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泓
(浙江旅游职业学院,浙江杭州 311231)
归有光叙事文之短和议论文之长
张 泓
(浙江旅游职业学院,浙江杭州 311231)
现代评论者片面注重归有光的叙事散文,给予较高评价,对于他的另外一些议论文,却少有人提及。即使偶有提及者,也多持鄙薄之态。其实,归有光的叙事散文中有一些题材太过狭小、材料过于琐碎的应景文章,而有些议论文既表现了他的精神品格,也表现了他的政治思想、文学主张,是值得肯定的佳作,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归有光;叙事散文;议论文;重视
清代的文人对归有光的评价呈截然相反之势。姚鼐说:归有光“得文家之真脉……于北宋诸贤中自开境路”。[1](147)然而曾国藩却说归有光的散文和古人“不可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2](234)
之所以评价会截然不同,是因为评论者的评价往往着眼于归有光的某一类散文而发,没有兼及其余。而归有光的叙事散文和议论文是截然不同的,本文试图对归有光的叙事散文和议论文作一比较。
一
《震川先生集》共40卷,收归有光诗文600多篇。其中,影响较大、后人评论也最多的是归有光的叙事散文,即“记”、“传”、“行状”等当中的一些文章。对于这些文章,一般的评价是具有真情实感、生活气息浓厚、语言简洁朴素等。而对于归有光的另外一些议论文,却少有人提及,而且评价也不高。黄宗羲在《明文案序》中说:“议者以震川为明文第一,似矣。然去其叙事各作,时文境界,间或阑入,求之韩欧集中,无是也。”[3](257)这评价自然是正确的,八股文确实令人讨厌。但归有光有些议论文却观点鲜明、立论正确,既表现了他的精神品格,也表现了他的政治思想、文学主张,是值得肯定的佳作。
其实归有光的叙事散文中虽然不乏清新、感人的佳作,如《项脊轩志》、《思子亭记》、《寒花葬志》、《先妣事略》等,但也有一些题材太过狭小、材料过于琐碎的应景文章,特别是一些“墓志铭”、“寿序”之类,给人一种为写文章而写文章的感觉。据沈新林先生统计,“归有光确实有不少应酬之作。据不完全统计,有文集序三十篇,题跋三十一篇,赠送序六十三篇,寿序七十六篇,墓志铭五十七篇,权厝志、生志、圹志九篇,墓表、墓碣、行状二十八篇,祭文、哀诔三十一篇,总计三百一十篇,约占其散文作品的百分之五十。这些作品或应亲友之托,或辗转受命于人,多出于应付、酬答的需要。”[4]归有光自己也曾说:“子遇连来求两文去,皆俗者,作俗文亦是命。”(《与沈敬甫书》)即使他的热心的宣传者、清桐城派的方苞也指出了归有光文章的弱点:“震川之文,乡曲应酬者十六七,而又徇请者之意,袭常缀琐,虽欲大远于俗言,其道无由。”[5](117)
一些一般作家不肯为的“俗文”,在归有光这里却是有求必应、屡屡为之,这就使得归有光的叙事散文里掺入了一些不是很好的、甚至令人生厌的作品。
我国的散文有着悠久的优良传统。先秦的诸子散文和历史散文或记叙国家大事、或阐述思想观点。司马迁的《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更是历代散文的典范。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既给我国散文创作作了总结,也给散文划定了一个创作范围。“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所提倡的“古文运动”,是以“文以载道”为纲领的。欧阳修也曾说:“止记大节,期于久远……然能有意于传久,则须纪大而略小。”[6](1842)
而归有光却似乎忘记了我国儒家文化赋予每一个读书人的治国平天下的深重责任,也不去宣传儒家的传统精神,他只是充满感情地描写身边的凡人琐事,或应别人的请求写一些毫无感情的文章。
形成这个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明朝三百年历史,一直以八股取士,科举是读书人往上爬的唯一一条路。归有光的家庭教育及他的自身追求都使他热衷科举。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时文上。归有光9岁作文,14岁应童子试,直到60岁中进士,近50年的时间,他都在为科举而苦读,准备八股,散文仅仅是他空余时间的一种消遣和应酬的工具,所以归有光的散文自然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此无他,三百年人士之精神,专注于场屋之业,割其余以为古文,莫不能尽如前代之盛者,无足怪也。”[7](257)
归有光的经历也决定了他的文章的题材。归有光自中秀才以后,就一边准备时文,一边迁徙嘉定安亭江上,开馆授徒。归有光平时很少交友,他和唐顺之、王慎中并称“嘉靖三大家”,三人年纪也差不多,唐比他小一岁,王比他小三岁,但三人之间并无交往。归有光是昆山人,王世贞是太仓人,太仓和昆山是邻县,但归有光和王世贞也无往来,只是在晚年时两人之间有过一场争论。而且归有光似乎也不好游玩,他曾往来山东十多次,却无登泰山和拜曲阜的记录。可见,生活经历也决定了归有光只能以一些琐事作为创作题材。归有光自己也说:“平生足迹不及天下,又不得当世奇功伟烈书之,增叹耳。”(《与王子敬书》)
当时的哲学思潮也决定了归有光的散文题材。宋代出现的程朱理学抛开了儒学传统的经世致用的实用性,片面在“心性”上大做文章,不去追求建功立业,而只是强调完善自己的修养。明代中期出现的王阳明的心学,更是给归有光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所以他虽然推崇韩、欧二家的作品,却失去了韩、欧所提倡的“文以明道”、“辅时及物”、“不平则鸣”等文学的社会功能,转而追求一种个人的生活情趣,或者某种主观的精神世界。
二
归有光的议论文中确实有一些繁琐、迂腐的文章,但不可否认其中不乏精品。他的有些议论文既表现了他的精神品格,也表现了他的政治思想、文学主张,是值得肯定的佳作。
提到归有光的议论文,我们首先想到的是《项思尧文集序》。这篇文章既表现了归有光的精神品格,敢于以一个老举子的身份与当时主盟文坛的王世贞相抗;又表现了归有光的文学主张,在推崇秦汉散文的同时也重视唐宋散文,主张兼容并包。
归有光在《项思尧文集序》中写到:
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导之欤!
