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石
(上海师范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234)
《红煤》与《红与黑》比较研究初探
孙玉石
(上海师范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234)
刘庆邦的长篇力作《红煤》旨在挖掘中国现实国情下的人性,在此意义上与法国名著《红与黑》有异曲同工之妙。两部作品在叙述方式、人物塑造等方面也极易让读者产生联想。宋长玉和于连的成长过程既显示了东西方文化的异同,又有各自时代影响的痕迹,而更加主要的还是两者性格上的本质差异——他们看似相近的人生历程,却有着不尽相同的内涵。
人性;欲望;中西文化;权利;手段
读中国作家刘庆邦的长篇力作《红煤》,让人不禁想起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大师司汤达的著作《红与黑》。相似的时代背景使两位作家产生了相似的创作意图。《红与黑》反映了七月革命前夕法国的政治形势。司汤达将这部作品取名为《红与黑》颇有深意,红代表革命、军功和行伍生涯,黑则代表教士的黑袍、教会和教士的职业。此前在拿破仑的帝国时代,非贵族出身的年轻人可以参加革命的军队,凭着勇敢和武器建功立业,出人头地,“边庭上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但时移境易,拿破仑失败,封建王朝复辟,贵族卷土重来,他们和教会相互勾结,平民青年只能以教士职业为晋身之阶。风雷叱咤,豪气干云的时代过去了,法国进入了一个勾心斗角、虚伪腐败、个性和魄力受到压抑的时期。
《红煤》所描绘的恰是我国结束十年动乱进入改革开放的年代。当时我国的城乡差别很大,城市代表着权利、金钱、美女、高楼、汽车和一切繁华与享乐,而农村则意味着偏僻、贫穷、落后、饥饿和被压制与剥夺。一个农村青年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出人头地,只有脱离农村,到城市去打拼。幸好,进入新时期以来我国实行了新政策,城市壁垒被打破了,农民可以进城务工、施展自己的才能。这个重大改变是历史性的突破,巨大的能量被空前的释放出来。社会的动荡与转型似乎使铁桶般的坚固的阶级/城乡之墙有了松动,但产生的缝隙是如此狭小。生存的巨大压力激发了于连和宋长玉生命中巨大的反抗力量,震撼读者的心。
人物所生活的环境都是作家所熟悉的,因此,司汤达能熟练运用“灵魂辩证法”,刘庆邦能“用掘进巷道的办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灵深处掘进”。两个人物的心理、命运、遭遇都有相通之处;正如钱钟书先生[1]所讲“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生命被抛入各自的环境中,却“心同”、“理同”。两位作家都在透过表象探究人性的本质与变化。
于连与宋长玉的成长之路都不算长,跨度却都很大,读来颇感沧桑——人生在世,为名为利,疲于奔命,填不满的欲壑,完不成的追求,让人迅速成长,性格急剧裂变。他们的行为、性格、命运都深刻着本民族的文化烙印。马克思[2]585指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不是随心所欲的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前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两人的出身都很低微。于连·索黑尔是一个愚昧贪婪的农民锯木工人的后代。对儿子身上所有的才华和敏感的迹象完全不感兴趣的父亲,残酷地殴打他,每天驱使他去干同哥哥们干的一样的粗活。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温柔的母亲。十八岁时于连读的书远远超出他的年纪,并掌握了拉丁文。