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妇小妻还牢末》中刘唐的形象并不矛盾
——与刘靖之、黄欣二位先生商榷

2010-02-16 13:00宋金民
淄博师专论丛 2010年3期
关键词:杂剧好汉水浒

宋金民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元代李致远的《大妇小妻还牢末》(以下简称《还牢末》)杂剧,尽管难与同时期的水浒杂剧如高文秀的《黑旋风双献功》、康进之的《李逵负荆》相媲美,但因作品中刘唐这一人物的矛盾性,引起了研究者的格外注意。例如,刘靖之、黄欣两人都对此进行了专门论述。至于矛盾性的成因,刘靖之倾向于理解为作者的无心之失,而黄欣则认为是作者的有意设置,可谓各执一词。实际上,我们今天理解的刘唐形象的矛盾性,成因应是今古两种思维的背离导致我们理解上出现偏差,是一种想当然的偏执,是分析出来的矛盾,作品中的刘唐毫无矛盾可言。

《还牢末》中,刘唐因李孔目不为自己讲情便与之结怨,并且抱着“冤仇若不分明报,枉作堂堂大丈夫”、“恨消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信条,在抓住机会后,对李孔目严刑逼供,并对前往狱中送饭的李孔目的一对儿女打骂不已;在收受李孔目妾的银子后,更是要置李孔目于死地而后快。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肮脏龌龊的小人,在剧本的第四折,阮小五说破他这次下山是奉宋江的命令招史进上山,同时也要招刘唐上山的事实后,刘唐一反常态,主动要求到牢中救李孔目同上梁山。刘靖之认为:“如此残暴不仁、重财轻义、公报私仇的人,怎会肯跟李逵、阮小五上梁山投靠宋江!”[1]由此认为刘唐这一人物形象是矛盾的。并认为“刘唐在此剧里的形象如此之矛盾,有三个可能:一个可能是作者在处理这个角色上不够完整,有点草草收场的嫌疑;另一个可能是当时有关刘唐的故事,确是这样流传的,于是作者就整个用在剧本里;第三个可能是当时上梁山入伙的人,有一部分是属于刘唐这类被逼上梁山的机会主义分子,这种情形在农民运动史里常有的。”[2]刘靖之的分析,从作品中人物塑造的所有可能性上进行了原因查找,基本上承认这是作者的无心之失。

刘靖之的分析尽管比较客观,但猜测成分较多,难以查考,观点也存在可商榷之处。对于第一个可能,刘唐从一恶吏到梁山义士的转变过于迅速,在作品中作者也并未提供这种转变的依据,从表面看,是有“草草收场的嫌疑”。但是,在《还牢末》中,刘唐尽管不是主角,却是作者从一开始就着力塑造的一个人物,着墨虽不多,却栩栩如生。也就是说,刘唐在作品中是不可或缺的。对于这样的重要角色,按常理,作者不应该有“草草收场”的无心之失;另一方面,如果把责任推到杂剧不利于展开复杂人物性格塑造的一本四折体制上,那么,在作品中,刘唐因与李孔目结怨,恶其父便延及其子女,对李孔目的一对小儿女打骂不已,作者对刘唐如此卑鄙龌龊的小人形象定位,要使这样的形象在后来焕然一新,绝非是扩大几折的篇幅或者增加几项巧妙的设计就能改变的。因此,此亦绝非体制问题,何况杂剧一本四折的体制下不乏艺术的经典之作。实际上,刘靖之所说的第一个可能性成立的前提是上梁山前的刘唐形象与已经上了梁山的好汉形象存在巨大的反差。也就是说,在《还牢末》中,刘唐在上梁山前睚眦必报、卑鄙龌龊的人物形象与人们心目中济危扶困、行侠仗义的梁山好汉形象截然相反。这就致使作者认为是“在处理这个角色上不够完整,有点草草收场的嫌疑”。当时的梁山好汉形象真与如今大家心目中的一样吗?从水浒杂剧在元朝的发展来看:一方面我们应该承认,在当时,水浒杂剧基本上形成了一种写作套数:开场宋江自述上梁山经历、派遣梁山好汉下山、弱者受到恶势力迫害、受害者被梁山好汉救上山、做恶者在梁山受到处罚。梁山好汉充当着模式化的正义守护神的角色。但是我们也要承认,梁山好汉的形象在当时并没有完全定型,截然相反的声音亦不绝于耳。在有些作者的眼里,梁山好汉仍是名副其实的强盗。如关汉卿在《鲁斋郎》杂剧中,就把仗势欺人的鲁斋郎比作“梁山泊贼”,在第二折中正末就认为鲁“强赖人钱财、莽夺人妻室”与“梁山泊贼相似”;高文秀的《黑旋风双献功》中宋江说:“风高敢放连天火,月黑提刀去杀人;”无名氏《三虎下山》中正旦称关胜:“正是贼的阿公;”康进之《李逵负荆》中宋江也说:“旗帜无非人血染,灯油尽是脑浆熬……”。在《还牢末》中,李孔目在不知李逵真姓名的情况下与他认作兄弟,得知李逵真实身份后,第一反应便是后悔,只是“怕兄弟心中不稳”,只能尽快把李逵打发走罢了。因此,梁山好汉的形象在当时杂剧作家那里远不似今天大家心中那样整齐划一。事实上,大家心目中的梁山好汉形象应归于《水浒传》的创作与流传而逐步固定下来的。在《还牢末》创作的时代,梁山好汉(当然包括刘唐)形象的刻画并不存在应该这样而不应该那样的标准,因此,我们不能拿后来的标准衡量过去。至于最后刘唐一反常态,主动救李孔目同上梁山,只是作者对当时水浒杂剧写作模式众口一词下的盲从。

