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情面的权力批判
——论刘震云系列小说

2010-03-21 23:29覃春琼
梧州学院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刘震云小林异化

覃春琼

(梧州学院 中文系,广西 梧州 543002)

不留情面的权力批判
——论刘震云系列小说

覃春琼

(梧州学院 中文系,广西 梧州 543002)

刘震云的小说有一个中心主题,那就是着力刻画一系列争权夺利的灰色人物的精神萎缩,探讨他们如何在权力的重压下,最终为权力所左右,成为权力的奴隶,从而对权力做出深刻的讽刺和强烈的批判。

刘震云;官场小说;权利本位批判

加尔布需思在其名著 《权力的分析》中指出,权力一词经常被人们使用,它存在于人类所有时代,与王权和荣誉相结合,数以万计的人赞颂它、追求它,并通过种种方式和它打交道。[1]当代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也指出,权力是各种势力关系的复合体,各种势力关系在权力中发生作用,并日渐构成它们自身组织领域中的固有物,经过长久不断的斗争、对抗、改变、巩固或颠倒,权力最终为这些势力关系所支持,并形成了一个特别的体系。权力往往体现在国家机器之中,体现在各种法律之中,体现在任何社会霸权之中。[2]这两段精辟的评论令笔者联想到当代小说家刘震云,联想到刘震云文本对权力不留情面的人文批判。当然,刘震云并不是加尔布需思和福柯思想的阐释者,他对权力的批判具有时下的深刻性。但他与加尔布需思和福柯思想惊人的契合无疑给我们阅读他的文本提供了合理的依据。

评论家陈晓明曾说,刘震云眼光独特,对生活有特殊切入点,并很快形成了自己特立独行的风格。陈思和也指出,刘震云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坛上少有的对现实权力做出深刻讽刺的作家。[3]的确,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文坛热衷于写情、写性、写 “下海”、写出国的喧闹中,刘震云的系列小说生动地揭示出权力的独特魅力,展现出权力如何激发起人们的占有欲,进而一步步觊觎乃至成功攫取,还从更为广泛的深层心理上,展现出长久以来官本位文化传统怎样演绎成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诱发大众对权力臣服和膜拜,甚至不惜铤而走险。[4]在其创作的 “官场系列”小说 (《单位》、《一地鸡毛》、《官场》、《新闻》、《官人》等)和 “故乡系列”小说 (《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等)中,都可看到他始终对 “权力本位”进行深刻的讽刺和强烈的批判。

一、批判权力对官员的腐蚀与异化

在《单位》里,副处长为争夺正处长之位,处长为争夺副局长之位,可谓千方百计、耍尽心机。《官人》里8个正副局长,平日里孜孜不倦的就是“窝里斗”,8个人居然分成3个派系互相攻击,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而当部里换了新部长,准备进行又一轮人事上的大换血调整时,为了能继续掌握实权,8个人更是上演了一幕幕你抢我夺、勾心斗角的丑剧。他们使尽浑身解数进行了或是露骨或是隐秘、或是野蛮或是 “文雅”的挣扎斗争,可最终结果是,大家的如意算盘全都落空,他们争得死去活来的局长职位出人意料地被调查组长老曲轻而易举地获得。很快地,新局长们又陷进另一轮权力斗争的漩涡里,不可自拔。更为夸张的是 《新闻》中的市长和书记,他们挖空心思,想出种种奇招,就为了致对方于死地。市长唬弄出 “别出心裁”的 “芝麻变西瓜”工程,不甘示弱的书记则大搞特搞 “毛驴变马”这样的荒诞工程,这些荒唐之极的工程除了劳民伤财之外一无是处。

