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语境下的“身份认同”
——论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们》

2010-02-09 03:08刘贤汉
关键词:眷村后殖民天心

刘贤汉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后殖民语境下的“身份认同”
——论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们》

刘贤汉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在后殖民语境下的当代台湾社会,“身份认同”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外省第二代作家朱天心在《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以“蝙蝠”意象表现外省人“身份认同”的尴尬,又将眷村生活作为一段历史“记忆”加以追叙,揭示出外省人“身份认同”的种种吊诡之处,表明她对所谓“认同”问题的明确认识。

朱天心小说;后殖民语境;身份认同;外省人;蝙蝠

1977年,朱天心出版小说集《方舟上的日子》、长篇散文《击壤歌——北一女三年记》,自此正式登上文坛,引人瞩目。这位“才女”组织“三三集团”,后主编《三三》集刊,即已显示出非凡的才情。80年代相继出版小说集《昨日当我年轻时》(1980)、中篇小说《未了》(1982)、短篇小说集《台大女生关琳的日记》(1984)等,一路走来,倒也顺风顺水,风光旖旎。早期作品才气逼人,洋溢着飞扬的青春,质朴而轻狂,虽时有感喟“高一的时候我是只打算活到三十岁”、“我怕富贵繁华原一梦,更怕仍爱此梦太分明”等等,怕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击壤歌》中的小虾买了张国父的遗照带回家,“钉在我书桌前的墙壁上,从此我要与国父一块生活,共同努力我们的革命事业”;即使受胡兰成的影响,一时间“对政治有高度的使命感”:她要对心爱的男孩说:“反攻大陆以后,我再嫁给你好吗?”也只是小儿女的天真语,抑且浪漫情怀的宣泄,当不得真的,不必追究其大义,更犯不着在此大做文章。

十数年后,世风丕变,朱天心的创作从题材到风格一改旧貌,无论是短篇小说集《我记得……》(1989)、《想我眷村的兄弟们》(1992),还是中、短篇小说集《古都》(1997)、短篇小说集《漫游者》(2000),都让读者咋舌不已。或许她觉得小说尚且无法充分达意,1994年出版了一部评论集《小说家的政治周记》,索性说个明白,遑论此前此后她的浅涉政治活动。这让批评家有了更多的置喙之地:或强调朱因族群、政治信仰认同的危机,由青春浪漫变得辛辣保守(詹恺苓);或指出她一向追求主流以内的政治正确性,面临九十年代的众声喧哗,不免无所适从起来(何春蕤);[1]10邱贵芬径直分析为“不甘认同台湾人定位却又无法取回中国人身份正统的眷村人只好自我放逐”……都有指责之意。只有黄锦树在细致梳理后,直陈朱天心的身份认同困境“不在于认同,而在于不被认同”。[2]

就朱天心而言,批评其无所适从,指责其故步自封,或体察其“不被认同”的困境,似乎都是批评家贴上的理论标签,未必为朱天心所首肯。王德威曾别具一格地评论说:“对那些嘲笑她不够民主前进的人,朱天心可以幽幽地叹道:在历史的进程里,她与她的老灵魂正如班雅明(Benjamin)的天使一样,是以背向,而非面向未来。他们实在是脸朝过去,被名为‘进步’的风暴吹得一步一步地‘退’向未来。”[1]11-12“老灵魂”说也许能勾勒朱天心创作的重要特征,但“退”向未来说恐怕也不太符合朱天心创作的实际。

1987年台湾社会的“解严”是台湾当代历史上的重要事件,随“民主化”运动而来的“本土化”浪潮汹涌而至,迄今仍激荡不已。文学领域,萨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理论适时驾临,为诸多理论家解读作品、建构“新”的文学史框架提供了便利的工具。或照搬,或滥用,或误用,或创新,数年间已取代后现代主义理论成为台湾社会与政治领域的主流话语,其间虽论争不断,“胜义”迭出,但一旦与政治接轨,旁涉国族寓言的建构,后殖民语境于此生成,其能量绝对不可小觑。