对于第二、三个可能,涉及的是同一个问题,那就是现实(假如存在的话)及流传故事中的刘唐与杂剧作品中的刘唐是否一致的问题。我们不妨假定刘靖之的设想是正确的,即现实及故事中的刘唐与杂剧中的刘唐一致,也就是刘靖之认为矛盾产生的第二、三个可能成立。但是,杂剧是以表演为最大特点的艺术,作者作为创作者的同时,同样也会把自己当作身临其境的观众。如果作为创作者看不出这些矛盾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话,那么,作者作为观众的一面,也不会以追求刘唐在现实及流传故事中与杂剧作品中的一致性而容忍这种一致给作品造成缺陷。因此,这种一致并不应该构成矛盾。也就是说,即使我们承认现实及流传故事中的刘唐与《还牢末》中的刘唐是一致的,那也不构成矛盾。否则,作者一定会加以改造,而不会容忍这种矛盾给作品造成缺限。为此,我们不妨从杂剧这种艺术形式的特点来看。王国维先生在《宋元戏曲史》中认为:“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鄙,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3](P120-121)王国维认为元杂剧为了“自娱娱人”,“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以追求“自然”取胜。那么这“自然”应是通过“关目”、“思想”、“人物”而“自然”加以体现。我们之所以认为作者“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鄙,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是因为对杂剧这门艺术理解上的偏差使我们对杂剧中“自然”的事情不仅认为是不“自然”,还认为是矛盾罢了。让我们举水浒杂剧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为例。在《黑旋风双献功·第一折》、《黑旋风负荆·第一折》中,李逵口出雅词,称赞梁山泊的美。暴躁、鲁莽的李逵本不应该呻出“轻薄桃花逐水流”这样文雅的句子来。无疑,在很多人看来这又是矛盾的。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自称“我从来性儿刚,我可也不索商量”(《鲁智深喜赏黄花峪·第一折》)的杨雄身上,作者把杨雄与李逵一样文人化,让其口吐雅词。但是我们仔细体会一下就会发现,在这些剧本中,李逵、杨雄在曲辞中口吐雅词,可是在道白语言中,其语言却完全符合人物身份,是地道的个性语言。实际上,曲辞中让一些鲁莽之人口吐雅词,在当时杂剧创作中是很正常的事,目的也仅仅是为了增加剧作的艺术性和欣赏性,这并不影响人物个性的塑造,更谈不上矛盾。我们再回到《还牢末》,这部作品的主旨是“戒妓”[4],意思是妓女因自身的人格缺限,往往让人家破人亡,告诫世人不要娶妓女为妻或妾。作品的主人公是李孔目,李孔目娶妾后所受的磨难越多,越是说明作品主旨的正确,越有说服力。刘唐只不过是主人公所受磨难的施与者,所充当的角色只是验证娶妓为妾是如何一步步让一个正常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作品主旨与刘唐作为准梁山好汉的身份无关。至于最后同上梁山、在梁山上让作恶者受惩,这又是当时写作的俗套。梁山已经成了杂剧作家们反复使用的工具。因此,无论是刘唐的身份,还是梁山的象征性都与作品主旨无关,自然也谈不上有矛盾可言。总之,矛盾已经不复存在,造成这些矛盾的理由便无从谈起。

