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固定结构中“人”的上义词使用传统及其语言学分析

2010-04-12 15:39刘英凯
关键词:复音词复数语义

刘英凯

(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广东 深圳 518060)

汉语固定结构中“人”的上义词使用传统及其语言学分析

刘英凯

(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广东 深圳 518060)

汉语中的“人”是上义词,可以有男人、女人等为数众多的下义词。汉语的四字格成语和五、七言诗句等固定结构有使用上义词“人”代替下义词的传统。从语义和语法的视角可以看到这种现象极其复杂。从汉语的单音节使用传统、汉语固定结构对于语言使用的束缚、词汇衔接、最省力原则和关联准则的维度分析,可以发现这种上义词的使用利弊兼有。

上下义关系;语义;语法;最省力法则;关联准则

一、上义词的概念和汉语中固定结构中使用上义词“人”的传统

上义词是莱昂斯(Lyons)首次使用的术语,用来说明上下义关系(hyponymy),又称为语义包含关系(semantic inclusion),主要是研究“含蓄的”词汇-语义关系(implicational-lexical relations)。[1]其要旨是,语言中,有些词表示“属”的概念(genus),如“人”;有些词则表示“种”的概念(species),如教师、农民、工人、作家、官员等等。“种”的概念是包含在“属”之中的,“属”即是“上义词(super-ordinate)”,“种”则为“下义词(hyponym)”。这种内包关系的确立会因为语义视角(semantic perspective)[2]不同而不同,例如“人”的下义词用职业的语义视角看,可以有教师和农民等,已如上述;但是如果用性别的语义视角,又可以分为男人和女人;用年龄的视角又可以分为儿童、少年、青年和老人等等。在汉语的固定结构如四字格成语、五言和七言的诗句以及叫做“长短句”的词中,有着使用上义词“人”的传统,例如在四字格成语“庸医杀人”中“杀”是比喻,“人”实际应该是下义词“病人”;在“杀人如麻”中“杀”是实意词,“人”实际上指的是下义词被杀者;在“人尽可夫”和“人老珠黄”中“人”所指的分别是下义词男人和女人;在五言诗“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和“思君令人老”中的“人”都是下义词:前者是别人;后者是自己;在七言诗“人面桃花相映红”和“色不迷人人自迷”中的“人”分别是指其下义词美女和男人。

二、汉语固定结构中“人”的上义词使用情况的复杂性

上文说过,上下义词内包关系的确立会因为语义视角的不同而不同,在“人”的使用中也是这样;而且“人”的使用不光涉及到语义,还涉及到语法甚至是语义和语法的纠结等等。下面的分析把成语和五七言诗等的语料放在一起加以讨论。

(一)语义的复杂情况

语义视角的不同涉及到性别、职务和身份等等十分复杂的情况。

1.性别的视角

上文讲过“人老珠黄”和“人面桃花相映红”中的人都是指下义词女人,“中馈乏人”、“羞人答答”、“炉边人似月”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中的“人”都应作如是观。下面在谈及语法处,还会涉及别的例子,这里打住。而上文里讲到的“人尽可夫”和“色不迷人人自迷”中的“人”都指的是下义词男人。下义词是男人的例子还包括 “人中龙虎”、“芳卿可人”、“尤物移人”、“遇人不淑”、“人鸟依人”中的“人”。由于中国古代女人的本分是在家相夫教子,所以下文提到的“职别的视角”里涉及到的“人”可以说几乎与女人无关,几乎全是男人,此处不赘。而复杂的是,有些固定结构中的“人”又可以指男女双方,例如“人约黄昏后”、“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天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和“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中的“人”指的都是男女双方。