只有将朱天心的《想我眷村的兄弟们》置放于这样一种后殖民语境下进行解读,才能一探朱天心创作之究竟,细心体察外省族群“身份认同”之艰险,也才能明察后殖民理论在台湾的实际“旅行”中产生的种种吊诡之处。

一、蝙蝠意象:外省族群“身份认同”的尴尬

很难梳理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们》的故事情节,它更像一篇杂记。张大春认为:“朱天心把整个眷村当成一则典故来讲述,于是《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就不必容有什么情节或故事、动作或角色,它像所有流传于多种文本中的典故一样,所须唤起的只是那些不知典故为何物的人物对‘某一阶段历史’的认识能力。”[3]小说书写的是一代人的“记忆”,记忆包含着过去的生活经验与人生感慨,说到底还是有情节因素的,只不过朱天心在处理“记忆”的时候,有意淡化个体经验而强化“代”的指称,又无意于编织一个逻辑性连贯的情节结构,好像她觉得径直将“我记得”的东西一泻无余地表白出来,更能达到小说家的目的。

“我恳请你,读这篇小说之前,做一些准备动作——不,不是冲上一杯滚烫的茉莉香片并小心别烫到嘴,那是张爱玲‘第一炉香’要求读者的——,至于我的,抱歉可能要麻烦些,我恳请你放上一曲Stand by me,对,就是史蒂芬·金的同名原著拍成的电影,我要的就是电影里的那一首主题曲,坊间应该不难找到的,总之,不听是你的损失哦。”

小说的开头是一段典型的“张腔”的戏仿。张爱玲的《第一炉香》悠悠淡淡地讲述着一个来自上海的女孩葛薇龙在殖民地香港的一段“传奇”,语气平静,似乎无所用心,却又略带嘲讽。起初,朱天心极力用平稳的语调追叙着过去的“记忆”:“她”(一个眷村女孩)的成长经历,“她们”(眷村伙伴)的风流云散,“他们”(本省子弟)不同的人生景况,不同类型眷村妈妈们的生活情状……“人称”转换得太快,当“人称”最终一变为“你”或“你们”时,朱天心还是学不来张爱玲的“世故”,语气开始激动起来,有悲怨,有委屈,也有浓浓的温情:

(我俩临别依依,要再见在梦中。)

……

啊!

想我眷村的兄弟们。

可知她先前的故作矜持,是一种有意压抑的写作姿态,说到底,朱天心是个热心的人,或者说,一如朱天文所言:“她的暴炭脾气且容不得一点恶人恶事,她能够选择的境遇本已不多了。时势人情又一年比一年迫促,眼看她所热爱的世界一天天荒薄下去,身边聪明的人一天天蒙尘倒下,她比谁都更先憔悴得厉害。”

“你大概不会知道,在那个深深的、老人们烦躁叹息睡不着的午夜,父亲们不禁老实承认其实也好羡慕你们,他们多想哪一天也能够跟你一样,大声痛骂妈啦个B国民党莫名其妙把他们骗到这个岛上一骗四十年,得以返乡探亲的那一刻,才发现在仅存的亲族眼中,原来自己是台胞、是台湾人,而回到活了四十年的岛上,又动辄被指为‘你们外省人’,因此有为小孩说故事习惯的人,迟早会在伊索寓言故事里发现,自己正如那只徘徊于鸟类兽类之间,无可归属的蝙蝠。”

《伊索寓言》中的那只蝙蝠,在鸟类与兽类作战时,总是依附战胜的一方,当交战双方看穿了蝙蝠的欺骗行为,一致裁定它犯有欺诈罪,将它赶出日光之外,此后,蝙蝠总是躲在黑暗的地方,在晚上才独自出来。故事的寓意似乎是说:那些两面三刀的人,最终不会有好下场。

然则,来到台湾岛上的所谓“外省人”是奔走于权势之间、极力营求个人私利并犯有欺诈罪的“蝙蝠”吗?他们如蝙蝠般“徘徊于鸟类兽类之间,无可归属”是原罪还是历史的播弄,或者是后殖民语境下人为操弄的结果?

