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飞 王慧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李攀龙(1514-1570年),明代后七子派文学复古运动的领袖之一,王世贞(1526-1590年)在李攀龙的引领之下,逐渐走上文学复古的道路。从王世贞与李攀龙的交游中,可窥见中晚明复古文学的发展流变。《明史·文苑三》对李攀龙有相关的介绍,兹录如下:
李攀龙,字于鳞,历城人。九岁而孤,家贫,自奋于学。稍长为诸生,与友人许邦才、殷士儋学为诗歌。已,益厌训诂学,日读古书,里人共目为狂生。举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攀龙之始官刑曹也,与濮州李先芳、临清谢榛、孝丰吴维岳辈倡诗社。王世贞初释褐,先芳引入社,遂与攀龙定交。明年,先芳出为外吏。又二年,宗臣、梁有誉入,是为五子。未几,徐中行、吴国伦亦至,乃改称七子。诸人多少年,才高气锐,互相标榜,视当世无人,七才子之名播天下。摈先芳、维岳不与,已而榛亦被摈,攀龙遂为之魁。其持论谓文自西京,诗自天宝而下,俱无足观,于本朝独推李梦阳。诸子翕然和之,非是,则诋为宋学。攀龙才思劲鸷,名最高,独心重世贞,天下亦并称王李。又与李梦阳、何景明并称何李王李。其为诗,务以声调胜,所拟乐府,或更古数字为己作,文则聱牙戟口,读者至不能终篇。好之者推为一代宗匠,亦多受世抉摘云。自号沧溟[1]。
通过以上介绍,我们可知李攀龙文学复古主张的大概,亦知他对王世贞的重视,且在一定程度上而言,正因为有了王世贞和李攀龙的携手,才有了文学复古的浩大声势。
王世贞追随李攀龙走上文学复古道路,这是不争的事实。不过,这并不是说王世贞在遇见李攀龙之前,没有自己的文学主张。王世贞少年时便熟读孟子、屈原、贾谊等人的作品,14岁时,更是喜爱三苏和王阳明的著作,甚至是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如果没有遇到李攀龙,王世贞的文学道路很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王世贞曾和友人谈及:“世贞二十余,遂谬为五七言,声律从西曹,见于鳞大悔,悉烧弃之,因稍劘刿下上,久乃有所得也。其治骚赋歌选,雅负不甚下于鳞,然多病癖,不喜人闻之,又最不喜闻于人,显贵者故出不十之一,而鸡肋之名,几咀碎齿吻间。”[2]14即王世贞认为自己见到李攀龙后,之前的五七言之作,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用全部焚烧的方式让自己忘却过去的创作,以更好地学习李攀龙的创作思路,“久乃有所得也”,才是符合当下的新创作。否定过去的自我,追随当下的李攀龙,足见王世贞对李攀龙的仰慕和崇拜之情。
据王世贞文集可知,王世贞与李攀龙结交始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戊申岁,即王世贞中进士的第二年。两人结交后,王世贞和李攀龙可谓是志趣相投,形影不离,经常在一起谈论诗文之道,参加朋友聚会。如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中秋,王世贞与李攀龙、谢榛、李孔阳等人赏月,谈论诗法;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三月,李先芳入觐事毕,再还新喻,王世贞、李攀龙、谢榛等人在天宁寺为其饯别,赋诗为赠,王世贞还为李先芳作送行序[3]。嘉靖三十年(1551年)初春夜,李攀龙与吴维岳、谢榛等相聚于王世贞宅,分韵赋诗;四月一日,王世贞、李攀龙、徐中行游南溪,邀宗臣共往,宗臣因事所羁,未能前往,此后四人又京郊骑马,宗臣有诗为记;当年秋,王世贞病,李攀龙诸友人过访探病,后李攀龙又有诗相问,王世贞有答。