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道麟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9)
试论经典诗歌的美学特征
杨道麟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9)
经典诗歌是中西经典文学中最宝贵的文化遗产,其中的叙事诗、抒情诗璀璨夺目,格律诗、自由诗绚丽多姿。本文从强烈的抒情美、丰富的想象美、特殊的诗法美、凝练的语句美等方面,分析了经典诗歌的美学特征,指出了经典诗歌与经典散文、小说、戏剧等艺术形式在美学意义上的区别,得出了经典诗歌更具打动欣赏者的美学力量。
经典诗歌;美学特征;抒情美;诗法美;语句美
经典诗歌具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内涵,是“一切艺术中最崇高、最完美的艺术样式”[1]11,“是客观外物所触发的主体情感的表现,是情绪化、理想化、心灵化的现实美的艺术外射”[2]350。本文从强烈的抒情美、丰富的想象美、特殊的诗法美和凝练的语句美等方面,来探讨经典诗歌的美学特征。
经典诗歌的本质专在抒情,并尤其善于选取现实中最富有特征的片断或瞬间来表现其强烈的真善美情感。
(1)抒情的强烈性是其共同特色。就中国经典诗歌而言,抒情的强烈性是其典型特征,如我国很早就有“诗言志”[3]1的说法。志,即情感,陆机说:“诗缘情而绮靡。”[4]171白居易说:“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5]96闻一多说:“诗是被热烈的情感蒸发了的水气的凝结。”[6]309臧克家更强调:“诗歌在文艺领域上独树一帜,旗帜上高标着两个大字:抒情。”[7]12就西方经典诗歌而论,抒情的强烈性也是其特色。如19世纪的英国诗论家赫兹利特说:“恐怖是诗,希望是诗,爱是诗,恨是诗;轻视,忌妒,懊悔,爱慕,奇迹,怜悯,绝望或疯狂全是诗。”[8]58这都表明人们对经典诗歌抒情强烈性的一致认同。当然,这并不是说在经典诗歌里没有形象描写和生活过程的展现,其对人情世态、山水风光等都不乏出色的描绘。但是,这些描绘都是以诗人内心情感的流动和变化为线索而展开的,其旨归在于抒发其强烈的真善美的情感。而且这些描绘经过抒情主体情感的渗透和改造以后,作为物象的客体往往失去或改变了原有的客观性质而成为诗人情感寄托的对象,这就是中国古代诗论中经常提到的借景言情、融情于景、托物咏志。经典诗歌中,无论是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惠特曼的《我自己的歌》(之一)等颂歌,还是李瑛的《一月的哀思》、奥登的《悼念叶芝》等哀歌,甚或是舒婷的《思念》、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树……》等情歌,或慷慨高歌,或大喜欲狂,或悲痛欲绝,或悱恻不已,都显得浓郁而悠长。这种强烈的真善美的情感是诗人心灵的火花迸射,是诗人对现实的独特发现与独特感受。学界周知,经典诗歌就是凭借饱和着诗人的强烈的真善美的情感,去叩动欣赏者的心弦,从而唤起他们情感的共鸣。所以,郭沫若把经典诗歌说成是“生命源泉中流出来的Strain(歌节),心琴上弹出来的Melody(曲调)”。他还打过一个生动的比方:诗人的心境好比是“一湾清澄的海水”,经典诗歌就好像是“被灵感吹起的情调”(情感)的波浪[9]209。因而我们说,经典诗歌只有具有了浓郁而悠长的情感,才更具打动欣赏者的美学力量。
(2)抒情的强烈性是其应有品质。我们对经典诗歌的强烈抒情性不应作狭义的理解,“诗言志”对中国的经典诗歌有着深远的影响,虽然有后来陆机的“缘情”说,但“情”和“志”在经典诗歌里始终都有着密切的联系。白居易将“情”视为经典诗歌之“根”,这就与“诗言志”的古训相谐相合。经典诗歌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真善美的情感,是因为凝聚诗人独特的审美意识和人生体验才获得了艺术感染力的。所以,对于经典诗歌来说,抒情的强烈性并不意味着情感的毫无节制的宣泄。相反,有成就的诗人都会通过不断地提炼、升华自己的情感而获得真善美的意义。华兹华斯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回忆起来的情感。”但是,他又强调“这些热情、思想和感觉都是一般人的热情、思想和感觉”,“它们与我们伦理上的情操、生理上的感觉以及激起这些东西的事物相联系”,诗人应以“热情去思考和感受”[10]267-268。