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秀君,许建中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忠臣 义士 仁人
——清初张良意义阐释嬗变
范秀君,许建中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张良在秦末汉初之际,募力士椎击秦始皇;后佐刘邦,运筹帷幄,降秦灭楚。明朝乱于农民军,亡于清兵入关。清初汉族知识分子中不同阶层围绕张良的意义,阐发了忠臣、义士、仁人的不同见解。下层求仕文人迎合政治,将张良定位为“为君父报仇”的忠臣孝子;在朝受恩官吏以张良顺应时势,康济天下为怀的义士仁人自喻;明遗民因复明无望,通权达变,张良则由兴复为急的忠臣转变为救民为重的仁人。这一文化现象的阐释,表达了清初汉族知识分子对待清朝统治的不同心态,揭示了清初不同时期汉族知识分子对清朝政权情感转化的演变轨迹。
《赤松游 》;《留侯论 》;忠臣 ;义士 ;仁人
张良 (?—前 186)以祖受恩旧主,椎秦以尽忠孝。“悉以家财求客刺秦,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1]2033。“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1]2034。事败,避匿下邳,遇圯上老人折节受书。张良说项梁立韩成,“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1]2036。
受知人主,忠于其事。张良道遇刘邦,“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1]2036。克咸阳后,刘邦贪恋秦宫珠宝女色,樊哙劝谏不纳,张良进言:“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纣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1]2037项羽集军鸿门,项伯约张良急遁。张良告知汉王,并与项伯约为婚姻。汉元年正月,汉王令良以财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遂如愿。张良劝汉王:“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1]2038汉王兵败,张良建言捐地黥布、彭越、韩信封侯,“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1]2039。汉三年,汉王欲纳郦食其策,封六国后,张良以“八不可”献疑。汉四年,汉王以张良计立韩信齐王,是年秋败项王于垓下。
汉六年六月,诸将争功不休,张良献计封侯以平众怨。汉高祖欲废太子,吕后求助张良。张良清楚,“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难以口舌争”[1]2045。汉高祖面对商山四皓辅佐的太子,“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1]2047。“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1]2047。其中未尝没有张良维护汉家宗室,避免更易太子引发天下动荡,黎民涂炭的仁人之心。
清顺治六年 (1649),寄食京师的明诸生丁耀亢创作传奇《赤松游》。此剧依托《史记·留侯世家》,以张良的生平为主线,铺陈敷演。剧叙秦灭韩后,张良在高士沧浪君处与力士相遇,结为兄弟。二人相期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后误中副车。张良避匿下邳,遇圯上赤松子所化老人,授以《素书》,约功成后济北谷城山黄石相见。张良以兵略知遇刘邦,决定辅汉灭秦,以尽报韩之一念。张良运筹帷幄,助刘邦取咸阳,联诸侯,灭项羽,都长安,鼎成帝业。刘邦称帝后杀戮功臣,骨肉相煎,张良夫妇遂同去谷城山访仙拜师,后遇黄石。剧以儒释道三家共渡张良夫妇成仙,受封于人间天上作结。
