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喜宁,陈戍国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儒学史专辑孔子谥号演变考*
董喜宁,陈戍国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主持人语:
儒家文化建构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儒学史是中国传统学术的主流学术。本辑论文以儒学史为主题,时间跨度是从先秦到清代,内容则涉及儒家的经学、哲学、宗教、伦理、政治、教育等各个领域。对儒学作多学科、多视角的分析,是当代学界研究儒学史的一个显著特点。
(朱汉民教授)
哀公作诔,称孔子为尼父。尼父是否为谥,历来歧见纷纭。自平帝时追赠褒成宣尼公后,孔子之谥,递有演变。北魏时称文圣尼父,唐时尊为宣父、文宣王,宋时则为玄圣文宣王、至圣文宣王,元武宗时至圣前又加大成,明嘉靖后止称至圣先师。其封爵代有不同,或称公,或称王,宋真宗时欲追加帝号未遂,其后儒生议此者甚多,至嘉靖定祀典,夺王爵而称先师。其谥号演变既受议谥规律所限,又与儒学发展及帝王崇抑纠葛在一起。
孔子;谥号;尼父;文宣;更定祀典
Abstract:Ni Fu,the tiltle of Confucius appeared in Lu Aikong’s Eulogy speech.W hether it is a Posthumous,differences have alw aysmaintained.Since Confucius w as given the posthumous title of Bao Cheng Xuan Ni Gong from Han Ping Di,in the follow ing time he was continuously canonized as Wen Sheng Ni Fu,Xuan Fu,Wen Xuan Wang,Xuan Sheng Wen Xuan Wang,Zhi Sheng Wen Xuan Wang,Da Cheng Zhi Sheng Wen Xuan Wang,Zhi Sheng Xian Shi,etc.On one occasion,Song Zhen Zong want to add Imperial tiltle to Confucius,but no t put into p ractice.After that,discussion of this issue always arise.Through the reform of M ing Shi Zong on Sacrificial ceremony,Wang was taken away f rom Confucius’s peerage,only remains Zhi Sheng Xian Shi.The topic of Confucius’s Posthumous both limited by the regular pattern system,again entangled w ith the development of Confucianism and the personality of the emperor.
Key words:Confucius;Posthumous;Ni Fu;Wen Xuan;the refo rm of Sacrificial ceremony