总之,在刘震云笔下,我们看不到官员的公仆意识,只看到他们为求官、争官、护官、保官而进行的激烈斗争。自然,官员们如此热衷于追逐权力,决不是想 “为人民服务”,更别说是为了当好 “公仆”,而是根深蒂固的官本位观念作祟。所谓官本位观念,就是以官为本,以权力为本的权力至上意识。对民而言,官本位观念强调官为贵、民为轻,而在官场内部,则强调等级森严,高官为贵、低官为轻,高官为主、低官为仆,因此为官者往往把谋求更高的官位作为自己的事业。官场也就成了争官的战场,成了人类理性之光永远难以照到的人性最为阴暗的一隅。当官就意味着手中有一定的实权,有一定实权就意味着有一定利益,越高的权位越可以让人享有越多的利益。这在刘震云的作品中触目皆然:位高权重的8个县委书记,便有4个建立了单门独院,修起了“高大气派的洋房” (《官场》);当局长,配有专车,行动自由,兜着飞机国内外游玩,美其名曰考察学习。最不济的一个月都可以喝上至少几瓶昂贵的五粮液,虽然这酒的来路谁也说不清楚,但他们却理直气壮,“喝几瓶稍微昂贵的酒,有什么要紧,又不是去搞几个姑娘!” (《官人》)官员拥有如此多的政治特权和经济利益,难怪 “官场”中有人当官上瘾,视权如命了。

英国历史学家艾克顿说过:“权力会导致一部分利欲熏心的人腐败,而越多的权力就越会产生越极端的腐败。”[5]法国资产阶级思想家孟德斯鸠也曾断言:“拥有权力的人,稍微松懈,就会滥用,如此一犯再犯,最终坠入权力之网,不可自拔,结果是致身家性命于不顾,害己害人。权力异化的最初根源在于人性的不完善。”[6]的确如此,我们看到,刘震云笔下的官员,部分已被权力彻底异化,成为权力之奴;而部分也正在权力面前俯首称臣,日渐被异化。不管如何,他们都强烈渴望获得权力。他们统统把权力看成是一种可以任意支配的工具,尸位素餐,不仅没有利用权力来办实事,还滥用权力,为所欲为,最终沦为权力的爪牙与帮凶。如果以现代人文意识来衡量这些“官员”,其卑俗昭然若揭。实际上,权力在这帮“官员”的心灵上已物化为超常的力量,反过来支配其灵魂,使其主体沦丧,失去自我,以至于日益沉沦,落为权力的奴婢还惘然不知,沾沾自喜。从这个意义上说,刘震云的系列小说,确实起到了醍醐灌顶的作用,能让权迷心窍的人,提高对权力异化力量的警惕,以免堕落到无底深渊。

二、揭露权力对普通小人物的挤压与奴役

刘震云的系列小说不仅揭示了权力如何腐蚀异化了大多数 “官员”的主体意识,而且也从作为小人物的 “民”上面,揭示了卑微的小人物是如何无望地受权力挤压,沦丧自我。在刘震云笔下,身份地位卑微渺小的普通百姓不仅受权力的挤压成为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群体,更可悲的是他们还自觉不自觉地屈从于权力、甘愿受权力奴役和压迫,成为其 “奴隶”。通过他们,作者着力挖掘出在浓厚的封建专制主义文化背景下,国人权力膜拜的集体无意识如何转化成 “奴性”,进而产生出一批批可悲的 “权力奴隶”。《故乡天下黄花》可以说是刘震云揭示权力腐蚀异化 “官员”主体意识最烈的名篇之一,小说有个人物叫做老贾。原来在地主李文武家帮忙喂牲口,是个长工,因为主人的褂子被窃,大家都怀疑是老贾,被冤枉的老贾一怒之下离开李家,参加革命。几年过去了,老贾摇身一变,由含冤出走的长工变成土改工作队员,回村里领导土改工作。村里人都了解老贾的底细,因此当他们发现前来宣传土改工作的竟然是老贾时不由哄堂大笑,整个会场闹哄哄的,会议眼看就开不成了。深谙村民心理的老贾这时不慌不忙,故意把棉袄里随身携带的枪匣子露出来。凑巧,有一名战士爬上村公所讲台,恭敬地向老贾敬了一个礼,给老贾送来了上级的信,戏剧性的变化就此出现:一刹那间,乱哄哄的台下一片肃静。村民们都认为老贾做了大官,肃然起敬之余大家都不敢再出声了。而让人觉得更讽刺的是在台上帮忙张罗开会的村丁在端来茶水后,也觉得自己不配和老贾并排站在一起,他赶紧走下台来,站在一大堆人那里,仰起脸恭敬地看着老贾。

