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福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聊斋文化研究中心,山东 淄博 255130)
《维摩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花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堕。……是花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结习未尽,花着身矣。结习尽者,花不着耳。”花是世间至美至艳之物,最易逗人心思,故天女以之验证听法者之悟佛之心:佛心会通者花不着身,佛心粘滞者着身不去。《梁书·范缜传》:“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范缜虽然“盛称无佛”,冥冥之中却顺手捡起了“花”这一美艳的象征物,舌灿莲花,说出这样一番暗通禅理的绝妙好辞。
人心向美,正如同人生多情,任你是佛陀也好俗人也罢,东方人也好西方人也罢,总是万般不由己,躲也躲不过。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1899-1986)在短文《柯尔律治之花》中引用英国诗人柯尔律治的一篇短文说:
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1](p11)
是啊,那会怎么样呢?
博尔赫斯说:“在文学的领域中,诚如其它领域,没有一个行为不是一系列数不清的原因的结果和一系列数不清的结果的原因。在柯尔律治的创作的背后,就有历代有情人们共同参与的、古老的创造;索要一枝花作为信物。”可惜的是,博尔赫斯没有说明“柯尔律治之花”这一“信物”是向“古老的创造”中的哪些“有情人们”“索要”的。也就是说,博尔赫斯只向我们说明了柯尔律治的“行为”是“结果”,却没有说明那“一系列数不清的原因”。但是不要紧,博尔赫斯接着就向我们说明了柯尔律治的“行为”是“一系列数不清的结果的原因”。
博尔赫斯以英国小说家威尔斯(1866-1946)的《时间机器》为例说:
威尔斯在这部小说中,继承并改造了一个极其古老的文学传统:预见未来的事。……威尔斯笔下的主人公,不同于那些旁观的预言家,他亲身去周游未来。归来时疲惫不堪、满身尘埃,都累垮了;他从分裂成相互仇恨的物种的遥远的人类处归来——那里有游手好闲的哀洛依人,他们居住在岌岌可危的宫殿和满目疮痍的花园里,还有穴居地下的夜视族摩洛克人,后者以前者为食;他归来时两鬓苍苍,手中握着从未来带回的一朵凋谢了的花。这是柯尔律治的构思的翻版。未来之花比天堂之花或是梦中之花更令人难以置信,这朵矛盾花的原子,现在都在其它地方,还没有结合起来呢。
接下来,博尔赫斯又举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1843-1916)的《过去的感觉》为例:
他在临终前留下了一部尚未完成的带幻想性的小说:《过去的感觉》,那是《时间机器》的变奏曲或加工本。威尔斯笔下的主人公乘坐一辆令人不可思议的车辆远游未来,就像其它车辆在空间中来回,此车可以在时间中往返;詹姆斯的主人公出于对那个时代的眷恋,回到了过去,回到了18世纪。(这两件事都不可能发生,但詹姆斯的描述更少随意性。)在《过去的感觉》中,现实与想象的纽带,不是像前两部作品中提到的一朵花,而是一幅18世纪的肖像画,奇怪的是画中人居然就是主人公。此人爱画入迷,竟然回到了画作绘制的日期。在他遇到的人中,自然有那位画家;画家怀着恐惧和厌恶创作了这幅画,因为他从这张未来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种少见的、异乎寻常的东西……就这样,詹姆斯创作了无与伦比的回归无限,因为他的主人公拉尔夫·彭德莱尔去了18世纪。原因在结果之后,旅行的目的成了旅行的结果之一。
博尔赫斯说:“威尔斯确实没有读过柯尔律治的文章;亨利·詹姆斯读过且很欣赏柯尔律治。”读过也好,没读过也罢,他们或在冥冥之中或在意识之内,都接过了“柯尔律治之花”作为他们到过那片花园的“信物”。
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序》云:“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唐韦承庆《灵台赋》云:“游书圃而摭芳。”西方作家在书圃里采摘到了“柯尔律治之花”,中国作家在书圃里采摘到了什么呢?