华兹华斯的观点体现了经典诗歌所表达的强烈的真善美的情感与人类心理和人生意义相关联。因此,在强调经典诗歌情感真善美的前提之下,我们不能忘记其情感强度。经典诗歌的情感强度,就是指其情感运动的幅度以及震撼力。大家所知晓的中国新诗的奠基人郭沫若就是一位激情型诗人,在谈到《凤凰涅槃》的创作情况时,他说:“那首长诗是在一天之中分两个时期写出来的。上半天在学校的课堂里听讲的时候,突然有诗意袭来,便在抄本上东鳞西爪地写出了那首诗的前半。在晚上行将就寝的时候,诗的后半的意趣又袭来了,伏在枕上用着铅笔只是火速地写,全身都有点作寒作冷,连牙关都在打战,就那样把那首奇怪的诗也写了出来。”[11]143对于郭沫若的燃烧在《凤凰涅槃》中的烈火般的狂飙突进的激情,我们至今仍能感受到它的灼灼热力。西方经典诗歌的抒情强烈性则表现得更为直白、大胆、开放,因而颇具冲击力和震荡性。如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我爱那层峦叠嶂的青山》等诗作,能让欣赏者洗涤精神的尘埃,点燃神气的魅惑!因此我们可以说,经典诗歌只有具备了强烈的真善美情感,才能进一步引发欣赏者的审美享受。
经典诗歌的本质在于想象,因此广阔、深远、自由、新奇等丰富的想象则是其典型特征。
(1)想象的丰富性在于思维的飞跃。经典诗歌的创作表明,当诗人有感于生活而情感异常饱满、激烈时,必然会激活大脑而使其剧烈地运动起来,并通过丰富的想象创造出新的意象、意境,就像陆机所说的“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4]66那样。经典诗歌的想象丰富性既是诗人进行创作时的必要因素,也是读者欣赏诗作时所必须具备的一种能力。如果没有强烈的真善美的情感固然没有好诗,但如果没有广阔、深远、自由、新奇等丰富的想象就更难产生好诗。英国诗人雪莱曾认为:“一般说来,诗可以解作‘想象的表现’。”[12]119我国诗人艾青也说:“没有想象就没有诗歌,诗人的最重要的才能就是运用想象,诗人把互不相关的事物,通过想象,像一条线串联起来,形成一个统一体。”[13]51以上观点的确都是精到的见解。杜甫的《绝句四首》之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诗中的黄鹂翠柳、白鹭青天、岷山积雪、蜀江吴船等,的确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但它们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呢?正是想象——由生活的热情所激发起来的丰富的想象。杜甫创作这首诗时在成都,正是生活上比较安定的时期,因而诗中充满了生活的情趣。诗作一开头,眼前绿柳莺啼的初夏景色,就使诗人欣然怡悦;抬头远眺,只见白鹭成行,直上云霄,更引起诗人的欣羡。须知,杜甫早年就有“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14]9的志向。门前顾盼,停泊着往来东吴西蜀的万里征帆,不免油然而生“去蜀游吴”之意。这里,正是诗人触景而生的渴望理想生活的热情所激发起来的丰富的想象,才把这些互不相干的景物组合成了一幅优美壮丽的画面,从而将欣赏者的美感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西方经典诗歌习惯于表达人类对死亡的思考,并由此歌颂、追寻某种不为死亡所带走的永恒存在。英国诗人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就是通过丰富的想象,以神的涌现开始和以神的隐退结束的。诗人似乎是用英雄毁灭的故事传达了关于对人世和神世的洞察。诗中这样写道:“入土的道路,熄了吧,熄了吧,短蜡烛!人生只是个走影,可怜的演员,在台上摇摆了,暴跳了一阵子以后,就没有下落了;这是篇荒唐故事,是白痴讲的,充满了喧嚣的吵闹,没有一点儿意义。”能让欣赏者从诗作中发现某种普遍性和永恒性,进一步体味并思考不绝于眼的死亡和存在的主旨。