历代尊奉孔子,其隆重程度最直接地反映在孔子的谥号封爵上。“尼父”是孔子死后最先获得的官方敬称,它出现在哀公的诔辞中。至于这一称呼是否算得上谥号,历来解说不同。汉代经学家大多持肯定态度。譬如,蔡邕议益州刺史朱穆谥号时以为,称“子”降等,可于“公”“父”二字中择授,“父”虽非爵号,体与“公”同,又云“宋有正考父,鲁有尼父,配谥之称也”。[1](P189)“父”既配谥,则“尼父”必为谥号无疑。郑玄亦称“尼父”是以字为谥。[2](P1294)唐孔颖达同时为《左传》、《礼记》作疏,但对“尼父”是否为谥的见解,却相互抵牾。前者以郑玄之说为妄,后者却又融和伯喈、康成两家,以为“尼父者,尼则谥也,父且字甫,是丈夫之美称。称字而谥之尼父也”[2](P1294)。宋人马睎孟以为“尼父”虽不标谥名,却具其实。[4](P328)元人陈澔在解说哀公之诔时,只言“作谥者先列其生之实行谓之诔”[5](P726),至于“尼父”一号之归属,则模糊其指,语焉不详。相形而下,倒是吴澄处理得干脆利落:“诔者,述其功行以哀之之辞,如后世祭文之类,非谥也。郑注每解诔为谥,非也。”[6](P398)到了明朝,丘濬作《大学衍义补》,将哀公之诔定位为后世追谥孔子之始。[7](P905)同代人李之藻却对“尼父”一称不屑一顾,称“尼父岂可言谥”[8](P7)。细考孔氏子孙的纂述之作,从宋朝孔传的《东家杂记》[9](P64),到金朝孔元措的《祖庭广记》[10](卷一),再到清代孔继汾的《阙里文献考》[11](P244),均不言“尼父”为孔子之谥。盖其祖既不为哀公所用,谥之与否实不愿穷究深解,更何况“尼父”毕竟为一著美之称。
“褒成宣尼公”是孔子获得的最早的一个确定无疑的谥号,也是孔子谥“宣”之始。考其所自,却未免存在让人难以释怀的地方。《汉书》记载,平帝时王莽秉政,封孔子后孔均为褒成侯,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12](P351)宋人刘敞曾对此谥加以解析:“褒成者,国也。宣尼者,谥也。公侯者,爵也。褒成宣尼公者,犹曰河间献王云尔。”[13](P679)对后儒而言,一个至为尴尬的地方是此号倡自王莽。既鄙其人,必不齿其所行。魏了翁就直接以无知讥之,称:“古者弟子之于师,子孙之于父祖,尊之而无以加也,则称字以别之。字之至贵,汉初犹然,而新莽不知仲尼之为尊也 ,妄为作谥。”[14](卷四十五)元人姚燧则径指王莽加谥为奸谋,其语为:“孔子卒,哀公诔之,子贡以为非礼。至汉平帝始封谥褒成侯宣尼公,盖王莽假善以收誉,将遂其奸谋也。”[15](卷五)丘濬称:“夫平帝之世,政出王莽,奸伪之徒假崇儒之名以收誉望文奸谋,圣人在天之灵其不之受也必矣。有若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夫子者也。岂一言一行之善而可以节惠立谥也哉。”[7](P747)李之藻称:“然宣者,圣善周闻之谓,宁足尽吾夫子?此王莽假善收誉,圣人在天之灵未必受耳。”[8](P7)既欲尊夫子,又不欲妄人虚加于夫子,护圣之切,臻入洁境。
关于“宣”字之谥,《逸周书·谥法解》中给出了两类可予之例,即:圣善周闻曰宣,施而不成为宣。[16](P42)蔡邕给出的标准大致相同,即:圣善同文曰宣。[17](卷下)这些品陟条件 ,到了苏洵作《谥法》时又有所放宽。[18](P902)王莽以“宣”谥夫子,当有所据。古人对谥号的定位是“谥者行之迹也,而号者功之表也”[16](P40),它的最理想状态是达到“闻其谥,知其行也”[2](P1534)的效果。“宣”之于孔子,大致完成了对其一生行迹事业的勾勒,很好地实现了谥号的功能性价值。因之,“宣”字之谥尽管始自王莽,却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其运用之盛,尤彰显于唐、宋、元、明初。