蒲松龄(1640-1715)《聊斋志异·白于玉》云,吴青庵是一位少年名士。一天夜里,月明风清,有一位白晰短须、细腰长爪的秀才白于玉前来拜谒。白氏谈吐风雅,豁人心胸。吴青庵很高兴,就留白氏同宿。数日后,白氏告别,两情依依不舍。“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白辞曰:‘舆已驾矣,请自此别。如相忆,拂我榻而卧之。’方欲再问,转瞬间,白小如指,翩然跨蝉背上,嘲哳而飞,杳入云中……”
逾数日,细雨忽集,思白綦切。视所卧榻,鼠迹碎琐;嘅然扫除,设席即寝。无何,见白家童来相招,忻然从之。俄有桐凤翔集,童捉谓生曰:“黑径难行,可乘此代步。”生虑细小不能胜任,童曰:“试乘之。”生如所请,宽然殊有余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声,凌升空际。未几,见一朱门。童先下,扶生亦下。问:“此何所?”曰:“此天门也。”门边有巨虎蹲伏。生骇俱,童一身障之。见处处风景,与世殊异。童导入广寒宫,内以水晶为阶,行人如在镜中。桂树两章,参空合抱;花气随风,香无断际。亭宇皆红窗,时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童言:“王母宫佳丽尤胜。”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连,导与趋出。移时见白生候于门。握手入,见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疑桂阙。甫坐,即有二八妖鬟,来荐香茗。少间,命酌。有四丽人,敛衽鸣珰,给事左右。才觉背上微痒,丽人即纤指长甲,探衣代搔。生觉心神摇曳,罔所安顿。既而微醺,渐不自持,笑顾丽人,兜搭与语。美人辄笑避。白令度曲侑觞。一衣绛绡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转清歌。诸丽者笙管敖曹,呜呜杂和。既阕,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与一淡白软绡者,吃吃笑暗中,互让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来把盏。生托接杯,戏挠纤腕。女笑失手,酒杯倾堕。白谯诃之。女拾杯含笑,俯首细语云:“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白大笑,罚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飞一觥。生辞不能釂。女捧酒有愧色,乃强饮之。细视四女,风致翩翩,无一非绝世者。遽谓主人曰:“人间尤物,仆求一而难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个销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当巨眼之顾?”生曰:“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白乃尽招诸女,俾自择,生颠倒不能自决。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襆被奉客。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缪。生索赠,女脱金腕钏付之。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遁去。生问主人,童曰:“早诣待漏,去时嘱送客耳。”生怅然从之,复寻旧途。将及门,回视童子,不知何时已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去,望之无底,而足已奔堕。一惊而寤,则朝暾已红。方将振衣,有物腻然坠褥间,视之,钏也。心益异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寻赤松游,而尚以胤续为忧。过十余月,昼寝方酣,梦紫衣姬自外至,怀中绷婴儿曰:“此君骨肉。天上难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寝诸床,牵衣覆之,匆匆欲去。生强与为欢。乃曰:“前一度为合卺,今一度为永诀,百年夫妇尽于此矣。君倘有志,或有见期。”生醒,见婴儿卧襆褥间,绷以告母。母喜,佣媪哺之,取名梦仙。[2](P338-339)
吴青庵梦游广寒宫,“索赠,女脱金腕钏付之”,醒来后,“方将振衣,有物腻然坠褥间,视之,钏也”。真是玄之又玄。何守奇评曰:“否则,梦不足凭。”梦本来是无凭的,有了凭那就不是一般的匹夫匹妇之梦,那就是凝聚日月之精华的人类精神高级产品——文学。正如同柯尔律治谈到天堂之花或是梦中之花时所问:“那么,会怎么样呢?”我们也要问:“面对如此神奇的‘柳泉居士之钏’,我们应该怎样呢?”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好学博尔赫斯,来找一找蒲松龄这一“行为”“结果”的“原因”了。
段成式(803-863)《酉阳杂俎》卷八《梦》云:
成式姑婿裴元裕言,群从中有悦邻女者,梦女遗二樱桃食之。及觉,核坠枕侧。[3](P57)
“悦邻女者”在梦中吃到梦中情人的两枚樱桃,醒来后,“核坠枕侧”。这也够得上匪夷所思了。但是,段成式这一“行为”“结果”就没有“原因”吗?
