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培,向冠男
(长沙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逸周书》原称《周书》,是一部文献汇编性质的书,今传世本连序共71篇(其中11篇有目无文),有晋代孔晁注。此书最早著录于《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的《尚书》类。最早将它称为“逸周书”的,是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其后虽历代书目多有著录,但大多列入杂史或别史类,又一度被认为出自汲冢,其源流、篇目等基本情况,历来不甚明了。由于长期不受重视,缺少关注和研究,导致书中的一些篇章散失或残缺;部分学者见其中某些篇章不似周代文字,加之书中的许多思想与传统的儒家思想有差异,便笼统地认为全书均系后人仿作。这又反过来给此书的研究以负面影响。值得欣慰的是,经过明清以至当代一些学者的辛勤工作,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传世《逸周书》并非出自汲冢;它是可信的先秦古籍,多数篇章为战国时拟周代诰誓辞命之作,其中《克殷》、《世俘》、《度邑》、《作雒》等篇,所记周初事迹,当有根据。①这就扫清了历代加于《逸周书》上的“汲冢书”“仿作”“伪书”等重重迷雾,恢复了它传世先秦古籍的本来面目,而书中所包含的周初史料的价值,也从而得到确认。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二章就曾谈到:“尚有《逸周书》若干篇,真赝参半,然其真部分,吾侪应认为与《尚书》有同等价值也。”[1]其实《逸周书》的价值并不局限于历史研究,它对文学研究的意义同样不容忽视,正如曹道衡、刘跃进在《先秦两汉文学史料学》中所指出的,《逸周书》是“研究古代史和上古文学史的重要史料”。[2]尤其是《逸周书》中的记叙文体,②描绘精彩,记叙生动,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对后世记叙文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若干可靠的西周文献里,其条贯清晰的叙事艺术颇引人注目,也很值得研(究,本文即拟对此略加讨论。
任何事件都发生于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中;事件与事件之间,必然存在着这样那样的联系。能够以时间或空间为坐标、以事件之间的联系为线索,对事件予以忠实准确的记录和清楚明白的叙述,这就是条贯清晰的叙事。而这显然是人类叙事艺术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标志。
学界一般认为甲骨卜辞和商周铜器铭文中的文字片段是我国散文的雏形或者源头。早期的甲骨卜辞一般是固定的格式,包括叙辞(占卜的时间、地点和占卜者)、命辞(占卜的内容)、占辞(占卜所判断的吉凶或征兆)、验辞(应验与否),“创立了一种能够容纳基本叙事因素的文字组织形式,为书面形态的叙事提供了发展基础。”[3]当然不是所有的甲骨卜辞都包括这四个部分,但有的还是很完整的,如:
戊子卜,贞:帝及四夕令雨?贞:帝弗其及今四夕令雨?王占曰:丁雨,不辛。旬丁酉,允雨。(《甲骨文合集》14138)
这篇卜辞,叙辞、命辞、占辞、验辞齐全,并且交代了时间、人物和事件,除地点外,记叙的要素基本齐备。
己巳王卜,贞(今)岁商受(年)?王占曰:吉!东土受年?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殷契粹编》907)
这篇卜辞也交代了时间、人物和事件,尤其是四个“吉”字,将殷王当时的喜悦和兴奋之情表露无遗。当然从文学角度看,这还只是极其朴拙的记录,不能和后世的记叙相比,但是它已经确立了按时间、人物、事件等基本要素有条理地进行记叙的模式,在一定程度上为后世记叙文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与甲骨卜辞相比,商周铜器铭文的文学条理性要更强一些。晚商时期,有了几篇铭文作品的出现,例如:
丙子,王赏戍嗣子贝廿朋,在阑(管)宗。用作父癸宝餗,惟王阑(管)大室,在九月,犬鱼。(《戍嗣子鼎铭》,《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第二册02708)
与甲骨卜辞相比,这篇铭文不但有时间、地点、人物,还有人物行动及行动的目的,基本具备了记叙诸要素;但这种记事还非常简单,叙事手法也显稚嫩(如时间、地点的记叙都很随意),所以还不是成型的记叙文。到西周初年,叙事的条理性有所发展。如武王克商时期的《天亡簋》(又名《大丰簋》),其铭文记武王于乙亥日举行大礼,在天室中隆重地祭祀文王和上帝,天亡(人名)助祭;颂扬文王、武王的功业;又记丁丑日武王举行宴飨,天亡获赏,铸此器以称扬周王的恩德。③全文78字,记事首尾完具,层次清晰。其后西周中晚期的《史墙盘铭》《散氏盘铭》《毛公鼎铭》等,篇幅越来越长,叙事的完整性、条理性、清晰度也不断有所发展。