北魏孝文帝定孔子的谥号为“文圣尼父”。[19](P169)就谥法中的议字原则而言,“圣”与“文”均贵于“宣”字。然而,这两个贵字并不比“宣”更适用。唐贞观十一年,太宗诏尊孔子为“宣父”。[20](P372)唐中宗又谥为“文宣”。[21](P918)唐代用“宣”字 ,远承汉制 ,又肇后来累美迭加之先机。玄宗时以孔子“虽代有褒称,而未为崇峻,不副于实”,又追谥为“文宣王”[21](P920),此为孔子“王”爵之始。之前,只于公、侯两种爵中择授。①东汉和帝时封孔子为褒尊侯;北周宣帝时追封孔子为邹国公;武则天时封孔子为隆道公.就身份等级而言,“文宣王”一称加诸孔子,已是褒重无比,超越往昔。然而此一褒称并非专为孔子打造,南北朝时,其用极为流行。②南齐竟陵王萧子良[22](P691;P692),后魏清河王元亶[23](P184)、任城王元澄[23](P661)、汝南王元悦[19](P587)、长孙稚[24](P1327)、斛斯椿[24](P1622)等俱谥文宣王.以“文宣”二字获谥者人数更多,其中北齐显祖高洋亦在此列。[25](P43)也许正因为这一谥号运用泛滥,所以丘濬不以此为夫子之荣,反以为辱,他说:“若夫‘宣’之为宣,谥法之美者不过圣善周闻而已,岂足以尽吾圣人之大徳哉!况唐未加圣人是谥之前,而北齐高洋、李元忠、南齐萧子良、隋长孙贤之数人者,固先有此谥矣。天生圣人为万世道徳之宗主,称天以诔之,犹恐未足以称其徳,彼区区荒诞之称、汙下之见,何足以为吾圣人之轻重哉!”[7](P751)“文宣王”一称在当代就已经有人不甚满意,乃至唐末戎事倥偬之际,竟有宰相“不究时病”,奏请在“文宣王”谥中追加一“哲”字。[26](P149)
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又加谥孔子为“玄圣文宣王”。其中的“玄”字,孔子仅享用了四年多时间,即被通告禁用。据说真宗亲眼目睹天尊降临自称赵之始祖云云,为答谢天眷非常之恩,他接连推出了一系列尊崇举措。[27](P1797~1802)其中之一就是为这位圣祖加名,诏令曰:“圣祖名,上曰玄、下曰朗,不得斥犯。”[27](P1801)为避国讳,孔子的谥号被改为“至圣文宣王”。对于真宗朝的加谥改谥动作,素有“议论好矫激,闻者骇愕”[28](P4810)之名的丘濬再度难平,称:“其所加谥者,用纬书异端之说,至其改谥,又因黥卒所言妖妄之神而避其讳,要皆非礼之礼。”[7](P908)纬书异端指“玄圣”典出之《春秋演孔图》、《庄子》二书。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十《真宗》:“《春秋演孔图》曰:‘孔子母梦感黑帝而生,故曰玄圣。’《庄子》曰:‘恬澹玄圣,素王之道。’遂取以为称。”[27](P1574)黥卒所言妖妄之神指圣祖降临一事。真宗崇信道教,而此事据称是一名笃好仙术的小贩为投其所好而一手操作的,所以丘文庄有此一说。[27](P1593~1594)然而宋朝开国皇帝的谥号也因避“玄”字而改,这对孔子的信徒们来说,似乎可以稍感慰藉。①王称《东都事略》卷二:“大中祥符元年,加上尊谥曰‘启运立极英武圣文神德玄功大孝皇帝’。五年,再加上尊谥曰‘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29](P779)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十九《真宗》:“初宰臣以太祖谥号有与圣祖名同者,将议易之。上曰:‘真祖临降,皇家大庆也。六室并当增谥。’……太祖曰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27](P1801)
元武宗时,加夫子号为“大成至圣文宣王”。[30](P1892)此举得到儒教中人的高度评价。湛若水称赞道:“自有生民以来,圣神之伦众矣,而未有孔子;自有孔子以来,帝王之尊之者多矣,而未有如元武宗者。至矣,备矣,传之万世而无以有加矣!然则天理之在人心,岂尝一日息耶?夫元以此而开教化之原,此所以能自立其国乎?不然,则虽有天下不能一朝居也。”[31](P414)“大成”之议出自《孟子 ·万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 ,终条理也。”[32](P2740~2741)“大成”二字因其广洽博通,加诸孔子,深惬人意,以至于在素慎华夷之别的儒者看来,武宗所赋此号竟然无可挑剔,如夏良胜就说:“辽也,金也,元也,皆非起于诸夏深有得于圣贤之教者也,然于孔道之尊有加无已,至元之诏词美号,至矣,尽矣,无复有加矣!”[33](P355)
