在伦敦为一位医生工作。

他伸出手,她没有立即去握,她不习惯和别人握手。现在像往常一样,当她让步的时候,她把脸转向一边。他握着她的手,时间有些长。她知道他正在研究她的骨头。她曾听人说盲人都这样。她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可以使她的骨头和皮肤不会传递给他任何信息似的。但是她能感到她干燥的手逐渐有生气了。她抽开手。她感到很惊奇,在那一握之际,她的局促不安消失了。

对她而言,阿姆蒂奇先生的家是个奇妙的地方。因为那些高窗上的小窗格令射到整个房间的光线很柔和,这让她着迷。

她兴奋地说:“一点也不像佩克姆。”

阿姆蒂奇先生领着她穿过长长的起居室——那儿一只钵里插着黄玫瑰,来到书房。他本来在放一张唱片,现在他把唱机关了。

“你喜欢音乐吗?”他问道,“刚才放的是莫扎特。”

“我有点喜欢歌舞会,”她说,“我不敢说我喜欢古典的东西。”

他带着她参观屋子,停下来指给她看一两幅画。然后他们再次走回长长的起居室,他带她到窗边说:“今天天气不好,雾还没散。天气晴朗的时候,你能看到十二英里外的塞文汉姆大教堂,你喜欢乡下吗?”

“坦白说,我还没在乡下住过呢。”

“你丈夫不在了吗,约翰逊女士?”

“不是,我把我的姓从汤普森改成约翰逊,不是为了更好听些,是因为我和丈夫离婚了。”约翰逊女士清楚地回道。

“你可以念一些报纸以外的东西给我听吗?一件庭审案件。”他说。

她不停地念着。

“再念吧,”他说,“选些有意思的念。”

“动物园里孤独的猴子。”

“可以。”

她又开始念,并且笑了起来。

“不错。”他说。

“如爸爸常常说的,‘大声点……”她刚开始,又停了下来,阿姆蒂奇先生并不想听她讲爸爸怎么说的。

“你能让我,”阿姆蒂奇先生从书桌旁站起来说,“你能让我摸摸你的脸吗?”

约翰逊女士忘了盲人时常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没有立即回答。她一开始就因为他看不到她而有些生气。因为她已经理了发,买了一件高领的颈部有饰边的短上衣,刻意把自己打扮得带着一种男孩子气的放肆和率直。她之前忘了触摸这回事。她害怕看到他恳求的表情,但是她明白这种愿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权利的一部分。很显然,他料想她不会拒绝。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她说,但是她希望他注意到自己语气的停顿。

她面向着他,当他的手轻轻地摸过她的额头、脸颊和下巴的时候,她没有缩回去。她想,他的确是在留意骨头而不是皮肤。虽然她身体僵直且略带抗拒,但她觉得“还能接受啦”。但当他的手快停在她下颚处那一刻,她扭过了头。

她用一种很明快的声音说道:“我有八英石重呢。”

“我没想到你有那么重。”他说,语气中似有赞赏之意。她后来对镇上的朋友马吉说:“我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听到凭重量来买秘书的呢。”

现在她做秘书和管家有一段时间了。她很快对他有所了解。那圣人般的外表简直是扯淡。他既不是一个圣徒,也不是一个殉道者。他非常自负,尤其是他自负从来没被骗过。虽然事实上他之前的几个秘书想骗他,但没有一个成功。在她之前曾经有三四个秘书。厨师告诉她,她们中有一个把他想象成受难者,因为她对受难有偏好,于是饮酒来满足受难的感觉。另一个则对他表现出让他最憎恨的同情,于是把每件事都弄得乱七八糟。还有一个是工于心计的寡妇,仅仅呆了一个月。她明摆着是冲着他的财产,想和他结婚。最后一位“女士”,她喜欢提到一些知名人物,以示自己身份非同一般,其实是为了便于在私下克扣日常花费。

当阿姆蒂奇先生举办宴会,来宾们看到约翰逊女士,想起那个寡妇,感到宽慰许多。

“一个不折不扣的伦敦人”、“一个快活的人” 或者“一个踏踏实实的人”,他们说。她说她“曾经四处漂泊”。“是的,听人说好像过去是这样。”人们对他们正津津乐道的话题做着各种猜想。很显然她不是那种对受伤男人有致命吸引力的女人。对她来说,闲暇时候会去看场电影,或者到朋友马吉家去,放松地蜷坐在椅子上,说:“哦,马吉,老板去伦敦了。给我来杯浓茶吧。我们放松放松。”

“你太卖力了。”

“哦,我不介意这样工作。我喜欢。它占据了我的思想。他有许多有趣的案子,而且不时令我感到刺激。”

约翰逊女士说不出什么“让她刺激”——大概正是可以处于观望中?她的思绪慢慢地展开。她发现正是她为他诠释着这个世界。而她是费了点时间才意识到的,她没有“达到一定的教育程度”对她的工作一点无妨。他显然喜欢她解读的这个版本的世界,虽然它可能被扭曲了。每天早上,她不得不为他读信,这使她很苦恼。她在隐私方面极有道德感。她不得不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客观声调。他的缺乏隐私让她很厌烦。她像其他女人一样喜欢说闲话或者传播小道消息,然而在这儿,隐私却少了那种秘密的、低语的、去发掘的趣味。它全都是信息和陈述。对阿姆蒂奇而言,生活是抽象的。他不得不去了解他看不到的东西。她最喜欢的事是为他读法律文档。

他穿着十分讲究,每天检查他是否穿着得体是她的工作职责。与她务实有序的想法一样,他生活得有条不紊让她感到新鲜和愉快。他们生活在固有的规则之下:椅子、桌子甚至烟灰缸都不能移动。每样东西都必须放在它原来的位置。必须没有危险。这个可以理解:就是靠这样的规则,他在房间或是花园随意走动的时候不会有任何麻烦。他说:“我没走到东西跟前,我就能听见这些东西。你知道吗?墙会叫。”她并不相信。客人来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总是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当有人和他说话,他并不转过头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种纹丝不动的手势,像个立法者的雕像。但是他非常狡黠。如果有人向他谈到他们看过的电影,他可以很快接过这个话题,好像他看过一样。有客人来时,约翰逊女士会对人们脸上惊讶的表情暗自发笑,他们没有注意到他是怎么做到如此神速地汇集讲给他听过的每个影像、场景和人物的。偶尔会有某个女士对她说:“我觉得他太神奇了。”如果他偶然听到这个——他听觉敏锐——约翰逊女士注意到,他的脸上会有一种带着敌意厌烦的表情。约翰逊女士也注意到他尤其对钱财和账目管理不善。这使约翰逊女士很高兴,她很快意识到这个有仆从的盲人有可能被骗钱财。她很是气愤她前任的过失。他想必知道自己之前被骗过。

每月一次约翰逊女士和他核对账务。她开好支票拿到书房,放到他书桌上。

接下来的一幕时常印在她的脑海。这方面她的确很钦佩他。他是多么狡黠而又有效率啊!他把支票放在一个大家都知道地方的记事本里。她十分钦佩他的记忆力。他粗钝无毛的手指头很有技巧地滑动,从来不东摸西找,就能准确判定有几英寸的距离,他签名的时候像个精准的几何学家。在她刚来的日子,当他的手指背地里估算距离的时候,他的停顿扰乱着她的心神,但现在她不再心神难安了;偶尔她察觉在停顿中有稍许的残忍。他正留意地听着当她注视他的时候细微而焦灼的喘息。

她经历过一次对她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那是在她被雇用的头一个月里发生的事,这件事令她终身难忘。(后来,她想到其实是他导演了这一出戏,以便让她明白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从而将他独有的那种权威自然地根植于她的脑海中。)冬天的一个傍晚,她为了找一张报纸,去了起居室,她听到书房里传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急促声响。门是开着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她走进去,打开灯,看到他正坐在黑暗中打字。哦,如果她不得已在这样的情形下打字,她可能早就开灯了。但是现在她明白了,对他来说,黑暗与光明并没有不同。

“又加班啦。”她说,尽量小心翼翼,不露出惊异之情。

这次她见识了一个盲人的强大能量。

“像这样一个男人,很让人同情。”她的朋友马吉说。

“如果你表现出对他的同情,他几乎就想杀了你。”约翰逊女士说,“我不觉得同情,真的不。”

“他曾谈起过他的妻子吗?”

“没有。”

“因为男人瞎眼而离开他真是很不应该。”

“她有这个权利,不是吗?”约翰逊女士淡淡地说,“谁愿意和一个瞎子结婚呢?”

