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霞
(铜仁学院 中文系,贵州 铜仁 554300)
论欧阳修词评价与文人审美情怀
陈明霞
(铜仁学院 中文系,贵州 铜仁 554300)
欧阳修词集无定本,词风多样,历代评论者对其评价不一,但这些评论都流露着他们的审美情怀与审美文化心理。其审美情怀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重视欧阳修词中所流露出的人格美;二是重视欧阳修词的艺术美。这一审美情怀与评论者的审美文化心理密不可分:一方面他们喜欢小词的词情美;另一方面又受到儒家文化追求人格美的影响,对于不合规矩的小词加以排斥。总之,这种审美情趣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评论者的审美客观性,应引起人们深深地思考。
欧阳修词评价;审美情怀;审美文化心理;思考
在北宋词史上,欧阳修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欧阳修词(以下简称欧词)的特点复杂,历代评论者对其褒贬不一,但这些评价一定程度上流露出了他们的审美情怀与审美文化心理。
(1)人格美。历代评论者对欧词的评价比较全面,体现了他们的审美情怀。其中,寻求人格美是不可忽略的一个方面。
从欧词里寻求作者的人格美并非易事,因为欧词本身就有不少艳词。谢章挺《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一云:“宋人亦何尝不尚艳词?功业如范文正,文章如欧阳文忠,检其集,艳词不少。”这决不冤枉他。暂且不说《醉翁琴趣外篇》,单就近体乐府而言,就有不少艳词。其中,《蝶恋花·帘下清歌帘外宴》、《减字木兰花·歌檀敛袂》、《玉楼春·酒美春浓花世界》都以淋漓之笔描写了作者享乐时的忘情之态,于是就有人对他大加诋毁。《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就记载了这样一段本事:钱世昭《钱氏私志》云:“欧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僖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惜欧有才无行,共白于公,屡微讽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园,客集而欧与妓俱不至,移时方来,在坐相视以目。公责妓云:‘未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着,觉失金钗,犹未见。’公曰:‘若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坐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赏欧,而令公库偿钗。戒欧当少戢。”在此,欧阳修被描述成了屡教不改的无行文人。更有甚者,因为欧阳修本人陷入了党派之争,政敌就蓄意制造长媳案与盗甥案诬陷他,致使一些轻薄小词也随之流传。另外,又因为欧词无定本,这些不堪之词的掺入使得欧词更加真伪难辨,为探求欧阳修的人格美增添了一定的难度。但是,人们并没有放弃,并主要做了以下三个方面的努力:
第一,辨析欧词,回避艳词,维护欧阳修的人格美。针对《钱世私志》有关《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的本事记载,王懋《野客丛书》卷二十四辩驳云:“仆观此词,正是李商隐《偶题》诗云:‘小亭闲眠微醉消,石榴海柏枝相交。水纹簟上琥珀枕,旁有坠钗双翠翘’。又‘池外轻雷’,已有商隐‘芙蓉堂外有轻雷’之语。”他的态度很明确:欧阳修这首词化用了李商隐的诗句,如果这就算无行,那么无行的是李商隐,而不是欧阳修。欧阳修化用诗句只能是创作上的问题,因此也就谈不上是人格的缺失了。然而,欧词集中确实存在着不堪之词,面对这一事实,历代文人也多为其开脱。陈振孙《直摘书录解题》卷二十一云:“《六一词》一卷,欧阳文忠公修撰。其间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者,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毛晋《跋六一词》云:“庐陵旧刻三卷,且载乐语于首,今删乐语,汇为一卷。然集中更有浮艳伤雅,不似公笔者,先辈云,疑以传疑可也。”曾慥《乐府雅词序》云:“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眇,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做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由此可见,历代评论者大多认为欧词中的艳词并非欧阳修所作,有的“疑以存疑”,有的则“今悉删除”,其主要原因是欧阳修为“一代儒宗”,这些艳词有碍于儒宗美德与人们对于其人格美的追求。