归有光提出了当时文坛上一个很可悲的现象:众多的文人盲目追随在王世贞的身后,不认真读前代的书,却以秦、汉自诩,极力诋排唐、宋、元诸代的文章。《明史》记载“世贞……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其持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而藻饰太盛。”[8](4934)
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
呜呼!子长不绝也,其书绝矣。千古有子长也,亦不能成《史记》,何也?西京以还,封建、宫殿、官师、郡邑,其名不雅驯,不称书矣,一也;其诏令、辞命、奏书、赋颂鲜古文,不称书矣,二也;其人有籍、信、荆、聂、原、尝、无忌之流足模写乎?三也;其诗有《尚书》、《毛诗》、左氏、《战国策》、韩非、吕不韦之书足荟蕞者乎?四也。呜呼!岂惟子长,即尼父亦然,《六经》无可着手矣。[9](108)
王世贞痛心地感到,到了明代,正统文学已经衰落了。而文学的衰落,并不是缺少有才能的文学家,而是由于社会本身的衰落。他认为,文学作品既要有高超的艺术水平,又要有完全符合封建社会的思想原则,这两方面的结合,才是最标准、最理想的文学。这种文学的代表,散文在西汉,诗歌则在盛唐。所以,他继承了李梦阳等前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主张,成为明中叶文学复古思潮的代表人物。
“嘉靖七子中,元美才气,十倍于麟……当日名虽七子,实则一雄。”[10](382)王世贞在文坛的地位,使得他身后有着众多的追随者,在当时文坛上形成了一股声势浩大的复古运动。
针对当时文坛上的这种复古主义思潮,归有光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首先,他认为不应盲目诋排前人的文学成就。对于唐宋散文不能一笔抹杀,而要给予正确的评价。归有光最推崇史记,“自以为得龙门家法,可与知者道也。”(《与王子敬书》)但对于唐宋散文的优良传统,他也主张应该兼收并蓄,加以继承。
其次,他认为文章要朴素,不要雕饰,而要平易自然。“仆文何能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馀,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为悼叹耳。”(《与沈敬甫书》)
再次,他认为文章要真,要能表现出作者的真情实感。“自惟鄙拙,不习为古文,聊发其所见,不能隐括为精妙语,徒蔓延其词,又不知忌讳,俗说所谓依本直说者。”(《与吴三泉书》)又说:“文字又不是无本源,胸中尽有,不待安排。”(《与沈敬甫书》)
归有光虽然在理论上没有作出详细的阐释,但他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与复古派进行了斗争,最终使得王世贞“亦心折有光,为之赞曰:‘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易趋,久而自伤。’其推重如此。”[11](4935)
三
归有光的议论文,值得重视的还有《贞女论》。
孔子所创的儒学,以“仁”和“礼”为中心,“礼”是一个政治范畴,“仁”是一个道德范畴。“仁”和“礼”相内外、互表里。《论语》强调“仁”和“礼”的合一,“内圣”和“外王”的统一。
由于孔子弟子众多,到战国时,儒学内部发生了思想分化。形成了子张、子思、颜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孙氏、乐正氏等八家儒学。在这八家之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孟氏之儒”和“孙氏之儒”。“孟氏之儒”发展了孔子的“仁”学,强调“心性”和“内圣”;“孙氏之儒”则发展了孔子的“礼”学,强调“礼法”和“外王”。
宋代,在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等人的努力下,终于形成了与“孟氏之儒”一脉相承的、强调“心性”和“内圣”的理学。理学至朱熹始集大成,建立了一个比较完备的思想体系,认为“理”是世界的本源,它先天地而存在,把“理”提到永恒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为学主“即物而穷理”。
理学起于宋,但是在宋代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有时还遭到禁止。到了明代,程朱理学的地位得到空前提高。根据《明史•选举志》记载,从洪武年间开始,科举考试的内容就规定“《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传、朱子《本义》”。[12](1131)不久以后,明成祖又诏修《性理大全书》。这样,程朱理学在明代就成了官方的正宗哲学。
程朱理学伦理思想的核心是“三纲五常”。程颐在伦理方面特别强调妇女的贞节,坚决反对妇女改嫁。当有人问他,寡妇贫穷无依,可否再嫁时,他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13](356)
归有光表面上似乎对程朱理学推崇备至,他的一些《烈妇传》完全是根据“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贞节观来取材的。
《王烈妇传》中夫死后自缢的陆氏、《韦节妇传》中夫死后终身不改嫁的许氏、《计烈妇传》中误信夫死即自尽的计烈妇等均受到了归有光的大力推崇。