“你的心肠太硬了。”马吉说。

“那不关我的事。”约翰逊女士说,“如果你开始的时候去同情别人,结果你会变得恨他们。我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不要忘了,我是结过婚的。”

“亲爱的,我只希望你能过上更正常的生活。”

“现在的生活就很适合我。”约翰逊女士说。

“他应该非常感激你吧。”

“为什么他要感激我呢?我尽我的职责,谈不上感激不感激的。我们去打网球吧。”

两个女人到公园打网球去了。约翰逊女士让她的朋友在网球场上好一阵奔忙。

回来后她对阿姆蒂奇先生说:“我闻到了网球和青草的味儿。”

在她来后第三年的三月,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是晚冬时节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有浓重的霜冻。在大多数日子都能清楚地望见那些低低的树林上方大教堂的塔楼。霜覆盖着草坪,时值正午也不融化。树篱挂上了白色的冰胡须。约翰逊女士把她的打字台搬到了卧室窗边靠暖气的地方。她每翻一页书,就会向花园望上一眼。阿姆蒂奇先生在花园那儿,她已经养成了这样眺望的习惯。现在她看到他走过三块草坪,找到了通向游泳池的砖砌台阶。游泳池被紫杉树篱围着,结了冰。她从远处侧面看到阿姆蒂奇先生拖开了一小根被冰压得倒伏了的树枝。他用脚踢了一下。在另一边,园丁正在菜园里砍卷心菜,他的狗在旁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突然,一只野兔蹿了出来,耷拉着耳朵。狗吼了一声追了过去。就在狗快追上它时,野兔穿过树篱,跑到了阿姆蒂奇先生脚跟前。园丁喊了起来,就在这时,狗蹿到了正蹲着的阿姆蒂奇先生的两腿之间,他失去平衡,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滑进了游泳池。约翰逊女士刚好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她看到园丁丢下菜刀,奔向紫杉豁口的地方想把他救起来。阿姆蒂奇先生想从泳池边爬上去。她看到他挥着手把园丁推开,对他吼叫着,当他爬起来的时候,园丁退开了。他一边匆匆走向花园,一边抓扯着脸上、头发上的杂草,拧着袖子上的水,拂着衬衣上的冰碴。进屋的时候,他恼怒地砰的一下关上了花园的门。

“该死的家伙。我要毙了那只狗。”阿姆蒂奇叫道。她赶忙迎过去。他已经脱了外套,把它扔在椅子上。水从裤子上滴落下来,浸到鞋子里去了。约翰逊女士感到十分惊骇。

“快去换衣服吧。”她说。她像和他赛跑似的,跑过楼梯,跑过楼梯的平台,很快跑到了卧室。等他走到房间的时候,她已经打开了几只抽屉,正在找内衣,并且已经从衣橱里拉出来一套衣服。哪一套衣服呢?她又拉出一套。他吧唧吧唧地跟着她进了房间。

“给你毛巾。快把衣服都脱了,要不你会得肺炎的。”她喊道。

“出去,让我自己呆着。”阿姆蒂奇吼道,他边往楼上走,边从头上猛扯着衬衫。

之后,她明白,她已经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打开抽屉,把衣服放在床上,她已经打乱了他的系统。她看到他在摸索。她以前从没看到他这个样子。他裸露着的白皙手臂无助地张着,褐色的双手可怜巴巴地在空中挥舞。行动如此迟缓,他的手指让人害怕。

“我告诉过你让我自己呆着。”他叫道。

她明白是她使他感到丢脸了。她破坏了他的法则之一。第一次她变得不称职了。

约翰逊女士走出去,静静地关上门。她穿过楼梯的平台到了过道那边她自己的房间,看着地毯上他粘着泥的鞋子踩下的湿湿印记,每一个印记都好像在责怪她。她坐在床边。我怎么可以如此愚蠢啊!我怎么可以忘了他的规则呢?上身没穿衣服,胸口和手臂都是毛,他让人感到震惊。因为这盛怒不像来自他的思想,而似乎来自动物的体内。这种盛怒有种动物的哀婉。或许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经常在暗中摸索吧。或许这个她已经习惯了的被训练过的男人,从卧室或者书房出来的时候,其实只是一个历经劫难的训练有素的幸存者吧?

约翰逊女士坐在床边听着。她从来不知道阿姆蒂奇会发怒。他一直是一个在乎别人感受的男人。他的吼叫让她感到窘迫,可是这窘迫中又有一丝奇异的兴奋。然而她的错误不仅只是错误。她明白它动摇了他生活的基础,而且如此恶劣以致她自己表现出来的自信也被击破了。她是一个自强自立的女人,现在她的脑子混乱了。对她自己说“真是小题大做”或者“冷静”或者“暴躁的脾气”,诸如此类的话已毫无用处。他的“出去,让我自己呆着”的吼叫毫无道理地(这小小的羞惭是火星,点燃了内心更多的羞惭)烧尽了她对现在生活的安全感。

她之前听到过那些话,每一个词都惊人地相似。在婚礼举行的一周后,她的丈夫就曾这样对她说过。

哦,他的吼叫是有原因的,可怜的家伙。

她承认这是事实。有些东西比落入水池更严重,例如有人想对你好却犯了错并伤害到你仅有的愚蠢自尊。

她从床边起身,拧开了洗脸池的水龙头,热烫的脸凉了下来。她洗了洗拿夹克上楼时弄脏的手。脱下上衣,用水冲洗脸时,她透过水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很多人都注意到,她时常穿着高领衫,颈部露着一块小小的胎记,有红叶那么大。这块胎记传递着诱人的信息,或者有关血的幻想。但是在这个胎记的下面,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两块更小的胎记,接下来是很大一片参差不齐红褐色岛屿似的皮肤,在衬裙的肩带下,经过她的乳房,最后在乳房下凝固。她被烙上了不可根除的血污般羞辱的印记,似乎是试图将另一个女人强加到她身上。她时常看着它,她在衣服之下携带着它,藏匿着它,也炫耀着它。

现在,她够到一条毛巾,拿在手里,一边擦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对想象中的阿姆蒂奇说:“如果你想知道羞辱和骄傲是什么,你就和一个看到你的身体就觉得十分厌恶,对你说‘你欺骗了我,你没有告诉过我的男人结婚,如何?”

她擦干脸,把毛巾搭在暖气杆上,走向梳妆台。她拿起那把作为结婚礼物的梳子,一遍遍用力梳着可爱的金黄色头发,她表情纠结,但是那纠结令她感到疲惫。她赶走脑海里阿姆蒂奇的影子,恍惚盯着那个好像已经被遗忘了一半而又从不被遗忘的自己。

她怎么可能如此傻想去骗丈夫呢?那并不是出于邪恶。她也瞎了?——被爱蒙住了眼睛;在某种程度上,她被爱冲昏了头脑,或许她过去从来没有弄明白他。她的骗技:她忍不住要对着它们笑,但是它们其实很可悲,因为她害怕失去他,失去他将失去这个经过漂亮伪装的新的自己。她本该告诉他的,有很多机会。例如,在他公寓里的灰色弹簧沙发上,那些弹簧顶着你的臀部每次接吻时都咣当作响时。当他过去常常抱怨她穿着那些让人手也伸不进去的衣服时。他清楚地知道她和男人们的那些风流韵事。但是当他们双方都“兴奋”的时候,难道她没有脱衣服就上床了?沙发太短了,她记得当她撩起裙子躺在地上时,他的脸看起来有多么震惊。她说她是赞成婚前性行为的,但是她认为有些时候应该等一等:在结婚之前看到她光着的身子不太好。为了让他觉得她对性事方面不会大惊小怪——那次他们都装作在看窗外的板球赛;周五的时候,在他办公室,当员工们都走了之后,清洁工们在过道的另一头。

“你颈上有个印记。”有一天他说。

“妈妈怀我的时候,特别想吃李子。它是个胎记。”

“太可爱了。”他说,亲了它一下。

他一下一下地亲着它。结婚典礼后,她坚持他们去旅馆,她把脸埋在他肩头,任凭他拉下她衣服的拉链。她跑开了,装着害羞的样子。她脱下衣服,只剩衬裙了。最后衬裙从头上脱了下来。他们彼此对望着,她怀着极度的恐惧,而他——她永远无法忘记他脸上错愕、迷茫和厌恶的表情。从颈部到左肩,再到胸部以及下面,遍布着红红的舌头般丑陋的一大团,一直延伸到背部,深暗如血,像屠夫橱窗里摆放的一块凹凸不平的猪肝,或是像边缘弯弯曲曲的难看岛屿,又像是谁在她身上泼了一桶颜料。

“你没有告诉过我。”他说。要是告诉过他就好了。但是她怎么可能那样做呢?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诅咒了。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愿脱衣服的原因,你这个少见的道貌岸然的家伙。”

他穿着内裤,外裤放在床上,把衬衫袖扣拿在手中,他的话听起来滑稽而可怕。他可笑的表情使他看起来很悲惨,他的仇恨令人恐惧。那真是太可怕了,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谈话的时候,他没有脱衣服,最糟糕的是他拿了件晨衣让她裹着。她听到他正在列数她的那些诡计。

“当……”他开始用一种可怜巴巴的声音,之后她对他嘶喊起来。

“你怎么想的?你以为是我让人弄的吗?那是我在滑铁卢路做的文身吗?我生下来就是这样了。”