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过年时节,王世贞和李攀龙的相聚愈甚,正月初六,他与李攀龙、梁有誉访谢榛于华严庵,分韵赋诗。如王世贞诗作《正月六日,雨阻江上,因记昨岁同于鳞诸君访茂秦于华严庵,分韵赋诗,一时之盛,怅焉有怀,爰赋十韵》,曰:“昨岁还兹日,相携出建章。去乘支遁马,来借远公房。所遇皆同志,焉知在异乡。天花沾草木,佛日转氷霜。诗辨三乘体,经翻四大藏。降心皈鹿女,说法礼狮王。有会因能就,言离业转长。弥天今落落,大地各茫茫。雨雪逢南土,风烟阻上方。未须论幻迹,吾道本何常。”[2]4初七日,王世贞与李攀龙诸子会宗臣宅,分韵赋诗,王世贞有诗《人日同茂秦、于鳞、公实、子与夜集子相考功分韵》。十四日夜,诸子集灵济宫梁有誉馆,李攀龙有诗《十四夜,同王、徐、宗、梁四君子集灵济宫(二首)》;王世贞有诗《正月十四日夜,同茂秦、于鳞、子与、子相集灵济宫公实馆、分韵得灯微二字》,其诗曰:“欲暝天全白,将规月渐升。龙衔员峤烛,星灿紫微灯。绮色深三殿,钟声散五陵。醉须携兴住,春事日相仍。”[2]15十六日夜,王世贞与李攀龙、徐中行共访魏裳,分韵赋诗。后来春夜,王世贞与李攀龙、宗臣、梁有誉集,分韵赋诗。春,王世贞与李攀龙、徐中行、宗臣游韦园,王世贞有诗《韦园同于鳞、子与、子相各赋》三首,其一为:“千树飞花覆客杯,百年晴日此池台。钩帘蛱蝶携香去,浴渚鳬鹥散锦来。醉后看人成偃蹇,归时促骑故徘徊。长安北望黄尘里,击剑高歌未乏才。”[2]11李攀龙则有诗《韦氏池亭同元美、子与、子相赋》四首,其二为:“华发文章愧不工,独怜诸子调相同。西京矫矫多奇气,东海泱泱自大风。三署仙郎携酒后,一时词客此亭中。白云寥廓迷幽蓟,驺衍谈天碣石宫。”[4]如此频繁的相聚和诗歌唱和,足见李攀龙和王世贞定交情谊至深。
直至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七月,王世贞奉命察狱而南下,必须离开李攀龙时,王世贞依旧是依依不舍。这毕竟是王世贞和李攀龙相交后的第一次分离,其中有多不舍,可以从他们的诗作中窥探一二。如王世贞前往江南时,李攀龙、徐中行与王世贞夏夜访宗臣,李攀龙有诗《夏日同元美子与集子相宅》,诗曰:“佳客堪常见,幽期暑亦过。披襟度风雨,把酒出星河。懒拙元相藉,文章敢自多。夜深忘白羽,玉树倚蹉跎。”[5]246王世贞有诗《同于鳞、子与夜过子相》。再如王世贞诗作《别于鳞、子与、子相、明卿十绝》,其一曰:“十年为客问吴山,锦缆安流此日还。唯有故人歌一阕,行云不度似阳关。”[2]18其十:“当年季子去归吴,缟带谁遗别思孤。十二国风论欲尽,大帆明月满姑苏。”[2]19一幅幅依依不舍的离别画面。王世贞在察狱途中,更是与李攀龙通信不断,信中有对李攀龙友情的追怀,有对友人近况的叙说。当然,两人虽不能相见,亦通过书信探讨文学之道,如王世贞言及:“足下所讥弹晋江、毗陵二公及其徒,师称而人播,此盖逐影响,寻名迹,非能心睹其是也。破之者亦非必输攻,而墨守乃甚易易耳。吴下诸生,则人人好褒扬其前辈,燥发所见此等,便足衣食志满矣。”[2]2即包括对王慎中、唐顺之等人表示的不满和对世俗的不屑,亦可见王世贞对李攀龙的依赖之情。
王世贞与李攀龙的交往不限于此,如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春,王世贞听闻梁有誉的讣告,同宗臣、吴国伦一起大哭,并寄书向李攀龙告知此事。冬时,李攀龙因考绩入京,得与王世贞等人相会。未入京时,他便以诗寄王世贞。除夕,李攀龙、吴国伦、徐中行等人一起欢聚于王世贞宅中,分韵赋诗。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五月,王世贞侧室李氏所产之女疹夭,六月,妻魏安人所产之子荣寿疹夭,殡城西佛寺中。李攀龙以诗为慰,王世贞则有诗为答。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十月,王世贞父亲王忬被杀于市,李攀龙有诗挽悼。王世贞与弟王世懋扶父丧归,过济宁时,李攀龙单骑前往吊唁。隆庆二年(1568年)四月,王世贞起任河南按察副使,五月,王世贞上疏致仕,李攀龙获悉后,便以诗进行劝慰。六月,李攀龙以贺东宫北行,顺便过访王世贞。隆庆三年(1569年)正月,王世贞从大名转任浙江,顺道济南过访李攀龙,二人欢会。