丁耀亢创作《赤松游》的目的之一是“勉忠孝”[2]上805,即着力刻画张良始终为韩,为君父报仇的忠孝气节。“故国青门不改,乌衣紫燕归巢。海宇关心,江山洒泪,浩气直干云表。杜鹃恋魄啼残照,野鹿无情覆梦蕉,雄心惜佩刀”[2]上809。张良在与力士结盟后说:“痛韩亡故国伤残,更孤羽遭时淹蹇。欲倾家报主,怕失机先。待俺藏刀炙鲙,击袂环桥,国士空吞炭。独夫骄甚也,枉求仙,狭路相要血可溅。”[2]上815功成后张良辞丰居俭,自择留地,“俺虽辅汉功成,存韩未遂。感汉王客卿之礼,因而竭忠;受黄石守素之书 ,志在不禄。”“故国烟埋 ,怀志图存 ,非荣冠盖 ”[2]上865。“三万辞封意已深 ,始终不负为韩心 ”[2]上866。身居朝阙,却始终心怀韩土,“青山不改韩家土,白发争看相国孙。我张良功成十载,列爵封侯,今值皇上归沛,行幸敕赐四方群臣,衣锦荣归。我又奏过皇上,将韩陵重加葺修,敕增陵户看守。又敕赐御祭一坛,将韩王讳成的骸骨葬入故陵。来此故乡,只得先拜扫亲荣,再修君墓”[2]上883。借张良妻之点明主旨:“封侯归里,修治韩陵,拜省祖墓,实忠孝两尽矣。”[2]上883乡人赞颂张良对新主旧恩的忠诚:“近闻张相国之子张子房,佐汉封侯,请旨修韩家陵墓,正是既扶新主,不忘旧恩。”“君侯功高帝室,业继前辉,既佐汉而灭秦,又修韩而念故,可敬,可敬!”[2]上885丁耀亢剧中借张良的故事强调了始终“为君父报仇”的忠孝两全之节。
查继佐在《赤松游序》说:“紫阳曰:‘张良始终为韩,野鹤子所为寓言而心伤者哉!’亡韩以秦,善耳。不然,亡秦不以韩,而秦亡即何必以韩?故予以留侯之始终为韩者,一在秦,一在楚。秦之有韩不可忘,楚之无韩不可忘。不忘秦,于是从汉王入武关;不忘楚,于是从汉王逼垓下。此留侯之所为始终也。”[2]上803丁耀亢在《赤松游本末》中点明创作初衷:“昔吾友王子房慕汉留侯之为人,因自号子房。既通朝籍,见逆闯起于秦,乃抱椎秦之志。明癸未,请兵灭闯而及于难。予悲子房之亡,欲作《赤松》以伸其志。”[2]上805王汉,字子房,莱州掖县人,明崇祯十年进士。崇祯十六年在平定刘超叛乱中遇难[3]。丁耀亢与之私交甚笃,曾作《癸未十月入东莱哭挽王子房大中丞》诗,“承明荣帝简,仗钺巡中州。尚为朋友死,忍为君父仇”[2]上658。丁氏对王子房“忍为君父死”的忠孝行径甚为钦佩,其深层原因是对张良人品事功的敬仰和自家的身世感慨:“每念子房第一人品,第一事功,侠矣而不死,宦矣而不溺,勇矣而不武,仙矣而不诡。三代而下,惟鸱夷与留侯踪迹略似。然彼携姝载宝以去者,仍嫌其霸气、贾心,何如留侯之见首不见尾也 ?”[2]上805
丁耀亢,字西生,号野鹤,又号紫阳道人,晚署木鸡道人,清代山东诸城人,明亡时为诸生。父为明嘉靖朝进士,曾官监察御史。明末的战乱兵爨不仅使丁耀亢亲人罹难,而且其田产祖业化为乌有,还因此受诉讼之累。顺治五年入京,“名为赴试,实避诸艰”[2]上426。入京既为避祸,更为求取功名,以求乱世自保。初入京师,丁耀亢自感知遇无门:“江河坚冰腹,日暮津无梁。”[2]上7“日暮津无梁”的仕途坎坷,让丁耀亢自觉地将《赤松游》作为人生的一次机遇。“至甲申,而中原沦于闯。我大清入而扫除秦寇,真有汉高入关之遗风焉”[2]上805。《赤松游》中丁耀亢将大清进兵中原驱逐“秦寇”(即李自成义军)比作汉高入关,颂扬其帮助张良们实现为君父报仇的愿望。“为君父报仇”一直是清军入关征服中原时最为有力的政治宣言。
甲申事变后,明总兵吴三桂欲借清兵剿灭李自成,其致信多尔衮:“夫除暴剪恶,大顺也;拯危扶颠,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况流贼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王有。此又大利也。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4]1546上吴三桂的求援为清军入关提供了最为有利的机缘。