“嘘,你吵到隔壁的人了。”他说。

“让他们听好了。我这就去让他们看。”她尖叫着。男人和善地用手臂抱住她。平静下来后,她用一种直率的致命方式说:“有些男人喜欢它。”

他一拳打在她脸上。不是在当时,而是在接下来的几周后,先是怜悯,接着怜悯变成冷酷,他说:“出去,让我自己呆着。”

约翰逊女士走向衣柜,拿出一件干净的外衣。

她的卧室是阿姆蒂奇家的房子里很别致的一间,远比她以前住过的房间漂亮。自从结婚到现在,她一直用的是卧房与起居室兼用的房间。是否因为有权住在这样奢侈的房间令她考虑接受这份奇怪的工作呢?现在她明白了,她来的时候,情绪低落,但有一种东西打动了她。作为一个受到惩罚和自我憎恨的人,她被吸引到另一个受到惩罚的人的身边工作。如同回到少女时代:伤害引领着她走向伤害。

她望向窗外的花园,菱形的窗玻璃切碎了冰冻草坪的景色,冷杉垂着冰须。她对这种景色早已习以为常。这是真实世界的景象;毕竟,是她的世界,而不是他的。她意识到,三年来她逐渐漂离了这个世界而被带到阿姆蒂奇归档的记忆系统中。例如,如果他说“攀缘蔷薇正在疯长。应该剪枝了”,是因为一根荆棘划到了他的夹克,要么他会提到晴朗的日子看到大教堂的那句经典言论。景致仅局限于这些事物,总之,简化进入他的头脑勾勒成了地形图。作为某种克制或者职责,她认同了他强加给她的世界。现在这次打击唤起了她失去的意识——她有自己景致的权利;也唤起了这个地方毕竟不属于她的抗议。乡村让她厌倦,冷杉让她厌倦,小路让她厌倦,窗外的景致或者从劳斯莱斯的车窗望出去一成不变的整饬规范的乡村景致让她厌倦。她想回伦敦去,回到那些街道、巴士和人群中去,回到能看得见光明的人群中去。此刻——她心情激荡——“该死!我需要那些看得见我的人。”

她走下楼叫人清理地毯。

在起居室,她瞄见阿姆蒂奇先生棕黑的头顶了。她之前没有听到他下楼的声音。他正坐在对着窗的椅子上,她称之为大教堂的椅子。她看见一些绿色杂草粘在他头上,她勉强笑了笑。她还看到他桌旁的地上掉落了一只粗重的玻璃烟灰缸。“真笨重。”她说,捡起它,然后轻轻地抚去他头上的杂草。他毫无察觉。

“阿姆蒂奇先生,”她果断地说,“我昏了头,很抱歉。”

他沉默着。

“我能体会到你的感受。”她说。因为现在(她在房里就下了决心)是坦白,把事情讲出来的时候了。不可能继续冷静了,因为已经冷静了三年。

“我想回伦敦。”她说。

“别做该死的傻瓜了。”他说。

哦,她不想被那样骂。“我不是该死的傻瓜。我明白你的情况。”之后,她不能控制自己,颤抖着大声地爆发了,“我知道什么是羞辱。”

“谁被羞辱?”阿姆蒂奇说,“坐下。”

“我不是说你。”她生硬地说。

这让他感到吃惊,因为她看到他把头转了过来。

“对不起,我发脾气了,”他说,“可是那个愚蠢的园丁和他的狗……”

“我在说我自己,”她说,“我们也有我们的骄傲。”

“我们是谁?”他问,没有探究的意味。

“女人。”她说。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往后退了退。他没有动,她意识到他还没有完全从落水事件中恢复过来。因为他惊魂未定,不确定桌子在哪儿。

“过来,”他粗暴地说,伸出一只手,“牵我出来。”

她顺从地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桌子。

“听我说。你不能控制发生的事,我也是。不必歉疚。你不要离开。我们相处得很好。听我的吧,不要对自己太苛求了。”

“苛求些好,”她说,“如果你不苛求,哪儿有你的容身之所啊?我不是小女孩。我今年都三十九岁了。”他转向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右肩上,她很快扭过头。他笑了,说:“你把头发梳到后面了。”他知道。他总是知道。

她看到他想往书房走,却走错了路线,与壁炉边的沙发对擦而过,之后再往前一两码,他的肩触到了墙。

“该死。”他说。

用餐时,交谈艰难。他给了她一杯酒,她拒绝了。他给自己另倒了一杯,坐下时,他面部扭曲,表情痛苦。

“你下午伤到背了吗?”她说。

“不,”他说,“我刚才想起了我的妻子。”

约翰逊女士脸红了。他几乎从不提他的妻子。她只知道马吉•布鲁克告诉她的镇上的传闻:他的妻子如何不能忍受他的失明,跟着一个人跑了,他给了她一大笔钱,有人说有一万英镑。太疯狂了!在饭厅,约翰逊女士时常想到那些纸币全部在桌上飞舞,然后飞向窗外。他太有钱了。一万英镑的憎恨、愤怒、爱情、疯狂。她本不该去触及它。

“她让我修建了游泳池。”他说。

“好主意啊。”她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她扔进去。”他说。

约翰逊女士说:“我读报纸好吗?”她不想再听他妻子的事。

约翰逊女士早早地就去睡了。在房里她打开收音机又关掉,因为正在播古典音乐,她自言自语道:“哦,有趣的事情让一切又恢复如常了。怎样的一天啊!”她打着哈欠脱了裙子,很快进入梦乡。

一小时后,她醒了。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约翰逊女士。我的表进水了,你可以帮我调一下吗?”他穿着晨衣站在那儿。

“行。”她说。她是一个醒来以后就很警觉且头脑清醒的女人。

“很抱歉,我以为你在听节目呢。我不知道你在睡觉。”他说,把表凑到耳边。

“你可以帮我调一下时间,再把闹钟调好吗?”他有发号施令的习惯。他的那些命令是对着空无一人的空间在说,她就是那空无一人的空间,她并不存在。他把表给她后走了。她穿上晨衣,跟他到了他的房间。他为她开了灯。她走向床头桌,弯腰给闹钟上发条。突然,她感到他的双臂环绕过来,把她直挺挺地拉了起来,他吻着她的头。闹钟突然响了起来,她丢掉钟。闹钟鸣叫着摔在她脚下的地上。

“阿姆蒂奇先生。”她恼怒地低叫着,但是没有挣扎。他扳转她的身体,试图去亲她的嘴唇。这次她确乎在挣扎了。她扭动着头,躲躲闪闪地想阻止他,结果反抗的只是她的头而不是身体。她的蓝色眼睛充满着战斗的火焰,而他的眼睛却木然如石。

“真的,阿姆蒂奇先生。不要,”她尽量压低声音说,“门开着。厨师会听到。”

被一个不能看到她脸的男人亲吻让她愤怒,但是她感到了身体里那个被羞辱的女人,那一大片胎记在她的肌肤上燃烧着。

在她使着性子反抗的时候,闹铃的声音渐弱,最后戛然而止。她踩到它,拖鞋掉了。

“我的脚受伤了。”她被疼痛弄得心烦意乱,放弃了挣扎,阿姆蒂奇趁机亲到了她的嘴唇。她痛苦地看着他毫无视力的双眼,茫然无助。她害怕会被拉进他生活的那些黑暗里。接下来亲吻好像落到她的颈子,蔓延到她的肩膀,进入胸腔,进入她身体的所有静脉和动脉。是她身体里那个被羞辱的女人的舌头跃起,触到了他的唇。

“你在干什么?”她竭力想说,但只是喃喃呻吟。他摸到有胎记的胸部的时候,她强烈地反抗道:“不要,不要。”

“上床吧。”他说。

“请让我走,我的脚受伤了。”

奇怪的是,他真让她走了,她喘着气,脸色苍白,坐在床边查看脚,她嘲弄地看着他。她忘了他看不到她的嘲笑。他坐在她的身边,没有碰她,沉默着。脚没有刮伤。她捡起闹钟放回桌上。

约翰逊女士很得意于自己结婚后摆脱男人们的机敏。那是与她身体上参差不齐的岛屿上的居住者的一场战争。那个家伙渴望偷偷摸摸,手伸向裙裾之下,在小车后座混战,五分钟内消失在上锁的办公室。

但另一个约翰逊女士是品德高尚的快乐女人。她趁他沉默之机,快速起身逃开。她闪避着他,但是他也很快。他站在了关上的门后。有一小会她很机警。要在房间里躲开他是件容易的事。但之后,她再次看到她不能忍受的一幕,那比对她的嘴唇和颈部热烈的亲吻更加彻底融化了她:他寻着她呼吸的声音向她走来时,她看到他的手开始张开,搜寻,在空气中摸索。她不能动了。他的手抓住了她。她身体里的那个女人似乎在对她喊:“为什么不呢?你们正合适。他看不见。”她反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那个。三年了,他让她忘了失明意味着看不见。