《宣节妇墓碣》中的宣节妇更是“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化身。少时父亲生病,她就“侍立床下,终夜不去”;出嫁后,丈夫残暴,屡屡打骂她,她却毫无怨恨之情;夫死后即自缢,幸被救活;过了三年,见父母欲将她改嫁,又自缢而亡。归有光对她大为赞叹:“夫捐躯殉义之士,求之于天下,少矣……若宣氏,盖又人所难者。”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虽然归有光在这些应别人的请求而写的叙事文中,塑造了一些符合“三从四德”的节妇形象,但在表现自己观点的议论文中,他却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意见。
归有光在《贞女论》中说:
女未嫁人,而或为其夫死,又有终身不改适者,非礼也。夫女子未有以身许人之道也。未嫁而为其夫死,且不改适者,是以身许人也。男女不相知名,婚姻之礼,父母主之。父母不在,伯父世母主之。无伯父世母,族之长者主之。男女无自相婚姻之礼,所以厚别而重廉耻之防也。女子在室,唯其父母为之许聘于人也,而己无所与,纯乎女道而已矣。六礼既备,婿亲御授绥,母送之门,共牢合卺,而后为夫妇。苟一礼不备,婿不亲迎,无父母之命,女不自往也,犹为奔而已。女未嫁而为其夫死,且不改适,是六礼不具,婿不亲迎,无父母之命而奔者也,非礼也。阴阳配偶,天地之大义也。天下未有生而无偶者,终身不适,是乖阴阳之气,而伤天地之和也。
理学家认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子一旦受聘于人,丈夫一死,就应该终身不改嫁,自称“未亡人”,甚至应殉情而死。只有这样,才堪称“贞女”。理学家所百般称颂的“贞女”,在归有光看来却是一种“非礼”的行为。归有光以理学家自己制定的“礼”来指责“礼”为“非礼”,收到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效果。
归有光对“礼”作了重新论证,对人性提出了新的看法,尽管他的反思是不彻底的。他贬斥理学家所树立的“贞女”形象,但并无意否定封建礼教。然而毕竟是一种进步,为晚明冲击封建贞节观打下了理论基础,是值得肯定的。
四
综上所述,归有光的叙事散文有他的不足之处,而他的议论文也有很多长处。归有光在议论文中既表现了自己的文学主张,敢于以一个老举子的身份对当时的文坛主盟者作出讽刺、指责;又提出了自己的伦理观点,对当时的理学观作了一定的修正。他的议论文中有很多精华所在,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1]姚鼐.惜抱轩文集后集·与王铁夫书[Z]//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2]曾国藩.书归震川文集后[Z]//续古文观止.长春:长春市古籍书店,1985.
[3]黄宗羲.南雷文定·明文案序上[Z]//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沈新林.论归有光的乡曲应酬之作[J].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2):48-52,59.
[5]方苞.方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6]欧阳修著,洪本健校笺.与杜论祁公墓志书[M]//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7]黄宗羲.南雷文定·明文案序上[Z]//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8]张廷玉等.明史·王世贞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0.
[9]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2.
[10]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11]张廷玉等.归有光传[M]//明史.北京:中华书局,2000.
[12]张廷玉等.选举志[M]//明史.北京:中华书局,2000.
[13]潘富恩.二程遗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A Comparison of Gui Youguang’s Prose and His Argumentation
ZHANG Hong
(Zhejiang Tourism College, Hangzhou 311231, Zhejiang)
Modern critics attach too much importance to Gui Youguang’s narrative prose one-sidedly and give high value on it; while his argumentations are scarcely mentioned. Sometimes they are mentioned but despised.However, the subjects of the routine articles in his narrative prose are narrow and some materials are trivial; while some of his argumentations which deserve praise and more attention display his spiritual character and his political thoughts and his literary ideas.
Gui Youguang; narrative prose; argumentation; attention
I206.2
A
1009-8135(2010)02-0084-04
2009-08-20
张 泓(1968-),男,浙江浦江人,浙江旅游职业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郑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