第二,儒者情怀。欧词并不都是艳词,但部分晚年词呈现出诗化倾向,流露出作者的儒者情怀。因此,赏析欧词,记录感悟,赞美欧阳修的儒者情怀便是他们为探寻欧阳修人格美作出的第二个方面的努力。在探寻欧阳修的儒者情怀时,他们比较关注词中隐含的悲慨之意。如黄苏《蓼园词选》认为,《生查子·含羞整翠环》可使 “思妇中年,英雄末路,读之皆堪下泪”;《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之末句“写得无限凄怆沉郁”。总之,文学评论者总能在小词中感受到作者的失志之悲。除了关注作者对自己命运的感慨外,他们也比较关注作者对国家的悲慨之意。如冯金伯《词苑华编》卷二十三云:“诗余荔子之咏,作者既少,遂无擅长,独欧阳公《浪淘沙》一首,稍有感慨悲凉耳。”一个“独”字突出了《浪淘沙》在荔子之咏中独一无二的位置,而奠定他这一不凡位置的恰恰是“稍有感慨悲凉耳”。这主要表现在欧阳修赋予这首咏物词以咏史色彩:在词中,他将咏荔枝与马嵬之变联系起来,发出了无限感叹,“一从魂散马嵬关。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表面看来,作者的这种悲慨似乎可以解释为:事过境迁,历史留给人们的只是骄奢必亡的历史教训与物是人非的人生沧桑,但这种悲慨是有一定指向的。对于这种指向,苏轼《荔枝叹》中的一段小注有进一步的解释:“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茶,惊叹曰:‘君谟士人也,何至做此事也!’”可见,欧阳修对于当时士人竭力媚上的风气极其不满。因为当时,北宋王朝正呈现出由盛转衰的态势,内忧外患重重叠叠。面对不良的士风,作者的忧国之情溢于言表。由此可知,冯金伯所说的感慨悲凉指的应当是作者的忧国之情,亦即悲慨国家命运。
在历代评论者看来,欧阳修的儒者情怀除了悲慨之意外,还有闲适之情,这主要表现在他的10首《采桑子》中。徐昂霄《词综偶评·宋词》评《采桑子·轻舟短棹西湖好》云:“闲雅处自不可及。”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评《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云:“此词虽意在写暮春景物,而作者胸怀恬适之趣,同时表达出之。作者此词,皆从世俗繁华生活之中,渗透一层着眼。盖世俗之人,多在群芳正盛之时游观西湖;作者却于飞花、飞絮之外,得出寂静之境。世俗之游人皆随笙歌散去;作者却于人散、春空之后,领略自然之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亦云:“此首上片言游冶之盛,下片言人去之静。通篇于景中见情,文字极疏隽,风光之好,太守之适,并可想象而知也。”然而,此刻欧阳修的心情并不是那么闲适的,他一直体弱多病。据刘德清《欧阳修纪年录》考证,欧阳修42岁得目疾,52岁得风眩症,59岁得淋渴症,晚年疾病缠身。再说他晚年生活也并不平静,屡遭政敌攻击。仅治平三年(1066年)正月,他就遭到了台谏派的三次弹劾。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又被诬告与长媳吴氏有染。 对于人生逆境,人们完全可以选择悲哀绝望或激烈抗争,如李贺郁郁而终,屈原投江而死。但这不符合儒家理想的人格美,因此班固《离骚序》评价屈原云“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骚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屈原尚且如此,何况他人?所以,欧阳修能在寻常的逆境中保持不寻常的闲适平和的心境与温柔敦厚的品格已属不易。况且词多为儿女情长轻艳之作,但欧阳修却能摆脱窠臼,运用它来表达儒家知识分子的理想人格美,已实属不易,这怎么不让词评者心动不已?