“好吧。”她说,那个品德高尚的约翰逊女士撅着嘴。她用手指轻柔地敲着他的胸,带着渴望的愠怒声音说:“我很快回来。”

复仇:那就是快乐。

“迪克,”当这个男人在她上边时,她叫着丈夫的名字,“看啊。”复仇是唯一的快乐,他的兴奋很快过去了。为了安慰他,他躺在她旁边时,她拍着他的头说:“你的腿很长。”她几乎想说,“你是个顽皮的男孩。”和“你感觉好些了吗?”但是她忍住了。早上该做的那些事在她脑海里消失了;她听着,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入睡,好偷偷溜走。复仇之迅速让她震惊。

她悄悄地动了一下。他立即察觉,抱住了她。她静候着,想:迪克此刻在何处?她希望可以告诉他。此刻,这个盲人斜着身子躺在床上,双手放在她的脸上、头上,小心翼翼地沿着额际、眉毛、鼻子、嘴唇和下颏的轮廓摸着,直至喉、颈、肩的线条。她震颤着,他的手过处,摸到的地方似乎焕然一新。当他的手摸过她有胎记的肩膀和胸部时,她畏怯了,他的手停住,似乎明白她的畏惧,她用一声快乐的呻吟骗过了他;于是他继续,好像在雕琢她,在感受她手臂下的凹凸、她骨头的间隙以及令她引以为傲的腹部和腰,他度量着它们,感受着它们的深度,腿的圆润,膝盖下的骨头,直至把所有的衣服扔到身后,他握着她的踝,她的足弓,她的脚趾头,她的皮肤和骨头变得充满生气。他的手洞悉她从不知悉的自己的身体。过去那些令她兴奋的短暂偷情是因为冒着被抓住的危险,一个男人首次的触摸霎时令她感到激悦,令她事后会端详他;而且她从来没有让人如他那样像个学者般地去探究。她突然坐起来,伸手搂着他,此刻她变得狂野。现在不是一种复仇,而是一种胜利。她抬起斑驳的乳房贴向他的嘴唇。当他们躺下时,她吻着他的胸,之后爱怜地吻着他的眼睛。

离开他的时候是六点,她回到房间,这个长着胎记的女人像盛放的花朵般娇艳。只有当她一觉睡去,睡到天光大亮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再次欺骗了一个男人。

天晚了。她望向窗外,看到阿姆蒂奇身着进城时穿的衣服在花园里和司机说话。她看到他们走向车库。

“好吧,”她干瘪瘪地为自己辩解道,“算是一次强暴。”在白天,有些时刻她老能感到他的手在她肌肤表面移动。她的腿刺痛了。她的姿势如同一尊新塑的雕像。但是一天过去了,她硬下心肠,不再等他回来,而是到镇上去看马吉。

“你把头发梳起来啦。”马吉说。

“好看吗?”

“很难说,和以前不一样,显得纯净些。不,不是纯净,有些不安分的东西。”

“我不回去吃晚饭,”她说,“我想变一变。雷纳德去了伦敦。”

“雷纳德!”马吉说。

约翰逊女士本想告诉马吉,但是马吉让她感到厌烦。她们一起吃了饭,她吃得很快。让马吉惊讶的是,她说:“我得快些走了。”

“你心情不好。”马吉说。

约翰逊女士无法克制自己渴望看到阿姆蒂奇。到家的时候,她看到他坐在壁炉旁边,她希望他站起来,至少伸出胳臂抱抱她。但是他一动不动,他正在听音乐。那通常是他想独自呆着的信号。

“刚好放完。”阿姆蒂奇说。

音乐结束在一阵此起彼伏的鼓声中。

“你想要什么,海伦?”他说。

她想打趣一下,但是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打趣,她反而郑重其事地说:“关于昨晚,不要再发生了。我不想被误解。我在这里不可能呆下去了。”

她不是有意要这么说的;她的声音介于指责与温和之间,暴露了这个。

“坐下吧。”

她没有动。

“我在这儿很快乐,”她说,“我不想节外生枝。”

“你在生气。”他说。

“不,我没有。”她说。

“是的,你一定在生气,那就是为什么我回来时你不在家的原因。”他说。

“今天早上你没有等我,”她说,“我很高兴你没有等。我不想它再继续了。”

他挨着她坐下,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

“我喜欢你的头发束起,耳朵露出来的样子。”他说,亲着它们。

“请别这样。”她说。

“我爱你。”他说,然后吻着她的额头,她没有转过头去。

“真的吗?我很高兴你这样说。但我并不认为你真的爱我。当一切很好的时候,不要破坏它。我不喜欢偷情。”她说。

之后她话锋一转,“那只是一次聚会。晚安。”

“你让我快乐。”他说,拉着她的手。

“你想这个很长时间了吗?”她用另一种腔调说,把其他话咽了回去。

“是的。”他说。

“你能这样说真是太好了。这才是你应该说的。但我的意思我已经说了。现在,真的,晚安。而且,”她拍了拍他的手臂,“把你手表的发条上好。”

两个晚上之后,他从楼梯那边无所顾忌地大声叫她:“约翰逊女士,你在哪?”她走到走廊时,他轻轻地叫道:“海伦。”

她喜欢那样。他们又睡在一起了。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们的生活在继续,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当她脱去衣服,而他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她开始对着身上的胎记得意忘形、情不自禁地默默展示,几乎是在嘲弄他。她喜欢像这样在他面前玩把戏;她正惩罚着他不能看到她;她为这样做感到羞愧的时候,羞愧本身唤起了她的渴望:两个女人共存于她的体内。害怕也在唤醒她;他看不见让她感到恐惧。有时候,恐惧是因为盲人能看透思想。在快乐的巅峰,她时常害怕会坠入他生活的黑暗。她明知不会,但她情不自禁兴奋地幻想着它。后来,她会把背对着他,羞于她的胡思乱想,当他的手指沿着她脊椎的曲线抚摸时,她会驱走他将把他们的情事从他的记忆系统中清除的疑虑。

然而她喜欢这些疑虑。在现实的必然中,她之前过得多么死气沉沉啊!她喜欢温情而狂暴的性爱,简单的肌肤之亲。她曾经对他说:“我的皮肤就是你的。”但是她坚信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她想做一具简单的躯壳:像马吉那种女人一样成天谈论爱情,看起来像个傻瓜。她喜欢她和阿姆蒂奇仅仅通过信号彼此联系。她逐渐对她的缺陷自负起来,看着它,甚至作为一种诱惑想到它。

“我知道如果我喝醉了会发生什么事,”她想到了阿姆蒂奇的一次鸡尾酒会,“我是那种会开始脱衣服的女人。”年轻时,有一次她正要这样做,谢天谢地,有人制止了她。

但是这些幻想只是虚张声势。

它们不会让她告诉他。

星期天约翰逊女士会去屋子附近的乡村教堂。她一到这里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因为她认为这是合适做的事:去教堂让她感到与一个男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的不得体是不必自责的。实际的问题是:在偷情之前,那些她所说的侍奉上帝的悲痛话语都是说给她的魔鬼听的。如果上帝信了她的话还让她偷情的话,他必须要容忍看到她在他的房子里。她不是教徒;进教堂只是一种宣言,宣告她与他人拥有平等的权利。去教堂也让她不会变成“傻瓜”,不会堕入想要告诉他实情的诱惑而毁了她全部的新生活。去教堂是“正常的”,正常是她自孩提时代就有的渴望。她时常是带着身体而不是思想去教堂的。

她刚来工作的时候,阿姆蒂奇曾取笑过她去教堂这件事,但是近来他的取笑变得尖刻起来。

“去见亲爱的教友吗?”他会说。

“唉,别理他。”她说。

他编了一个她爱上牧师的故事;起初是开玩笑,但是现在有点尖酸的味道了。

“一位十分高尚的男人。”他说。

星期天的傍晚,当教堂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说:“他在召唤你了。”她逐渐觉察出这个玩笑夹带着妒忌的成分,当然不是针对牧师,而是妒忌她生活中的许多东西。

“你为什么想去那儿呢?老实说,我想知道。”他说。

“我喜欢出去。”她说。

她看到他脸上的痛苦。他的脸一直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嘴角的两条线加深了:他面如死灰,像花园里的泥土一样阴沉。凭感觉,她知道他从来不出去。他蜗居在他的穴中。她不得不承认,看到灰白的教堂时,她很高兴,因为那不是他的家。她听人说他从不去教堂,他的妻子也从不去教堂。

新生活里有了一些其他东西;现在他已经释放了她。他们就更加留意对方。四月的一个星期天,她发现他的妒忌公开化了。她从教堂回来,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给他讲教堂里的那些人。

“你有过多少情人?”他说,“你受雇的那个医生现在怎样了?”

“确实没有,”她说,“我当时结婚了。”

“我知道你结婚了,但是战后你受雇于曼彻斯特和加拿大的那些人呢?”

