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凤阳士人》人物塑造艺术与内涵探析
——与《三梦记》、《独孤遐叔》、《张生》之比较

2010-02-16 06:28
淄博师专论丛 2010年1期
关键词:凤阳丽人士人

王 蕾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清代蒲松龄创作的《聊斋志异》中有许多关于梦的优秀篇章,直接叙述梦的作品就有60多篇,而其中《凤阳士人》最为离奇动人。它本与唐代薛渔思《独孤遐叔》、白行简《三梦记》以及李玫《张生》的故事,取材相同而又有新的发展,从而赋予三梦相通这一古老的故事模式以新鲜血液,蒲松龄从特殊的女性视角出发,呈现出先进的民主意识,值得我们探索研究。

一、奇事到性格——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众所周知,唐传奇之“奇”主要表现在注重故事情节之奇。作者们总是满足于叙述离奇的故事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作者更期望达到‘小小情事,凄婉欲绝’的艺术境界,而较少注重刻画人物的内在性格。”[1]我们可以在三篇唐传奇作品中看到这些特征的明显表现。《三梦记》、《独孤遐叔》与《张生》均是讲述了“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的故事,都仅仅局限于讲述这个离奇的故事,人物形象并不突出,没有对人物性格进行深层次刻画,因此没有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聊斋志异》已不再仅仅把情节的奇异作为其主要审美趣味,而是有意识地在虚幻离奇的情节中刻画人物形象。”[2]《凤阳士人》故事情节改动较大,蒲松龄抛弃了“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的故事模式,而是从妻子的视角出发,生成了一个真正的“三梦记”,离奇色彩大大加浓。同样的一个故事,蒲松龄不满足于前几位作家仅仅记录一件奇事,而想要从奇事中发掘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仅寥寥一千多字,妻子、士人等人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下面我们分析一下蒲松龄《凤阳士人》人物塑造的艺术手法。

首先,通过白描、动作写活人物性格特点。

《凤阳士人》中,士人在路上见到妻子大惊,但只问了“何往”两个字,便迫不及待地问身边的丽人是谁。其好色程度可见一斑。他欣然接受丽人邀请,并主动挑逗丽人,“士人注目丽人,屡以游词相挑”。他竟然当着妻子的面公然调戏别的女人。他“十余月竟无耗问”,面对妻子的一片痴心,他“并不寒暄一语”。蒲松龄用简单一句话便把士人绝情放荡的形象塑造的活灵活现。但这还没有完,士人与丽人“久之渐酣,二人语益狎”,置自己的妻子于一旁,而对丽人“摇惑,若不自禁”。蒲松龄通过对士人外在神态的描写而透露出他此时淫荡不堪的心理,逼真传神。而丽人伪醉离席,他竟然也从之而去,留“女独坐无侣”。情节发展到高潮,士人的形象也自此树立起来。蒲松龄通过简单的外在动作和神态的描写,如“顾问”、“注目”、“从之而去”等,以白描的手法刻画了这样一个冷酷放荡的士人形象。而丽人的形象则是妖冶妩媚。面对士人露骨的挑逗,她并不拒绝,而是“美目流情,妖言隐谜”,并轻歌一曲来勾搭士人,可谓既风骚又风雅。妻弟的形象则是莽撞而正义。听了姐姐的哭诉,他登时大怒,“立与姊归,直入其家”,一个“立”、“直”便凸显了他正义莽撞的性格,而举石头打破姐夫的脑袋后被姐姐埋怨,他“撑目”、“返身”、“挥姊扑地”的动作描写便把这个正义而又有些不负责任的性格、替人出头而被人责怪的负气心理写活了。

其次,通过刻画人物心理塑造鲜明人物形象。

蒲松龄《凤阳士人》最成功也是最出彩的是对妻子的心理描写。这不仅写活了这样一个痴情又有些懦弱的女子,还使得文章摇曳多姿,可观性十足。通篇以妻子的所见所想为线索,勾勒出一幅生动形象的生活画面。

