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市》的叙事伦理

2010-03-22 22:03李小倩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视点后现代伦理

张 冬,李小倩

(1.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2.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中国传统小说往往承载了过重的道德责任,是封闭性文本。20世纪9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虽然回到了尘世,但这一类小说由于过分沉醉于琐屑的日常生活经验的叙述,没有灵魂对于存在终极价值的反思。而先锋小说的出现,使文学批评界面临一场真正的考验。先锋小说创造开放性文本,力图释放出多种多样的联系和解释,而传统伦理批评仅仅处理了小说创作作为社会行为的一般性道德问题,而没有触及到其作为艺术的特殊性道德问题[1,p74]。叙事伦理的提出为尴尬的当代伦理批评指出了一条新的可能性路径,也为我们探讨现代小说叙事伦理提供了宝贵的理论资源[2,p56]。

刘小枫[3,p4]首次提出“叙事伦理”并阐释了其内涵:“叙事伦理学……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叙事伦理学看起来不过在重复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膝盖伤叹遭遇的厄运时的哭泣,或者一个人在生命破碎时向友人倾诉时的呻吟,像围绕这一个人的、而非普遍的生命感觉的语言嘘气。”叙事伦理不同于注重价值判断的理性伦理,它不以简单的道德评价出现在写作中,而是以生命对一个人生活际遇的理解贯穿始终。它“不是故事中的伦理关系,它是叙事的结构,形式、姿态、语调以及叙事意图,叙事功能所建构的伦理空间”[1,p75]。因此,读者的阅读也不是为了得到一种道德教诲、道德启示,而是读者与作者以叙事文本展开对话而形成的生命感觉共鸣。

现代小说往往是“复调”,文本内部充斥着两种甚至多种声音和意识,就作者而言,他的意识也存在于小说之中,但却丧失了优越性,他与其他人物的声音处于平等的地位,作者意识与他者意识共存,且都具有未完成性。这就使现代小说叙事伦理更为隐晦,并不将主人公的意识视作客体,也不对它做出价值判断。正因为如此,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往往被世人冠以“冷漠”,似乎现代小说家只注重形式,而缺乏对于伦理维度的关注。其实,这些作家在貌似冷漠的表层叙事中深藏着对人世的炽热关怀。

现代小说叙事伦理的研究也应着力探索其如何逼视庸常或反常的生命形态,以更适合的表达方式体现在社会变革中人们的真实伤痛以及人类存在的各种可能性。而研究视点问题应该是研究现代小说叙事伦理的元点。因为,“作者所作出的视点选择,暗含着希望传达给小说读者意义、价值的维度”[2,p152]。所以,“分析小说文本时,不仅要梳理其安排和结构故事的形式意义,同时也要注意其中如肉附骨的思想内容意义,尤其是伦理意义”[2,p151]。研究小说视点的伦理意义,关注点应当是那些特定的视点安排所凸显的伦理意义。

刘恪的《城与市》是一部被称为“集先锋文学之大成”的作品,问世以来,诸多评论家从多方面进行了阐释,本文希望能从视点入手揭示出其伦理意义。

《城与市》是一个典型的“复调”式文本。小说采用内聚焦视点,都用第一人称。文、祥、冬是主人公,也是主要的叙述人,在三者的故事中穿插了姿、虹、淑媛、淑梅、薇、美美、南方、妲等人的故事。而“我”则在小说叙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小说设置了一个“我”寻找故事的大框架,正是依赖于我对文、祥、冬三者故事的寻找,才使得三个独立的叙事关联起来。三个人物视点之间的叙事并不相互交叉,也不互相补充,自说自话,人物视点随叙事而转换。但读者能从中感受到不同的叙事风格。“文忧郁,冬世俗,祥理性”,三种叙事语调的更替撕裂了文本的一致性,在文的叙事中常有姿大段的内心独白,祥的叙事中又有梅的日记。这些梦幻式呓语、独白是作者随意拼贴的来历不明的文字。每个人都可以是叙述人,就使得小说处于众声喧哗的狂欢之中。每个人内心都可以忽然撕裂开来给人看,然后再包装完好,由别人来讲述。作者视点也常常跳出,告诉你他组稿的过程,他所遇到的困惑,他对于文本的猜测和拼贴,他甚至常常有很多文字来和读者讨论作品的结构、写作技巧。作者视点也用第一人称“我”,而且作者视点与人物视点之间的转换没有过渡,需要读者凭借自己的阅读经验来判断。

小说中人物视点跳来跳去,场景、人物也是变动不居的,作者失去了他统揽一切的能力。全知叙述人消失了,没有一个叙述人可以比其他的视点知道得更多。作者也是如此,随着各个叙述人一起发现人物的经历,他甚至不如叙述人知道得多。他只是一个考据家和一个文献的汇编者。这就使小说的人物、情节都显得如此支离破碎。在文的叙事中,黄旗袍姑娘是个鬼魅般的存在,她是谁?是姿?是另一个女人?又或者只存在于文的想象中?姿又是谁?姿、黄旗袍姑娘,薇、虹、钟灵、美美她们甚至可以互相交换名字和未来,她们的角色可以互换然后继续生存下去。