“没有其他人,那次只是去旅行。”

“我不信。”

“我说的是实话,那是事实。”

“在法庭上我从来不相信说‘老实说的证人。”

她为自己曾经有三四个情人而感到羞愧,但是她又为自己辩护。他们不关他的事。

话题越来越深入。

“你丈夫,”他说,“看到过你。他们全都看到过你。”

她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这让她很惊恐。

“我的丈夫,他当然看到过我。只有我丈夫看过。”

“噢,所以还有其他人。”

“只有我丈夫看到过我,”她说,“我给你讲过。一周后他怎么从宾馆走出来的。”

这一刻,当她本可以告诉他的时候,但是看到他的妒忌摧毁了他重建的快乐,她感到愤怒。

“他不能忍受看到我。他原本想,”她胡乱编着,“想同另一个女人结婚,他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告诉我的。在宾馆里。请不要再说这个了。”

“哪家宾馆?”他说。

这样细琐的问题让她很迷糊。“在肯辛顿区。”

“叫什么名字?”

“哦,我忘了,好像叫皇家……”

“你没有忘。”

“我实话实说……”

“实话?”他说。

他在妒忌的盛怒之中。他不停问她关于宾馆,关于他们结婚有多久的问题。他纠缠于地址和日期,试图用反反复复的问题让她困惑。

“由此看来在宾馆里他没有离开你!”他说。

“够了,”她说,“我忍受不了妒忌的男人,我不想像你的客户那样被询问。”

他没有动或者喊。而她丈夫那时的表现是大声嚷嚷,走来走去,挥动着手臂。眼前这个男人则纹丝不动地笔直坐在那里,用一种干涩的声音费力地说话。

“对不起。”他说。

她牵着他的手,这手像一只无助的触须在黑暗中摸索,曾经雕琢过她的手,它是他全身最令人烦扰但最鲜活的部分。

“你还爱你的丈夫吗?”

“当然不。”

“他看到过你,而我从来看不到你。”他又绕回到他无法摆脱的思维中去了。

“也是好事啊。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笑了,“我的腿太短,屁股太大。你应该感谢——我的丈夫不能忍受看到我。”

“你有像苹果一样的皮肤。”他说。

她推开他的手说:“你的手知道得太多了。”

“他有手,他有眼睛。”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很累,想睡了。”她说,“晚安。”

“你看,”他说,“没有答案。”他捡起一本盲文书,手在纸页上快速地移动着。

她回到房间,踢掉鞋子,脱下外套。

我一直活在梦里面,她想,正像马吉那样,每次门开的时候,她总认为丈夫回来了。是个错误,她想,住在同一幢房子里。

间歇性的妒忌似乎过去了。它是火,她明白,像过去她的羞愧常常冒出来一样,它也会突然爆发。但是两个星期后,这个病又发作了。他一定恨上帝,她想,觉得他可鄙。也许是平常能安慰他的音乐折磨了他。至少当她进来把她的祷告书放在桌上时,他停了音乐。沙发旁的桌上摆放着一盆温室里培植的红色秋海棠。他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好像是在焦急地等她回来。

“过来坐下,”他说,开始时足够温和,“礼拜仪式是什么样的?他们要你做什么?”

“我都快睡着了,”她说,“昨晚之后。你知道那时几点吗?”她拉起他的手,笑了。

他想了一下,随后说道:“把你的手给我,不,两只手,对了。现在把唾沫吐到手心里。”

“吐唾沫!”

“是啊,那是礼拜仪式要你们做的。”

“你在说什么?”她说,竭力想把手抽开。

“吐啊。”他用力把她的手拉向她的嘴边,虽然不是很粗暴。

“你要干什么?”她神经质地笑,吐了点唾沫在指头上。

“现在——把唾沫涂在我的眼睛上。”

“哦,不。”她说。

他松开她的手腕。

“照我说的做。那就是你的耶稣基督医治盲人的时候做的。”

他坐在那儿等着,她也等着。

“他把灰尘、泥土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放到里面,”他说,“去拿点这些东西来。”

“不。”她说。

“这儿有,把你的手指放进去。”他不耐烦地说。她感到恐惧。

“在花盆里。”他坚持着,抓住她的一只手腕不让她逃脱。她把弄湿的手指在秋海棠的土里胡乱地抹了一下。

“放在我的眼睛上。”

“我不能那样做。真的不能。”她说。

“放在我眼睛上。”他说。

“会弄伤你的眼睛。”

“它们已经受伤了,”他说,“照我说的做。”她带着反感的情绪向他弓下身,把肮脏的手指放在了他湿湿的眼球上。这种感觉太可怕了,看到污秽的泥土在他的眼睛上留下两块污斑,她想,他看起来像只猿猴。

“这就是你应该做的事。”他说。

“妒忌已经让他发疯了,我不能和一个疯子在一起,”她想,“他心怀恶意。”她茫然无措,但是他帮她解了围。他伸手取过盲文书。她站起身,让他独自呆着。第二天,他去了伦敦。

他的习惯改变了。他独自去了几次附近的镇子,回来时一言不发,但看起来很高兴。她放心了。可怕的那一幕从她脑海中消失了。那幕过后,她害怕得有几个晚上都锁上卧室的门,但是现在她不锁了。他从伦敦给她带回一只手镯;她漂浮在毫无戒备的快乐中。她清楚地知道折磨来了又走了。

整个六月都平安无事,花园中的树叶依然青翠,有几天,人们奇怪日复一日,太阳高照,烈日炎炎,天空万里无云。约翰逊女士走到游泳池边。阿姆蒂奇和他的客人们常劝她一起来游泳,她总是拒绝。

“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他们有一次试图让我下佩克姆泳池,但是我尖叫起来。”她说。

客人们让她独自呆着。他们对佩克姆泳池有点瞧不起。

但是约翰逊女士决定偷偷游一次泳。一天下午,阿姆蒂奇先生在伦敦,厨师和园丁放假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园丁的狗。她穿了件黑色浴袍,裹着身体,走向水里,她把自己浸了进去。之后她在游泳池边缘较浅的地方嬉戏着水,当狗对着她叫的时候,她扶着泳池边的栏杆。她走上岸,狗不叫了,四处嗅着树篱,她把浴袍脱到腰际,躺在毛巾上晒日光浴。

她在阳光、绿树、碧空下展示着自己。空气如阿姆蒂奇的手轻抚着她,她躺着听狗嚯嚯的嗅声,蜜蜂在紫杉丛中嗡鸣。她躺了一小时,狗突然对着树篱叫了起来。她赶紧拿起毛巾,遮住身体,对狗喊道:“叫什么?”

狗不停地叫着,之后停声跑到她跟前。她坐下。狗突然又叫起来了。约翰逊女士站起来,设法透过树篱较稀疏的其中一处查看。有个男人一定已经走近了游泳池,他一定是顺着小径的步道走过来的,这条路只有园丁会走,这个人手里拿着顶软毡帽,正沿着草坪向房子走去。他不是园丁。他停下来歇了两次气,转过头欣赏风景。她认出了这个微笑着的人,他穿着灰衣服,身材宽阔,头发花白:是伍尔弗汉普顿的史密斯。她站着,看他走向房子,按门铃。之后他在房子的转角处不见了,转到了房子的前面。约翰逊女士很快穿上衣服。不一会儿,他转回来,在窗外朝着起居室里张望。他找到了门,走进去,一两分钟后又出来了。

“太放肆了。”她说。她穿好衣服,沿着草坪向他走去。

“哦,你在啊,”他说,“这里真是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地方。我来找阿姆蒂奇先生。”

“他在伦敦。”

“我还以为他在游泳池呢。”他说。史密斯先生的表情看起来充满诡秘,笑中暗含着意味。

“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六点,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不,不,不,”史密斯先生用了一组各不相同的亲热语调,挥着手说,“我是出来散步的。”

“散步走这么远啊——七英里。”

“我过来,”史密斯先生谦和地垂下眼帘,坦白他的财政状况,“坐的是巴士。”

“好办法。想喝点酒吗?”