宋长玉从小生长在极贫困的农村,世代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父母生了他是不错,可父母的能耐也仅仅限于生他养他。他长大成人后,……父母看不到他的前程在哪里,不能给他指出一条路,不能改变他的命运。父母生身,自己生心,今后的人生之路只能靠他自己去走,去开拓”。在人生的初始阶段,他们都为自己预设了前程,即追求权利、金钱、平等甚至优越。摆在他们面前的捷径又被堵死了。于连向往的做一名伟大的革命将领的拿破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宋长玉能够跳出“农门”的机会失去了——他高考落榜了。但他们不能后退,唯有出人头地,因为他们和其他下层民众不同,他们受过较好的教育,有理想(野心),有智慧,这也是他们后来得以发迹的决定因素。
为了发展,于连只好违心的披上教士的黑袍,他想成为年轻的主教,赚大量的钱,成为上流贵妇人的爱慕对象;宋长玉赶上了进城务工的潮流,到煤矿当了矿工。然而他们梦想的阶层只在自己的尾巴上接受了他们,于连只被允许在桌子的末端同主人一起吃饭,宋长玉只是难以转正的“农民轮换工”,是城市的边缘人。他们的自尊心受到强烈刺激,因此反抗的力量仍旧没能释放,而且在压力的作用下积聚得更加强大。所受的苦难使于连成了“上流社会的敌人”,宋长玉则憧憬着未来,不许别人阻挡。
二人的攀升之路都用尽了权术,分别上演了蕴含各自文化特色的逐权好戏。事实上[3],“《红与黑》是一块难以消化的肉。在某种意义上,它可算是一种魔鬼反叛的指南,在这里,弱者被压迫者采用了文明社会里的武器——诡计——来反抗强者。”独具慧眼的巴尔扎克称“这是一部关于权术智谋的文学杰作”,《红煤》何尝不是如此。中国的官文化博大精深、根深蒂固,在改革开放的日子里,官文化,官本位,求官之术,御民之术等等仍在民间广泛流传,也许是集体无意识,也许是它赖以生存的土壤尚且广阔,官文化阴魂不散。《红煤》所描述的煤矿生活是男人的世界,他们相互竞争对抗,各种权术被发挥运用得无以复加。
于连和宋长玉所生活的年代,社会中“功利主义”都处于上升甚至主导地位,左右着人们的思想与价值判断。生活中“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中的“一部分人”是宋长玉的英雄好汉。在意识形态领域,功利主义因为他的主体恰好与商业利益主题相吻合而经久不衰[4]96。“在18世纪,功利是作为一种主导的社会标准而出现的。主要的是,功利主义并不是一种专业哲学,而是日常的通俗文化”。功利主义是于连和宋长玉的行动指南。
于连早期读的书使他更崇尚英雄主义,自由、平等,渴望自我价值的实现,同时看透了上流社会的丑陋虚伪,但他不甘平庸,要在那里争得一席之地。因而他的奋斗、虚伪和背叛自我都是自觉地,他感叹道:“拿破仑啊!在你的时代,飞黄腾达靠到战场上出生入死,那多好啊!可是现在却要卑鄙的使穷人苦上加苦!”于连的清醒使他更加的痛苦,攀升之路亦是对自己的背叛之路。
而宋长玉的目标却是在行动过程中逐渐建立和不断修改的。起初他只是想“转正”,想成为城里人。后来才想发财,想掌权,想做地主。他是在不断探索中了解自己的欲望的,有比较大的随机性,少了些自觉,也就是说它更关注现实生活,而对人生意义、价值之类的形而上的东西思考的较少。一切都顺理成章,加之他本身的劣根性,宋长玉的人性扭曲反而未给他带来什么痛苦,他甚至为自己的不断强大而自豪。
两部作品都写了爱情,但看似相同的构思却有实质上的不同。纵观《红与黑》全书,于连上升的每一步都是由于他的理想、智慧起了决定作用,他渊博的知识为上流社会的人们所惊叹,他的办事能力让侯爵离不开他,而爱情只是他攀升之路上的副产品。看看他的恋爱动机,当于连发现了德·雷纳夫人对他的爱,“于连暗想,她蔑视过我,这是对她以牙还牙的好机会。天晓得他有多少情夫!她对我钟情的原因是我们见面容易。”受虚荣心驱使,于连继续想到:“我尤其应该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因为倘若有朝一日我发了迹,有人指责我当过卑贱的家庭教师,我告诉他,是爱情把我推上这个位置的”。于连与拉摩尔小姐的约会也有维护自尊,迎接上流社会的挑战的目的。在阅读过程中,感受更多的是于连分别与两位女性的相互吸引,从外貌到内心,他们为彼此所倾倒。因此于连没有选择其他可以给他带来利益好处的女人,如元帅夫人之类。爱情萌发之时,于连的努力是为了在情感上征服对方,而非谋求什么物质、权利。
