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庆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30)
理据能找多远?
——对《汉语的语词理据》中的原生词理据探究方式的商榷
王 庆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30)
《汉语的语词理据》在探求原生词理据时求助于语言起源上的叫喊、感叹和摹声等假说,这些假说是不可能得到证明的,是行之不远的。语言的理据研究应该是严肃的,不能曲为解说。
理据;叫喊;感叹;摹声
语言学发展到今天,有一个重大的变化就是:其重心从描写转向解释。以前,语言学可能仅仅满足于对语言的描写,而现在的解释语言学则更关注语言所以如此的原因。描写是知其然,而解释就是要知其所以然。语言理据学就是要寻求语言现象之所以如此的理由。
自索绪尔以来,语言学界似乎已经普遍接受了这样一个观点:语言符号是任意的(arbitrary),即语言符号能指和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1]。我们已很难洞悉索绪尔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作出这一结论的;这一结论或许是真的,也或许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因为只有这样解释才能消弭诸多可能没有答案的纷争。人类的精神就在于不断探索,有许多好学覃思之士不满足于索氏的樊篱,立志要找到语言符号之所以如此的理由。王艾录、司富珍的著作《汉语的语词理据》(以下简作《理据》)就是要找寻汉语词汇的理据,揭示汉语中语词的来龙去脉。
《理据》的第二章讲述了“探究语词理据的基本原则”。按词汇发生和发展的历史脉络,汉语词汇被分为原生词、派生词和句段词三类,其中原生词和派生词又属单纯词。“探究单纯词的理据,在于探究最初词音和词义结合的动因,即得名之由。这种从词的整体上探究单纯词理据的方法叫做单体历时式考证方法。它又可分为直接考证法和间接考证方法。原生词的理据探究是采用直接考证方法,即从叫喊、摹声等自然得音的手段或方式着手,以所指的特征去说明能指被确定的因由(如‘虎’:摹虎吼叫之声)。派生词的理据探究则采用间接考证方法,即依据‘音近义通’的原则,抓住派生孽乳的造词模式,说明同一义类中的新的能指所确定的因由(如‘桌’:卓也,桌比几高)”。书中还说:“无论是近取于身的叫喊、感叹,还是远取于物的摹声都是(原始语根)的主要来源,那么,叫喊、感叹、摹声等本身也就成为原生词的理据所在。”从此我们不难看出,该书虽然名义上是探求语词的理据,实际上是在拐弯抹角地重复语言起源上的叫喊说、感叹说和摹声说。
人类很早就开始了对语言起源的探索,除了叫喊 (“yo-he-ho”)、 感叹 (“pooh-pooh”) 和摹声说(“bow-bow”)外,还有“达达”说(“ta-ta”,亦称 gesture theory)、唱歌说(“sing-song”)、叮当说(“dingdong”)、接触说等[2]。对人们提出的各种假说,语言学界都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正如王士元所说,“(语言起源的)各种说法都是不可能有反证的,因而也就没有被证明的可能,有时甚至连问题本身都是模糊的。”以致法国语言协会在1866年不允许有人做有关语言起源的报告[3]。当然,我们今天不能像一百多年前的法国语言协会那样不允许人们探讨语词甚至是语言的起源,但用叫喊、感叹、摹声等假说,以极少一部分语词的理据概括整个词汇甚至语言的起源,是以偏概全。无论是叫喊、感叹、摹声,还是其他假说都只是极少一部分语词的理据,不可能用来解释所有的词汇。这是我们对各种假说的总的态度。但书中认为,“中外语言学界几乎倾向性地认为,单纯符号(除少数摹声词外)没有理据可言,只有合成词才是有理据的,这是一种非常错误而且十分有害的观点。”那么,《理据》又是如何用各种假说来寻求词源的呢?