本无原罪可究,当年“她们”的父辈来到这个岛上,并不是本着殖民的目的来实施侵占和掠夺的,那是光复后的接收,也是败退后的暂居。国民党政权确实在本岛施行过威权统治,在政治上对本省人有过防范和歧视,但这个政权并未将本省人视为“异类”,而是在“一个中国”的口号下,竭力追求“全民”的福祉,打造一个“三民主义”的模范省。岁月流逝,“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成了虚妄的大话,父辈们由暂居变为长居,终老于此,而第二代、第三代或第四代陆续降生在这块土地上,与之休戚相关,早已有了“故乡”之感。对父辈来说,也许是历史的播弄,对第二代以后的人来说,已无“反认他乡是故乡”的荒谬,而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又何必背负着“历史的原罪”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

但历史的悖谬之处恰恰是“原罪”在被不断地扩大。白先勇理性地分析过外省第二代的“认同危机”:“外省子弟的困境在于:大陆上的历史功过,我们不负任何责任,因为我们都尚在童年,而在大陆失败的后果,我们却必须与我们的父兄辈共同担当。……艾力克(Erik Erikson)所谓的‘认同危机’(identity crisis)我们那时是相当严重的。”[4]张启疆的描述则有点情绪化:“其实一样,你们的身世之谜另有一说:你们的父亲是时代的遗腹子,你们算是偏房所生。你们的故事开始于出生前,连同大难不死的父亲,分别遗弃在码头和对岸的码头。”[5]

随着全球化和本土化运动的双向发展,身份认同(Identity)越发成为一个社会问题。身份认同是一个“求同”和“存异”同时发生的过程,有如一枚硬币的两面,有时候,“存异”是“求同”的必不可少的前提。亨廷顿界定“认同”:“identity的意识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自我认识,它是自我意识的产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identity都是构建起来的概念。人们是在程度不等的压力、诱因或自由选择的情况下,决定自己的identity的”。强调“自由选择”,是因为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认同不是原生的,而是一种主体建构的产物。[6]问题在于:强调认同承载者的主体性,并不等于人们在“认同”的选择和建构方面是完全自由的,它很可能是少数社会精英出于利益和权力的考量,利用社会运动和拥有的政治资源将建构的“身份认同”强加给社会弱势群体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identity不再具有主体性,而是被动接受的产物。

萨义德肯定过旅行理论中的变异是合法现象,但认为合法不表示接受者可不负责任地乱说,更不是取消针对外来理论的阐释,关键要看理论对于新环境的调整适应。产生于西方世界的后殖民理论原是颠覆“西方中心论”,批判西方殖民国家的文化霸权,但它在台湾的“旅行”却意外地和“解严”后台湾社会的“本土化”运动相得益彰,被“有心人”利用为国族神话建构的话语工具,于是,后殖民语境下的“身份认同”就格外显得诡异起来。

二、眷村视域:外省族群“身份认同”的吊诡

“她盘桓在他们周围,像一只外来的陌生的鸟,试图想加入他们,多想念与他们一起厮混扭打时的体温汗臭,乃至中饭吃得太饱所发自肺腑打的嗝儿味,江西人的阿丁的嗝味其实比四川人的培培要辛辣得多,浙江人的汪家小孩总是臭哄哄的糟白鱼、蒸臭豆腐味,广东人的雅雅和她哥哥们总是粥的酸酵味,很奇怪他们都绝口不说‘稀饭’而说粥,爱吃‘广柑’就是柳丁。更不要说张家莫家小孩山东人的臭蒜臭大葱和各种臭蘸酱的味道,孙家的北平妈妈会做各种面食点心,他们家小孩在外游荡总人手一种吃食,那个面香真引人发狂……”