而宋长玉的两次爱情目的却明白露骨得多。两次恋爱目标都是他所处环境中的“公主”,都显然会给他带来一步登天的命运。宋长玉给唐丽华写了几封信,却没有与她有什么真正的接触、交流,只是为写信而“搜集素材”。唐丽华对他的巨大吸引是她作为矿长女儿的身份。美丽俏皮的播音员小商在他眼里更可爱,她却不会成为选择对象,因为对方显然没有什么背景。对明金凤也是一样,在他对金凤的了解仅限于“村支书的女儿”的时候,便想方设法摆出各种姿态引诱她。
爱情对于连是没有太多好处的。他单凭才华可能会走得更顺,更高,而与德·雷纳尔夫人的私情是有风险的,在名利方面是不尽的痛苦。而宋长玉更明白他的恋爱目的,是做“驸马”。进行第二次恋情时,于连对前一段经历是隐瞒的,而宋长玉是充分利用,把他与唐丽华似是而非的关系作为一种资本来提升自己的身价。宋长玉的爱情是真正的纯粹的“头脑的爱情”。
从结果上看,宋长玉比于连走的远,他由于与金凤的成功结合,为自己开辟了通天之路。万事开头难,此后便一帆风顺,做了红煤矿矿长。由此也开始堕落,人性更加扭曲。他参透了上层人物间的处世哲学,重复着唐洪涛的路,有过之而无不及。于连与玛蒂尔德成婚之际,前段恋情败露,并被德·雷纳尔夫人违心地指责为通过引诱贵妇而出人头地的无耻之徒。大怒之时于连枪击德·雷纳尔夫人,因而被判处死刑。于连发现自己深爱的并非自己的妻子马蒂尔德,而是德·雷纳尔夫人。马蒂尔德亲自埋葬了丈夫的头颅。德·雷纳尔夫人三日后报吻着于连的孩子死去。
表面上看宋长玉的爱情之路走向了成功,不仅获得名利,还抱得美人归,并且征服了唐丽华,实现了对唐洪涛的报复。但实际上,他真的品味到了爱情的甜美幸福了么?显然是没有,宋长玉似乎也不在乎这些,他要的是钱、权、地位、城市人的身份。在他的眼里女人只有两点差别:第一,她们的出身、地位及可提供给他的台阶不同。第二,每个女人的身体不同。前者他选尽可能高的,后者则愈多愈好。当他有了资本,便同不同的女人发生关系,很像一种消费,“钱是什么?钱是钥匙,是打开女人的钥匙。有了这把万能钥匙,女人是不难打开的。不管什么女人,都有可能打开。要是没有钱,他就不会到洗浴城和歌舞厅那样的场所去,这叫手里没把米,唤鸡也不来”。钱与肉体的交易已和“爱情”相去甚远了。宋长玉对金凤是感恩的,但恩情不等于爱情。
相反,于连表面上一败涂地,却在爱情上获得了胜利。两个女人都对他深爱不移。他死在了双份真情之中,且明白了自己的真爱在哪里。宋长玉和于连都把女人作为征服的目标。宋长玉把女人和自身之外的事物归在一起,为“他者”,他对女人的征服如同他对自己之外的世界的征服,只是要赢,却没有爱。一个自私的人是不可能真爱别人的。而于连反复追求着自己的心灵归属。在这个意义上讲,借助女人攀爬的罪名对于于连是不成立的,之于宋长玉却是名副其实。但不论怎样,他们的社会是酿造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当时的法国不同阶级之间的恋情终是不被允许的。平民出身的于连死了,贵妇人德·雷纳尔夫人死了,马蒂尔德的爱情也死了。当时的像宋长玉一样的农村青年怎么可能用一颗平常的心去爱高高压在他头上的阶层的人呢?又怎么能苛求唐丽华不顾一切社会的潜规则去投入一个农村青年的怀抱?人情、人性如同岩层之间的水层随着地壳运动带来的挤压变换着形状。
于连和宋长玉个人的奋斗的过程也是追求幸福的过程,他们都经历了曲折,不断攀升的过程,都体验了阶段性的胜利和上升的快感,却很难说是幸福的。于连把很多事都看成是战斗,也许对拿破仑时代的向往缔造了他心中的战争情绪。宋长玉则步步为营,如中国的太极拳,进退自如,攻守相宜。