到了明代孝宗时,有大臣憾于孔子谥号仍袭元旧、国朝无擅其美而建议道:“孔子封典尚袭元旧,未能改正。所谓大成者,孟子取譬之词。所谓文宣者,齐主高洋之谥。不可拟盛徳,宜节去大成文宣四字,别定尊荣美谥。”[34](P113)此一提议久而未决。到了嘉靖朝,却是不变则已,一变而面目皆非。历此冲击,不止“大成”、“文宣”了无踪迹,连“王”称亦一并消失。到了清初,在国祚惟新改朔易色之时,“大成”、“文宣”才得以重新启用。顺治二年,国子祭酒李若琳上言:“孔子之赞乾坤,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曰大成,曰至圣,洵非孔子之德配乾坤者莫能当之。今称至圣而遗大成,得毋乾坤之义未备乎?至曰文曰宣,按之谥法,经纬天地曰文,圣善周闻曰宣,又洵非孔子之德兼君师者莫能当之。今止称先师而遗谥号,然则古之英君明辟,可止曰某君某王而去圣神文武之谥,可乎?张璁欲去封爵而并除谥号,非确论也。臣愚以为当今更新之会,宜追复旧谥,仍称大成至圣文宣先师孔子之位。”[34](P572)此议获得通行,“大成”、“文宣”重又有了立身之地。然而时隔不久,再次更张。有人称:“圣至孔子,赞美难以形容。曰至圣则无所不该,曰先师则名正而实称。顺治初年仍元旧谥而不称王。窃意追王固属诬圣,即加大成文宣四字亦不足以尽孔子,宜改主为至圣先师孔子。”[34](P111)皇帝从其议 ,遂为定制。“大成”、“文宣”再度消失。
孔子封号在嘉靖朝受到的最大变故当为“王”衔的剥离。此前,孔子被冠以“王”的时间已持续了八百年。“文宣王”、“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三号相沿相袭,踵事增美。正因褒崇之盛,唐玄宗、宋真宗、元武宗三君成为圣门发展史上可圈可点的人物。到了明世宗朱厚熜那里,事情发生了转变。当初他以外藩入继大统,实属侥幸。御极之初,力除弊政,天下翕然望治。或许是在皇宫礼仪规矩的洗礼过程中受到了刺激,新帝反守为攻,成为议礼的主持者。孔子谥号,也在此帝的嗜好范围之内。
改制计划是授意大学士张璁去做的。史载,璁缘帝意,言孔子宜称“先圣先师”,不称“王”。[28](P1298)张璁因议礼骤贵,立身处世已见恶当时。此番惊扰,再陷众怒。不知是为张璁辩护,还是为自己辩护,嘉靖还专门作了一篇文章,其中有言:“夫孔子之于当时诸侯,有僭王者皆笔削而心诛之,故曰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孔子生如是,其死乃不体圣人之心,漫加其号,虽曰尊崇,其实自为乱贼之徒,是何心哉?……璁也,为名分也,为义理也,非谀君也,非灭师也。若朕所正者亦如是,所以防闲于万世之下也。”[8](P32~33)个中原委和盘托出,不难看出嘉靖立意之坚定。后人再难想像一个虚爵所承受的重量,左右其议可以瞬间让人丢官弃职,也能瞬间致士类于卑颜一片。最先得罪的是时任编修的徐阶,他上言:“天子王祀孔子,承袭已久。一日不王,众人愚昧,将妄加臆度,以为陛下夺孔子王爵,易惑难晓。”[35](P773)世宗览疏不喜,立谪其官。接着是御史黎贯,因其上疏中有这样一句话:“莫尊于天地,亦莫尊于父师,陛下敬天尊亲,不应独以孔子“王”号为僭。”[28](P1299)嘉靖以其有影射自己在大礼议中追尊生父之嫌而斥其为奸恶,令下法司会讯,并褫夺其职。此后黎贯以一介草民卒于家。[28](P5502)再就是给事中王汝梅等人亦极言不宜去“王”号,一概被斥为谬论。[28](P1299)官场在大礼议之争中已经经历了一次浩劫,前车之鉴令此次杀鸡儆猴的效果很快发生,诸人再无异议,“至圣先师”随之敲定。[28](P1299)