(2)想象的丰富性是其情感的外化。经典诗歌的丰富想象和情感之间存在着彼此相依的互动关系:情感的运动为想象的活跃提供了内在动力,而只有丰富的想象才能为情感的表现找到使之外化的形象。诗人何其芳说:“诗……饱和着丰富的想象和感情……。”[15]27英国诗论家赫兹利特曾指出:“诗歌是幻想和热情的白热化。”[8]59虽然说,一切经典作品都少不了丰富的想象,但对于经典叙事文学而言,想象的腾飞还需要顾及事件发展的逻辑和物象的自然形态保留,唯有经典诗歌才要求想象的“白热化”,这就为诗人的想象提供了巨大的空间。如大家熟悉的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就是这样。诗人在诗作中发挥了丰富的想象,其想象是分三个层次展开的:诗歌的第一节为第一个层次,在这一节中,单行写视觉,双行写想象,看到地上的“街灯”,便想到天上的“明星”;看到天上的“明星”,又想到天上的“街灯”,视觉由近及远地伸展;地上灯,天上星,由实到虚,虚虚实实,构成了一幅神奇的图画。第二层是诗歌的第二节,重点写“天上的街市”的珍奇“物品”。在这一节中,诗人的想象也是丰富的,从明星想到街灯,又从街灯想到“那虚无飘渺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并且因为这街市在“虚无飘渺的空中”,因而想到它定然存列着“世上没有的珍奇”。这里显示出的诗人的想象是多么的离奇啊!然后过渡到第三层,诗人由物想到人,以牛郎、织女为中心,把天河想象成“浅浅的”、“不甚宽广的”的河流,想象牛郎、织女冲破封建势力的代表王母娘娘的禁令,“骑着牛儿来往”,甚至可以在“天街闲游”。这种想象是大胆的、奇特的,同时也是深远的、合理的,既是诗人对旧中国腐朽黑暗现实的间接诅咒和反抗,又是诗人追求远大理想、向往幸福生活情感的自然外化,使欣赏者看到了一个内心有着深沉的并蕴藏着对未来充满信心的诗人的形象。西方经典诗歌中想象的丰富性也是其情感的外化,而且常常是激烈运动的、不安的、追问的、探求的;所以,西方诗人的表现手法总体上说比较多样,或夸张,或拟人,或譬喻,或直白,等等。他们的情感也是出于自身运动的需要而主动地去寻取载体的,如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帆》,通过想象让自身的情感外化为一只帆船,于是情感的运动就有了载体,情感在运动,帆在追寻,追寻一种最高的存在;随着帆对已有存在的不断否定,最后在不断否定中肯定了一种“仿佛只有在风暴中才能得到安宁”的形象。
经典诗歌的诗法是指诗歌艺术中的理论、原则和技巧,法即指诗歌的法度、规矩,这里特指诗歌形式方面的固定不变的表现方法。
(1)隐喻及象征的特殊性。诗法的隐喻及象征作为中西经典诗歌的不同表现手法,源于中西不同的文化精神,体现了中西经典诗歌不同的诗性思维,从而形成了中西经典诗歌不同的审美标准。其特殊性具体表现为:
第一,经典诗歌诗法的隐喻就是把所表达的意义与可供观照的意象相契合而只呈现意象的一种艺术方式。如顾城的《弧线》就成功地运用了隐喻这一特殊的诗法。作品这样写道:“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捡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脊背∕”这首诗的四种近乎几何弧线的生活现象暗示什么呢?请听诗人自己的诠释:“《弧线》外表看是动物、植物、人类社会、物质世界的四个剪接画面,用一个共同的‘弧线’相连,似在说:一切运动、一切进取和退避,都是采用‘弧线’的形式。在潜在内容上,《弧线》却有一种叠加在一起的赞美和嘲讽:对其中展现的自然美是赞叹的,对其中隐含的社会现象是嘲讽的。”[16]248这种诗法能使诗人从似乎迥然不同的事物中挖掘出相似的东西来。诗人在运用这一诗法时,不是想用喻体去说明喻旨,而是思考当两者被放在一起并相互对照时所产生的另外一种特殊意义。因此,隐喻不再是一种说明或解释,而是一种衍生第三义的言说方式。意大利诗人蒙塔莱认为,诗人的使命不是反映普遍的真实,描述社会现实生活,而是表现人的生存本身,寻求个性的真实,反映自我情感和内心世界。他的处女作《乌贼骨》就是通过对故乡利古里亚海滨景物的描绘,来表现现实世界和自然的美,从而着意抒写了“生活的邪恶”和人生“不可捉摸的痛苦”。
第二,经典诗歌诗法的象征是通过特定的易引起联想的具体形象暗示某种抽象意义的一种艺术样式。如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就出色地运用了象征这一特殊的诗法。诗歌既用钥匙丢失象征“文化大革命”使得一个民族历史的失落和文明、文化、精神家园的失落,又用寻找钥匙象征期盼一个民族历史的复归和文明、文化、精神家园的复归,这实际上是一种由字面意义和词语意义构成的双重对立的指陈。又如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致大海》,以大海作为自由精神的象征,表现了诗人对自由的渴望和内心的苦闷。诗作借赞美自由奔放的大海,抒发了在残酷的专制统治下,对自由精神的强烈追求,诗人决心将大海的精神作为激励自己的动力,为自由奋斗不息。
(2)蒙太奇及意象叠加的特殊性。诗法的蒙太奇及意象叠加作为中西经典诗歌不同的表现方法,其特殊性具体表现为:
第一,经典诗歌诗法的蒙太奇就是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视觉物交迭、撞击和转换而将思维跳跃的能动性表现出来的一种艺术方式。如舒婷的《致橡树》中就有这样的诗句:“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其中,“寒潮、风雷、霹雳”是诗人把一些个别的景物,按照自己的艺术构思,用一定的顺序把它们排列起来,从而创造出的一种险恶的环境。诗人把自己和心中的“他”置身于这种逆境之中,力求同舟共济、患难与共。而“雾霭、流岚、虹霓”这种美好的境界也是诗人和“他”在经历坎坷、艰辛后共享的。由于两种不同的环境是用特殊的集锦式蒙太奇的诗法创造的,从而增加了诗作的厚度和蕴涵量,也能让欣赏者激发其想象力来填补大幅度跳跃而留下的空白。又如美国诗人海明威的《山顶上的大舞厅》,每行都用了句号,但它们基本上都是名词短语。在那个年代运用这种蒙太奇手法,在创作上是十分新奇的事。诗中所描述的情节,由于这种特殊的诗法的运用,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闪现于欣赏者眼前,让欣赏者产生无穷的遐想和久久的回味。
第二,经典诗歌诗法的意象叠加就是把一个意象架置在另一个意象上,以造成复合意象表现的一种艺术方式。如温庭筠的《菩萨蛮》就运用了这一特殊的意象叠加诗法:“翠翘金缕双鸂鶒,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这首词描绘了一个春色满园、生意盎然而又充满着无限幽情的环境。诚如俞平伯所说:“飞卿之词,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17]504又如美国诗人弗拉契的《远方神庙晚钟》即是运用了这一特殊的意象叠加诗法:“雾里的钟声/爬出来,轻声地应和着/褪成金黄的/颤抖的暮色/那淡而宽的闪光。”诗人在诗作中把“钟声”和“暮色”这两个意象架置在一起,使它们产生一种新的效果,从而表达了身处远方的自己所观察到的神庙晚间的景象。
马雅可夫斯基曾说,诗人要想创作出“在几千年间都能使亿万人的心灵激荡”的诗歌,就必须能从“几千吨语言的矿藏”[18]199里提炼出凝练的语句。因此,凝练的语句美是构成经典诗歌的经典要素。
(1)语句的精炼美。经典诗歌语句的本性在于力避陈言、标新立异、化腐朽为神奇,不断创新。其精练美既表现为对规范句法的“破坏”,又表现为对日常语句的“变异”。主要表现如下:
第一,对规范句法的“破坏”。如杜甫的《秋兴八首》之八写道:“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其中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按一般的文法来讲分明不通;若说是倒装句,理解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又显得过于平铺直叙,毫无诗意。诚如叶嘉莹所言,这两句其实写的并不是“鹦鹉啄稻”、“凤凰栖枝”之事,“乃在写回忆中的渼陂风物之美,‘香稻’、‘碧梧’都只是回忆中一份烘托的影像,而更以‘啄余鹦鹉粒’和‘栖老凤凰枝’,来当作形容短句,以状香稻之丰,有鹦鹉啄余之粒;碧梧之美,有凤凰栖老之枝,以渲染出香稻、碧梧一份丰美安适的意象”[19]56-57。又如英国诗人艾略特的《窗前晨景》,就是用歪曲客观事物的方法来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情感的,不像现实主义那样坚持实录的原则。美国批评家庞德认为,“艺术的定义就是脱离常规”。
第二,对日常语句的“变异”。如李贺的《南山田中行》这样写道:“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其中的“鬼灯如漆点松花”一句,竟用黑色描绘灯光。钱鐘书认为,这一句“非言漆烛之灿明,乃言鬼火之昏昧,微弱如荧,沉黯如墨;……非谓烧漆取明,乃谓衹如漆之黑而发光。想象新诡,物色阴凄,因旧词别孳新意,遂造境而非徒用典,其事与‘灿如日月’大异”[20]782-783。钱鐘书针对规范句法的“破坏”和日常语句的“变异”曾说:“盖韵文之制,居囿于字数,拘牵于声律,……故歇后、倒装,科以‘文字之本’,不通欠顺,而在诗词中熟见习闻,安焉若素。”[21]149又如加拿大诗人洛夫的《譬如朝露》:“时间,一条青蛇似的/穿过我那玻璃镶成的肉身/背后 /响起一阵碎裂之声/譬如朝露/一滴,安静地/悬在枯叶上/不闻哭声的/泪∕”诗人具有常人没有的敏捷观察力和非凡感悟力,表达新颖而不失荒诞,无理而妙,意味醇美,能调动欣赏者的艺术感受力和想象力。英国诗人雪莱认为:“诗使它所触及的一切都变形。”[12]155由此可见,经典诗歌对语句精练美的执著追求,使诗作的语句与规范句法和日常用语有了明显的区别,所形成的“破坏”和“变异”现象,能帮助欣赏者更深刻地理解经典诗歌的独特性。
