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灏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意义与事实
——对逻辑经验主义意义理论的质疑
张 灏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卡尔纳普和石里克从不同角度表述了同样的意义理论,即句子的意义就是它的证实条件。逻辑经验主义的意义理论完全依赖于它的证实原则,但证实本身却不是没有问题的。通过揭示逻辑经验主义意义理论中的矛盾,我们能发现证实原则的局限。
逻辑经验主义;经验主义理论;卡尔纳普;石里克;经验事实
一
逻辑经验主义将可证实的经验事实作为语词意义的基础,进而以此为人类知识奠基,这是传统基础主义思想在现代的又一次复活。逻辑经验主义者尽管标榜要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哲学的形而上学,但是他们的思想本身就属于一种形而上学。通过批判逻辑经验主义的证实原则,我们将看到,逻辑经验主义的意义理论如何同别的一些形而上学思想一样,最终陷入困境而无法自圆其说。逻辑经验主义的代表人物卡尔纳普曾这样解释意义:“只有那些可以有某个词在其中出现的句子能够归结为记录句子,那个词才是有意义的。”[1]记录句子或观察语句就是一些可以在经验上得到证实的语句,由此我们获得关于某个词的基本句子。卡尔纳普对基本句子的定义是出现该词的最简单的句型,比如包含“石头”一词的基本句子是“某物是一块石头”。如果某物是我们在某时某地能找到的一块石头,那我们就能写下一个记录句子,由此关于石头的基本句子就得到证实。就形式而言,包含一个词的基本句子也是关于该词的记录句子,只是记录句子获得了证实,具有了真假;记录句子也可称为基本句子的“真值条件”,它的“证实方法”,或该词的“经验标准”[1],按照卡尔纳普的观点,上述几种说法都是一样的。
卡尔纳普的意思大致说来,就是:一个陈述只有当它在经验事实的基础上被理解了,那出现在该陈述中的语词才有意义;而包含形而上学语词的陈述由于无法还原成一些建立在经验事实之上的记录句子或观察语句,所以是无意义的。
前面引用的卡尔纳普的文章名为《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逻辑经验主义反形而上学的努力是否达到他们预期的目标,暂且按下不表,我们看看他们对意义的理解有没有问题;我们的讨论也不涉及形而上,而是关注一些形而下的可感事物。
举个例子,“金山”一词有没有意义?按照卡尔纳普的方法,关于金山我们可以做出一个陈述“一座金山100米高”。该陈述可以分解为以下观察语句:“某物是100米高”、“某物是山”和“某物是金子堆成的”。上述观察语句也是一些真值条件。显然,“金山”一词是有意义的,因为我们可以找到或找不到那样一个事物,该物有100米高,同时是金山。如果找到了,该陈述作为一个命题为真,否则,为假。通过上述观察语句,我们得出命题的真值,最终我们获得“金山”一词的意义。卡尔纳普的意义理论就认为一切有意义的语词,最终都能出现在一个或真或假的命题之中,这个命题能被证实或不能被证实。
可再想一想,就会发现问题并不简单。卡尔纳普忽略了一个情况:经验的证实总是有限的。我相信,动用目前一切可能的探测手段,我们也找不到一个100米高的东西,并且这个东西是金山,但这一点不妨碍“一座金山100米高”是这样一种命题。在命题中,经验世界中是否有金山存在,没有得到丝毫的断定。我这里的意思是,由于经验的手段总是有限的,你没有找到一个东西只是你没有找到,并不意味着这个东西不存在。这样,命题“一座金山100米高”将不真也不假。我所说的“不真也不假”并不否认在某一特定时空条件下,我们能就命题“一座金山100米高”的真假做出断定,而且就目前来看,这个命题只能是假的。我的意思是在最终和彻底的意义上,既没有经验事实支持该命题,我们就找不到一座金山;也没有经验事实能否定该命题。尽管经过无数次的寻找,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找不到金山,但是依然存在可能,也许在下一次寻找中,我们找到一座我们一直以来认为并不存在的金山。就好像在没有发现黑天鹅之前,人们以为所有的天鹅都是白的一样。