旧题班固(32-92)所作《汉武故事》云:
王母遣使谓帝曰:“七月七日,我当暂来。”帝至日,扫宫内,然九华灯。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对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宜洒扫以待之。”上乃施帷帐,烧兜末香,香,兜渠国所献也,香如大豆,涂宫门,闻数百里;关中尝大疫,死者相系,烧此香,死者止。是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色。有顷,王母至。乘紫车,玉女夹驭,载七胜,履玄琼凤文之舄,青气如云,有二青鸟如乌,夹侍母旁。下车,上迎拜,延母坐,请不死之药。母曰:“太上之药,有中华紫蜜,云山朱蜜,玉液金浆;其次药有五云之浆,风实云子,玄霜绛雪,上握兰园之金精,下摘圆丘之紫柰;帝滞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也。”因出桃七枚,母自啖二枚,与帝五枚。帝留核着前。王母问曰:“用此何为?”上曰:“此桃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留至五更,谈语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肃然便去。[4](P4341436)
汉武帝食桃留核,嘴上说“此桃美,欲种之”,饶有童趣;心里未尝不是打好了狡猾的小九九,想留作见到西王母的信物。这虽然不是写梦,但恍兮惚兮,实与梦境无异。就算真的不是梦境,它却开启了后世无数文人墨客的梦之园林,点燃了历代志怪传奇者的锦心绣口。包括段成式,更有蒲松龄,直至曹雪芹。
博尔赫斯说,威尔斯的小说《时间机器》写主人公亲身去周游未来,回来时手中握着从未来带回的一朵凋谢了的花;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过去的感觉》写主人公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十八世纪,见到了一幅画有自己尊容的肖像画。一个周游未来,一个回到过去,两部小说中主人公的活动轨迹都是单向的。来看我们的《红楼梦》。
曹雪芹(1715-1763)在《红楼梦》第一回写道: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5](P1-2)
从女娲炼石补天的洪荒时代,到“一僧一道”来至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亿年。但是,这无才补天的顽石不与人间烟火接触,时间仿佛也就凝固了。因此,亿年也就是一瞬,这还不能算是从未来来到了当下。如果我们把时间的起始点设定在“一僧一道”见到顽石之时,那么,它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的一段时间,就是周游了未来,这有石头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的一大段文字可证。如果我们把时间的起始点设定在“空空道人”见到石头之时,书中明言那是“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之后的事了,这又证明石头回到了与“一僧一道”见面的“青埂峰”时代,它又回到了过去。也就是说,我们和“空空道人”一起读到的《红楼梦》虽然写的是现有人世间的人和事,但却是“几世几劫”前的文字记录。它从未来带回了花团锦簇的文字,它向过去找到了自己真实的肖像。“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这块石头既记得自己的“身前”,又熟悉自己的“身后”,来来去去,过去未来畅行无碍。至于时间观念中的“朝代年纪”和空间观念中的“地舆邦国”,那只不过是小提琴推弓拉弓之间的一个音符,或大剧作开幕闭幕之中的一个场景。明白了这层道理,才懂得曹雪芹早在柯尔律治的时代,就已经提前一百年兼威尔斯《时间机器》与亨利·詹姆斯《过去的感觉》之美了。博尔赫斯是读过《红楼梦》的,他在《〈聊斋〉序》中说:“除了蒲松龄的作品,我们还补充了两篇既令人绝望又令人惊异的故事,这是几乎没有尽头的长篇小说《红楼梦》的一部分。”[6](P92)不知他读到宝玉降生口含宝玉时做何感想,他有没有和他的“柯尔律治之花”做过比较呢?