由此可知,自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王世贞和李攀龙定交之后,二人的联系就十分频繁,不仅是复古文学中的共同好友,同时也是生活中的知音,两人相互帮助和鼓励。王世贞曾认为李攀龙“即古所著屈宋、苏李、扬马、甫白之俦”[2]11,“故人知未驯龙性,小弟凭谁与凤毛”[2]5。李攀龙则称王世贞为凤,有诗曰:“有凤衔灵文,栖栖北海湄。临流理羽毛,五采以自奇。”[5]222
后七子派的文学复古运动,李攀龙确实有首倡之功,如王世贞曾言:“故嘉靖之季,尚辞者酝风云而成月露,存理者扶感遇而夺咏怀,喜华者敷藻于景龙,畏深者信情于元和,亦自斐然,不妨名世。第感遇无文,月露无质,景龙之境既狭,元和之蹊太广,浸淫诸派,溷为下流。中兴之功,则济南为大矣。”[2]2可贵的是,王世贞并没有一直生活在李攀龙的影子之下。如前所述,王世贞在遇见李攀龙之前,有自得之论和自得之作,因此即使王世贞后来将早年之作全部焚烧,他可没有把内心的学识全部剔除,只是暂时遮蔽起来罢了。故而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王世贞离开李攀龙之后的创作,便与李攀龙相聚时的创作不一样,如《初拜使命抵家作》《杂诗六首》《乱后初入吴,舍弟小酌》《将军行》等作品,这些作品倒是更加接近王世贞早年阅读三苏、王阳明等名家著作后发自内心的自得之作,从中便能看出王世贞和李攀龙二人对复古文学主张的差异性。
现结合李攀龙的名篇《戏为绝谢茂秦书》具体讨论之,以进一步认知李攀龙的学古主张:
昔逮尔在赵王邸中,王帷妇人而笑之,尔犹能涉漳河也。则之长安,在大长公主家,又不负一蒯缑剑。……时尔实有豕心,不询于我,非其族类,未同而言,延颈贵人,倾盖为故,自言多显者交,平生足矣。二三兄弟将疏间之,我用恐惧,贻尔卢生,游尔义问,不以所恶废乡,绥静二三兄弟。尔乃克还无害,是我有大造于尔也。不佞守臣,以敝邑在尔之宇下,不治执讯。尔为不吊,跋屦敝邑,不入见;长者我先匹夫尔,实要我,辱我台人,殄置我不腆之币于涂,张脉偾兴,訾翳俱裂,曰:“昔在长安邸中,殊厌贵人,曾尔一守臣也!”尔何乃去赵王邸中?既已释憾于我,我以二三兄弟之故,犹愿不忘旧勋于尔。尔且以敝邑之顽民,行而即长安贵人谋我。天诱其衷,元美弗二,尔是以不克逞志于我[5]491-492。
罗宗强先生曾对此文的用典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实有豕心’‘不询于我’‘非其族类’‘不以所恶废乡’‘克还无害’‘张脉偾兴’‘天诱其衷’‘不克逞志于我’,均一字不差出自《左传》。”[6]511不仅如此,再如文中的“蒯缑剑”便源自《史记·孟尝君列传》:“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不腆之币”出自《国语·鲁语上》:“不腆先君之币器,敢告滞积,以纾执事。”如此密集的用典,再加上均为汉朝之前的事件,恐怕明朝人读起来会感到古奥难懂。李攀龙如此复古,使得复古的路径越来越狭窄,罗宗强先生更是直接批评道:“这样的学古,实在是食古不化。”[6]512可谓是一针见血。
对于李攀龙的文学复古主张,王世贞并没有全盘继承,认为他是“无一语作汉以后,亦无一字不出汉以前”。虽然王世贞编纂《艺苑卮言》是为了宣扬复古理论,但是在书中不惜笔墨,对李攀龙的创作提出批评,如他认为:“于鳞自弃官以前,七言律极高华,然其大意,恐以字累句,以句累篇,守其俊语,不轻变化,故三首而外,不耐雷同。晚节始极旁搜,使事该切,措法操纵,虽思探溟海,而不堕魔境。世之耳观者,乃谓其比前少退,可笑也。歌行方入化而遂没,惜其不多,寥寥绝响。”[2]12文章雷同、过于注重法度,这都是李攀龙复古所带来的创作弊端。不过王世贞在当时能言世人所不能言,以致李攀龙对于王世贞创作的《艺苑卮言》颇有微词。