2.职别的视角

这个小节拟包括各行各业的人、位置高低的人和处于各种状态的人,我们把他们总列到“职别”的这一大范畴,为了避免分得过于细微、过于繁复、是旨在节约篇幅的节约性处理。“人牛力俱尽”和“落日满山西,人耕古原上”中的“人”指下义词农民;“人琴俱亡”、“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中的“人”是下义词音乐人;“人在牙行笑脸多”和“心井幽深押当人”中的“人”是下义词商人,前者相当于现代的掮客,后者是开当铺者;“野渡无人舟自横”和“北风三日无人渡,寂寞沙头一簇船”中的人是下义词艄公;“人自为战”和“十四万人齐解甲”中的“人”是其下义词“军人”;“人”的下义词还可以是困苦的人,如“怵惕中人”和“悲天悯人”中的“人”;可以是患病的人,如“治病救人”和“人命危浅”中的“人”,后者则是病入膏肓,处于危殆的状态。“人非圣贤”和“高风自绝人”中的“人”是普通人”;“人”也可以是下义词能人,“得人为枭”和“人尽其才”中的“人”就应这样看待。“人”甚至可以是下义词死人:“人亡物在”和“凌烟阁上人,未必尽忠烈”中的“人”就是例子,后者是皇帝给与了崇高荣誉的死去的将相!

3.人际关系的视角

“人”的下义词可以表示各种不同的人际关系:在“人贵知心”和“几人风雨对床眠”中,“人”指的都是下义词朋友;而“先发制人”中的“人”在孙子兵法中的原初意义就是下义词敌人,现代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中的“人”也主要用来指敌人。师生两方面也都有由“人”来概而言之的例子,如“案头人正挥朱笔,改我蝇头幼稚文”和“设帐人已鬓苍苍”中的“人”指老师,相反,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是把“诲人不倦”和“百年树人”中的“人”当作下义词学生来理解的。“仰人鼻息”和“舔痔悦人”中的“人”都用来指上级;相反,“知人善任”和“任人唯亲”中的“人”均是下级。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双方也均可由“人”这一上义词指代。例如人们谈“人浮于事”往往谈的是官场,其中的“人”是泛指意义的下义词“官”,可是在“朝中有人好做官”和“帷幄无人用岳飞”中的“人”就无疑指“官”的下义词大官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中“万人之上”的“人”还是指“官”;然而“一人之下”中的“人”则是指国君或与之相当的最高当政者,“人亡政息”,“天灾人祸”中的“人”的下义词均不是指普通的官员甚至不是指大官,而是指最高统治者。与此相对应的是百姓:“天怒人怨”和“政通人和”中的“人”一遍都理解为普通百姓。上文“一”中五言诗例子提到了“别人”和“自己”。指别人的还可以有“人云亦云”和“莫把金针度与人”。指自己的更多,古代诗中比比皆是,如“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和“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感慨的都是自己远离家人的孤独感,“人”就是自己!

4.其他视角

从年龄的视角观察,“人”的下义词可以包括儿童:“人在髫年雏凤声”;包括青年:“人逢青岁亦偷生”;包括中年人:“久戍人将老”(从职别视角看,又可以归于军人)和老人:“人老簪花不自羞”。从不同地不同时不同场合的临时视角看,可以有江边人:“烟消日出不见人,唉乃一声山水绿”;可以有林中人:“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可以有行人:“落红满路无人喜,踏作花泥透脚香”;可以有旅行者:“奇景诱人到海隅”;有读者:“语不惊人死不休”;有(临时的)作家或写手:“暂为笔苑人”。从不同的视角看,“马疲人倦”和“人困马乏”中的“人”可能是旅行者、军人等,保险的理解是骑马人;而“以貌取人”可以是男、女和下级等等。“人心不古”则是从今人的视角来看的。