范文程对多尔衮说:“中原百姓蹇罹丧乱,荼苦已极,黔首无依,思择令主以图乐业……我国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4]1546多尔衮在复吴三桂的信中强调出兵的忠义所在:“予闻流寇攻陷京师,明主惨亡,不胜发指!用是率仁义之师,沉舟破釜,誓不返旌。”[4]1546下其后清军入关沿途驰草传檄:“义兵之来,为尔等复君父仇,非敌百姓也。”[5]235清军进京安民告示:“我今居此,为尔朝雪君父之仇,破釜沉舟,一贼不灭,誓不返辙。”[5]235顺治皇帝定都北京时告谕:“顷缘贼氛渐炽,极祸中原,是用倚任亲贤,救民涂炭。乃方驰金鼓,旋奏澄清,用解倒悬,非富天下。”[4]1586上即清军入关不是为富有天下,而是救民于水火。是年九月清军南下,多尔衮致史可法信中重申“报乃君国之仇,彰我朝廷之德”[4]1563下。大清不仅有德于明朝,所得北京非取自明朝:“国家之抚定燕都,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缮之劳,悉索敝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何如感恩图报!”[4]1563下因此,“为君父报仇”的忠孝宣传成为清初顺治朝入关最强有力的政治宣言,取得了北方大多数汉族官民的拥戴,为其顺利统一北方奠定了坚实的舆论基础。丁耀亢在《赤松游》中借张良故事,宣扬了大清“为君父报仇”这一忠孝大义的政治标榜,曲折地表达了清初下层士人求仕新朝,企图得以重用的心理。
“汉留侯张子房,义士也,亦仁人也”[6]346。魏裔介在其《留侯论》中认为张良是义士,更是仁人。魏氏认为世人皆谓张良始终为韩报仇,“此殆不足以知子房”[6]346。在魏氏看来,张良“为韩报仇者,义也;佐汉定天下者,仁也”[6]346。“良之不复立六国后,盖以己心已尽,大义已明,天下苍生久困,不可以一国一己之私,而有拂于天道人事自然之勢也,岂非仁义兼尽者哉!若区区复仇,不以康济为怀,则豪侠之举而已,何足以为子房”[6]347?魏氏认为张良以康济天下苍生为念,顺应时代,具有义士仁人的情怀。所谓义士,即为韩报仇,完成作为故国臣子对先祖旧主的忠孝之举;所谓仁人,顺应大势,辅佐汉高以定天下,悯天下苍生久困,而非一国一己之私,有济世救民的普世情怀。作为新朝进士,魏裔介没有像吴梅村一样背负新旧两朝恩,愧作两截臣的心理重负。但毕竟其父祖曾做过明朝官吏,内心深处的故国之思令其心怀忐忑。魏裔介的祖父“万历甲午举于乡,甲辰第进士,任河南武阳知县,调永城。四举循良,皆居第一,行考取授山西道监察御史”[6]586。其父“天启辛酉选贡,考中县令,未仕”[6]586。魏裔介为明崇祯十五年举人,其祖孙三代皆有功名于明朝。甲申年,魏裔介二十九岁,“五月,大清定鼎,催举人赴选,遂至都。上疏愿会试,不愿即仕”[6]591。魏裔介虽然没有当即接受大清的委任,但毕竟对新朝的市恩做了积极回应,顺治三年考中进士。魏裔介身经目睹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深察生民涂炭。顺治十一年(1654)魏裔介在《甲午春,流民南走如蚁。有夫妇至滹沱河欲渡,舟子索值,无以应,遂并其子女赴河死。余闻而哀之,作投河叹》一诗真实记录了因无钱渡河举家赴河而死的人间悲剧。
同年,魏裔介在《题为流民死伤堪悯疏》中详细记述水灾、圈地给民众造成的疾苦:有父母夫妻同日缢死者,有先投儿女于河而后自投者,有得钱数百卖其子女者,有刮树皮掘草根而食者。至于僵仆路傍为鸟鸢豺狼食者,又不知其几何矣[6]20。魏裔介的奏疏被皇帝采纳,拨出白银二十万两赈济,全活民众数十万人;同时圈占土地被禁止。入仕后魏裔介积极任事,先后上疏二百余次,仅顺治十二年就连续上疏六次 (《破资格以用言官》、《定会计以清财赋》、《兴教化以正风俗》、《重农工以资兵力》、《讲律令以清刑罚》、《竣大工以恤民生》)。魏裔介对国计民生、军事战略无不用心,顺治皇帝加以超擢,并面谕:“此番擢用,出朕之意,非有他人荐举,不可听人引诱。须力破党羽之习,以副眷注。”[6]598顺治皇帝对魏裔介赏赐名马以示荣宠,“是日赐公所乘马,烧獐兔割而啖之”[6]598。