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云凤 田国秀
当代学校组织的科层特征分析*
● 安云凤 田国秀
科层制是当代学校常规性的运作和管理模式。学校组织具有科层体制的基本特征,表现为:学校教育理念——理性主义的价值取向;学校工作目标——效率为本的现实追求;学校运作机制——法理权威作为基础。学校科层制保证了效率和理性的最大化,却消解了学校生活的创造性与丰富性,这是一种值得思考的教育现状。
科层制;学校组织;科层特征
科层制(Bureaucracy)是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20世纪初关注和研究的一种组织管理模式。科层制是人类社会创造出的一种接近完备的、用以协调专业化知识分工的理想机制。通过科层制内在的可计算性、可重复性、效率和秩序的苛求、劳动分工与专业化知识的深化,极大地推动了生产效率的提高和物质财富的积累。
理性主义、效率为本、法理权威是支撑科层体制的三根骨架,三者相互支撑,互为支点,维护着科层组织的存在、运行和发展。理性主义奠定了科层组织的人性假设,是科层组织立论并存在的理论前提与哲学基础。效率为本是科层组织追求的目标,科层组织建构并运行的目的和指向就是实现效率的最大化。法理权威是科层组织运作的现实手段,借助于法理权威,科层组织拥有了系统的层级架构、完整的组织规则、详细的奖惩措施和严明的组织制度。这三者是科层组织得以维系与发展的基本前提和基础,形成了科层组织的主体框架,在此基础上,科层组织形成并使用了一些具体的控制措施、支配手段和操作方法,比如专业分工、非人格化、法规条例、支薪用人、卷宗档案,都是科层组织实际运作的方式方法或技术手段。学校科层制完整搭建了上述三根骨架,在理性主义、效率为本和法理权威三方面形成了明显的科层特征。
理性主义坚持的观点是:人是理性动物,理性是人的本质,理性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理性从信仰处夺过越来越多的地盘,直到完全把信仰消灭;并把清晰的洞察力这种更高贵的形式充实到自己的内容中。理性不断冲破信仰的藩篱,并逼迫信仰按照它规定的方向和方式退回到它的堡垒中去。”[1]科层制是建立在理性主义基础上的,科层组织的全部运作过程就是对理性主义的实践。反过来说,借助于理性主义的假设和设想,科层组织的建构和运行才是可行的,没有理性主义作前提,科层制根本无法存在。学校教育经历了一个日趋理性化的过程,时至今日,已经成为理性主义、科学主义的主阵地。理性的管理、理性的课程、理性的教学、理性的学校机制;学校教育的全部过程,教育目标的制定、教育内容的组合、教育方法的采用、教育过程的实施、教育结果的评价,所有的教育教学环节无不渗透着浓厚的理性主义取向。近年来,学校组织越来越强调科学化管理,比如指标监测、目标管理、业绩考核、量化评比、层级监督等,追求标准化、规范化、数字化、制度化,确保学校管理的科学化。
以“德育量化”为例。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着教育科学化理念的深入人心,学校德育工作走上了一条理性化、规范化、科学化的轨道。“如何使学校道德教育更科学”?“如何使学校的道德教育也向学科教育那样用分数说话”?探讨的结果是,人们从改变德育评价方式入手了——给道德打分。将国家、社会、学校对学生的道德要求细分为一个个的条目,根据每个条目的重要程度、每个条目涵盖的内容、每个条目的表现形式,对应于学生道德发展的四个因素:道德认知、道德情感、道德意志和道德行为。根据学生表现的好坏打分,有的实行100分制,有的实行5分制,前者是具体表现打分,后者是程度打分。看前者可以知道一个学生、一个班级各项道德项目上的分值,一目了然就能够清楚学生或班级的道德状况。后者可以表示被测评者的道德程度,特别是在与他人比较时所处的水平。这样一种机制被称为“德育量化评比”。
“德育量化”的推出受到多方面的关注,尽管有不少研究者对其提出了质疑和批评,但实践者的欢迎与认同却十分普遍。因为它解决了几十年来德育评价方面的主观、模糊、不好考核的尴尬局面,一下子就使道德评价简化了、直观化了、科学化了,最关键的是可以量化,便于学校对老师、老师对学生打分。时至今日,大量的学校仍然在采用德育量化的评价方式,使其成为监督学生表现、评价学生道德状况的基本依据。以下我们摘录一所学校德育量化的评分标准,用以说明教育科学化、理性化的发展程度。(这只是全部评分标准的四分之一)
1、上课迟到或早退一次扣1分,旷课一节扣3分(自习课在内)。
2、不遵守课堂纪律被教师点名批评者,一次扣1分。
3、上课随意出入教室、谈笑、高声讨论问题,一次扣1分。