“我从不碰酒,”史密斯先生郑重其事地抬起手说,“哦,要不喝杯水吧。就像美国人爱说的‘我很渴。你知道,我和妻子就是因为水才到这儿来的。伦敦的水是白垩粉水,对我妻子的关节炎非常不好,其实对每个人都不好。在一个像伦敦这样的城市,神经痛、神经炎、关节病会显著增加,都是白垩粉水引起的。人们没有意识到。”说到这儿,史密斯先生不笑了,做出像是要被逐出教会的严肃样子。

“你是否相信人类的生命会被水约束,我个人并不认同。”他说。

“无论如何,不会只被水约束。”约翰逊女士说。

“我的意思是,”史密斯先生严正地说,“你是否相信肉体的存在。”当他说这个的时候,十六英石的他轻蔑地扫视着眼前的风景,毫无疑问,这样的风景下埋着成千上万相信他们有躯体的人们。他膨胀了:他看起来快要消失了。

约翰逊女士取来一杯水。“很高兴看到你还在这儿。”回来时她笑道。史密斯先生坐在花园的凳子上休息。

“我正在想——谢谢你——像这样一个地方需要许多维护吧?”他说。

“是的。”

“可是——怎么维护呢?钱——看起来是吧。如果我们相信身体,我们就相信钱,我们相信需要维护,所以才能继续。”史密斯先生快活地说,在花园里舞动着手中的杯子。之后他明确而高傲地说,把邪恶放了出来:“它提供就业。”明确告诉她,她是被雇用的。“但是,”他在神思遐想中放下杯子,张开双臂,怀抱着风景,“但是,只有一个人是雇主。”

“有去他妈的数不尽的雇主。”

听到“去他妈的”,史密斯先生扬了扬眉毛,说:“我要纠正你,我恰恰相信上帝是唯一的雇主。”

“我被阿姆蒂奇先生雇用,”她说,“阿姆蒂奇先生喜欢这个地方,即使你看不见你也会喜欢上一个花园。”

“这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史密斯先生说,他起身深吸了一口气,“松树。太棒了。这种味道!我的妻子不喜欢松树。它们让她感到忧伤。一切在于内心。”史密斯先生说,“像莎士比亚说的。顺便问一句,我猜游泳池的水正在变暖吧?六月——应该会。我很想——游泳。”

“他一定看到我了!”约翰逊女士想。

“你得问阿姆蒂奇先生。”她冷冷地说。

“哦,不,不,”史密斯先生说,“我不过感觉游泳或者日光浴应该是很惬意的。我喜欢有游泳池的地方。风景像这样的。我觉得应该很适合我。而且,顺便说一下,”他又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不要让我听到你再说阿姆蒂奇先生即便看不到也很喜欢这个地方了。不要把他的失明绑到他身上。你会妨碍他。他其实看得见,在他身上折射出有全视之眼的上帝。我在星期三告诉过他。”

“星期三?”

“是啊,”他说,“他来治疗的时候,我设法为他做了安排。天啊,看看几点了!我得乘巴士回去。很遗憾没见到阿姆蒂奇先生。你告诉他我来过。我有些想法要告诉他,我来这里就为这个,他会欣赏的。”

“现在,”史密斯嬉皮笑脸地说,“当我经过的时候,我必须尽力避免跌到游泳池里去,不是吗?”

她望着他肥胖的身躯走下那条小路。

治疗!史密斯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姆蒂奇回来后,疑团解开了。

“他来要钱,”他说,“你能填一张一百二十英镑的支票……”

“一百二十英镑!”她叫起来。

“给史密斯先生,”他重复道,“他在治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他又不是眼科医生。”

“不,”阿姆蒂奇冷冷地说,“我已经试过那些。”

“你不会是在做信仰治疗吧!”

“我是。”

之后他们陷入第二次争吵。与阿姆蒂奇争吵让人很丧气。他能听到你喋喋不休的声音,却无法看见你因固执己见而变得更圆更蓝的眼睛;对她来说,她的眼睛只属于她自己。那像是在和一个没有实体的男人争吵,或是在和一个时常隐藏起来的人争吵。

“你们教会主张这样做。”他说。

“适当的信仰治疗。”她说。

“什么叫适当?”他说。

她对何为适当有一种强烈信念。

“一百二十英镑!你亲口对我说过史密斯是个骗子。我的意思是,你回绝了他的案子。你怎么能求助于一个骗子呢?”

“我想我没说过他是骗子。”他说。

“你不喜欢他从那个愚蠢的年轻人那里得了五千英镑的伎俩。”

“两千。”他说。

“他在打你钱的主意,”她说,“他是个骗子。”

她心里逐渐涌起怜悯,她想阿姆蒂奇的富有在坊间已颇多流言蜚语;胡乱扔钱就更会惹人议论纷纷。

“他大概山穷水尽了。”他说。她知道,他传达的意思是,他也山穷水尽了。

“那你就相信了吗?你不该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难道你不认为上帝是骗子吗?想想他做过的事情?”

“不,我不认为。”(但是事实上,这个身上有污点的女人认为他是。)

“史密斯说了什么?”

“我当时在游泳池边。我想他在暗中看着我。我忘了他当时说什么了——水,白垩粉水,是吗?”

“他对白垩粉的态度可真奇怪!”阿姆蒂奇嘲笑道,之后他又变得刻薄起来,“你看——连史密斯都能看到你。你看到人们,你看到史密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每一样东西,所以他们可以把看到的抛开、忘掉。但是我不得不记住每样东西。你知道努力记住一场梦是什么样的滋味。史密斯是对的,我正在做一场梦,”阿姆蒂奇嘲讽地补充道,“他说我只是梦到我看不见。”

她不能分辨阿姆蒂奇是不是认真的。

“好吧。我不懂,可是好吧。然后呢?”

“你会苏醒。”阿姆蒂奇先生挤出他惯常让人感到难受的那种笑,“我告诉过你。我过去常常去法庭,我时常听到证人像史密斯那样说话。他们总是在法庭上说‘上帝为我作证。我从不知道虔诚的人比不诚实的证人多。或许他们真的与上帝接触。”

“你不是那个意思吧。你在和我开玩笑,”她说,然后语气更加激烈,“我很讨厌看到你去见那样一个无知的男人。我想你是太骄傲了。你怎么了?”

她以前从没如此强硬地向他表达过自己的想法。

“如果一个男人看不见,”他说,“如果你看不见,羞辱会是你最害怕的东西。我想我得承认。”

他从来没有对她如此开诚布公。

“你不能比史密斯更低下。”她说。

“我们是骄傲的,那就是我们的弱点,”他说,“不露声色的骄傲。其他每个人都得忍受羞辱。你说你知道什么是羞辱——我一直记得这句话。数以百万计的人被羞辱:也许因为他们能忘记,才变得更坚强。我想加入他们的行列。”

“不,你不要。”她说。

他们正躺在床上,她伏向他,把乳房贴到他的唇上,但是他毫无生气地躺着。她不能忍受他对她的改变,也不能忍受她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卑怜。她讨厌坦白;对她而言坦白就是男人的懦弱——自恋。她从床上起来。

“提到这点,”她说,“正是你羞辱了我。因为我们已经睡在一起了,你还要去那个江湖郎中那里。我不喜欢这种抬举。”

“你说你不爱我。”他说。

“我钦佩你。”她说。她害怕“爱”这个字。她拾起衣服,离开了房间。她没有勇气说她没有勇气。还在孩提时代,她就坚信她可以感受到:她是一具躯体。他用他的身体治愈了它。

她又一次想:“我得走。我应该坚持这一点,应该早就走了。如果我一直住在镇上,那天我提出来了,情况可能会好些。住在这个房子里是你的错误,我的孩子。你将不得不去另找一份工作。”但是,当然,当她平静下来,她意识到所有的想法都是自欺欺人:她害怕告诉他。她断然赶走这种念头,让思绪回到现实。

那一百二十英镑!她决定不能看到他受骗。接下来那次,她陪他去了史密斯家。劳斯莱斯的顶部在史密斯先生家未经整饬的灌木树篱丛中闪烁着,若隐若现。一只猫正卧在窗台上。等在门阶上的是那个小个子男人,他腰身肥壮,乐呵呵地把手插在口袋里,当他见到她时,欢迎的微笑变成了握有秘密的暗示。在脱去笑容的史密斯先生身后,站着他性情温顺的懦弱妻子,当所有人走进狭窄的过道时,她望着他们。

“直接穿过去?”史密斯太太用管家的口吻说,“我想,让他们单独呆会儿吧?”

“后面照得到阳光。前面全被那些树遮住了,”史密斯太太受到约翰逊女士到来的鼓舞,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大着胆子说,好像这就是她所能得到的一切了,“我是伦敦人。”

“我也是。”约翰逊女士说。

“你们这儿很漂亮。这些松树也是你们的吗?”

“有几棵是。”

“他们给了我种子,”史密斯太太说,“要咖啡吗?要我帮你把外套挂上吗?我丈夫说你们那儿有很多松树。”

“不用了,谢谢,我想穿着,”约翰逊女士说,“是的,我们那里有很多松树。我不能说它们是我最喜欢的树。我喜欢看树叶飘落。有点喜欢喧嚣的环境。喜欢逛商店。”

“哦,是啊。”史密斯太太说。

两个女人带着伦敦式的精明对望着。

“我那边太忙了,之前我脱不开身。我不想让阿姆蒂奇先生一个人来。我想看着他。”约翰逊女士采取了攻势。

“哦,是啊,得留意些。”

“坦白说,我以前不知道他要来找史密斯先生看病。”

但是约翰逊女士从史密斯太太那里什么也没掏出来。她们有一半时间是在听隔壁的男人们嘀嘀咕咕。之后会面结束了,她们去见两个男人。当他们离开时,史密斯先生用快活的语调对约翰逊女士说:“别忘了那次游泳!”