与李攀龙贵古贱今创作风格有所不同的是,王世贞强调复古时若过分追求行文法度与古人相合之作,并不是自得之作。他注重古今结合,各取所精,他说道:“仆所不自得者,或求工于字,而少下其句,或求工其句,而少下其篇,未能尽程古如于鳞耳。”[2]19王世贞的创作虽有时也以晦涩、深奥著称,但是他同时注重古今通变,推崇孔子的辞达之说,所以王世贞在创作时既能体现行文之博识,亦能做到文章的畅达、通顺。王世贞所坚持的复古文学主张体现在其在“师古”的同时,强调“师心”,他认为:“令其渐渍汪洋,遇有操觚,一师心匠,气从意畅,神与境合,分途策驭,默受指挥,台阁山林,绝迹大漠,岂不快哉。”[7]这种“师古”不是局限于古人,也不是一味剽窃模拟,而是强调“真我”情感的流露,展现“真情”。王世贞认为“师古”只是复古的一种途径,并不是复古的根本之所在,创作的根本应该是“师心”境界,创作需要的是“师心独造”,创作本源是“真我”,创作核心是“真情”。就像李维桢点评王世贞文章提及:“师古可以从心,师心可以作古,臭腐为神奇,而嬉笑怒骂悉成章矣。”[8]如有行云流水之感。
胡应麟对王世贞与李攀龙文学主张之间的差异性也有一定的认识,他在《书二王评李于鳞文语》中提及:“庚辰春,过小祗园,长公谭艺次,偶及李于鳞文。长公曰:‘余初年亦步骤其作,后周览战国、西京诸家,乃翩然改辙。’于鳞初极不喜。久之,余持论益坚。李遂止,弗复更言。余请初年所作观之。长公曰:‘当时意不惬,即弃置其稿,今不复忆何语矣。’……两王公笔札间推毂济南不容口,其面论不同乃尔,盖两公于李交厚。”[9]王李二人对复古文学认识的差异性,体现了当时复古文学集团内部的矛盾。面对共同的文学复古理想,王世贞与李攀龙产生了不同的文学复古主张与创作实践,但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高举中晚明文学复古的大旗。王李二人对“师古”的不同主张,就如同明代前七子李何之争时,对文章“法式”的争辩一样,虽然都有各自的文学复古主张,但并未偏离倡导文学复古这一根本目的。王世贞与李攀龙二人都坚持文章的法度,不过王世贞在对前七子的学习中,更偏向何景明,强调创作的自由和个性化表达,自然真我的抒发以及真情的流露,相较于李攀龙尺古寸法、文章的师古模拟,王世贞更加崇尚情性之学。
王世贞与李攀龙的交游始于文学交谈,两人随后定交,肯定文章创作是立言,是追求不朽之业的盛举,而要创作好的文章,就要回归到诗文文体本身,追根溯源,取法各类文体发展的最好阶段,从而确定了文学复古运动的基本主张,即追求秦汉之文,学习盛唐之诗,如文学司马迁,诗学李杜。陈继儒曾说道:“王元美与李于鳞初为刑曹郎,相约读书,手抄《史记》二部。每相对饮酒,谈笑唏嘘,率若与子长相周旋。自是文章始有发寤。”[10]他们的文学之道发寤之后,得到了众人响应,王世贞与李攀龙在文学交游的过程中,也非常注意与他人的交往,如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二月,他们便和谢榛一同饮酒唱和。八月,王世贞与李攀龙、谢榛一起到李孔阳住所讨论诗学。第二年六月,又与吴维岳、孙文揆、徐文通、李攀龙一同相聚于宣武城楼。受当时结社之风的影响,王世贞和李攀龙在探讨诗法之余,注重扩大诗社影响,招揽新生力量,以希望像其他诗社一样得到长远的发展,而不是寄居人下。如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高中进士后在京城的梁有誉、宗臣、徐中行、吴国伦、余曰德等人,都经常跟从王世贞和李攀龙游玩,日后都成为了文学复古运动阵营中的重要成员。除了吸引新人之外,他们也注重对已成名的文人进行招揽,如皇甫汸素有才名,来京谒选官职时,便被王世贞邀请游玩。皇甫汸自述道:“后免太夫人丧,赴阙补职。时比部郎王世贞、李攀龙及诸进士、谢山人并辱造余。”[11]如果说招揽年轻的后辈是为了长远的发展,并保持诗社的活力,那么招揽有才名的贤士,则是为了迅速地扩大诗社的知名度,提升影响力,从而在众多诗社中脱颖而出。