(2)语句的音乐美。经典诗歌语句的特质在于抑扬顿挫的鲜明节奏和回环往复的和谐韵律,其音乐美既来自于多样的节奏,又来自于独特的韵律。主要表现如下:
第一,经典诗歌语句的音乐美来自于多样的节奏。一般来说,中国经典诗歌中喜悦的心情表现为轻快的节奏,平静的心绪表现为和缓的节奏,昂扬的情绪表现为急促有力的节奏,悲哀的情调表现为低沉缓慢的节奏。但对于欣赏者来说,这种节奏必须善于领会诗中的情感才能琢磨出来。如杜甫的《后出塞五首》,抒写了从军东北的战士生活,虽然都是五言句式,但情感却各有不同,因而节奏也就不一样了:第一首是豪迈的心情,节奏短促而有力;最后两首是悲愤的心情,节奏缓和低沉。又如郭小川后期的诗歌,句式都比较长,节奏一般比较缓慢。然而,《甘蔗林——青纱帐》的深情,却不如《团泊洼的秋天》的深沉,因而在节奏上虽然都是缓慢的,但前者平和而后者沉重。西方经典诗歌中,为了将诗人的内在情绪展现出来,常用分行排列的形式,以加强节奏感,增强音乐美。例如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的诗行参差起伏,呈阶梯形,标志着诗人对十月革命巨变的强烈感受,从而使诗作产生了新的结构意义。
第二,经典诗歌语句的音乐美来自于独特的韵律。中国古代的格律诗是特别注重韵律的,如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有这样一首:“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这里,一、二、四句末的“溪”、“低”、“啼”押韵,每句之间相应的字的平仄也基本协调,形成这样的韵律:“平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这种韵律基本上符合七言绝句仄起式的规律,读起来自然动听。原本很简单的常见的景物,经过这种富于音乐美的语句形式集中地加以描绘,便带着特别亲切的感受,并深入到我们的内心,激起一种清新的美感。我国诗歌韵律的主要形式是句末或者双行末尾的押韵,但现代自由诗却常以有规则的重音词组来体现韵律,表示情感的起伏。如贺敬之的《雷锋之歌》中这样写道:“八万里∕风云变幻的天空啊——∕今日是∕几处阴?几处晴?∕亿万人∕脚步纷纷的道路上∕此刻啊∕谁向西?谁向东?∕”还有一种外来的“楼梯式”,也是以词组的重音来体现韵律的。如贺敬之的《放声歌唱》就是这样。这类诗歌的韵律形式,比较适宜于表现汹涌澎湃的激情,像磅礴的交响乐,它是以气势而激动人心的。西方经典诗歌中的“十四行诗”,第一行与第四行押同样的韵,第三行和第二行押另一个同样的韵,叫作“抱韵”。为了避免审美的单调疲劳,也可转韵,如每两句或四句押一样的韵,像英国诗人伊丽莎白·巴雷特·白朗宁的诗作《不是死,是爱》即是。由此可见,经典诗歌对语句音乐美的执著追求,使诗作的语句与普通用语有了显著的不同,也使欣赏者能更深入地了解经典诗歌的风貌。
[1] 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 曹明海.文学解读学导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3] 孔丘·虞书·尧典[M]//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 陆机.文赋[M]//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 白居易.与元九书[M]//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 闻一多.冬夜评论[M]//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3卷.上海:三联书店,1982.
[7] 臧克家.学诗断想·关于叙事诗[M]//孙光萱.诗海拾贝.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
[8] 赫兹利特.泛论诗歌[M].袁可嘉,译//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9] 郭沫若.论诗三札·致宗白华[M]//文艺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10] 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序言[M].曹葆华,译//欧洲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北京:中国科学出版社,1980.