既然过程说不上幸福,那么结局呢?于连打伤德·雷纳尔夫人之后,被关进监狱接受审判,他拒绝上诉,在法庭上当众发表了激情洋溢的演讲,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死亡。年纪尚轻的于连已经经历太多人世沧桑,他成熟了,看透了世界。“我热爱真理……但真理在哪儿?……到处都是虚情假意,至少也是招摇撞骗,即使最有道德的人,最伟大的人物也是一样的。”他对这世界绝望了。可是他拒绝妥协,在他人生舞台上的最后一次表演是那样的精彩,“我并不企求你们的宽恕……德·雷纳尔夫人曾经待我如子,我罪恶滔天……但即使我罪不该死,我看到有些人,他们并不认为我还年轻而值得同情,反而想杀一儆百,通过惩罚我来吓唬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出身下层阶级,备受贫穷的煎熬,却又有幸得到良好的教育,敢于混迹于有钱人引以为豪的上流社会。先生们,这就是我的罪行,因而更应严惩,何况事实上,审判我的并非与我同属一个阶级的人。在审判官席上,我看不到任何发了迹的乡下人,有的只是清一色心怀愤懑的有产阶级……”。其实于连早就明白他和贵族之间是无平等可言的,“平等地遵守不平等的法律”是他们的游戏规则。而一场按照卑劣规则进行的赌博,输的人要更为高尚些。于连在最后的表现无异于自杀(当众开枪杀人,肯定会被捕,他本可以选择隐蔽的场所与方式。还有法庭上下的表现)。但这在于他也许是种轻松愉快地选择。在于连决定面对死亡之后,他变得极为坦然和平静,常常在狱中睡得很安然。是啊,名缰利锁牵得他太疲惫了,背离自己信仰的路走得太远了。“当阶级剥削,集团斗争导致人们无法生存下去时,死去比活着好,这才出现自杀”[5]。于连要想为自己的灵魂卸下枷锁,死亡是唯一的选择。他的人格得到了保全。
宋长玉在心满意足的巅峰时刻,遭到了一连串打击。家乡的农场被洗劫,堂弟被打断双腿,丢了村支书的官,红煤厂的村民纷纷向他讨水,可这一切丝毫没有引起宋长玉的警觉。因为他已不是一个农民,也不是一般的城里人,而是一个有的是钱的民营企业家(资本家)。红煤厂每年都死人,村民没有生活用水,堂弟胡作非为……这都没关系,宋长玉得到实惠就行,他们与他不再血脉相连,相反,他是靠喝他们的血来肥硕自己。红煤矿终于透水了,死难矿工十七人,他极力隐瞒失败,选择逃跑。可以想见宋长玉的噩梦刚刚开始,他从高处坠落,地位、名誉、人格、尊严、生活质量各个方面都一落千丈,甚至不如当初的时候。宋长玉活了下来,却活得如此悲惨。
于连和宋长玉是各自时代和文化的产物。文化没有高下优劣之分,人的命运便都有它的悲喜,可以分析比较,却难说孰对孰错。二位主人公都是探索者,他们的是非成败都对读者有所启迪,这也是我们有幸读这两部著作的收获吧。
[1]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三联书店,2002.
[2]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美]马修·约瑟夫森.司汤达传[M].包承吉,译.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
[4]萧俊明.文化转向的由来[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5]臣僚,冉占彩.中外名作家自杀揭秘[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1.
[6]刘庆邦.红煤[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7][法]司汤达.红与黑[M].张冠尧,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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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1102(2010)01-0081-04
2009-10-22
孙玉石(1983—),女,山东烟台人,上海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责任编辑:谢家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