第三,审读欧词,体会欧词中的教化思想。虽然欧阳修用词言志抒情确属不易,但是人们对于其词的文学期待并非仅限于此。于是,审读欧词,体会诗骚传统中的教化思想就成了人们探寻欧阳修的人格美所作出的第三方面的努力。由于他的词经常以描写女性为主,因此评论者也通常注重评价词所描写的女子的德性。如沈际飞《草堂诗余续集》评《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云,“美人是花真身”,又云“如丝争乱,吾恐为荡妇”。沈际飞认为,花丝乱,人思乱,显然本词是以花品喻人品,因此他得出“吾恐为荡妇也”的结论。这种以花品喻人品的文学传统源于《离骚》,“扈江离与辟芷,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以江离、辟芷、秋兰、木兰与秋菊等香艳之花来比喻人的美德。历代文人从诗骚传统角度评价欧词还表现在挖掘词中人物的政治品格及词的政治寓意。同样是《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谭献却得出不同的结论:“‘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句’,言小人常态,‘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言君子道消。”(许柯《历代词选集评》)以女子比喻小人在《离骚》中也有体现:“众女嫉余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当然,评论者也会直接写出从欧词中体会出来的诗教思想。黄苏《蓼园词选》评《朝中措送刘中原甫出守淮阳》云:“按,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无事不须在少年努力者。现身说法,神采奕奕动人。”这些评价很难说都正确,有的十分牵强。所以,在张惠言《词选》对《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进行了一系列具有政治意义的比兴解说后,王国维《人间词话》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又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这是符合历史真实的,词在初期为佐歌之作,多不流露自己真实情感,更不用说理想抱负了。因此,在当时人们已习惯于用诗文抒写理想志向,用小词描写男女艳情。但是,后人不顾当时的文化状态,以主观意愿评词,产生误差自然难免,这正好表现出人们对于理想人格的向往与追求。
自古以来,讲究诗庄词媚。作者游戏做小词,谁也没想到要使自己的小词流芳百世,有的人甚至要将其彻底烧毁。但是,历代评论者在这里寻找文人在诗中才体现出来的人格美,显然混淆了词与诗不同的社会功能,影响了人们对于词的客观认识与评价。
(2)艺术美。第一,间律美。词在初期是用来歌唱的,因此是否合律是其艺术美的表现之一,审视欧词的艺术美也少不了这一点。然而,人们对于欧词是否合律争论不已。李清照认为,欧词不合音律,其《论词》云:“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但是,也有人持不同意见。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黄鲁直云:‘六一翁曲子,余所见及百首,或未音律偶有不谐,余谓如《浣溪词》横放杰出,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苏轼《东坡题跋》卷六云:“‘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此退之《听颍师琴诗》也。欧阳文忠公尝问仆:‘琴诗何者为佳?’余以此答之。‘公此言固奇丽。然自是听琵琶诗,非琴诗。’”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二云:“文元贾公居守北都,欧阳永叔使北还,公预戒官妓辨词以劝酒,妓唯唯。复使都厅而召之,妓亦唯唯。公怪叹,以为山野。既燕,妓奉觞,歌以为寿,永叔把盏侧听,每为引满。公复怪之,召问所歌,皆其词也。”罗泌在《六一词跋》中说:“吟咏之余,溢为歌词,又《平山集》盛传于世,曾慥《雅词》不尽收也。”可见,欧阳修还是颇懂音律的,他的词也是比较协律的,其流传范围之广与时间之长即是明证。但是,这个结论又与李清照的评价相矛盾。解决这个问题,还得仔细分析李清照关于词的协律标准。其《论词》云:“盖诗文分平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谐,如押仄声则不可歌矣。”由此可见,在李清照的观念中,词不同于诗:诗律分平仄即可;词律不但分平仄,还得讲五音、五声、清浊轻重,这是词别于一家的准则之一。然而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词是诗余,对于词律要求自然也就不像李清照那样要求严格。因此,在他们看来,欧词是协律的。然而,历代文人对于欧词是否协律的争辩,恰好表现了人们对于词的不同见解以及他们对于词这种艺术形式在音乐美上的思索。