魏裔介也满怀感激,“凌晨谒黄幄,烟中雨露微”,“天颜思喜起,作赋近光辉”[6]601。吴梅村评价魏裔介时说:“公秉鸿俊魁杰之才,遭逢圣朝,迥翔禁近。值世祖章皇帝兴治右文,招延俊茂,数举经筵,命儒臣讲论大义,或时巡游南苑,应制赋诗,一时文学侍从之臣,无不掞藻摛华,对扬休命,而公实岿然为冠首。其后历谏垣,跻宪府,密勿论思,纪纲庶政,对章数十上。如请开日讲、颁《孝经》、录遗忠、辟异端诸疏,皆关天下国家大计,盖非当宁知公之深,不能尽用公之言,以兴治太平;而非公之才与公之学,亦不能辅导以成至治。圣主良臣,相得益彰,于以调元赞化,经国庇民,千载一时也。”[6]1
清政府在大学士及各部尚书中设满汉人员,对降清的刘正宗、冯铨等信任有加;对新取进士更是委以重任。魏裔介的同年进士李蔚“每於谈笑间婉言曲喻,徐使更正。其间调和匡救,保护善类,霨有力焉”[7]9686。冯溥“世祖幸内院,顾大学士曰:朕视冯溥乃真翰林也!”[7]9690王熙“时三籓拥兵逾制,吴三桂尤崛强,擅署官吏,浸骄蹇,萌异志。熙首疏请裁兵减饷”[7]9694。“熙持大体,有远虑。平定三籓后,开方略馆”[7]9695。顺治皇帝曾多次下旨谕告君臣一心一德,满汉一体[4]2051下-2052上。正是有了君主的信任和重用,任仕新朝的汉族士人大多抛开华夷之辨,积极任事,以救世济民,致君尧舜的仁人情怀,为清初政权的巩固和社会的发展发挥了积极作用。魏裔介对张良的义士仁人的认识,正是当时深受信任的汉族士大夫自我治平理想的真实表露。
“子房始终之节皎然明白,忠臣仁人,兼而有之”[8]42。康熙二年,魏禧在其《留侯论》中认为:“忠臣以兴复为急,虽杀身殃民而无悔。仁人以救民为重,故通权达节以择主。”[8]42张良椎秦及助刘邦亡秦灭羽都是源于对故国的忠义之举;虽以兴复为急,但能通权达节,有救民为本的仁人情怀。在兴复旧朝无望的境地下,忠义之心不仅仅是忠于一家一姓的君主,而是化为以天下苍生为感怀的仁人之心。“且夫天子公器,非一人一姓之私也。天为民而立君,故能救生民于水火,故天以为子,而天下戴之以为父。子房欲遂其报韩之志,而得能定天下祸乱之君,故汉必不可以不辅”[8]43。魏禧认为即使是孔孟尊周游说列国,虽欲周氏之子孙王天下,朝诸侯,但是周之子孙不能胜任,不因一姓之兴亡而置天下之生民不顾。“夫孟子学孔子者也,孔子尊周而孟子游说列国,惓惓于齐、梁之君,教之以王。夫孟子岂不欲周之子孙王天下而朝诸侯?周卒不能,而天下之生民不可以补救。天生子房以为天下也,故欲责子房以匹夫之谋,为范增之所为乎,亦已过矣”[8]43。
魏禧作为清初著名的明遗民,对张良由忠臣向仁人认识的转变正是明遗民随时势转变,入世情怀的真实外现。而随着南明武装割据的消歇和清朝政权的巩固,许多遗民感到复明无望,逐渐由武装对抗转向经世泽民。他们虽然以兴复为念,但对舍身死节有着清醒的认识。陈确在《死节论》中认为:“死合于义之为节,不然则罔死耳,非节也。”“死生极平常事,人谁不死,绝无足奇者,要善其死之为难耳。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曰:‘生我所欲,义我所欲,二者不可兼,则舍生取义。’皆推极言之。故义可兼取,则生有不必舍;仁未能成,而身亦不必杀也。”[9]152“甲申以来,死者尤众,岂曰不义?然非义之义,大人勿为。且人之贤不肖,生平俱在。故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今士动称末后一著,遂使奸盗优倡同登节义,浊乱无纪未有若死节一案者,真可痛也!”[9]154顾炎武对“舍身”与“为仁”有着深入的讨论,他在写给李颙的信中说:“天下之事,有杀身以成仁者;有可以死,而死不足以成我仁者。子曰:‘吾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圣人以能不蹈仁而死?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而不胶于一……于是有免死之周,食嗟来之谢,而古人不以为非也。必使斤斤焉避于小嫌,全齐小节,他日事变之来,不能尽如吾料,苟执一不移,则为荀息之忠,尾生之信。