在最终和彻底的意义上讨论某个命题是真是假很有必要,因为那些能最终肯定或否定某个命题的经验事实,是所有观察语句赖以建立的基础。所谓“观察语句”或“记录句子”总是对某些经验事实的观察或记录,如果没有经验事实,观察语句的合法性就会受到质疑。总不能说我们是在观察并记录某些经验中并不存在的事实,这话本身就充满了矛盾。如果有人给我说了金山这个词,为了理解这个词的意义,我就要应用卡尔纳普的方法,为包含该词的某个命题配备一些观察语句。这些观察语句如前所述,是不难确定的,可我现在面临的一个困境是:我找不到与观察语句相对应的经验事实,经验世界里没有金山。无论如何,卡尔纳普也不会承认,前述有关金山的观察语句是形而上学命题,不包含经验事实,但真实情况却是,我们的确找不到作为经验事实的金山来支持上述观察语句。
这里有一个麻烦:如果在获得最终证实之前,命题“一座金山100米高”不真也不假,那么该命题是不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命题?按照卡尔纳普的观点,形而上学命题的特点就在于它超出了可能经验的范围,它无法作为一种经验知识被理解;如果我们一切的经验事实都无法断定命题“一座金山100米高”是真是假,那么完全可以说命题“一座金山100米高”也超出了可能经验的范围,但这显然不是一个形而上学命题,因为这个命题有意义。
关于“超出可能经验的范围”,卡尔纳普理解得也很简单:“如果一样东西在原则上超出了可能经验的范围,这样东西就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也不能提问的。”[1]18我却可以证明,一个东西完全可以言说、可以思议、也能提问,但是这个东西却超出了可能经验的范围,比如金山。谁都没有见过一座金山,但是我们却可以使用这个有意义的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困惑并非仅仅来自像金山这样的虚构名词,好像我故意找些在经验世界里并不存在的事物为难卡尔纳普。不,在我看来,一些并非虚构的实在名词,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白纸。我现在身边就有一张普通的A4幅面白纸,它存在的实在感我完全无法怀疑,我不仅可以拿它来写写画画,而且抖起来哗哗作响,所有证据都证明那是一张白纸。但是我们能因为经验世界有白纸,由此命题“一张白纸有A4幅面大小”就一定有确定的真假吗?未必。也许我们一直以为是白纸的东西不过是另外一个东西,只是我们从来不知道罢了,我们一直在像使用“金山”一样使用“白纸”这个名词。我这里的怪念头并不荒谬,就好像在1781年英国科学家亨利·卡文迪什发现水的分子式之前,谁又知道自己天天喝的水居然是氢和氧的混合物!在1781年之前,水这个名称和“金山”一样,有意义,但是包含该名词的命题,按照我的说法,不真也不假;因为我们完全可以说经验世界里没有水,只有氢和氧的混合物,就好像反过来我们经常说,这个世界有土山,有沙山,有石山,没有金山一样。可是谁又能保证,所谓“金山”就像水这种氢氧混合物一样,就在我们身边,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和卡尔纳普一样,逻辑经验主义的另一位领军人物石里克也注意到,通过研究语言,或严格说,通过研究语言的逻辑形式,一切形而上学命题其伪知识的面目就会得到充分暴露。在《哲学的转变》一文中,石里克说:“凡是可以表达的,就是可以认识的,就能对它提出有意义的问题。因此,没有什么原则上不能回答的问题。人们一向认为不能回答、不能解决的,并不是真正的问题,而是无意义的语词排列。”[1]31石里克还敏锐地意识到,一旦将形而上学驱逐出人类的知识,宣布形而上学不产生知识,那么哲学也将迎来一个新时代,并获得一种新定义。“我们现在认识到哲学不是一种知识的体系,而是一种活动的体系。这一点积极表现了当代的伟大转变的特征:哲学就是那种确定或发现命题意义的活动。哲学使命题得到澄清,科学使命题得到证实。科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理性,哲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正意义。”[1]8在逻辑经验主义者看来,我们的知识是也只能是一些能为科学所证实的经验事实,只有这些知识才是有意义的,或者反过来说,一切标榜为知识的命题要能有意义,那它们就一定要能转换成一些可证实的经验事实。
二