第二,情景美。面对欧阳修词的情境,人们的审美情怀也是不一的,有的人追求凄婉秀丽的传统情境美。李攀龙《草堂诗余隽》评《踏莎行》云:“春水写愁,春山骋望,极切极婉。”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二评《蝶恋花·小院深深门掩亚》云:“清雅芊丽,正中之匹也。”他们都指出词境凄婉秀丽的特点。除词境之外,他们赞赏欧阳修词情的凄婉秀丽。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卷一评《蝶恋花·帘幕风轻双语燕》云:“情有所至,凄婉沉至。”由此可见,历代文人非常欣赏凄婉秀丽的风格。这是因为,人们在赏析词前就对词有一种凄婉秀丽的文学期待。俞文豹《吹剑续录》:“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七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可见,词是借歌女之喉得以流传,所以形成了凄婉秀丽的风格;因此,人们在欣赏词时就对于歌者与歌词充满了凄婉秀丽的文学期待。除此之外,人们对于词的这种文学期待还跟词体的特点有关。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云:“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言尽诗之所能言。诗之景阔,词之言长。”要眇宜修本身就是凄婉秀丽的形象性表现。由此可见,人们对于欧词有一种凄婉秀丽的文学期待也在情理之中。
欧词不只是对前人婉丽之风的继承,还呈现出诗化的特征,其表现之一就是追求雄阔词境与沉着平和的胸怀,历代评论者也对此加以评议。王国维《人间词话》评《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云:“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阳花,始与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永叔词只如无意,而沉着在和平中见。”关于豪放与沉着,司空图有比较形象的解释,其《二十四诗品》云:“沉着: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豪放: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豪放、沉着具有质刚洒脱的特点,是诗的品格。可见,人们对于欧词雄豪沉着的诗情美并不排斥。
综其所述,评价欧词时,历代文人的心态十分矛盾:一方面喜欢其词体之美;一方面伤词不雅。因此,在评价欧词时,维护词体之美、批评甚至剔除不雅之词、寻找词中的人格美是他们审美文化心理的重要体现。
他们喜欢词,因为它具有一定的词情美:一是它诞生于歌舞酒宴之间,具有轻佻妩媚的特点;二是词是长短句,具有要眇宜修的词境与摇曳情思的词情;三是在欧阳修所处时代,词疏离于政治,较诗更能抒发人内心较隐秘的情思。因此,人们喜爱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即是评词者亦不免俗。
尽管人们十分喜欢词,但是儒家思想对我国知识分子的影响是深远的,它使得他们比较重视人格美,这主要表现在它比较重视人的道德修养。荀子在《乐论》中提出以道制欲的思想:“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礼记经解》:“孔子曰:如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其中“以道制欲”与“温柔敦厚”的思想都反映了儒家知识分子对于人格美的追求。这些思想源远流长,渗透在后代知识分子的血液里。尤其是宋人,他们更重视人的道德修养。由于诗具有抒情言志的社会功能,所以在评价诗歌时,评论者也非常重视诗歌中的人格美,表达自己对于国家的关切之情与表现自己的高洁情操。人们读词亦如是,通常本能地赋予本无兴寄的小词以兴寄色彩,在本不透露作者真实感情的小词之中探寻作者高洁的品格、闲雅的情怀。他们曾多次赞美冯延巳、欧阳修、晏殊词的闲雅就是这个原因。但事实上,大多数词格调庸俗。由此看来,他们鄙视小词又在情理之中。因此,为词名所累者大有人在:温庭筠虽能逐弦吹之音,但因为行杂尘,累年不第;柳永因为其词作语多尘下,为晏殊不齿,甚至被宋仁宗榜上除名;和凝为相后,恐为词名所累,令人焚烧词集不暇。如果说词中反映个人的情调不够高尚,尚且可以原谅,但如果不顾国家只顾小我就更不能容忍了。无怪乎李清照《论词》认为,南唐二主之词是“亡国之音哀以思”。