首先是原生词直接考证法中的“叫喊”说。书中举了[ma]、[pa]这类音节在世界各语言中普遍性地称呼母亲或父亲的例子,并认为“叫喊词‘妈’的理据分析可表述为:婴孩吮奶时发出的自然之声。”这一说法罗曼·雅可布逊早就提出了[4]。虽然王士元认为各种假说没有反证,我们是否可以试着问一下,既然[ma]可以做出上述解释,那么[pa]又如何解释呢?若要如此探源,伯、叔、兄、姊、弟、妹、姑、姨、爷爷、奶奶等是否也适用“叫喊”说呢?要知道,给出某一个词语的理据有时可能并不是太难,难的是探究某一类词甚至是整个词汇形成的理据。若举一例而赅全部,肯定会遇到诸多问题。黎锦熙先生有“例不十,不立法”的名言,何况仅仅只有一个例子。我们要多渠道探究词语的理据,因为词语的理据本来是多元的,简单地把一少部分词语的理据作为整个词汇系统的生成规律是欠妥的。
其次是“感叹”说,例子是“芋”。 据《说文》,“此物大叶实根,状如蹲鸱,令人见而惊骇”。二千年前许慎给出的一种虚拟理据(《理据》一书后文也曾谈到),竟成为今天人们解说词语得名的理由!我们主张解释词源要慎之又慎,一些解释可作为一种假说,不能把它说定、说死。说不定、说不准就老老实实告诉别人“说不定、说不准”,这是一种科学的态度,而强为之说或曲为之解,则是科学所不取的。
在“摹声说”中,书中认为马、牛、鹊、雀、雁、鸡、鸦、猫、狗、鹅、鸭、蛙都是摹其声而得其名的,是公认的例子。但这些例子同样没有反证,也不可能得到证明,即使得到大家的公认,这也只是语言中极少一部分语词的理据,根本不能以此来解释大部分语词的来源。“龙”、“凤”在汉语中出现可能比上述“公认的例子”中的某些要早得多,不知道这两种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动物是否适用“摹声说”?另外,书中还举了摹拟事物响声的例子,如火(象火炽之声)、卜(烧炙龟甲之声)、金(金属撞击之声)、水(急湍相激之声)、风(风动之声)、草(履草之声)、父(以斧砍击之声),这些词在现代和上古的读音变化很大,至于远古时它们的读音我们也许根本无从知晓,据此以作“摹声说”的证据是没有说服力的。而据笔者的浅见,“水”的初文倒像是微风吹皱水面的象形,像是“静水无声”。
《理据》在谈到派生词的探源时说:“根词是由原生词孳乳衍生派生词的基础。人们依据原生词、根词和派生词之间的‘音近义通’的关系,来确定它们的同源关系;而依据它们的音近义通的同源关系,又可以探究原生词的造词理据。”例如桌、凳、钱、狗、豹、驹、羔、枯、涸、竭、渴等。 既然“卓,高也,桌比几高”是“桌”的造词理据,那么“卓”如何就有“高”的意义呢?“凳”是人们登着上床之具,那么“登高”何以名“deng”? “钱”取货流如泉之意,那么“泉”何以名“quan”?书中没有对“卓”等原生词的理据作出解答,难道这也可以用“感叹”和“摹声”来解说吗?其实,这种求证派生词的方法,并不是什么新发明,前人名之曰声训,始于东汉刘熙。王力先生早就指出,声训虽然有一些合理的成分,但不是科学的办法[5]。王引之《经籍纂诂序》:“夫训诂之旨,本于声音。揆厥所由,实同条贯。”潘允中先生说,王氏的话是对的,但不能因此得出结论,以为凡是音近或双声叠韵的词都意义相同[6]。有时若把声训用得过了头,则会闹笑话。如“河,其声可;江,其声工”,《理据》完全是搬用《释名》的解释,书中还进一步解释道:“两条河流发出了不同的湍流声响,是由于它们的流量、地形等种种原因造成的。所以(黄)河不能叫做(长)江,反之亦然。”这完全像有的治《说文》的人为《说文》文过饰非的样子。那么,黄河奔腾五千多公里,都是这一个声响呢?还是古人选取某一段黄河的声响呢?若是后者,那么又是哪一段呢?而且在不同时间,枯水期与丰水期黄河水流的声响又是两样,不知古人是选取了哪个季节的声响?若按书中的解释,“泗”是否就是声“四”,“淮”是否是声“隹”了?