亿万年之后,有人降生了,他从亿万年之前含来了一块玉;又亿万年之后,那块玉回来了,屹立在亿万年前的老地方;又亿万年之后,我们读到了玉上的文字,而这些文字记录的只是不久前的事情。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终点?何者为原因何者为结果?曹雪芹左手举着“柯尔律治之花”,右手戴着“柳泉居士之钏”,以“旷世并无其俦”的“冶容秀骨”,锻炼出了“曹雪芹之玉”。“曹雪芹之玉”飞回过去,照彻亿万年前的青埂峰、无稽崖、大荒山;扑向未来,温润亿万年后的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
从班固的仙桃核到段成式的樱桃核到蒲松龄的金钏到曹雪芹的宝玉,这“数不清的原因”和“数不清的结果”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博尔赫斯在《柯尔律治之花》中讲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发展,说:
大约1938年,保尔·瓦莱里写道:“文学的历史不应当是作家的历史以及作家的生平或他的作品的生涯中的种种际遇的历史,而应当是作为文学的创造者或消费者的精神的历史。甚至可以不提及任何一位作家而完成这部历史。”在谈论文学史时提到“精神”这个词,这不是第一次。1844年,在康科德城,另一位作家就曾写过:“可以说世间所有的作品都是由一个人写出来的;这些书的中心如此统一,以至无法否认都是出自一位无所不知的博学先生之手。”(爱默生:《散文集》,第二卷第八章)此前二十年,雪莱曾发表见解说,所有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诗作,都只是一首无穷无尽的长诗的片段或选段,那是全球所有的诗人建树的长诗(《为诗歌辩护》,1821)。
这些话说得大气而精髓。文学的历史就是一部精神的历史,是由无数文学的创造者和消费者共同完成的。
班固是文学的创造者,他创造了《汉武故事》;同时,他也是文学的消费者,他在咀嚼享受前代汉武帝与西王母故事的快乐里反刍纳吐,留下了五枚仙桃核。段成式是文学的创造者,他创造了《酉阳杂俎》;同时,他也是文学的消费者,他在咀嚼享受前代文学仙果的快乐里反刍纳吐,把五枚仙桃核结晶成两枚樱桃核。蒲松龄是文学的创造者,他创造了《聊斋志异》;同时,他也是文学的消费者,他在咀嚼享受前代文学仙桃与樱桃的快乐里反刍纳吐,把五枚仙桃核和两枚樱桃核烧炼锻打,嵌镂成一只精美的金钏。曹雪芹是文学的创造者,他创造了《红楼梦》;同时,他也是文学的消费者,他在咀嚼享受前代文学仙桃、樱桃与金钏的快乐里反刍纳吐,把五枚仙桃核、两枚樱桃核与一只金钏,让女娲氏来以冲天巨火烧制锻炼,让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来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出神入化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我们不是文学的创造者,却也是文学的消费者,我们读《汉武故事》读《酉阳杂俎》读《聊斋志异》读《红楼梦》,咀嚼反刍着这递相传送、联翩而来的“柯尔律治之花”。
但是这还不够,让我们再来欣赏与“红花”相配的“绿叶”。
《汉武故事》中,班固写到西王母降临之前,“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写到西王母降临之时,“有二青鸟如乌,夹侍母旁”。《聊斋志异·白于玉》中,蒲松龄写到白于玉升天时,“俄见一青蝉鸣落案间,白辞曰:‘舆已驾矣,请自此别。如相忆,拂我榻而卧之。’方欲再问,转瞬间白小如指,翩然跨蝉背上,嘲哳而飞,杳入云中”;写到白家童子来招吴青庵时,“俄有桐凤翔集,童捉谓生曰:‘黑径难行,可乘此代步。’生虑细小不能胜任,童曰:‘试乘之。’生如所请,宽然殊有余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声,凌升空际。”这“青鸟”与“青蝉”、“桐凤”之间,似乎应有一一脉相承的精神丝缕,何况《白于玉》中蒲松龄还借童子之口说“王母宫佳丽尤胜”,为我们暗示了二者之间的蛛丝马迹。蝴蝶飞了起来,翼翅上还黏着蛹壳的残片。
《汉武故事》写“上乃施帷帐,烧兜末香,香,兜渠国所献也。香如大豆,涂宫门,闻数百里”,《红楼梦》先写“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到了太虚幻境,再写“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兜末香”不但能“闻数百里”,而且能闻上千年,从汉武帝的承华殿传到了警幻仙姑的宝室内。如果再“大胆假设”一下,太虚幻境中的“群芳髓”香与“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等琼浆玉液的制作及酿造,似乎都受了西王母“不死之药”的各种名堂和“上握兰园之金精,下摘圆丘之紫柰”的启发。