儒家思想在引导人们追求人格美的同时,也引导着人们追求文学作品的中正之美。孔子提倡思无邪,思是语气词,无邪是归于正,即中正。荀子亦提倡中正之美,《劝学》云:“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王奕清《历代词话》卷五:“居士词岂无去国怀乡之感,殊觉哀而不伤。”这种审美心态也影响了评词者,使得他们非常注意词作所体现出来的理对情的节制程度。刘熙载《艺概词概》云:“苏、辛皆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陈廷焯《词坛丛话》:“东坡词,一片去国流离之思,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寄慨无端,别有天地。”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云:“晏元献公、欧阳文忠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其温润秀洁,亦无其比。”由此看来,儒家美学思想对我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影响非常大,它已经影响到了人们对于表达儿女之情的小词的评价。
历代文人对欧词的评价并不能完全反映欧词全貌,因为他们在评价欧词时,具有一定的选择性:大多侧重于评价近体乐府,且内容多为赞扬之词;对《醉翁琴趣外篇》很少关注,有也多是对于欧阳修人格的维护之语,如《醉蓬莱》。这与二者的不同风格有关,近体乐府是由欧阳修长子欧阳发整理欧阳修作品时精心选择辑录而入的,具有风流蕴藉、天然华美的风格,但是《醉翁琴趣外篇》风格卑陋鄙亵。吴师道《吴礼部诗话》云:“近有《醉翁琴趣外篇》,凡六卷,二百余首,所谓鄙亵之语,往往而是,不止一二也。前提东坡居士近八九语,词气卑陋,不类坡作,亦可以证词之伪。”文人士大夫赞美《近体乐府》贬斥《醉翁琴趣外篇》的行为体现了他们崇尚高雅的审美情趣,其中包括追求人格美,这与欧阳修本人的人格追求相吻合。他在《西湖念语》中也认为,自己写词是为了抒发雅兴。
除了词集本身的儒雅风流,众多资料也展现了欧阳修儒雅高洁的人格魅力。但是,他的儒雅高洁有一个负面因素:锋芒外露。这种性格使得欧阳修在党派之争中难免受到污蔑。又由于宋代人对于小词持有偏见,政敌伪作俚词诽谤欧阳修也不是没有可能。因此,在面对鄙陋小词时,人们特有的崇尚文雅的审美心理,欧阳修儒雅高洁的人格魅力,近体乐府的风流蕴藉、天然华美的艺术风格,很容易使人们作出一个不太符合实际的判断:鄙陋小词甚至《醉翁琴趣外篇》非欧阳修所作,并且对于有损欧阳修品格的词作进行辨伪,进一步维护欧阳修的人格美。
不错,这些评价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人们崇尚美德的愿望,但是也存在着一定的缺陷,因为他们忽略了欧阳修词产生的时代文化特点:一是诗的社会功能是抒发个人抱负,词的主要社会功能是娱情,其内容是描写儿女之情,人们不习惯用词写个人的抱负;二是小词的传播者为歌儿舞女,因此词本来就具有轻佻俚俗的特点;三是人们只重视欧阳修政治生活中严肃的面貌,忽略了欧阳修喜歌俚调的爱好。谢绛《游嵩山及梅殿丞书》云:“马上粗若疲厌,则有石鲁语怪,永叔、子聪歌俚调,几道吹洞箫,往往一笑绝倒,岂知道路之短长也。”谢绛与欧阳修同时,本书信记载了他与欧阳修游嵩山时的状况,资料可信。由此看来,关于欧阳修喜好俚歌的事实并不乏记载且较真实,只不过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综上所述,他们对于欧阳修词的评价也有一定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有时出于个人好恶,这种好恶体现在崇雅斥俗,这使得欧阳修词集及其评论显得如此纯净。因此,文人的评论在一定程度上并不与作者的创作原意相吻合,这影响了后世读者对于词的正确解读。当然这种批评态度是值得批判的,曹丕的《典论》云:“各以所长,相轻所短。”杜甫的《戏做六绝句》之一批评得更加犀利:“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为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长江万古流。”
当然,除了赞美欧阳修的人格外,欧词评论者还赞美其词的艺术美。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云:“晏元献公、欧阳文忠公,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永叔词只如无意,而沉着在和平中见。”田同之《西圃词说》曰:“小调不学《花间》,则当学欧、晏、秦、黄,欧晏蕴藉,秦黄生动。一唱三叹,总以不尽为佳。”尤侗《白香词谱笺》曰:“六一婉丽,实妙于苏。”黄苏《廖园词选》评《浣溪沙·楼外》云:“末句写得凄惶沉郁,妙在含蓄不尽。”由此可见,历代文人对于欧词的称赞之语大多为温润秀洁、和平婉约、风流蕴藉、含蓄不尽。这些评价:一方面体现了儒家思想对于人品质的要求温厚,即抒发感情要有节制;一方面体现了他们中正的美学思想。