不可否认,逻辑经验主义的观点有其合理性,脱离了经验事实,我们无法理解任何一个词的意义,就好像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见过金子,也没有见过山,他一定无法理解什么是金山。逻辑经验主义者还区分命题的证实和命题的意义,在石里克看来,证明金山是否实际存在是科学家的工作,哲学家仅仅提出金山的意义,这样,即便永远找不到一座金山,金山一词依然有意义。石里克在《意义与证实》一文中区分了证实的“经验的可能性”与“逻辑的可能性”[1]9,这样,即便是没有当下经验支持的命题,只要它们在逻辑上有被证实的可能,即它们能还原成一些经验命题,那就依然有意义,比如水往高处流、生命不朽等等。
可这些看似稳固的论点都不足以面对我前面的反驳。不错,脱离了经验事实,我们无法理解金山这个词的意义,但是,一个词有意义和包含这个词的命题最终能被证实完全可以脱节;我们可以有意义地使用“金山”这个词,却不考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金山,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而且这也是石里克自己的观点。可是,如此一来,由于脱离了经验事实,或者说由于逃避了经验事实的检查,一个有意义的科学命题和一个无意义的形而上学命题将没有区别。这样一个局面是很反讽的。
我们需要回过头来看看逻辑经验主义的意义理论究竟在哪里出了问题。石里克认为意义的基础在于意义之外,换言之,就是意义无法解释,也是不需要意义再加以解释的经验事实。只要我们谈论意义,不管那是一个词的意义,一个陈述的意义,还是一个命题的意义,最终我们谈论的都是一些并非意义的经验事实,或者是证实的科学活动。为意义找到一种并非语词而是实在事实的基础,是石里克敢于发起一场哲学革命的信心所在。在他看来:“过去时代最严重错误之一,是认为哲学命题的真正意义和最后内容可以再用陈述来表述,即可以再用知识来阐明;这就是‘形而上学’的错误。”[1]45形而上学的陈述,在石里克看来,不过是语词之间的互相使用,像是在提供一些知识,但由于脱离经验事实,归根结底还是一些无意义而且空洞的语词。石里克认为,对语词意义的解释不能满足于用新的语词来解释原有的语词。“这一过程不能是无止境的,它总是终止于实际指出和说明那个意思的时候,就是说,终止于实际活动中;只有这些活动是不能够,也不需要作进一步说明的。”[1]9认为意义的基础就在于一些独立于语词并且客观中立的经验事实,这一观点卡尔纳普也有类似表述:“既然决定一个词的意义的是它的应用标准(即它的基本句型、真值条件、证实方法所结成的可推关系),这标准的规定就使一个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决定这个词‘意谓’着什么……意义就暗含在这个标准里;所要做的事只不过是使这个意义显出来而已。”[1]17
三
以上就是逻辑经验主义意义理论的要点。卡尔纳普和石里克的意思是很清楚的:一方面,意义的基础不在意义本身,而在意义之外的经验事实,仅仅靠语词之间互相解释不能获得语词真正的意义;语词真正的意义,那些能帮助我理解一个语词的观察语词,最终都要建立在一些可证实的经验事实之上,才能被理解。另一方面,作为意义基础的经验事实又不需要意义来解释,那是一种赤裸裸的东西,它作为事实就乖乖地呆在世界的某处等待我们去发现,由此去证实一个命题。甚至退一步,即便我们不能发现某些事实,这些事实作为所有观察语句的基础依然能帮助我们理解一个语词的意义。
说意义的基础在于并非意义的经验事实和说经验事实不包含意义其实是一个意思,因为作为基础的事实本身就不能再用意义来解释,否则它就还需要新的事实做基础,自己也就不配称为基础了。可这些看似清晰严密的观点,在我看来却包含矛盾。我要指出的是,如果真有所谓“剥离了所有意义的经验事实”,那这事实本身将无法理解,因为它没有意义!再请看卡尔纳普帮我们为金山一词所设计的观察语句:“某物100米高”、“某物是山”和“某物是金子堆成的”。这些语句作为陈述,其实都包含了一些有意义的名词,不能算是真正纯粹的观察语句;因为我们还会追问:“100米高”是什么意思?“金”是什么意思?“山”是什么意思?不错,按照卡尔纳普的方法,通过不断追问,我们最终肯定能获得一些纯粹的观察语句,那时我们面对赤裸裸的可证实的经验事实,可苦恼的很。在那一刻,我们的语言失灵了,我们所获得的观察语句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其中任何有意义的词都不会出现。从一堆没有意义的纯粹的观察语句如何能产生一个有意义的语词,这种无中生有的魔术是如何变出来的,卡尔纳普将面对我的困惑。