探讨语词的理据,寻求词源,我们需要下大力气来做,这对共时语言研究、词典编纂、语言教学都大有益处,但我们要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不能牵强附会,曲为解说。在谈到汉语词源研究时,王宁先生说:“由于语言发生的历史过于久远,不要说穷尽性的测查无法进行,就连一定数量的抽样测查和局部语料的归纳都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关于原生造词理论只能是一种无法验证的假说。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原生词的音义结合不能从语言内部寻找理据,他们所遵循的原则一言以蔽之即约定俗成。”[7]因此,原生词是否真的主要来源于叫喊、感叹和摹声?我们需要慎重其说。
《理据》一书还提到民俗理据(虚拟理据),即无法证明其原始理据却又想使之理据化而附会杜撰出来的一段故事。民俗理据在教学上可以调动、调节学生的学习兴趣,在教学上有一些实践意义,但对严肃的词源学研究来说,其可信度是令人怀疑的。且书中曾提到有的词有“多项”民俗理据,这“多项”本身便意味着有许多假的东西。对“熊猫”一词,作者在《汉语理据词典》中给出的理据是“体形若猫似熊”,而现在作者又提出了新说,五十年代初在重庆展览熊猫时,标识牌上按自右而左的书写习惯写着“猫熊”两字,而参观者却大都自左而右读作“熊猫”。作者一前一后提出两种理据,我们是佩服作者“毁其旧说”的勇气呢,还是认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熊猫”一词的得名取得一致的看法呢?
虽然感叹说和摹声说能解释部分词的理据,但我们反对《理据》中完全依据感叹和摹声等假说来探求原生词的理据(或词源)。我们反对这种做法并不是否定语言中词的理据的研究。任何语词(包括原生词)的产生,理论上总有其理据,因为人是理性的;但许多理据已经无可钩稽,我们姑且称之为任意性,这也是一种息事宁人的无可奈何的办法,因为没有更合理的解释。况且,即使找到了某语言中某些词真正的原生理据,往往是汉语有汉语的理据,英语有英语的理据,德语有德语的理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原生理据也是任意的。因此,在证明语言一源论(有人提出语言一源论假说。如人类起于一源,则语言起于一源也是有理由的)之前,我们没有理由废止语言的任意性原则。虽然目前我们仍主张语言的任意性原则,但人类认知和思维有时又存在许多相通的地方。例如,同是象形文字,埃及象形文字的“山”与苏美尔象形文字的“山”不同,与中国象形文字的“山”也不一样,读音更是大相径庭[8]。虽然音义结合的理据已经无从稽考,但从各种象形文字都以描绘山的形状来表示“山”的概念来看,人类语言中的一些词的词源意义的取象和象形文字的造字理据还是有相通之处。笔者曾基于文化人类学的方法,对一些语言中的方位词“东”、“西”作过一番考察,发现“东”、“西”是以太阳的起、落为造词理据的[9]。根据《说文》,“东”,“从日在木中”,虽然有人认为“东”字在甲骨文中酷似 “无底之囊中盛有实物而紧束两端之形”,但仍以《说文》的解释为上[10]。尚振乾考证,“西”表示太阳鸟西栖[11]。 英语中“east”(东)可以追源到拉丁文“aurora”,意为“黎明”,与太阳升起有关;“west”(西)可以追溯到拉丁文“vesper”(evening),更可追溯到梵文“avast-āt”(下方),其中“ava”表示“下落”。 法语中“orient”(东)来自拉丁文“oriēns”,意为“日出”,“occident” (西)源于拉丁文“occidere”,意为“日落”。东巴文中“东”本义为“日出,太阳升起”,“西”本义为“日落”[12]。彝族也认为,东方为“日出之方”,西方为“日落之方”[13]。随着文化人类学研究的深入,有些词似乎可以找到一些词源意义的普遍的理据,但音义结合的理据在本质上还是以任意性的解说为上。
《理据》认识到汉语词汇形式研究的缺点,开展对词汇理据的研究是十分有见识的,但作者在探求原生词的造词理据时,却求助于语言起源上的叫喊、感叹和摹声说,这是不大可取的。完全从叫喊、感叹和摹声等假说上研究语言中词的理据是行之不远的,词的音、义之间的理据似乎还应以“任意性”的解释为上。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探求一部分原生词的造词理据倒是一个有广阔前景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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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Far away Can We Trace Motivation?
WANG Q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30,China)
The book ofMotivation of Chinese Wordsinsists the"yo-he-ho"theory,the"pooh-pooh"theory and the"bow-bow"theory in the motivation research of Chinese words.These theories can never be testified and their applications are too limited.The research of motivation should be a serious study,not a game.
motivation;"yo-he-ho";"pooh-pooh";"bow-bow"
H136
A
1008—7974(2010)07—0020—03
2010—05—13
王 庆(1971-),山东高青人,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章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