这种散点的叙述使得读者得到的只是一些情节碎片、思想碎片。每个人物都只是一个角色,它们的存在是碎片化的存在,在每一种情境中,人物的面目是模糊的,她们的名字、命运甚至可以互换,每个人都丧失了独特性,传统小说理论对人物进行性格分析的做法在《城与市》中完全没有效果。姿、虹、淑媛、淑梅、小薇、美美、南方并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她们是“互文”,她们综合起来形成对城与市中“女人”的隐喻。而《城与市》也成为对现代社会的隐喻。这种写作思路与刘恪对于后现代社会的体验是密不可分的。

后现代社会是一个碎片化的社会,正如齐格蒙·鲍曼在论述后现代伦理时指出的,我们一生的工作被分成了许多细小的任务,每一种任务都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群和不同的时间被完成。我们在每一种环境中的存在正如工作本身一样被碎片化了,每个人都生活在碎片之中[4]。在《城与市》中,我们深深感受到了这种生存状态的气息。叙事方式碎片化对于刘恪已经不只是一种策略,而成为生活本身。在他看来,“这个实在世界是一个庞大的碎片空间,没有结构,没有故事,也没有人物,身体也破碎”,我们就生活在碎片之中。《城与市》的碎片化则将内容和形式都指向了后现代社会的本来面目。

这种散点的描写不仅是一种体现后现代社会碎片生活的叙事方式,而且,它替代了全知叙述,导致了一种新的叙述风格的产生,如作家对细节的强调[5]。生活成为了碎片,作者只好给碎片以精雕细琢,正如作者所说:“过去弥漫全部文本的故事我都改为局部呈现,把大故事化小集中为一束精彩的激光,像宇宙中的超新星一样毕尽最后的亮度。”比如作者这样描写“拥抱”:

我感受一种拥抱侵略的过程,先有一种人体的气息雾状地在你眼前白描,如同人浸的气场,继而从衣纹的孔道里渗入,使那些平时麻木的汗毛都直立起来,变成一根根乳白或金黄的小吸管,它也细密地插入对方,濡染双方的体温,接通皮肤上所有的孔道使热流沟通,心室里的锅炉便注满溶液,慢慢地蒸发气体,催温发声,然后沸腾,然后鼎盛。(拥抱的过程是:先撒开十指,从小手臂的内侧,贴着腰际接触第一排肋骨至腰脊椎的骨节,然后十指布满背部上行,在两膀之际定位,用力地弹压,使人体前部合拢:颈,胸,包括乳房,小腹包括肚脐眼,骨盆紧贴着感到骨盆的高低深浅,大腿要微略交叉,四个膝盖是平行的,脚板是任意状态的支撑点)。接续下去是细细地解析情绪的宣泄,用手捻捻耳朵,摸摸鬓角,然后是贴在我的右肩上不动了,她典型的身体语言是下巴顶着锁骨蹭蹭,我闻闻她发丛特殊的香味,用舌尖勾一下她的额头,它(不确性无指代词)发酵了,是一种粘稠,醇浓而又有弹性的东西,它企图把两个物体胶粘起来,我们努力让每个部位器官都连接起来……每个人都有不可以完全抵达的地方。

与我们以往所看到的描写完全不同,文对拥抱的感觉是匪夷所思的。拥抱本应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交流,但在作者笔下只是两具肉体的机械配合,恰如一种物理过程。“它发酵了”,情感的冲动似一种化学物质的产生,物理过程转为化学反应。最后,人物由拥抱引发一种哲理“每个人都有不可以完全抵达的地方”。下文的“复述”、“感觉”、“眼睛的思索”,又对“拥抱”进行了清晰地梳理,至此,就达到了对拥抱这一概念的充分把握,而拥抱也从一种最普通的情人间的动作一跃而为一种哲学概念。这还是拥抱吗?这还是爱情吗?作者似乎对于爱情有着彻底的绝望与悲凉。

像这样的细节描写在文本中比比皆是,作者往往显示出一种对平凡的事物以超乎寻常的耐心与重视。这些细节描写不表现人的特征,人物是静态的。没有人物性格的参与,没有拥抱所引起的情节的转变(比如二人感情的深化或疏远),他的“拥抱”是空洞的拥抱,是作者对于“拥抱”这一动作的欣赏、把玩,如同景物描写。这些细节都有着强烈的内在感受性,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价值,但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孤独、焦虑的主人公,在一个碎片化的世界里抒写自己激烈、生动、细腻而且尖锐的生活过程。

正如吴义勤所说,《城与市》是一片不折不扣的意义的海洋。仔细聆听,我们可以听到多种“叙事声音”,在众声喧哗中,我们可以发现多重世界,那里有生命的丰富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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