(二)语法的复杂情况

上文中,有不少“人”是单数,如“炉边人似月”就是对一个美女的描述,但是也有是复数,如上文已提到的“人约黄昏后”中的“人”。复数的情况很复杂。

1.语内语境标示的复数

“人”在很多场合是复数,其中一部分由语内语境昭示,所谓的“语内语境”就是Bussmann词典中所说的verbal context和Catford所说的linguisticcontext[2](P100-101)。汉语是缺乏形态标志的语言,其复数标志“们”极少使用,复数概念主要是靠数量词,名词、形容词以及副词等标示。上文谈到的“十四万人齐解甲”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中的“人”是复数,是由数量词“十四万”和“万”标示的,类似的例子还有“万人空巷”、“判若两人”和谭嗣同的“四万万人齐下泪”等等。“人多手杂”和“人以群分”是靠“人”字后面的形容词“多”和名词“群”的复数意义揭橥;而“今夜月明人尽望”和“尽如人意”的复数身份分别是依靠表复数意义的副词“尽”来标示的,上文列举过的“人尽可夫”中的“人”是男人,而从“数”的视角看,则是复数的男人。“众人皆醉我独醒”和“尽人皆知”两个例子的情况则与前面不同,二者都是前后各有一个复数标示,前例是“众”和“皆”,后例是“尽”和“皆”。“人山人海”和“杀人如麻”中“人”复数身份是靠比喻间接表示的:用认知语言学术语来讲,是“山”、“海”和“麻”这三个源域(source domains)向“多”的目标域(target domain)的投射(mapping)。[3]

2.非语内语境标示的复数

非语内语境就是non-verbal context。但是,这一术语在西方学者笔下的分类言人人殊[2]。我国学者何兆雄[4]的分类最为细致。他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作为非语内语境分类之一,很有解释力。汉语人群中“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告诉我们,“时光不待人”的“人”,其外延包括所有的人,这才会使得它具有普遍性,才会成为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人非木石”、“人命关天”、“人心不古”、“人心惟危”、“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等均应当理解为所有的人,均为复数;可是复数的情况也很复杂。

与上面的情况不同,有时候复数的“人”的下义词只能指一部分人。例如“与人为善”、“助人为乐”、“息事宁人”、“平易近人”和“盛气凌人”均应当理解为不包括自己的其他复数的人。

3.语法与语义纠结的复杂情况

前面讲过的例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中两个数词标示了单数和复数的两种情况。从语义视角上分析,前面的“人”是国君,后面的“人”是别的官员。“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中的第一个“人”是复数,是普通人,后面的“人”是单数,是高踞于普通人之上的人。“人皆养子望聪明”从语法的视角看是复数;从语义视角看,则是父母。“红颜胜人多薄命”感慨的是王昭君,从语义的视角看,“人”是别的女人,从语法的视角看,是后宫里很多别的女人,是复数。“犹是春闺梦里人”从语义上看,“人”是春闺女子的丈夫或未婚夫,即上文中已经“葬胡尘”的“五千貂锦”,从语法上看当然是复数。可是“与人无爱亦无嗔”中的“人”必须理解为复数的女人,原因是论“语境”时提过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告诉我们,作者苏曼殊留连风月,与众女有情,一生三次剃度出家,而此句诗说的是他最后一次剃度后表示跟所有有过感情的女人均要无爱无嗔。所以这里“人”语义上是女人,语法上是复数。

三、汉语固定结构中“人”的上义词使用的语言学分析

“人”字的大面积使用是有认知理据的,因为“人”是基本层次词。人们认为,“从语言习得的个体发生(ontogeny)角度看,基本层次词是儿童最早习得的分类单位。”[5]母亲最开始教幼儿时,肯定会说“这是人,那是狗,那是猫”而不会先教上义词,“这是动物”;在幼儿彻底认知了人和其他动物的区别后,才会开始教下义词“爸爸是男人,妈妈是女人,这是蝴蝶犬,那是杜宾犬……”

除了认知理据外,汉语中大量使用“人”这一上义词,也与古汉语的单音词使用传统有关。每一个汉字都是音、形和义的结合体,具有极大的独立性,因此就成了单语素的独立表意词。向熹统计了《诗经》,说共有单字2938,词4000多个,其中复音词1329个,占诗经总词汇的30%弱。[6]赵克勤[7]考察了《孟子》一书,得出的结论是“复音词占三分之一……从数量上上似乎不算太少,但从数量和使用频率两方面来看,单音词就占绝对优势了。”四字格成语、五言诗和七言诗作为古汉语的余绪,必然受单音词使用传统的极大影响。因此“人”作为一个独立的单音词,其大量使用也就毫不奇怪了。

但是,即使在古代,也有大量双音节的所谓“复音词”与“人”同时使用,并行不悖,如赵克勤统计过的《孟子》中有使用了82次的“君子”这个复音词即是“人”的下义词的例子。“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中的四个斜体词也都是“人”的下义词。那么为什么还有大量地使用上义词“人”而不使用其下义词的复音词这一现象呢?