[11] 郭沫若.我的作诗的经过[M]//郭沫若.沫若文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12] 雪莱.为诗辩护[M].汪培基,译//刘若端.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13] 艾青.和诗歌爱好者谈诗[M]//艾青.艾青谈诗.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
[14] 冯至.杜甫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15] 何其芳.关于写诗和谈诗[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
[16] 顾城.关于《小诗六首》的一封信[M]//顾城.顾城文选.第1卷.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5.
[17] 俞平伯.论诗词曲杂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8] 马雅可夫斯基.和财务检察员谈话[M].戈宝权,译//严杰.写作心理学.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
[19] 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0] 钱鐘书.管锥篇: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1] 钱鐘书.管锥篇: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 杨玉东]
OntheAestheticCharacteristicsofClassicalPoetry
YANGDao-lin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aofHuazhongNormalUniversity,Wuhan430079,China)
The classical poetry is the most precious cultural heritage in chinese and west classical literature which includes the resplendent narrative poem, lyric poetry, the colorful standard Lü-poem and the free verse. From the aesthetic view of the strong emotion expressions, plentiful imagination, specific poetry rhetoric and the condensed words, the author analyzed the aesthetic features of the classical poetry and pointed out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classical poetry and the classical prose, novels, plays in the sense of the aesthetic, finally concluded that the classical poetry has more aesthetic value for appreciations.
classical poetry;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 emotion; poetry rhetoric; syntax beauty
2010-03-09
杨道麟(1959-),男,湖北潜江人,教授,主要从事语文教育哲学的研究。
E-mail:yangdaolin@sina.com
I052
A
1673-9779(2010)04-04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