无独有偶,《故乡相处流传》也有这样一个细节,曹操带兵出行巡察,为了展现实力,场面自然庄严隆重,阵势更是整齐威武,“许多前来瞻仰看热闹的老百姓,这时都在整齐宏大的士兵们阵势中,全身紧扑在地,伏在尘土里,不敢抬头。特别是孬舅,更是身不由己一下子趴倒在地,脸贴尘土,再也不敢动一动”。不久,发生了严重的春荒,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忍饥挨饿,挣扎于死亡线上。可在曹操来到民间,亲自表现出自己的抚恤之情时,老百姓的反应却是:“能见上真的曹丞相一面,我们大家就激动不已了半天。立刻,我们雄姿英发,由疲乏不堪的软虫,变成了一条条勇猛百倍的生龙活虎”。这些充满强烈讽刺的细节描写,给我们展现了颇具文化意味的普遍内涵:原来,几千年来,由权力本位文化所滋生出来的权力崇拜,乃至于与之相关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已经渗透了整个民族的灵魂,并积淀成民族心理的劣根性。专制集权统治导致了万能的权力,而权力万能又造就了权力膜拜,而膜拜权力又反过来支撑了权力万能。斯坦利·费什指出:“被实行权力的人和实行权力的人都包含在权力关系之中,他们都是权力的构成部分,而不只是单纯的被动和主动之关系。”[7]当大官掌实权,在 “权本位”的文化背景下,自然而然成为许多人的精神支柱和 “崇高”目标,成为他们衡量自我价值是否能实现的标准。权力这张无所不在而又完好无缺的网络,宿命般地笼罩在芸芸众生头上,无人能摆脱。

《单位》里的小林,刚来到单位时,有很浓的学生气,像个孩子,天真洒脱,说话欠缺考虑,不仅顶撞老同事,还调侃办公室里比例失调,男女失衡。女同事劝他写入党申请书,他竟然以“对贵党暂时还没有兴趣”来作答,如此等等。这些言行举止既显示出小林的不成熟与清高,同时也说明了他鄙视世俗的可爱。因为,小林此时尚未体验到权力的威力,所以不屑与老乔、老张等人同流合污。可等到3年后,小林终于幡然悔悟,却为时已晚,眼看当年的同学提升了,分房了,他还是个大头兵,与另一家合居一套房。“钱、房子、吃饭、睡觉、撒尿拉屎,一切的一切,都指望小林在单位混得如何”。然而要想混得好,必须自己奋斗,争权夺利。小林开始 “成熟”了,生活使他开始对权力有了再认识,他变得老于世故,也完全鄙弃了以前那个天真清高的自己。为了入党他开始处心积虑,从容周旋于上下级之间,甚至强忍住恶心,亲热地挨着有 “狐臭”的女老乔谈心,为了能提升,他在老张搬家时更是忍住污臭味,帮忙洗卫生间、倒垃圾……从不屑权力到紧紧追随权力,小林彻底放弃了自我,成为权力下低声下气的奴隶,以前的理想与人生观荡然无存。到 《一地鸡毛》时,小林则彻底沦为权力的俘虏,臣服于权力的脚下:为妻子能调动工作,他开始送礼;为了孩子能够入好的托儿所,他四处求人;妻子上班有车坐,他明知是因为局长小姨子的缘故,即使愤懑不已却又舍不得不坐;孩子能入托,他明知是邻居的面子大,孩子只是当“陪读”,倍感羞耻但也只得忍受……就连对查水表的腐老头,他的态度也有了360度的大转弯。开始时,表面上毕恭毕敬可内心是既厌恶又反感,原因是老头管着水闸门。可后来,当老头求小林办点事时,小林却满脸笑容,卖关子,拿官腔,直至最终心安理得地受贿,收了老头的谢礼微波炉。