4、学生在课堂上出现有碍老师实施教学的言行,一次扣2分。
5、穿背心、短裤衩、拖鞋进教室,一次扣2分。
6、迟交作业一次扣1分,不交作业一次扣2分。
7、不爱护教室清洁卫生,乱扔乱吐者,一次扣2分。
8、不按时起床,一次扣1分。
9、早操铃和上下午、晚自习上课铃响后仍在寝室逗留者扣1分,迟归舍者扣2分。
10、早上起床后不叠被子,乱放用品,一次扣2分。
“科学主义把人类的一切问题都交给科学来解决,使之成为人类的主宰,教育活动在为什么教、怎么教、教什么等问题上成了科学理性所决定的对象。因此,由此带来的工具理性主宰着教育教学的全过程。教育所要培养的人是经济人、政治人、社会人……而恰恰不是人本身。”[2]然而,教育不是一个只做事不见人的领域,学校是一个为孩子们搭建的舞台,是老师与学生共同生活的家园。教育所关注的是人的成长,通过人对人的影响,人与人的相伴,人和人的交往来实现人的成长。如果我们意识到人是教育的主体,人是教育的目的,就能够发现科层制理念中淡化人、掩盖人、隔离人、消解人的目标取向,不论是对教师还是对学生都会产生严重的伤害。近些年来,学校科层制管理的日益加强,不断强化,特别是强调效率,忽视人性的办学方式,已经表现出不容忽视的后果。
提高升学率,这是所有学校管理者不可回避的工作目标。上级用此衡量和监督一所学校办学效益的好坏高低,社会以此评价一所学校的发展等级,家长据此选择孩子的未来发展之路。今天的中国社会已经全面进入了市场经济的轨道,当教育理论界还在讨论教育要不要产业化,学校能不能市场化的同时,教育领域的相当一部分,包括基础教育已经踏上了市场经济的列车,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经营自己。没有一所学校不考虑自己的生存空间,没有一所学校不顾及自己的社会声誉,生存空间的大小,社会声誉的好坏,用什么来衡量,效率是一个实事求是的指标。
不可否认,基础教育的主体是国家的,国家办教育,国家管教育,说白了就是上级主管部门通过定指标、下达任务、布置工作达到对学校的管理和监督。很多校长表示,教育管理部门对学校的评估主要依据的就是高考成绩。以前主要看学校的“专线率”(一个学校考生高考分数超过专科线的比率),现在随着高等教育的扩招,学校升专科的比例在大大提高,于是对学校的评价改为“本科率”了,这两年“本科率”也不管用了,要看“重点率”了(即有多少学生能够进入重点大学)。随着教育管理部门对学校评比指标的水涨船高,学校已经越来越没有精力做别的事情,只能一门心思抓高考。 “专线率”、“本科率”、“重点率”,这些用数字说话的比率,直观而具体地反映学校工作的效率。其背后是经济规律的理念,教育行政部门是在用管理经济领域的思路管理着教育组织。量化思维、数字说话,这是地地道道的经济学视角。
美国马里南大学社会学家乔治·里茨尔把科层制社会形象地比喻为“社会的麦当劳化”。他认为以麦当劳快餐生产为特征的组织模式已经渗透到现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麦当劳化不仅影响到餐饮业,也影响到教育、工业、医疗、旅游、休闲、饮食、政治、家庭,事实上影响到社会的每一个方面;各种迹象表明,麦当劳化已经成为一个无情的过程横扫世界上那些看来无以渗透的各种机构和部门。”[3]由此看来,我们将学校教育过程比作为麦当劳汉堡包的生产,一点也不为过。学生来到学校,仿佛是成批的原材料,被分配到不同的年级、不同的班。教室犹如一个个的生产车间,各科老师既是工艺流程的工程师,又是流水线上的技术工人,通过讲课、教书,将各种各样的知识输入学生的大脑。再通过作业、考试、纪律规范、道德教化,保证学生成为质量上好的产品。通过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考、高考,将学生批发出去,最后进入社会,进入工作岗位,这如同产品被消费者买走。一个完整的加工、生产过程就结束了。
现行的学校教育在整个社会文化工业的生产、消费中,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生产基地,教师作为这个生产基地中的技术工人,表现出了典型的工程师形象。老师关注的是学生的行为、品质、着装、分数这些外在的东西,而对于学生的心理、感受、情感这些内在的东西、体现人性的部分却关注不够。
法理权威来自于法律规章,源于组织成员对公认法律的认同和信服。领导者居于某一职位,法令就会赋予这个职位相应的权力。权力是由职位决定的,而与领导者的个人人格无关。“法治而非人治”是法理权威的典型特征。韦伯将法理权威视为最适切科层制的权威形式,原因在于:
第一,领导者必须遵从法令规章,不会导致专制;
第二,职位继承有法可依,避免造成权力斗争和权力世袭;