为故意炫耀她的掌控权,也为了惹恼阿姆蒂奇,她挽着他的手臂走下小径。

“我希望你没有邀请那个男人到游泳池游泳。”回家的路上约翰逊女士对阿姆蒂奇先生说。

“你对史密斯有看法,”阿姆蒂奇说,“不,我没邀请他。”

“可怜的史密斯太太。”约翰逊女士说。

之后,他们一言不发。

第二次、第三次她又去了史密斯家。她每次都坐在厨房里和史密斯太太谈话,同时侧耳倾听男人们在隔壁房间的声音。有时,是长时间的沉默。

“史密斯先生在做祷告吗?”约翰逊女士问。

“我想是吧,”史密斯太太说,“或许在读经。”

“那是祈祷文,是吗?”约翰逊女士说。

史密斯太太害怕这种健康、坦率的女人,显而易见,一直以来她所维系的大部分婚姻生活并不如意,而这已是她努力的结果。

“我猜是。祈祷文,是的,应该是。爸爸,”她一转话题,“我丈夫一直都有宗教信仰。”话刚说完,史密斯太太就陷入这个费解问题的困境中。

“但是他实际上在做什么呢?我想他以前有个药店。”约翰逊女士追问道。

史密斯太太是个胆怯的女人,她在尊严快要土崩瓦解与忍不住想说出秘密的渴望中动摇着。

“他已经退休了,”史密斯太太说,“我们关了店铺后他才做这个的。”

她说这个是想抓住某种确定的东西。

约翰逊女士大笑。

“哦,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他实际做什么工作呢?治疗什么?”

史密斯太太毫无头绪。有几次她点点头,却不知为何。

“是的,”她说,“我猜你可以叫它祈祷。我真的不懂这个。”

“我也不懂,”约翰逊女士说,“我想你的家务活已经够多的了。我也减少了部分工作。”

她们仍然在听男人们的交谈。约翰逊女士对着墙点着头。

“还在谈,”约翰逊女士说,“我老实跟你说,史密斯太太。我相信无论你丈夫做的什么都是出于好意……”

“哦,是啊,出于好意,”史密斯太太点点头,“好意救了我们。当阿姆蒂奇先生给他支票的时候,有一张起诉他的令状,我知道他很感激。”

“我想要开始了……”

“开始了。”史密斯太太点点头。

“我已经告诉他而且我也告诉过阿姆蒂奇先生,我只是不相信一个男人已经瞎了二十三年……”

“太可怕了。”史密斯太太说。

“……能治好。当然不是通过——无论这是什么。你相信它吗,史密斯太太?”

史密斯太太被逼得走投无路。

“我们的耶稣基督确实做到了,”她挣扎着说,“那是我丈夫说的……”

“战争期间我是一名护士,我为医生工作过,”约翰逊女士说,“我相信那是不可能的。我也到过很多地方。你是一个头脑清楚的女人,史密斯太太。我不想伤害你,但是你自己都不相信它,是吗?”

约翰逊女士的眼睛越来越大,史密斯太太苍老的眼睛无助而细小。她渴望朋友。她被约翰逊女士催眠了,她的脸和美丽的脖子渐渐执拗地从荷叶边的高领上衣中伸出来。

“我试着有信仰……”史密斯太太又说到她丈夫,“他说我阻碍了他。我不知道。”

“有些男人就是需要被阻碍。”约翰逊女士说,好战地摇摇健康的脑袋。史密斯太太在惊恐中所能做的,就是望着约翰逊女士的每一个动作,研究她昂贵的鞋子和长袜、她做工精致的裙子、她涂抹过的指甲。现在,约翰逊女士的头晃动之际,她看到了她脖子右边一小块花瓣似的胎记,正好在领子褶皱处的上方。

“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史密斯太太狡黠地说。

“我和阿姆蒂奇先生在一起四年了。”约翰逊女士说。

“那边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史密斯太太说,想改变话题,“住在那么漂亮的地方却看不见一定很烦心……”

“你不会相信,”约翰逊女士说,“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那个地方,比我更了解。”

“哦,”史密斯太太叹息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有一只瞎眼狗。我要过马路的时候,如果它听到汽车过来的声音,它时常会咬着我的衣服阻止我。这只狗是我姑妈的,她说,‘那只狗能看见。这是个奇迹。”

“他听得到汽车开过来,”约翰逊女士说,“这是常识。”

这些话令史密斯太太忽然想起来了。

“是啊,的确是这样,”她说,“如果你想想就会知道。”

她站起来走到煤气炉前,想去再煮点咖啡,新的勇气涌现。“我们明白她为什么不希望阿姆蒂奇先生复明了!”她想着,可怕的约翰逊女士其实很孱弱,“一个富人的女管家和秘书,在那边生活优越,每样东西都是最好的。很多的钱,仆从,厨师,园丁,司机,劳斯莱斯——如果他治好了,她去哪儿工作呢?哦,她现在眼里只有自己,但是她很害怕。我想她已说服他留点什么给她。”

咖啡开始在壶里沸腾,尖厉的声音让她兴奋,她脸上皱皱的皮肤涨红了。

“在那地方和一个男人单独呆着。正如我对爸爸说过的,一个女人能明白!她在哪儿能得到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男人?她太精明了。她已经挑到最适合的了。”她自言自语地编着故事。

咖啡溢出来了,在炉上嘶嘶作响,突然,被遗忘的妒忌在史密斯太太不确定的想法中嘶嘶作响。她提起壶放到桌上,倒了滚沸的一杯水,水蒸气从杯里弥漫出来,她在脑中想象着她无所顾忌地盯着约翰逊女士相貌的画面,史密斯太太想说:“就在我丈夫面前,直挺挺地光着身子躺在泳池边。不管怎么说,他到那儿做什么呢?”

她不能说出来。史密斯太太的生活几乎没有快乐;妒忌是她与史密斯先生生活这些年来唯一的产物。当他回家时,她向他发怒。他告诉她上帝指引他,祈祷总是能发现邪恶,把它带到表面来;它启示他魔鬼把印记放在约翰逊女士身上,如果那就是阻碍阿姆蒂奇先生复明的原因的话,他不会奇怪。

“你在做什么啊,”她对他大叫大嚷,“就看着那个女人吗?”

水蒸气散开了,当她看到那张镇静的面庞时,史密斯太太的神经过敏又发作了。她现在为自己的幻想和关于丈夫的幻想而感到恐惧。她了解他。他一直在策划。

“难道你敢对阿姆蒂奇先生说一丁点儿这个?”她对他喊叫过。

但是现在她又陷入对约翰逊女士的羡慕之中。“稳定的生活,”她叹道,“她年轻,只为自己争取。她只不过是个女人。”

史密斯太太的骄傲被激起。她的勇气被她所经历过的东西磨蚀得时有时无。她听说约翰逊女士离过婚,而作为一个“坚决跟着丈夫”的女人,史密斯太太陡增了一股道德的力量。她没有像她猜想的约翰逊女士做的那样,四处走动,去和男人们交好。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已婚女士。

她的声音起初颤抖而后变得有力起来。

“我爸爸还是孩子的时候,想做医生,”史密斯太太说,“但是没有钱,所以他在一间药店工作,但是逢星期天就会做礼拜。我称不上是一个教徒。但是你必须有资金,做店员毫无出路。当然我竭力鼓动他去取得资格证,他拿回很多试卷——我过去常常监督他。他开始还学习,之后就没有耐心了。他是一个非常没有耐心的男人,他说,‘艾米,我想尝试一下做牧师,——他的声音很好听——‘牧师有钱。”

“他做了?”

“没有,他过去老是想做,但是看起来他不可能安定于一个教堂——我的意思是一种宗教。我得为他说句话,他是一个斗士。尼克松,他的第一个老板知道他的专长:推销能力。尼克松止咳药水——哦,他没有发明它,而是换一个瓶子和标签,使它看起来——时尚,亲爱的——你知道吗?很多韦斯利公会的教徒买它。”

史密斯太太以手掩面,笑容透过了她的指缝。

“尼克松死后,教会里有人捐了些钱,是个十分虔诚的好心男人。一天爸爸对我说——我一直记得它——‘它不是药。是信仰的效果。他有信仰。信仰是——哦,信仰。”

“信自己?”约翰逊女士提示道。

“就是!就是!”史密斯太太激动地哭道,之后她安静下来,擦了擦脸上的一滴泪,“我求他不要到这儿来。但是这个罗杰斯太太,这套房子的女主人,是个聋子,而且就她一个人,他认识她。她信任他。她叫他丹尼尔。他为她治疗耳聋,她一个字也听不到,所以我们关了伊令那边的铺子,搬到这儿来。那就是为什么这样拥挤,每样东西都是两样的原因,这真好笑。”

“所以这套房子不是你们的?”