三、反思与警醒

刘震云的系列小说就这样描绘了一群群为权力而生的灰色小人物萎缩的灵魂,在权与利的挤压下,这些平庸的灰色人物最终沦落为权力的奴隶。为权所左右,摒除了崇高远大的理想,舍弃了生命的野性与激情,尽管在他们当中,也有人像小林那样在权力的漩涡中追逐与挣扎过,但最终都落入两难境地:要么角逐权力,掌握权力;要么俯首权力,臣服于权力占有者。但无论哪种境地,无论他们最后成功或失败,其挣扎都只是徒劳而已,因为当主体沦陷,人的本质也就自然沉沦。马尔库塞曾向人们提出警告,在科技时代不要做单向度的人。在当前的文化语境中,很多人也都注意到现代科技与文明造成人的异化,但旧有的诸如 “权力”这样的文化痼疾仍日渐侵蚀着国人,使人异化。刘震云的新写实小说给我们指出,在种种诱惑与欲望面前,我们都很有可能变成失去感觉能力的 “无痛感的人”,这是每个中国人必须面对的精神困境。

综上所述,在当代作家中,刘震云是严肃地继承了鲁迅 “改造国民性弱点”的传统主题,在对国民劣根性批判的同时进行文化上的反思。中国有着长久以来的 “官文化”,而 “官文化”的生成则依赖于权力的文化动能。在无止境的权力角逐中,权力占有者或联合或倾轧,对那些在权力之争中处于弱势的群体进行肆无忌惮的摧残与侮辱,如小说中的村民、孬舅、瘸老头、小林等。可悲的是,这些弱势群体,他们因为缺乏权力,被侮辱和被损害,不仅不憎恨权力,反而甘于沦为权力的奴隶,对权力无限崇拜,泯灭灵魂,成为一个个抽象的 “权力”符号,异化为名利场上尔虞我诈的政治动物,变为权力异化力量的帮凶。而当这些为国人普遍接受并成为理所当然的文化意识时,实在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悲哀。如果社会对此没有应有的警醒,那更是整个社会的悲剧。

刘震云在 《诉说衷肠》的创作谈里曾说到,做父亲不易,做儿子也不易;做领导不易,做下级也不易。尤其是中国的很多领导,确实很不容易,他们整天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人际关系尤为复杂,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都要照顾稳妥,都要竭尽全力处理好,何况他们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8]这席话是真诚的,所有的人都不容易,因为同在一个大文化圈子中,个体人格带有共同传统文化遗传因子,相互的关系又受制于一定的社会心理氛围,人免俗很难,超越更难。我们应该反思我们所置身的文化氛围中的某些落后的方面,也要反省我们自己人格本身的弱点,如果不考虑从自身开始改变,那生活可真就可悲可叹。刘震云撕开生活中的庸俗面纱,把它的本相显示给人们,其真实的意义恐怕就在这里吧。

[1]加尔布需思.权力的分析[M].陶远华,译.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1.

[2]米歇尔·福柯.性史[M].张延深,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9:91.

[3]黄毓璜.生活实感和文化品味——《故乡天下黄花》的一种解读[J].当代作家评论,1991(5):18-19.

[4]陈思和,李振声,郜元宝,等.当代小说中的讽刺精神到底能坚持多久——关于世纪末小说的多种可能性对话之四[J].作家,1994(10):70.

[5]E-博登海墨.法理学——法哲学及其方法[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8:347.

[6]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M].严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154.

[7]段廷良,郭伟.略论刘震云小说的权力批判意识[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1998(4):28.

[8]刘震云.诉说衷肠[J].中篇小说选刊,1991(4):94.

I206.7

A

1673-8535(2010)01-0078-04

覃春琼(1977-),女,广西藤县人,梧州学院中文系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对外汉语。

(责任编辑:梁复明)

2009-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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