在全面讨论这个问题前,我们要引入一个概念:“定中构词法”,即所谓定语加中心语。[8]古汉语中有不少定语加中心词“人”的这类复音词,如下面的斜体词“妇人之仁”“、达官贵人”、“文人相轻”、“商人重利轻离别”、“一夜征人尽望乡”等等。我们下面把这类定语加中心词“人”的复音词和上一小节的普通复音词放在一起讨论。

大量使用上义词“人”而不使用下义词有负面的和正面的两种原因。负面原因包括字数的限制,就是所谓“横组合”的限制。索绪尔给“横组合”下的定义是:“词与词相互链接,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以语言的线性性质为基础的……这些要素按先后顺序排列在言语的链条上”。索绪尔给同它对应的概念“纵聚合”下的定义是 “有某些共同点的词在人们的记忆里联系起来……话语之外的联系不是线性的,他们只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之中,构成每个说话人的内部语言库的一部分”。[9]“纵聚合”是人脑中的纵向选择。我们本文所说的几种“固定结构”就都是“以语言的线性性质为基础的”“按先后顺序排列在言语的链条上”的“横组合”结构。而在某个横组合结构中选择单音节的“人”还是双音节的“商人”或”文人”就是所谓“纵聚合”中的适当选择。用索绪尔的概念衡量,固定结构的“横组合”中的四字格、五言和七言诗句都画地为牢,造成了不可逾越的限制,这样,在“为他人做嫁衣裳”中,诗人还可以使用复音词“他人”,可是落到四字格成语“为人作嫁”中,“纵聚合”的选择就局促到只能使用单音词“人”了。

同理,七言句“江山犹是昔人非”中诗人有使用“定中”结构的复音词“昔人”的自由,可是受到四字格这一横组合“物是人非”有限空间的羁勒,下义词“昔人”只好缩到单音的上义词“人”上去了。在“(饭罢日亭午),人牛相对眠”中,跟“牛”挤在一起,只能用上义词“人”,而不能使用“农夫”。可是同样在五言句中,减少了空间的拘束,就可以使用含义更精确的下义复音词“农夫”,形成“农夫犹饿死”。上文中讲到了“人老珠黄”中的“人”是女人,看看下面多姿多彩的下义词女人:一旦给与较多的自由,在七言诗句中就可以有复音词“女儿”加定语“十五”的二级下义结构,形成“恰似十五女儿腰”;甚至可以有“人”、“佳人”和“二八佳人”的三级下义结构,如“二八佳人体似酥”。“闺中少妇不知愁”也应当作不带“人”的三级结构看待。这些例子让我们看到钳制对选择的束缚,看到自由的重要性!