“哦,不,亲爱的——哦,不,”史密斯太太说,她害怕想到这个,“他想有个大点的。他想有工作的空间。”

史密斯太太犹豫着,望向传来史密斯先生声音的那堵墙。然后她又害怕自己之前表现出的不忠,于是说:“她好多了。她非常有趣。昨天晚上她来叫他。‘丹尼尔,丹尼尔。我听到布谷叫了。当然,我什么也没说:那是有个男人在吆喝‘煤块。但她是好些了。我们才来的时候,她连这个都听不到。”

两人都一言不发了。

“你不能从A到Z地过你的生活,”史密斯太太说,清醒过来,“我们全都错了。我们结婚四十二年。我想即使在那样一个美丽的地方,你也有你的困难。”

钟点到后,史密斯先生到厨房来见她。

“真能聊啊!”他对她说,“我一生中从来没听到这样的闲谈。”

“是啊,我们谈得很开心,不是吗?”

“哦,是的。”史密斯太太壮着胆子说。

“情况如何?”约翰逊女士问。

“现在,现在,”史密斯先生纠正她,“这些病例看起来得花时间。你得弄清它的底细。我们不打算这么做,但是我们通过控制人们的想法来控制病情。”

然后,他直接攻击她说:“我不期望你认为我没有做错。但你没有权利凌驾于神赐的爱之上。”

之后他转向妻子,让她别开腔。

“我怎么会那样做呢?”约翰逊女士说。

“把尘埃从你的眼睛里驱走吧,”史密斯说,“治疗你自己。我们都得这样。”他咧着嘴对她微笑。

“我不知道所有谈到的神赐的爱是什么,”约翰逊女士说,“但是我爱阿姆蒂奇先生现在的样子。”

史密斯没有回答。

阿姆蒂奇找到了厨房的入口。他听到了,说:“再见,史密斯太太。”

之后他对着史密斯先生说:“把你的账单送过来。我要让人封了那条小道。”

一群人离开了。

“我爱阿姆蒂奇先生现在的样子。”这句话被那个可恶的男人逼得说了出来。她恨自己对他说了她不可能对阿姆蒂奇说的话。他们对她感到震惊。她希望阿姆蒂奇没有听到这话。

他悄无声息地坐在汽车里,没有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我要让人封了那条小道。”他重复道。

我知道!她想。史密斯说了些关于我的什么。一定不是关于“那件事”!

当他们从汽车里出来站在门外的时候,他对司机说:“三周前你看到史密斯先生上这儿来过吗?是星期四。你在游泳池那边吗?”

“先生,那天下午我休假。”

“我知道。我问你是不是在游泳池附近任何地方,或者在花园?”

“没有,先生。”

“噢,天啊,”约翰逊女士叹息道,“现在他转向吉姆了。”

“吉姆放假骑着摩托车走的。我看到他了。”约翰逊女士说。

他们进了房子。

“你不知道你能相信谁。”阿姆蒂奇说,来到楼梯口,往上走。他本该把手伸向有扶手的右边的,但这次他却把手伸到了左边,没有找到扶手,他很困惑地站在那里。约翰逊女士走到他旁边,用肘轻轻地推着他回到正路上来。

当下楼来吃午饭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坐着,面前的盘子里摆着烤肉片。

“所有这些年之后!我知道扶手在右边,而我却伸出了左手。”

“你只是忘了,”她说,“为什么你就不试图忘掉更多的事情呢?”

她有些气他对司机的探问。

“比方说,一天一件事。”她说。

他听到了,回答之前他冷酷地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天来他不止一次这样了。一分钟过去了,她开始吃饭。

“像这样?”他说,故意碰翻了他装水的玻璃杯。水溅到桌布上朝她的盘子浸过来。

“发什么脾气啊?”她说,端开她的盘子,揭起桌布,开始用餐巾擦拭着,拾起了杯子。

“我受够了你们瞎子,”她恼怒地说,“全是妒忌和蓄意,只会孩子气。你是如此聪明,不是吗?发生了什么?难道不是那个善良的史密斯先生在耍什么魔法诡计吗?你的妻子离开你,我不感到奇怪。可悲可怜的瞎子!那其他人怎么办啊?我已经受够了。你有舒适安逸的生活;你傲慢地坐着你的劳斯莱斯出入,你认为你能从史密斯那里买到上帝,仅仅是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如果他是个骗子,你也是个骗子。”突然,那个她体内不正当的寄居者开始大声喊叫:“我要告诉你,那个偷窥的耶稣:他全看到了。哦,是的。我一丝不挂。全身!”她大喊。之后开始拉开衣服的拉链,把衣服从肩上往下扒,把手臂从衣服里往外拽。“你看不到它,你这个傻瓜。通体血污的赫布里底群岛,整个的一盘猪肝。”

她走向他,抓住他的肩,把她玷污的肩膀和胸部在他脸上摩擦。

“你想再看吗?”她叫道,“它让我的丈夫厌恶。那就是你已经和它睡在一起的东西。而且,”他想捉住她,她逃开,讥笑道,“你不知道!他知道。”

她坐下,头和手臂趴在桌上歇斯底里地哭着。

阿姆蒂奇磕磕绊绊地顺着她的哭声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赤裸的肩头。

“别碰我!我恨你的手。”

她站起身来,闪躲着绕过他到了门口,抽泣着跑了出去:他比她慢了些,听到她的脚步声时已经太迟了。他摸着路回到上菜的窗口,叫着厨师。

“去看看约翰逊女士。她在她的房间里。她病了。”他说。

他站在门厅等着。厨师下了楼,来到起居室。

“她不在房间。她一定去花园了。”之后厨师对着窗子说,“她到游泳池边去了。”

“去和她聊聊。”他说。

厨师出了花园的门,上了露台。她是一个瘦瘦的圆背女人。她看到约翰逊女士走回游泳池的左侧;她似乎正盯着水里的某些东西。之后厨师停下来对着屋里大叫。

“她跳下去了。穿着衣服。她不会游泳,我知道她不会游泳。”

之后,厨师边喊着“吉姆,吉姆”,边跑下了草坪。

阿姆蒂奇茫然失措地站着。

“门在哪儿?”他叫道。那儿没有一个人。

阿姆蒂奇竭力想恢复他的系统,但是它不见了。他发现被一把椅子挡着,但是他忘了是哪把椅子。他等着想感觉空气的运动以便判断门在哪儿,但是一扇窗子半开着,他发现自己对着玻璃。他艰难地沿着墙摸索着,但是他经过门边又走了过去。他再次静静地站住,闻着厨房的味道,努力往回走,穿过那个长长房间的中央,最后找到了第一道门,之后找到通向花园的门。他走了出去,但是他筋疲力尽,意志力消失殆尽。他只能站在微风中,四溢的花草香味在嘲弄他。一只揶揄的鸟飞过。他听到园丁的狗在下面叫,一个声音,园丁的声音,在大叫“安静”之后,他听到各种声音慢慢地离草坪越来越近。

“海伦。”阿姆蒂奇叫道,但是他们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他感到她湿漉漉的衣服掠过他的手,她的脚碰到了他的腿;园丁正在搬她。

“马吉。”阿姆蒂奇听到她的声音,好像她窒息了,生病了。

“上楼。我要脱掉她的衣服。”厨师说。

“不。”阿姆蒂奇说。

“安静。”厨师说。

“到我房间去。”阿姆蒂奇说。

“好办法!”厨师说,“你呆在原地吧。地全湿了,留心不要滑倒。”

他站着,留在门厅的后面,听着,茫然无助。当医生来的时候,他才走了过去。

她坐在床上,阿姆蒂奇握着她的手。

“很抱歉,”她说,“你最好填了游泳池。它一直没给你带来任何好运。”

现在,阿姆蒂奇和约翰逊女士在意大利;很难说呆了多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有人叫她阿姆蒂奇太太,有人叫她约翰逊太太;这种不确定让她很高兴。她一直有一个秘密,她说她现在已经太老,不能改掉这习惯了。阿姆蒂奇仍然很喜欢让人难堪。对她来说,否认她爱阿姆蒂奇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听到她对史密斯说的话了;她已经放弃了抵赖。而且她的确爱他,因为他的系统在意大利已经完全破坏了。

“你是我的眼睛,”他说,“这儿的每样东西听起来都与众不同。”

“我喜欢喧闹些。”她说。

他很着迷教堂和画廊里的画,他喜欢听她描述它们,时常取笑她的用语,她说她自己正在开始“对古典的东西感兴趣”。

他们去意大利之前,有一刻很尴尬,当他叫她写一张支票给史密斯时,她试图阻止他。

“不,”他说,“他是从你那里得到它的。我是为你给他的。”

她一直在与让她觉得丢脸的猜疑斗争着,是否在她告诉阿姆蒂奇之前,史密斯用他那卑鄙的刺探他人隐私的方法,告诉了他她的事。但是阿姆蒂奇说:“我一直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关于你的每件事。”

她仍然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当她相信他的时候,她的敬畏多于羞惭;当她不相信他的时候,她感到无忧的快乐。他在这儿完全依赖她。一天下午,站在房间的窗边,看着人们在柠檬般的光线中穿过广场,她突然说:“我爱你。我觉得好俗气!”她注意到只有一件事他不喜欢,就是听到有男人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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