需要着重说明的是,我并没有否认我们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实在感,比如为了写这篇论文,我实在地感受到我敲字的键盘和我眼前的屏幕。但这些事物在我看来都是有意义的事物,脱离了意义我没法理解它们。没有意义的经验事实谁也无法描述,这并不是我们不能描述它们,而是按照逻辑经验主义的要求,面对作为意义基础的经验事实,我们已经被剥夺了有意义地说出这些事实的权利,我们不允许描述它们。如果我们描述了,那么我们所面对的将不再是赤裸裸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经验事实,而是我们在语言中有意义地描述某些事实,换言之,我们面对的将不再是事实,而只是一些有意义的语词,这些语词又需要另外一些经验事实作为其意义的基础。不错,也许实在地我们就在亲身感受那些事实,但是,重复一遍,我们无法描述!这样,“有不依赖任何意义的经验事实独立于意义存在”,这句话在我看来,本身就是一种形而上学陈述,因为这个陈述是无法还原为一些经验陈述的,因而也无法被证实。不过,话说回来,我能够理解逻辑经验主义者的苦衷,必须要有这些意义之外纯粹的经验事实,否则把包含某个有意义语词的陈述还原为一堆观察语词有什么用呢?那还是在语词的世界里打转转,哲学又走回了逻辑经验主义所批判的思辨形而上学的老路,是在用语词解释语词。现在可以明白前面“金山”一词所带来的麻烦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观察语句看来有些辜负卡尔纳普的厚望,因为最终我们还是在一些有意义的陈述中说我们观察到什么样的经验事实,这和我们说有什么样的经验事实即便我们不去观察也依然存在,或者相反,它们不存在,绝对不是一回事。就好像千百次我们都证明了,经验世界没有金山,但我们依然不能说命题“一座金山100米高”就可证实而言是假的,这个世界没有金山;尽管上述命题就已被千百次证实而言,也不是真的,这个世界的确没有金山。所有的证实活动最终提供我们的还是一些有意义的经验陈述,我们不能由此推断有所谓“脱离意义的经验事实”存在或不存在,就这些命题是也只是语词的组合言,按照我的说法,它们不真也不假。
四
我反对逻辑经验主义的证实原则,在我看来,没有这样一种证实,它建立于客观中立的经验事实之上,同时这些经验事实作为意义的基础又不含有丝毫意义。不,我认为证实一个命题同时也是说出一个命题的意义,而这个有意义的命题其意义所依赖的,同时也是可证实经验事实是也只能是一些有意义的事实,或者是被命题意义所规定的事实。希望我这里的表述不会让人感到太拗口费解,我最终目的还是反对逻辑经验主义将意义和事实截然两分的主张,我想指出二者之间有着复杂的纠缠,互相决定。
[1]洪谦.逻辑经验主义: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Meaning and Facts——Doubts on Positivism’s Theory of Meaning
ZHANG Hao
(School of philosophy,Wuhan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2 China)
Carnap and Schlick presented one meaning theory in different perspectives.They both agree that the meaning of a proposition is the method of its verification.Positivism’s meaning theory totally depends on its principle of verification which however is far away to be infallible.By illustrating the contradiction in Positivism’s meaning theory,we are to find its defects.
empirical fact;meaning;verification
B81-06
A
1006-2165(2010)01-0009-04
2009-09-10
张灏(1972-),男,湖北襄樊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2008级博士研究生,从事语言哲学、科学哲学研究。
[责任编辑:李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