不然,或至并其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于通人矣。”[10]86其中的“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而不胶于一”和“通人”的主张与魏禧的“通权达节”如出一辙。又在其《病起与蓟门当事书》说:“天生豪杰,必有所任,如人主于其臣,授予官与之职。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故一病垂危,深思不乱,使遂溘然焉长逝,而于此任已不可谓无尺寸之功。今既得生,是天以为稍能任事而不遽放归者也,又敢怠其职乎?”[10]99顾炎武进一步明确“仁人”今日的职责是“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他们大多不赞成出仕新朝,但并非超然世外,陆世仪认为:“度其才可以有为于时度,其时必能用,我进以礼,退以义。上则致君,下则泽民,功及于一时,德被于天下。”[11]即他们从由对“亡国”与“亡天下”的辨析,走向“为万民而非为一姓”,造福百姓的转变。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原君》中认为:“古之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使兆人百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百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也,非为君也;为万民也,非为一姓也。”“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晋、宋、齐、梁之兴亡,无与于治乱者也。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12]对张良的意义由忠臣到仁人认识和行为的转变,正是清初由顺治朝向康熙朝政治形势所决定的,也是大部分明朝遗民顺应时局、积极入世的时代回应。无论是奋不顾身、舍生就义,还是著书立说、编史施教,他们以天下黎民为念的民本情怀始终是中华民族精神中最璀璨的部分。
“夫玄象著明,以察时变,天文也;圣达立言,化成天下,人文也。达幽显之情,明天人之际,其在文乎!”[13]清初汉族士人正是基于对幽显之情的通达和时势的体察,赋予张良这一历史人物不同内涵。这种内涵因时势和个人际遇的差异,经历了由顺治初年为迎合政治、以干仕进的“为君父报仇”的忠臣孝子的宣扬,到顺治中后期新锐士子受恩新朝、勇于任事,“不以一己一国之私”,顺应自然之势,以求致君尧舜义士仁人的自期,再到康熙初期因时局转变而通权达节的明遗民们,“非一人一姓之私”,而以“万民之忧乐”为念的忠臣仁人观念的嬗变。这种阐释清晰地传达出清初汉族士大夫、中下层文人急于求取功名以求自保,新晋士子深受朝廷恩遇,抛弃种族偏见,竭忠尽智,以及明遗民在复明无望的境况下,济世救民的入世情怀的心态演变轨迹。梳理其个中变化,对于人们了解清初汉族知识分子的思想行为具有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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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7-4937(2010)06-0117-04
2010-09-30
范秀君 (1971-),男,山东新泰人,博士研究生,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许建中 (1957-),男,山东海阳人,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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