第三,在职者依法行事,每一个在职者都遵从同样的法律约束,保证组织的稳定性与可持续性;
第四,法规规定任职者需要具备的任职资格,确保权力与资格的匹配,避免无能者掌握权力;
第五,在职者依法行事,节省时间和精力,提高效率;
第六,依法行事,保证组织运行的标准化与公平。
法理权威的核心是一种观念:权威是职位的权威,而不是占据职位的人的权威。这一点确保了现代科层制结构的存在基础,即权力的客观化、理性化、非人化。“在这种权威之下,成文规范是所有行为的依据,决策行为更多依据规则,而非就事论事,任何不合规则的例外都必须寻求新的规则。在所有的组织中,都有这样的限定,行动必须与规则一致,规则必须体现在每一件事中,规则本身必须保持连续性。”[4]
现代学校是建立在法理权威基础上的。国家通过法律政策赋予各级教育组织明确的职责和权力,学校依照国家的法律规章制定出台本学校的管理规则、评价标准、考核条款,“学校德育大纲”、“学校教学管理规章”、“校长工作职责”、“任课教师考核手册”、“班主任考核标准”、“班级管理条例”、“学生一日常规”、“学生课堂守则”、“住宿生管理条例”、“实验室管理规则”……应有尽有,不胜枚举。在一定意义上就规范化、法治化、科学化确实能够保证学校各项工作的落实,分工明确,责任到人,赏罚分明。与依经验行事的传统权威相比、依个人好恶决策的魅力权威相比,依法理权威建构的学校行政机制在公平性、客观性、科学性、提高效率等方面,确实具有明显的先进性。
学校中真正的权威是“法律规章”。行政管理者制定规章,下发规章,以规章为标准,要求学校、控制老师、限制学生。在管理者手中,法律规章犹如唐僧手中的紧箍咒,套在老师、学生的头上,成为教育控制的杀手锏。教育实践者和一线教师执行规章,不敢有半点怠慢,唯恐赶不上规章、触犯了规章或违反了规章,受处罚,被淘汰。学校里最严格、最精细、最周全的规章制度是针对学生的,学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部纳入规章管辖,管理者监督、老师提醒、学生们相互之间自检自查,严格遵守纪律规章,自觉服从法规条例,已经成为学校衡量学生合格与不合格的标准。“严格的制度管理导致强制性学校文化对学生个性的影响,极端化的制度管理完全有可能把学生培养成规章制度的奴隶。”[5]
科层制对理性和效率的无尚推崇,导致的结果是以细致全面的法律法规扼杀千姿百态的个性。它就像一部程序严格的机械钟,时针、分针、秒针、大齿轮、中齿轮、小齿轮都必须事先按照一定的规则固定下来,大齿轮转动一圈,中小齿轮转动几圈都不能有丝毫的误差。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缺乏灵活主动精神、创造精神的刚性系统。在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现代大生产条件下,这种运行机制使得各种控制型管理井然有序,富有效率。然而在一个追求灵活,崇尚个性,避免雷同的后工业社会条件下,就会成为阻碍社会发展进步的严重障碍。虽然中国社会还未进入纯粹的后工业社会,中国教育也还要走漫长的现代化道路,但如果我们考虑到教育组织的特殊性,尊重人的成长发展逻辑,我们就有必要对学校科层制抱有一种清醒的心态。
[1][德]马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论[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73.
[2]张义兵.逃出束缚:“赛博教育”的社会学解读[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90.
[3][美]乔治·里茨尔.社会的麦当劳化:对变化中的当代社会生活特征的研究[M].顾建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2.
[4][美]彼得·布劳,马歇尔·梅耶.现代社会中的科层制[M].马戎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 2001.65.
[5]张新平.对学校科层制的批判与反思[J].教育探索,2003(8):47-51.
*全国教育科学规划十一五重点课题 《青少年思想道德素质的实证研究》(DEA090279)的阶段性成果。
安云凤 田国秀/首都师范大学政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曾庆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