因此,基于王世贞和李攀龙的交游,以他们二人为核心的文学流派逐渐产生。王世贞曾明确说道:“余德甫时已登第,为尚书比部郎。郎有李攀龙、徐中行、梁有誉、吴国伦、宗臣及余世贞者,与德甫相切劘为古文辞。有誉死,而得张佳胤,名籍籍一时,或以比邺中七子。”[2]1-2即为文学史上著名的“后七子”,他们承续李梦阳和何景明引领的“前七子”,再次倡导文学复古运动,以至有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并称之说。
如前所言,受李攀龙的影响,王世贞对复古的内涵有了更深的了解,并对李攀龙的文学主张有了全面认知,其《艺苑卮言》的撰写,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李攀龙的启发,如王世贞说道:“既承乏,东晤于鳞济上,思有所扬扢,成一家言。”[2]1-2因此《艺苑卮言》不是王世贞一个人的苦思冥想,这是他们相互交游的产物。不过王世贞在撰写《艺苑卮言》时,并非照搬前人之言,一味强调学古。郭绍虞在阅读后指出《艺苑卮言》“有些近性灵说的见解”[12]。前面也提及,王世贞和李攀龙的文学主张有所差异性,而这种差异性是基于两人长期交游中所发现的。不过,王世贞始终没有全面推翻李攀龙之论,两人交游至李攀龙去世后,都是挚友。对王世贞而言,只有经历过了,才更加懂得自己的文学创作取向,对于李攀龙一味的复古之作,以及其奉行“秦、汉以后无文矣”[5]533的理念,王世贞说道:“吾归不能持于鳞言示人,即示人,而读者不能句,若爰居之骇钟鼓,未有卒其乱者。”[2]3他对复古的认识越深,就越有助于其对真性情文学的回归。
在李攀龙去世后,王世贞主盟文坛20载,与李攀龙所强调的尺寸古法形式不同,复古文学内涵也发生相应的变化,这正是王世贞基于对两人交游的深思。如王世贞指导后学徐益孙如何阅读、如何写作时,让其取法汉魏、晋宋、初盛唐的众多名家,同时包括中晩唐佳者,如白居易、杜牧等人。王世贞所提携的后辈诸如胡应麟、李维桢等人,都不是李攀龙式的复古者。在王世贞晚年的文学创作中,“性灵”思想多处可见,他追求对自然万物和内心的娱乐,更加重视对“真我”的阐释,并且提出“诗以陶写性灵”[2]13等主张。郭绍虞先生对王世贞这种对自然的向往,对“真我”的追求大加赞赏,这种展现“性灵”的创作,大多是王世贞在文学创作中的自然情感表达,鲜少受到格式和法度的约束,是以情成文。提及性灵,无人能忽视李贽与袁宏道,却少有人发现王世贞对“性灵”的推崇。作为晚明“性灵”的先驱,王世贞在《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州山人续稿》等文集中就屡次提及“性灵”。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在自己的文集中也多次提及王世贞对他们的影响,如袁宗道明确言及自己在少年时期非常推崇王世贞文集,他说道:“余少时喜读沧溟、凤洲二先生集,二集佳处,固不可掩。”[13]王世贞是后七子派最后一位被世人所公认的盟主,亦是复古文学通往晚明性灵文学思潮的一座桥梁,而这一切,都源于李攀龙对王世贞的复古引领。
概而论之,王世贞与李攀龙的交游对各自文学道路的发展有所影响,而这种交游已经超越了普通文人之间的私下往来,他们对整个文学复古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引领了文坛的走向。据王世贞文集可知,隆庆四年(1570年)八月,李攀龙卒,王世贞闻知后,为之痛哭。隆庆五年(1571年)三月,王世贞作文祭奠李攀龙,七月,李攀龙之子李驹前往王世贞家祭奠其母,并以李攀龙全集相授,同时索求碑传,王世贞均一一完成。李攀龙和王世贞相继主盟文坛四十余年,是文学复古运动发展的高潮期,这其中又孕育着复古与反复古的因子,推动了晚明文学流派的演化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