《汉武故事》中写汉武帝,“延母坐,请不死之药。母曰:‘……帝滞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也。’”汉武帝虽然没有“请”到“不死之药”,却埋下了“不死之药”的种子。到了《白于玉》中,种子发芽,吴青庵感葛夫人之“贤”,“敬爱臻至”,离尘成仙后,奉送葛夫人仙药一丸;家人剖而分食之,七旬岳丈返老还童,五旬葛夫人犹似二十许。而《红楼梦》中,芽尖吐蕊,林黛玉、薛宝钗都吃药;林黛玉虽是仙草之质,吃的却是人间的“人参养荣丸”,所以殇亡;薛宝钗虽是人间凡质,吃的却是秃头和尚开的仙药“冷香丸”,所以长寿;《白于玉》中的葛夫人“事姑孝,曲意承顺,过贫家女”、“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红楼梦》中的薛宝钗有“停机”之“德”、有“时”“惠”之名,正是葛夫人的翻版再印。
《白于玉》中的广寒宫是“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阑,殆疑桂阙”;《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是“但见朱兰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白于玉》中的广寒宫里,四丽人献茶、献酒、献歌、献乐;《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里,众仙姑献茶、献酒、献歌、献曲。《白于玉》广寒宫四丽人中之紫衣人与白于玉“衾枕之爱,极尽绸缪”;《红楼梦》太虚幻境中之贾宝玉与秦可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白于玉》中白于玉离开广寒宫时,“将及门,回视童子,不知何时已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去,望之无底,而足已奔堕”;《红楼梦》中贾宝玉离开太虚幻境时,“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撺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下如雨……”《白于玉》中吴青庵“真个销魂”后,从广寒宫带回一只金钏,作为证明;《红楼梦》中贾宝玉“阳台巫峡之会”后,从太虚幻境带回“冰凉一片粘湿”的“脏东西”,作为信物。信誓旦旦,毫发毕现。
《白于玉》与《红楼梦》还有许多秋波暗送、声气相通之处,从小的细节到大的意旨。《白于玉》引文在上,可供便览。如吴青庵第二次入梦,广寒宫紫衣姬来送婴儿,醒来后“见婴儿卧襆褥间”,这更是匪夷所思兼玄之又玄,比“柯尔律治之花”还要惊心动魄。《红楼梦》中贾宝玉自太虚幻境归,幻境中之秦可卿无下凡送儿之事,但联系秦可卿无以名状之病与莫名其妙之死,从《白于玉》中,我们倒似乎看出了某些端倪。若对照原著全文细按,定会有更多石破天惊的发明,此不俱赘。
在曹雪芹生前,《聊斋志异》的手抄本已经流布于世,曹雪芹究竟见到过《聊斋志异》没有呢?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云:“至如蒲松龄《聊斋志异》卷十二《王桂庵》云:‘王神志益驰,以金一锭一枚,遥投之,堕襟上,女拾弃之,若不知为金也者。……已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则《红楼》第六十四回‘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佩解了下来,拴在手巾上,趁丫环回头时,撂了过去。二姐且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头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手巾,不知那里去了……’殆又全为一付笔墨。然此等处谓为雪芹脱胎亦可,谓为偶然相合,亦无不可。”[7](P510-511)周先生举《王桂庵》与《红楼梦》比照,可帮助我们把《白于玉》与《红楼梦》对比;周先生的观点,也可作为我们的观点,来解释上述《白于玉》与《红楼梦》的相似之处。
西方文学中有一“柯尔律治之花”,漂流在文学家的精神之海中;中国文学中也有这样的传统在作家们的精神血脉中流淌。《聊斋自志》云:“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蒲松龄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多情人”,他的《聊斋志异》上染文言小说之春泥,开出了一树繁花;下滋白话小说之根系,催生了满园春色。文学亦如人生,六道轮回,果落花开。但是,为了中西对称,我们把中国的这一文学传统命名为什么好呢?是班固之桃核,还是段成式之桃核?是柳泉居士之金钏,还是曹氏雪芹之宝玉?如果爱默生和雪莱的话说得不错,那么就以我们中华民族最具人文精神的两件宝物——金和玉——来命名,叫做“中华金玉”好了。
附记:
草毕上文十又余日,忽忆《聊斋志异·雷曹》中尚有一精美之“柯尔律治之花”。为不打破上文之结构,现将《雷曹》有关文字引录于下,并略加阐发,以供参研。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长同斋,相交莫逆。……无何,夏遘疫卒,家贫不能葬,乐锐身自任之。……一日,客金陵,休于旅舍。见一人颀然而长,筋骨隆起……乐与归,寝处共之。……一日,又言别,乐固挽之。适昼晦欲雨,闻雷声。乐曰:“云间不知何状?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视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少时,乐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耎无地。仰视星斗,在眉目间。遂疑是梦。细视星箝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坚不可动;小星动摇,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未几,谓乐曰:“我本雷曹。前误行雨,罚谪三载;今天限已满,请从此别。”乃以驾车之绳万尺掷前,使握端缒下。……归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一夜,妻坐对握发,忽见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愕奔告乐,乐亦奇之。既寝,梦夏平子来,曰:“我少微星也。君之惠好,在中不忘。又蒙自天上携归,可云有缘。今为君嗣,以报大德”。乐三十无子,得梦甚喜。自是,妻果娠;及临蓐,光耀满室,如星在几上时,因名“星儿”。机警非常。十六岁,及进士第。
蒲松龄写乐云鹤随雷曹升天,明言“既醒”,实则处处暗示是在梦中。乐云鹤于梦中从天上摘得“少微星”入袖,“归探袖中,摘星仍在”,此乃不折不扣之“柯尔律治之花”也。乐云鹤之妻吞“少微星”入腹,孕生佳子,此又与《红楼梦》中之贾宝玉衔玉而生暗通消息。是“脱胎”,还是“偶合”耶?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卅日又及。
唐沈亚之《异梦录》云:
凤帅家子,无他能。后寓居长安平康里南,以钱百万质得故豪家洞门曲房之第,即其寝而昼偃。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妆,而高鬟长眉,衣方领,绣带修绅,被广袖之襦。凤大悦曰:“丽者何自而临我哉?”美人笑曰:“此妾家也。而君容妾宇下,焉有自邪?”凤曰:“愿示其书之目?”美人曰:“妾好诗,而常缀此。”凤曰:“丽人幸少留,得观览。”于是美人授诗,坐西床。凤发卷,市其首篇,题之曰《春阳曲》,才四句。其后他篇,皆累数十句。美人曰:“君必欲传之,无令过一篇。”凤即起,从东庑下几上取彩笺,传《春阳曲》。其词曰:“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凤卒诗,请曰:“何谓弓弯?”曰:“昔年父母使妾斅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张袖,舞数拍,为弓弯以示凤。既罢,美人泫然良久,即辞去。凤曰:“愿复少留。”须臾间,竟去。凤亦觉,昏然忘有所记。及更衣,于襟袖得其词,惊眎复省所梦。
邢凤于睡梦中与丽人相会,彩笺传其《春阳曲》,醒来后,“于襟袖得其词”。这也可以算是精美绝伦的“柯尔律治之花”了。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六日复记。
[1] 博尔赫斯.柯尔律治之花[A].探讨别集[C].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下引博尔赫斯语不出注者,同此篇)
[2] 蒲松龄.聊斋志异[M].朱其铠(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下引《白于玉》文,同此篇)
[3] 段成式.酉阳杂俎[M].济南:齐鲁书社,2007.
[4] 班固.汉武故事[A].鲁迅(辑录).古小说钩沉[M].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5] 曹雪芹.红楼梦[M].郑庆山(校).脂本汇校石头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下引《红楼梦》语,同此书)
[6] 博尔赫斯.〈聊斋〉序[A].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C].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7]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M].上海:三联书店, 2008.(据1953年棠棣出版社原版影印)
[8] 沈亚之.异梦录[A].鲁迅.唐宋传奇集·卷四[C].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二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