夺去“王”爵并不是一次突发奇想,早在此前,就已经有人对“王”孔子有所微议。元代姚燧在《汴梁庙学记》中说:“宰我以夫子远贤尧舜,何王之不可居,然后世天子之子、有功之臣皆曰王,以孔子之圣卒下比爵于其子臣,诚不知其可也。”[15](卷五)由此看来,牧庵先生是觉得“王”不足以比拟甚至贬低了孔子。明初的吴沉也觉得不妥,但理由迥异,其《孔子封王辩》云:“王,君之号也。夫子,人臣也。生非王爵,死而谥之,可乎哉?”[36](P643)这就造成了两种持论态度,一者为矜持式的不愿,一者为斥责式的不该。后来又有人对孔子的“王”号起源进行了原罪式追溯,其结论是:“唐玄宗开元既尊老子为玄元皇帝,尊太公为武成王,则追谥孔子不得而缺,岂可以李林甫不学无术之谬制为万世程乎?”[35](P770)至于这种说法是怎么得出来的,没有人知道。这些声音虽不著于当时,到了嘉靖朝,却大行其是。其中尤以吴沉最为惹目,史称:“沉尝著《辩》,言孔子封王为非礼。后布政使夏寅、祭酒邱濬皆沿其说。至嘉靖九年,更定祀典,改称至圣先师,实自沉发之也。”[28](P3948)然护“王”派却言:“其辨孔子不当称王者,止吴澄(当为吴沉)一人而已。”[28](P1299)足见吴沉持论的影响力。
“至圣先师”一号议定后,似乎颇合潮流,后世未闻哪任执政有欲复孔子“王”号之说者。即使清初稍加荣饰,亦只称“大成至圣文宣先师”,而不及“王”号,况且旋即又恢复为“至圣先师”。观世人评价,赞成者固以改谥为至当,如明代王世贞称:“世宗皇帝下明诏,易像为主,易王称师,此万古独信之真,足破迂儒浅陋之见。”[37](P90)俞汝楫称:“至世宗独出睿见,尊为‘先师孔子’,可为极崇祀之道矣。”[38](册598;P527)清代谷应泰称:“王拜于帝,僭已。称先师,礼也。”[35](P782)清代张鹏翮称:“明世宗时,大学士张璁所议定者,情理允协,规制可久。”[39]秦蕙田称“至圣先师”一号“能折衷于古”。[40](册135;P129)孔继汾称:“张璁之议诚不为无见。”[11](P327)反对者亦不以孔子“王”号之失为深憾,惟苛责“至圣先师”犹有可议,如明代吕元善称:“今去王号而止称先师,岂以先师为独尊乎?古之教训及人者皆得称先师,则先师非独尊之称也。”[41](P542)清代陈廷敬称:“今天下学祀孔子,称至圣先师,则是直以先圣、先师为一人矣,考之礼意多未合。”[42](P524)毛奇龄称:“乃明代寡学,以嘉靖议礼之臣而妄改祀典,忽易之以至圣先师之名,而后遂遵之而莫敢易焉。夫合师于圣,邋而不尊;附圣于师,转见輶亵。”[43](P362)嘉靖后即使有愤懑之士,也不再强以王不王逞其意气之辩,而是付诸平实,方以智只以“璁阳尊而巧抑耳”[44](P547)为语,并不深责。张岱亦是寓论于轻描淡写之间,他在拜谒孔庙后,述道:“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总以见其大也。”[45](P3)
世人以贵爵显号为尊崇之极,积美累善,叠床架屋之繁亦不惮为之。尊崇必加的思维习惯设置了增之则可,损之则必冒大不韪的追崇模式。本来亲切朴素的孔夫子,非要为他套上高高的帽子,将其“抬到吓人的高度”[46](P316),确实让人生厌。嘉靖改制一洗其所沾染的官僚气,倒也清新近人。然而事件的发生总存在主观动机与客观效果上的差异,世宗的御笔《正孔子祀典说》就暴露了他的心思,在孔子谥号更改上,他重点指出了一点,即孔子虽有王者之道、王者之徳、王者之功、王者之事,但关键在于其没有王者之位,是以称“王”则僭。他最终的定调是:“王者之名不宜伪称,王者之徳不容伪为。伪称者近于僭乱,伪为者其实有未尽之也。”[8](P33)朱厚熜确实是一个很较真的人,为了证实其主张,他还很孩子气地判定了一下孔子与明祖的高下,其语为:“至我太祖高皇帝,虽道用孔子之道,而圣仁神智武功文徳,宜与尧舜并矣,恐有非孔子所可拟也。[8](P33)世宗常以明太祖的继承者自居,太祖革诸神封号,惟孔子封爵仍旧,他就以发扬祖业为己任,称:“特存其号,岂无望于后人哉?”[8](P33)依逻辑推之,世宗抑孔而自褒之意甚明。既是如此,则时人疑其“以位而凌先师”[8](P33),后人称其“上素不乐师道与君并重”[47](P360),或不为诬。或许意识到《说》的鲁莽与冲动,嘉靖后来又续了一个《正孔子祀典申记》,然而文中并无新意,只是将前文提到的原罪追溯与姚燧的拒绝俗爵粘合在一块,悄然将战略公关由吴沉的世俗路线过渡到牧庵的超拔路线。[40](册137;P902)“抑而正名”到“崇而正名”,瞬间天壤,实不失为亡羊之后的补牢之举。