与甲骨卜辞相比,青铜器“铭文扩大了叙事的规模”,“铭文中记言艺术有突出的发展”,[3](P55-61)但它们所记多为时空条件较为单一的简单事件,故多平铺直叙,缺少曲折变化,加上言辞少修饰,词句模式化,一般采用直录,实用性强而审美性不足,所以只能算是散文的雏形。当然这与铭文受其载体条件的限制而篇幅有限也许不无关系。相比之下,《逸周书》中一些可靠的西周篇章为我们提供了规模更大、文学性更强、叙事也更为条贯清晰的文本例证。
与卜辞和铭文相比,《逸周书》中无论西周还是战国时代的篇章,都有许多段落甚至是全篇的行文都具有条贯清晰的特色,这一特色在《逸周书》中的表现比之卜辞、铭文更显成熟、充分。
《世俘》虽是可靠的西周作品,但它所展现出来的叙事艺术显然比卜辞、铭文更为成熟。《世俘》是复杂事件的记叙,而不是像卜辞、铭文那样只记单一事件。所谓复杂事件,是指头绪比较纷繁、时空跨度较大的事件。这类记叙文可以按时间为序纵写,也可按空间为序横写,还可以按事件内在联系综合描写。《世俘》的记叙有条不紊,按时间为序,把多个片段有机地串联在一起,这是卜辞和铭文的叙事难以企及的。如下面这一部分:
大公望命御方来;丁卯,望至,告以馘俘。戊辰,王遂御,循自祀文王。时日,王立政。吕他命伐越戏方;壬申,荒新至,告以馘俘。侯来命伐靡集于陈;辛巳,至,告以馘俘。甲申,百弇以虎贲誓,命伐卫,告以馘俘。
辛亥,荐俘殷王鼎。武王乃翼矢圭、矢宪,告天宗上帝。王不格服,格于庙,秉语治庶国,籥人九终。王烈祖自太王、太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维告殷罪。籥人造,王秉黄钺正国伯。壬子,王服衮衣,矢琰,格庙。籥人造,王秉黄钺正邦君。癸酉(丑),荐殷俘王士百人。籥人造,王矢琰,秉黄钺,执戈。王奏庸大享一终,王拜手稽首。王定,奏其大享三终。甲寅,谒我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旂。籥人奏《武》。王入,进《万》,献《明明》三终。乙卯,籥人奏《崇禹生开》三钟终,王定。庚子,陈本命伐磨,百韦命伐宣方,新荒命伐蜀。乙巳,陈本命新荒蜀磨至,告禽霍侯、俘艾佚侯小臣四十有六。禽御八百有三百两,告以馘俘。
文中最后一段中的“庚子”,孔晁认为是“闰二月二十六”,卢文弨认为是“闰二月二十一”,具体日期虽有不同,但他们都认为文中最后一小节记的是闰二月的事情。丁宗洛本移 “庚子……百韦命伐厉,告以馘俘”一段于“辛亥,荐俘殷王鼎”句之前。[4]陈逢衡也主张这样调整,因为“今断以‘庚子’‘乙巳’二条移在‘甲申’后,则上下文义一贯,时日俱不误”。[4](P411)朱右曾以为:“此篇非一人所记,故错出于此”。[4](P421)据丁、陈二氏之校,将此段或有错简的文字重新厘定,可以看出,这一段所记事件发生的时日依次是:丁卯、戊辰、壬申、辛巳、甲申、庚子、乙巳、辛亥、壬子、癸酉(丑)、甲寅、乙卯,所记事件的时间跨度达50天,但时间顺序十分清晰。《世俘》篇作为西周文献,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早期记事的范本——以干支记日叙事。《世俘》此段以时日为记叙的线索,详叙武王克商及服国之经过,叙事绵密,线索分明,过程清晰。李学勤主要据此排定了十旬的干支。[5]《尚书·周书》中的八诰直录历史,但它们侧重记言,略于记事,而《世俘》则记事清晰而且明确,所以顾颉刚说:“《世俘》一篇刚好弥补了这个空白点,这是值得我们加以高度重视的。”[6]
《世俘》就整体而言是以时间为序纵写,而《作雒》则主要是以空间为序横向记叙。《作雒》开篇略述建造雒邑(成周)的缘起,然后用主要篇幅介绍此城的规模和建筑。这段介绍就是按空间顺序展开描写的:
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七十里。南系于洛水,地因于郏山,以为天下之大凑。制郊甸方六百里,国西土为方千里。分以百县,县有四郡,郡有□鄙。大县城,方王城三之一;小县立城,方王城九之一。郡鄙不过百室,以便野事。农居鄙,得以庶土;士居国家,得以诸公、大夫。凡工贾胥市臣撲,州里俾无交为。乃设丘兆于南郊,以上帝,配□后稷,日月星辰,先王皆与食。诸受命于周,乃建大社于周中。其壝以东责(青)土,南赤土,西白土,北骊土,中央叠以黄土。将建诸侯,凿取其方一面之土,苞以黄土,苴以白茅,以为土封,故曰受则土于周室。乃位五宫:大庙、宗宫、考宫、路寝、明堂。咸有四阿、反玷(坫)。重亢,重郎,常累,复格,藻棁。设移,旅楹,惷常,画。内阶、玄阶,堤唐,山廧,应门、库台玄阃。
此段先对雒邑的面积和地理位置作总的介绍,然后由外至内一一陈述说明郊甸、大社和五宫的建筑,并分别从远近、方位、内外的安排等方面,对郊甸等结构进行详细叙述,整个记叙层次分明,井然有序。作者对郊甸的介绍,是按从大到小的内部空间顺序来进行的:先说明郊甸的大致规模,然后分别记叙县、郡、鄙的大小设置和功用,接着按方位顺序对大社进行描述,最后详细描绘五宫的建筑特色。此段文章体制严谨,规模宏大,以空间为序组织材料,使庞杂的内容显得有条不紊,组织精密而重点突出。清唐大沛批云:“文笔简古而周密,非周初良史不能为,疑亦出於史逸之手。”[4](P510)