妻是痴情的。一开头便点出“妻翘盼綦切”,才就枕便“离思萦怀”,而当丽人欲引之去见夫君,一个“急”字更强化了妻的急切与思念,也自然地流露出她对丈夫的一片深情。而她又是懦弱的。丈夫当面与丽人调情,她“默然,伪为愚者”。面对丈夫公然与别的女人调笑,她只能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不敢多发一言,更别提出言制止、怒斥丈夫的放荡行为了。而当丈夫与丽人双双离去时,此时的心理描写堪称经典。这时蒲松龄不再借助外在动作,而是直接抒写其心理,十分传神。自己翘首盼望的丈夫在自己深夜不顾路途遥远亲自来接的时候,竟对自己不置一词,反而当面与别的女人欢爱,此时她的心理必十分复杂且难以言传。此时,蒲松龄直接把人物心理提取出来,展现给读者看,同时与人物动作相结合,从而更好地体现了人物的性格。此时,妻子“中心愤恚,颇难自堪”,可见她是又气愤又难堪。正如但明伦所说:“句句字字,皆翘盼时所想到者,而出自丽人歌之,虽曰效颦,适成为勾搭其父之语,真是难堪。”[3](P90)懦弱的她并没有去斥责丈夫,而是想到逃避。“思欲遁归”,便直接道出了其心中所想。欲归无路、进退无由,此时的她不知所措,“起而觇之”。此时一个动作在表现她此时进退两难不知所措的境地时,也在不经意间暗示妻子对丈夫还报有一丝的幻想,她不相信丈夫能真正背叛自己。当真正听到丈夫对自己的不忠时,她“手颤心摇,怠不可遏,怎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正如但明伦所说:“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摇心颤,无可奈何他,不如一死不见他,且自由他。儿女之情态,写来逼真。”[4](P90)正要愤然离开,兄弟来了。她对兄弟倾诉了一切,期待兄弟能为自己出一口气。而当莽撞的兄弟真正打死了丈夫时,她又愕然大哭,表现出懦弱的本性来。当弟弟生气转身走时,她又拉住兄弟,要他带自己走。这样一个处在左右为难、无所适从的境地里的妇人形象便跃然纸上。她既欲惩治丈夫,又不愿意与丈夫真正分开,而真正打死了丈夫时她的惊愕和不知所措,更使得这个痴情而懦弱的人物呼之欲出。蒲松龄通过多种心理描写,生动地刻画了妻子这一传神的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石头与妻子——从男权意识到民主意识

我们从《三梦记》、《独孤遐叔》、《张生》与《凤阳士人》的比较中可以清晰地发现,虽然四篇作品都是以妻子的梦作为主导,但前三篇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丈夫作为主人公,从丈夫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固然,从丈夫的毫不知情的角度来看故事,可以让情节更加离奇动人,但不得不提及的是,恐怕这也在一方面反映了唐代作家的男权意识。

所谓男权意识,E·M·温德尔的解释是:“通过丈夫给妻子下定义”[5](P29),即一切以男性的角度、价值和利益为出发点, 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属品(或者说是私有财产)和价值确认方式。这个定义在前三篇文章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三梦记》中,丈夫刘幽求看见妻子与其他人杂坐欢笑便投以瓦片,显然在他的心里,这绝不是他的妻子所应该处的位置。在他看来,妻子应该乖乖地呆在家里相夫教子,侍养公婆,而不是在外面与别人宴饮欢笑。妻子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他的利益,他投掷的动作反映了他的大男子主义。而《独孤遐叔》和《张生》两篇中,则有维护自己妻子不被人调戏和欺凌的意味,但更透漏出妻子不能被外人侵占的信息。妻子是他们所私有的,不允许与外人分享,更不允许被外人欺凌。因为别人的染指已经不只是对妻子的侮辱那么简单,更有深意的是,这是对丈夫人格和能力的当头棒喝,是丈夫作为男人的自尊不允许发生的。于是他们愤而投石,他们的反应是如此惊人的一致,又是如此惊人的不假思索。一个简单的投石动作泄露了他们心中隐秘的情感。石头本身没有多少深层的含义,但它所代表的却是丈夫们那膨胀的男权意识,石头是作者借以传达男权意识随手拈来的道具。而同样,妻子在这里也仅仅是一个揭露怪异事件的工具而已。在这三篇作品中,呈现的仅是丈夫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丝毫没有妻子任何的思想活动。妻子在《三梦记》里面仅是一句“杂坐谈笑”便一带而过,在《独孤遐叔》、《张生》里也不过是吟唱了几首歌谣。,三篇中没有任何一句体现妻子心理和情感的描写。可见,相对于丈夫丰富的感情,妻子不过是一个叙述的道具,本身不具有任何主体意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这三篇重在讲述一个离奇的故事,同时在不自觉中流露出了一定的男权意识,而对于女性的思想活动漠不关心。作品注重的是故事,关心的是丈夫的感情,而对妻子的心理活动却只字不提。

而《凤阳士人》却与众不同。蒲松龄并不是从丈夫的角度出发叙述故事,而是以妻子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作为线索,把三个人的梦境完美无瑕地串接起来。蒲松龄并没有延续唐传奇作家的男权意识,而恰恰相反的是,他透漏出一丝微弱的民主平等的思想。

《凤阳士人》一文从妻子的梦境出发叙述故事。蒲松龄从女性的角度出发,把女性的心理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妻子的心理活动。妻子在丈夫长久不回家时对他思念不已,并主动去看他,而丈夫竟然当着自己的面与别的女人调笑并公然离席欢爱。这是对他们婚姻的公然践踏,更是对妻子的最大的侮辱。在前三篇中,唐代作家让丈夫看见妻子与别人杂坐欢笑就投以大石,可以想象出,如果妻子当着丈夫的面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最后离席欢爱的后果。恐怕,妻子与那个男人都要身首异处吧!在蒲松龄看来,妻子面对这个问题应该做何处理?是忍气吞声还是奋起反抗?在《凤阳士人》篇中,我们看到了他的回答。