在朱厚熜的依位定名论出台之前,儒界实际上一直没断了要为孔子追要一个更高权限的名的,其最热衷的方案是将王升格为帝。最早想到要加孔子为帝的不是儒者,而是宋真宗。这称得上是一次突发奇想,念头产生于真宗亲临曲阜拜谒之时,当时的情景是:“(真宗)幸曲阜县,谒文宣王庙,……又幸孔林。下诏追谥夫子曰元(玄)圣文宣王。先是,帝曰:‘唐明皇褒先圣为王,朕欲追谥为帝,可乎?当令有司检讨故事以闻。’或言宣父周之陪臣,周止称王,不当加以帝号。遂止赠美名。”[48](P268~269)在真宗,只是为了如何超佚往古。在儒者,却牵出了一个充满诱惑的梦想。此次机会稍纵即逝,不能不让人怀交臂之憾。到了神宗熙宁年间,判国子监常秩、李定、黄履、吕升卿等人又请加孔子“帝”号,以示尊崇之意。翰林学士元绛等乞依所请。①常秩等人上奏事,见李清臣等《上神宗乞罢追帝孔子》[49](P985),奏札内容及元绛等人附议事,见赵汝愚注文[49](P985~986).然而,同为翰林学士的杨绘却以为非礼。[50](P10450)判太常寺李清臣亦以为非宜,他的理由是:“今无位而“帝”之,虑非先圣之本意。且孔氏虽圣,异姓也。究考古今,自非推五岳之天神及追谥祖宗之同体,而以异姓为“帝”号,于故事亡有。若以之显号发策,动观听于天下,臣诚以为未安也。”[49](P985)朝廷从其言,孔子帝号之想再次落空。“阻挠者”在后世遭到严厉批判,其中尤以李清臣最为众矢之的,对其怀“笔诛之忿”者绝非一人。[51](P221)然而,清臣实有不白之冤,他虽不赞成帝号,却转而请求更实际的利益,如建议:“升先圣释奠为大祀,使列于郊庙日月天神之次,礼乐祠事皆增而大之。”[49](P985)冲动的孔徒们并没有此等详究的耐心。更甚者,又有人急中生误,将真宗朝的“陪臣”公案也嫁落于清臣之身而讨伐之。②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一云“:李邦直者独曰,周室称王,陪臣不当为帝。”今观李清臣奏折,并无此语,陪臣云云实出于真宗朝有司之口(见上文)。明何孟春撰《何文简疏议》卷二《正祀疏》、清孙承泽撰《春明梦余录》卷五十六有同样的错误。又有将李清臣其人其事跨越时空挪于真宗朝进行批判的莽举[52](P34),史误更甚。
谥孔子以“帝”的梦想在明朝重赓前绪。可是,所有的人仍然走不出一个怪圈,即定名的基础,要么以位压德,要么以德压位。时代的进展,名物制度的变迁,都造成了后来理解取证上的混乱。周代最高统治者方可称“王”,它是至高无上的称呼。自秦始皇以后,最尊贵的称谓一变为“帝”,臣下有功者及藩国宗支获据“王”称。以此论,则秦后之“帝”称即周之“王”称,秦后之“王”称却已卑而下之,远非其原。若以孔子为周人而比拟王称,则称“王”称“帝”实别无二致;若比拟后代之王称,则未免让人心中不安。宪宗朝的国子监祭酒周洪谟怀此不安,但是他洞悉前面的所有可能,所以虽以“帝”号为请却并不执拗,表现出了一副退一步海阔天空式的大度。他提供给朝廷的选择是:“或加美谥,或封帝号。如不加封,或以‘大成至圣’四字易为‘圣神广运’之数;如不封帝,或表眀孔子周人,当依周制。其所封乃当时天王之王,非后世国王之王。”[38](册598;P698)但是他有附加条件,即加笾豆舞佾之数如天子之制,以此证实此“王”即彼“帝”。究其实,仍为明退暗进之计。此议最终为朝廷所择用,仍用“王”号,加笾豆数为十二,舞佾数为八。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洪谟的良苦用心,时人杨守陈[36]](P644~645)及郑纪[53](P750)就颇有微词。他们的逻辑是孔子固为周人,但“王”称出自后世所封,自是适用后制,惟加“帝”号方显崇师重道之至意。杨、郑二人也有不同之处,相较于杨氏加孔子“帝”号之迫切,郑氏的主要目的更在于正名。他的方案是两可之策,要么封“帝”以称于现时的十二冕旒、十二服章、十二笾豆与八佾,要么减杀冕服礼乐之数以称于现时的“王”称。这些建议均未被采纳。