同样是在《元人水浒杂剧研究》中,刘靖之还以刘唐在《宣和遗事》、《宋江三十六人赞》、《水浒传》等各种资料中的排名要远远比《还牢末》中高为由,认为《还牢末》里的刘唐并不是水浒故事里的刘唐。其实,在上述各种资料中,刘唐的排名本身就不一致。更何况当时梁山好汉排名不一致的也绝非刘唐一人。即使仅仅在水浒杂剧中,梁山好汉的排名也难一致。比如在《黑旋风双献功》、《还牢末》等剧中,李逵在梁山的排名是第十三,而在《争报恩三虎下山》中,花荣又成了第十三。当然,梁山好汉的排名不应该有并列。再如《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中杨雄排名第十七,但是到了《黑旋风仗义疏财》中,第十七的位子又被雷横抢了去。何止是排名,在当时,水浒首领也未完全固定,如《还牢末》中,并不见于其他水浒故事的李孔目却是梁山首领之一。所有这些不一致仅仅说明当时水浒故事并没有定型,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水浒故事。梁山故事还处在自由创造阶段,用梁山好汉排名的不一致为由,说明不了问题。

另外,在《〈大妇小妻还牢末〉中刘唐形象的矛盾性及其意义》[5]一文中,黄欣与刘靖之一样认为刘唐在作品的前后无论是形象还是行动都存在矛盾。但对于矛盾性的成因,黄欣则认为:“人物形象的矛盾根源于作家创作思想的矛盾。刘唐形象的变化正是作家对水浒英雄是否真的能‘替天行道显公平’,解决元代吏治问题的思想矛盾的体现。”其不再认为刘唐形象的矛盾性是作者的无心之失,而是体现作者内心的思考,倾向于这是作者的有意设置,目的是表现对水浒英雄“救苍生”的怀疑。从当时社会背景来看,尽管“蒙古人和满人征服了中国的时候,他们早已在很大程度接受了中国文化”[6](P162),但是,军事上的不堪一击,也许颇让这些统治者认为中原文化不值一提。元朝从马上夺得天下,也基本上是在马上治天下。社会不进反退,人民又不得不重温农奴制的悲残。不仅人分三六九等,且贪官污吏横行,人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当时的文人,因科举废止,进取无门,“治国平天下”无路,社会地位处于“妓”、“丐”之间,对现实的绝望让他们与杂剧结缘,并为之奉献终生。现实的种种刺激引导文人们走向杂剧的幻化天地,于是他们幻想梁山成为正义的审判厅,寄希望于水浒英雄来惩奸除恶。事实上,水浒英雄只是文人满足他们不平衡心灵的工具,充其量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而一定要把解决吏治等问题寄托在水浒英雄身上,多少有些勉强。事实上,连这些文人自己都知道,事实中的梁山好汉与他们想象中的相差又何止千里。至于以“孔目在连遭折磨险些丧命的过程中,丝毫不见梁山英雄现身”为由对梁山英雄“拯救百姓,惩治恶人的重担交付给水浒英雄”提出置疑,则是要求梁山英雄成为天下平民百姓全职的守护神。这对那些躲在梁山上,自身都难见天日的水浒英雄来说,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另外,从作品结局看,《还牢末》同样没有摆脱水浒杂剧的写作窠臼,在剧末仍是由梁山充当正义的审判台,让恶人得到严惩。可见,如果在水浒英雄身上寄托作者“救苍生”思想的话,就只能是肯定。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对于刘唐的矛盾性,我们在承认这是作者的无心之失时,往往过于低估了作者的主观能动性,认为这些矛盾是作者难以认识到或者是难以避免的;在我们承认这是作者的有意设置时,又不免抬高作品主旨,牵强附会。其实,以上两种说法均偏离了正确认识作品的轨道。

总之,承认刘唐形象存在“矛盾”,实在是因为我们理解上的偏差,是今古两种思维的背离导致。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们过度分析的结果。鉴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还牢末》中的刘唐形象毫无矛盾可言。

[1] [2] 刘靖之.元人水浒杂剧研究[M]. 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1990.

[3]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4] 朱仰东.试论元代水浒戏的戒妓主题[J],菏泽学院学报,2008,(4).

[5] 黄欣.《大妇小妻还牢末》中刘唐形象的矛盾性及其意义[J],安康师专学报,2005,(4).

[6]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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