在《凤阳士人》中,妻子是一个有着自己的主体意识、自己的思想感情的活生生的人,而不再只是一个行文工具。妻子看见丈夫调戏丽人时的“默然”、“伪为愚者”,六字透漏出妻子此时微妙的情感。这是已经习惯了丈夫的淫威不敢做声,还是见机行事,不愿在外人面前给丈夫难堪的心理在起作用呢?更也许,这是妻子的忍让之道、处事之方。在封建思想重压下,妻子面对丈夫的放荡,除了忍让而别无他法。在最后,当妻子真正认识到丈夫对自己不忠时,愤怒欲死。而妻弟投掷的令“郎君脑破”的大石,也可以认为是在一定程度上为妻子出气,是妻子心理愿望的达成。更为重要的是,蒲松龄借助石头说话,从而使得妻子也有了发言的权利。妻子不但有了思考的能力,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感情,更具备了捍卫自己权力、维护自己尊严的气魄。石头的出现便是最好的证明。在唐代作家那里,丈夫不过是投以石块惊醒了妻子的梦。除了《张生》一篇里瓦片击中妻子额头之外,并没有对妻子进行实质性的惩罚。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看出唐朝时期女性地位的提高。而在蒲松龄看来,女性有权利要求被平等对待、被尊重,要求丈夫对自己忠实,对婚姻负责,而不仅仅是自己为了婚姻忍让、牺牲。蒲松龄这里,石头的作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它不再是丈夫男权意识的代言,而成为了妻子平等意识的代言,成为了妻子捍卫自我权利、向丈夫讨取平等义务的工具。它的出现意味着女性意识在一定程度上的觉醒,也意味着民主平等权利的微弱呼唤。蒲松龄把唐代作家所体现的男权意识弃之不用,而是从关注女性的角度出发,以女性意识和女性心理为切入口,给予女性以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关怀,呈现出民主主义的平等色彩,这是他的伟大之处。

三、差异根源探究

《三梦记》、《独孤遐叔》和《张生》三篇唐传奇作品都产生在中唐时期。唐代社会思潮较为开放,唐代人积极进取,仕途和婚恋是唐传奇的两大主题。唐代作家在安排男人出去闯荡事业的同时,也不会忘记叙述他们的婚姻和爱情。然而,“隋唐时期,贞节观念渐为松弛,整个社会对女性贞节的要求并不强烈,尤其是唐代,女子再嫁相对自由,几乎没有什么约束。”[6](P85)“由于贞节观念的淡薄,唐代妇女的名节不如后世之重,淫泆之事时有发生,也没有见到有什么处罚。”[7](P86)“唐代婚姻中一夫一妻制不仅对丈夫未成约束,而且对妻子的限制也不太严格。”[8](P87)而正是由于这种相对开放的氛围中,丈夫在久不归家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会对家里的妻子产生担心。而这种担心在其他时代并不会如此强烈。因为在其他朝代,女性地位是十分卑微的,特别是明清之后对女性的束缚更加严重,女性无论在心理还是生理上都被明确而残忍地约束住。即使没有丈夫的看管,外在的压力和本身所受的教育也使得女性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即使在女子地位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的唐代,男权意识依旧占据优势,因此这种担忧在妻子的梦中,便成了丈夫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进行的十分自觉地投石行为。男人在维护婚姻的同时,也维护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唐传奇作家不约而同地记录下这个怪诞的梦境事件,也可以说是男权意识在一定程度上的呈现。

当我国封建社会到了明朝中叶之后,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的发展,市民阶层不断壮大,个性解放思潮逐渐兴起,王阳明心学、王学左派、李卓吾童心说等学说兴起,他们肯定人欲的合理要求,主张人际间地位的平等,追求个性的自然发展,并且指出男子之见未必尽长,女子之见未必尽短。在男尊女卑的时代,这种言论不啻空谷惊雷。而清初的黄宗羲、王夫之也都猛烈抨击封建制度,倡导人性的复苏。作为同时代的蒲松龄,在“受明清进步思潮的影响,在对女性形象的塑造方面体现了崭新的创作意识,从现实加理想的双重角度全面展现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知识分子的妇女观。”[9]另一方面,对于蒲松龄自身来说,与妻子刘氏的相濡以沫在《述刘氏行实》中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对于妻子的深情和尊重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他对于女性的认识,让他可以以一种不同于唐传奇作家的观点出发来考虑女性问题。基于以上原因,我们认为,蒲松龄透过清代越发浓重的男权意识,能从女性视角出发,给予女性以悲天悯人的人文主义关怀,确属不易。

总之,在与《三梦记》、《独孤遐叔》、《张生》的比较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凤阳士人》在人物塑造和内涵揭示中都有自己突出的特征,而这正体现了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创作风格和文化内涵。蒲松龄不仅仅局限于前人的成就,而是从前人的基础上,另辟蹊径、开阔视野,从而把文言小说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1] [2]潘峰,张伟.由注重情节之奇到追求人物之真——聊斋志异对唐传奇叙事重心的切换[J].临沂师范学院学报,2003,(2).

[3] [4]蒲松龄.但明伦批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1994.

[5] E·M·温德尔.女性主义神学景观[M].北京:三联书店出版,1988.

[6] [7][8]章义和,陈春雷.中国社会民俗史丛书贞节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9] 辛明玉.聊斋志异女性形象时代特征探析[J].女性文学,200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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