应周洪谟所请而增加的笾豆舞佾数为后世的请封开拓了更多余地,提供了更为正当的理由。因为这次的名与数之间存在着人人皆知的“失礼”之处。上文郑纪的第一套方案实际上已经不自觉地落入了周氏的如意算盘。到了孝宗朝,又有人直截了当地上请:“孔子为万世帝王之师,固当祀以天子之礼,今礼用天子而号犹称王。……乞加封曰‘文祖大成至圣帝’,庶称尊之典无遗憾矣。”[38](册597;P866)何孟春也是如此,他说:“国朝孔庙享祀循旧,乐用六佾,宪宗皇帝益而为八,百代之下谁敢易焉?此追谥孔子为帝之典,臣所以重有望于今日。”[52](P35)除此之外,亦有人在孔子拟称上接周洪谟之余绪,如直隶常熟的一名知县就上奏:“先师孔子名号未定,似为今日缺典。请取春秋祝文之义,于‘大成’之上加以‘配天广运’,‘至圣’之下系以‘万世帝王宗师’。”[38](册598;P699~700)“广运”二字典出《大禹谟》,即:“益曰:‘都!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54](P134)采此二字,盖取帝德质美之意。但是周氏“圣神广运”既已被有司嫌于“伯益赞尧之词”而不采,后者的累词赘语更无庸论了。由周洪谟开拓的这条请“帝”路径,或许可以继续扩展。可是,嘉靖朝的干预,使得此一努力成果戛然而消。
“帝”成为孔子谥号一题上最高级别的称谓探索。伴随着嘉靖改制的迅速展开,“帝”说再无议及,“王”称亦拥趸尽散。后世怅怅若失之人,无所取弥,只能付诸虚语以慰之,其言如:“圣人万世为师,虽为周陪臣,而百代以道帝之。”[44](P547)在皇权至上的时代,称王称帝,又怎是单纯的讨论就可左右。宋人罗从彦曾言及此题,他说:“唐明皇既追封先圣为王,袭其旧号可也,加之以帝号而褒崇之亦可也。顾时君所欲何如耳。”[55](P676)视君所欲,大较如此。
孔子在汉政权中没有获得的“帝”号却实现于西夏。仁宗尊孔子为“文宣帝”。[50](P14025)这一举措使得西夏这一弹丸小国颜色顿生。修《金史》者说:“五代之际,朝兴夕替,制度礼乐荡为灰烬。……(西夏)然能崇尚儒术,尊孔子以帝号,其文章辞命有可观者。立国二百余年,抗衡辽、金、宋三国,偭向无常,视三国之势强弱以为异同焉。故近代学者记西北地理,往往皆臆度言之。圣神有作,天下会于一,驿道往来视为东西州矣。”[56](P2877)清代的宋际也称赞道:“西夏尊宣圣为‘帝’,虽小国不足称,然崇师之意亦可嘉也。”[57](P69)可见儒者心目中不可消除的“帝”号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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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Posthumous of Confucius
DONG Xi-ning,CHEN Shu-guo
((Yuelu Academy,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B222.2
A
1008—1763(2010)03—0005—06
2009-04-14
董喜宁(1977—),女,山东海阳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礼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