负面的原因还包括韵脚的限制,例如“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中的“人”是自己,表示“自己”的第一人称同义代词包括仄声的“我”。但是,这里必须用平声字。平声的包括“吾”如“笃行日日见新吾”;“余”如“江晚正愁余”(语本《楚辞·九歌·湘夫人》以及“予”,例如“目眇眇兮愁予。 “余”和“予”(“予”是多音字,但是作代词使用时,发阳平声。)也都意为“我”。可是由于上句中的尾词是“春”,与之押韵的纵聚合选择就不能是“余”“吾”和“予”,只能是上义词“人”。另外刚谈过的“正愁人”中的“人”不能用上声的“我”来代替,则是另一种限制——平仄规定的限制。这也是上义词“人”大量使用的负面原因之一。吴伟业的《圆圆曲》中的“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的前一句说的是明末清初的陈圆圆前生合该是采莲女。可是由于后五字必须是仄仄仄平平,此处必须使用的是上义词“人”,而不能是下义词“女”,因为那样一来,变成了仄仄仄平仄,根本上违反了平仄规则。上义词“人”大量使用还有一个避复的原因,在下面例子里,“妾有容华君不省,花无恩爱犹相并,花却有情人薄幸”,由于前面已经用了“君”,后面倘若再说“花却有情君薄幸”就有复沓的毛病,因此只好使用上义词“人”。这可以理解成韩礼德等“词汇衔接”中说的上(下)义词的衔接作用[10],“君”所指代的男人及其上义词“人”之间的衔接旨在避免重复,并没有明显的积极修辞作用。

大量使用上义词“人”而不使用下义词也有正面的原因。

上面讲到,固定结构的“横组合”中的四字格、五言和七言诗句都画地为牢,造成了很大的限制。但是中国文化“一分为二”和“两仪-阴阳”的哲学命题强调“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于是推衍出观察问题避免孤立,而要多侧面、多维度看待的辩证思维。这种思维告诉人们,限制反过来可以迫使作者尽最大努力,在适逢其会的场合,达到最大程度的凝练精要的修辞效果。这正符合美国学者吉卜夫 (G.K.Zipf)在1935年提出来的 “最省力法则”(law of least effort),或称“最省力原则”(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其定义是“讲话者(包括写作者)为了交际的成功所花的努力不超出必要的限度”[11]。试问“任人唯贤”、“人穷志短”、“(路遥知马力), 日久见人心”、“思君令人老”、和 “人皆养子望聪明”信息何等密集;“人老珠黄”、“人仰马翻”、“对影成三人”、“恸泪人空撒”、“春雨断桥人不渡”“不容卧榻有人鼾”形象何等生动!而它们的成功哪一个花出了“必要的限度”?哪一个不是洗练、简约而又精警?!孔子说,“辞达而已矣”;刘勰说,“随事立体,贵乎精要”。“人”的上义词使用无不既“辞达”而又“精要”到了最大的程度。汉语中不少含有上义词“人”的谚语格言都具有这样的既“辞达”而又“精要”的特点,如“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中的“人”如果改成其暗含的下义词“他人”,成为“他人饥则感己饥,他人溺则如己溺”,也不乏精警的格言效果,可是就篇幅而言,骤然增加了一倍。

“人”的上义词使用除了旨在凝练,还有一个就是必须“思而得知”的含蓄。中国哲学“天人合一”、“万物皆备于我”和“大而化之谓之圣”的思想使汉民族对世界的认识带有综合性、宽泛性、可塑性、伸张性的圆式辩证思维特点。这种思维模式讲究融合贯通的全面,其特点是亦此亦彼。汉民族的这种思维方式使得汉语本身打上了在较大容量和较深意蕴中重体悟、重意会、重以神统形的烙印,使汉语具有与英语等西方语言形合特点极大不同的“执简驭繁”的意合特点。所以,很“简”的上义词“人”才有可能代替篇幅上相对较“繁”的复音下义词等等,其含义又能让人经过思索“体悟”和“意会”出来。饶有兴味的是,从语义上看,上义词“人”又能产生比其相应下义词更“繁”的令人咀嚼的意蕴。