最早提出中正之美的孔子,主张思无邪,他在《论语·八佾》中进一步解释了思无邪的具体表现:“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这就表明,孔子认为文学作品不能过于激烈,应尽量做到委婉曲折,不要过于直露,这正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写照。《毛诗序》认为:“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皎然《诗式·诗有四不》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力劲而不露,露则伤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则蹶于拙钝;才赡而不疎,疎则损于筋脉。”可见,他们在艺术表现上是崇尚中和之美的。由上可知,评论者在评价欧词时也受到儒家中正之美的影响。
总之,历代文人对于欧阳修词的评价大体体现了一个特征:以儒家理想人格与审美原则为标准来衡量词的优劣,具有一定的诗教色彩,这只符合欧阳修部分词的实际风格。这些词恰好体现了儒家的审美原则:温润和平,有词采,但不张扬。同时,他们还主张用含蓄的笔法反映被理智束缚了的情感,以达到温润和平的效果。欧阳修部分词具有风流蕴藉、婉约含蓄的美学风格,这种风格不但符合儒家知识分子温和内敛的思想性格,而且也符合他们的审美心理,因此受到赞誉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以《醉翁琴趣外篇》为代表的艳词,词彩艳丽,感情外露,这是不符合历代文人的审美心理的,因此不受欢迎也就不足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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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毋爱君]
OntheEvaluationofOuyangXiu’sCi-poetryandLiterati’sAestheticSentiment
CHENMing-xia
(ChineseDepartment,TongrenUniversity,Tongren554300,Guizhou,China)
Ouyang xiu’s Ci-poetry has no definitive version, yet its style is diverse. All the previous commentators had various opinions on Ouyany xiu’s Ci-poetry, but all these evaluations revealed their aesthetic sentiment and cultural psychology. Their aesthetic sentiment are actually manifested in two aspects, that is, Ouyang Xiu’s excellent personality and the rhetoric beauty of Ouyang Xiu’s ci-poetry. These aesthetic sentiment are inseparable from the commentators’aesthetic cultural psychology. On one hand, they liked sentimental beauty of the minor words; on the other han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onfucianism, they pursued excellent personality and excluded those irregular minor words. In short, this aesthetic sentiment, to a certain extent, has influenced the commentators’objectivity when they evaluated the Ci-poetry, which is needed to think deeply.
comment on Ouyang-Xiu’s Ci-poetry; aesthetic sentiment; aesthetic cultural psychology; thinking
2010-01-29
陈明霞(1975-),女,山东高青人,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mail:dayumi1234@126.com
I207.23
A
1673-9779(2010)04-044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