与《世俘》《作雒》的按时空坐标叙事不同,《克殷》采用的是难度、技巧更高的叙事方法——意联法。此篇叙述武王牧野陈兵、灭殷的过程,接受群臣拜贺的仪式,以及为巩固秩序而采取的措施。全篇结构完整,叙事流畅,气势恢弘,文笔精彩,情节生动,更具文学色彩。例如开头一段:
周车三百五十乘陈于牧野,帝辛从。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王既以虎贲戎车驰商师,商师大败。商辛奔内,登于廪台之上,屏遮而自燔于火。
开篇就细致地叙述了牧野之战的情况。先交代周方参战的兵力、双方的主帅,接着描述摆阵、挑战、冲锋的全过程,最后陈述战争结果——商师战败,商纣自杀。文字虽然简短,但是情节环环相扣,连贯清晰。文章接着还写到纣王自焚后,武王向其尸体连射三箭,再用宝剑砍头,把头悬在大白旗上示众。这些记叙已具有相当文学色彩,虽未直接记述武王的语言,但对武王动作细节的展示却非常精到:
武王答拜,先入,适王所,乃克射之三发而后下车,而击之以轻吕,斩之以黄钺。折悬诸太白。适二女之所,乃既缢。王又射之三发,乃右击之以轻吕,斩之以玄钺,悬诸小白。乃出场于厥军。
这里写了武王的一连串动作:射、击、斩、折、悬、又射、右击、斩、悬,排列合理,次序井然,不可或缺,不容颠倒。还应指出的是,这一连串动作的描写,使读者感受到另外一个周武王。他已完全不是儒家所宣扬、尊奉的那个仁君圣主,而是一个能征善战甚至充满了杀气的统帅。这样的武王看上去似乎有些残忍,但这或许恰恰证明了这段史料的真实性。清唐大沛认为这是真古书,是史臣“直书其事”,[7]杨宽评价说,这一论断很正确,因为这一记载与《墨子》《战国策》等先秦古籍相合:“当时军礼,斩得敌国首领的首级要悬挂在军旗之上示众,举行献俘礼时,也还要挂在军旗上示众。”[7]
《克殷》的叙事艺术已相当娴熟。它所记之事虽然也是按时间为序的,但不像《世俘》那样用干支给出明确的时间坐标,而是将事件按发生先后依次排列。这里就体现了一种事件与事件之间潜在的逻辑联系及顺序。例如,按照逻辑或曰事理,当然是先摆阵,后挑战,然后冲锋,最后克敌,而不能是相反;又如上文所述武王对纣的一系列动作,也是井然有序的。这种按逻辑事理、按文章意义来安排顺序和层次、连接上下文的方法,即所谓“意联法”。此外,既、乃、遂、先、后、又及等起衔接、过渡作用的虚词交错出现,更使全文所记之事若网在纲,步骤井然,过程清晰,重点突出。与内容近似的《尚书?牧誓》相比,此篇内容更充实具体,人物刻画更真实。
条贯清晰的叙事艺术在《逸周书》中当然远非完备成熟,但不可否认的是,《逸周书》中一些篇章的叙事艺术比之甲骨卜辞及商周铜器铭文有了明显的进步,代表着历史散文创作发展与完善进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叙事艺术发展到更高阶段,《左传》以叙事手法多变、叙事曲折而完整等特点成为先秦“叙事之最”。[8]从甲骨卜辞的古朴叙事到《逸周书》的条贯清晰叙事再到《左传》的宏大叙事,我们看到了叙事艺术的逐渐发展与成熟,看到了先秦记叙文成长的足迹。
[注释]
①参《辞海》1999年版“逸周书”条。
②笔者将《逸周书》的篇章按文体划分为三类,即记叙文、议论文和典章制度。其中记叙文包括两类:一是记叙史实,记事所占篇幅较大;二是以记叙文体开头记某些历史人物,然后借历史人物宣扬作者的观点,是记言、记事、议论三者相结合。
③释文主要参考刘志基等主编《金文今译类检》(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
[参考文献]
[1]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0-21.
[2]曹道衡,刘跃进.先秦两汉文学史料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5.160-161.
[3]傅修延.先秦叙事研究[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43-44.55,61.
[4]黄怀信等编.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21.
[5]李学勤.世俘篇研究.古文献丛论[C].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
[6]顾颉刚.《逸周书·世俘篇》校注、写定与评论[J].文史1963,(2).
[7]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863.
[8][唐]刘知幾撰,[清]浦起龙释.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