西方的“关联”理论可以对此产生解释力:“人应该设想,每一个明示的交际行为本身具有最佳关联性,话语理解时付出一定的处理努力,就能获得足够的语境效果。”[12]读者在碰到了上义词“人”这一“明示的交际行为”后需要“付出一定的处理努力”,而多付出的处理努力应该获得报偿,也就是说,读者往往相信,作者这样做必定要传达额外的“语境效果”,其具有“最佳关联性”的“语境效果”随之就自然生出。请看,“路已近家翻觉远,人因垂老渐知秋”本来是一位筋力渐衰,感到秋凉的“垂老”的诗人李合章的夫子自道。读者凭借语境,“付出一定的处理努力”,就会知道后一句的“人”实际上是诗人自己。这一句是可以写成“我(余/吾)因垂老渐知秋”的。但是由于诗人使用了上义词“人”,让人们思而得知,增大了认知难度和审美感知的长度,产生了含蓄的辞效,而处理努力获得的报偿——其“最佳关联性”的“语境效果”则是产生了超出诗人自身临时感受的范围,具有了更大更广的普遍意义,有了真理和格言的精警效果。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而上例用“人”不用下义的“我”等,一方面避免了语直脉露,另一方面产生了意味深长的格言般的隽永辞效。上文提到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改成“天子之下,百官之上”虽然仍然是八个字,仍属简约,并没有复沓罗唆的缺点,但是它语直脉露,让人一览无余,缺少令人咀嚼的审美意味,剥夺了让人思而得之的权力,而且减少了它的时和地两方面的语用场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用到现代,也可以用到任何一个例如省和市等的场合。“天子之下,百官之上”却只能用于古代。

龚自珍的“拊心消息过江淮,红泪淋浪避客揩。千古知言汉武帝,人难再得始为佳。”前两句是烘托出写女人的背景依据,后一句中的“人”是指汉武帝宠爱的妃子李夫人。她死后,汉武帝说由于她死了难于再得到,才看出她的可嘉之处。按照当时的场合,这后一句可以改作“伊难再得始为佳”。但是,那样一来,就只是对一个女人的感慨,而一旦用上了上义词“人”,这七言诗句就有了“最佳关联性”生出的“额外”“语境效果”,即立刻染上了涵义厚重的格言色彩,可以用于表示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任何人身上了。综合全诗,可以断言,这恐怕正是诗人由小见大的揭示“知言”的创作意图。成语“后继无人”与上面的例子不同,它并没有格言的辞效。但是,从上下义的维度分析,仍然发人深思。请看,其中的“人”可以换作下义词“儿”,但是那样一来,其“额外”的“语境效果”大打折扣。而“后继无人”由于上义词“人”的使用,可以联想到下义的“孙”等继承人;甚至可以考虑到某一事业的继承人等等语用场合。以上都是刘知几所说的“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的含蓄效应。

四、结 论

以上所举例子仅仅是笔者对成语词典和三本诗集穷尽性考察后使用的部分例子,但是它们已经让我们充分领略到 “人”的上义词使用所涉及到的语义、语法和语用等复杂情况的方方面面。而这复杂的情况都是有语言学理论为他们作理论支撑的。吕叔湘生前 “一直为我国外语界和汉语界不相往来、‘两张皮’的现象深为忧虑”[13],王宗炎说“中国的学者不研究中国问题、汉语问题,拿不出本土的材料来,很难说完成了自己的任务”[14]。此文是为解决“两张皮”问题所作的又一次尝试。希望学术界共同努力,使用和分析“本土的材料”,更出色地“完成”解决“两张皮”问题的光荣“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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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向博】

Abstract:In Chinese,“人”(human)is a hyponym which includes many sub-ordinates such as “男人”(man)and “女人” (woman),etc.In set Chinese structures such as 4-character idioms and 5-or 7-character poetic lines,there has been a tradition of using the hyponym “人”.This paper analyses the complicated cases of this language phenomenon from the semantic and grammatical angles and th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this phenomenon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the convention of the single-syllabic character usage,the restraint of the set Chinese structures on language use,lexical cohesion,the rule of least effort and the principle of relevance.

Key words:hyponymy; semantics; grammar; rule of least effort; the principle of relevance

The Tradition of Using the Hyponym “人”in Set Chinese Structures:Its linguistic Analysis

LIU Ying-ka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 Guangdong,518060)

H 136.3

A

1000-260X(2010)06-0117-06

2010-06-09

刘英凯(1946—),男,黑龙江呼兰人,深圳大学教授,从事英汉对比和翻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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