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居住村落,名叫眷村。1949年在内战中败退台湾的六十万军人仓皇南来,有携眷的,有来台后成家的,也有孤老终生的,惊恐不安依然担负守土与反攻大业。于是,自1950年代,北起石门,南至恒春,八百多处眷村遍及全台,为其遮风蔽雨,安身养家。直至1970年代以后,随着大规模城市建设的启动,眷村渐趋消失,留下一段可堪回首的历史“记忆”。

他们原本天各一方,素昧平生,因历史的大变动而相聚一处,朝夕会面,遂成故人。第一代壮志消磨,沉沉老去,第二代、第三代等忽忽长成,风流云散。张错说:“所谓眷村,只是一个笼统名词,它表示国民党军队自大陆撤退台湾后,许多士兵和眷属聚居在散落于全省各地的军人村子里。实质上它们的存在,代表了自中国大陆离散飘流后的一种异乡暂顿。暂顿久后又成为另一种永远家乡。但初期未融入本土之前,许多人更是一生异乡人,无法融入,他们扮演了‘外来者’的异类角色。在文学上,造成一种奇诡的文化话语。”[5]这个定义是相当精准的。

“解严”后的台湾社会波诡云谲,陈芳明、邱贵芬、廖朝阳等理论家借用萨义德的后殖民理论积极配合“本土化”运动,将1949——1987年国民党威权统治时期定义为“再殖民时期”,批判矛头直指中国大陆。政治人物、社会精英有心利用,极力张扬“台湾优先”、“本土认同”。[7]在这种语境下,外省人的“身份认同”具有了更多的吊诡性。

吊诡之一:外省人=国民党=既得利益者

“正如你无法接受被称做是既得利益阶级一样,你也无法接受只因为你父亲是外省人,你就等同于国民党这样的血统论,与其说是你们是喝国民党稀薄奶水长大的(如你丈夫常用来嘲笑你的话),你更觉得其实你和这个党的关系仿佛一对早该离婚的怨偶,你往往恨起它来远胜过你丈夫对它的,因为其中还多了被辜负、被背弃之感。”

解严之前台湾社会军公教要职大多为外省人占据,本省人士只能担任乡镇一级的基层职务,难免让本省人联想到日据时期“内台”在政治上的不平等现象,很自然地将不满与愤懑情绪发泄到外省人身上。其实,260万外省人当中,“权势者”毕竟是少数,无权无势者占大多数,朱天心在小说中努力厘清“权势者”与无权无势者(许多人后来沦为“弱势群体”)的分野,以改变人们心目中的刻板印象:外省人都是国民党政权的依附者,都是既得利益者。

朱天心提到了“权势者”:“彼时报纸的其他重要版面上,全是外省第二代官宦子弟在争夺权力的热闹新闻”;“你当然无法承受阅报的本省籍丈夫在痛骂李庆安、宋楚瑜这些权贵之后夺权斗争的同时,所顺带对你发的怨怼之气”……

生活在朱天心“眷村”中的则大多是无权无势者,有权势者早就住在公馆、别墅和高楼大厦里了。眷村是国民党当局为安置军人及眷属临时搭建的住所,极其简陋,仅能遮风蔽雨,或可容身而已,哪里是当局为笼络外省人提供的福利?

朱天心平实地追叙着眷村的生活情状:

清明节的时候,“父母也变得好奇怪,有的在后院烧纸钱,但因为不确知家乡亲人的生死下落,只得语焉不详地写着是烧给×氏祖宗的,因此那表情也极度复杂,不敢悲伤,只满布着因益趋远去而更加清楚的回忆”。

眷村妈妈们“大概跟彼时普遍贫穷的其他妈妈们一样忙于生计,成天绞尽脑汁在想如何以微薄的薪水喂饱一大家子”。

而眷村妈妈们的类型都因军种而异:空军村、陆军村、海军村、宪兵村、情报村……“陆军村的妈妈最保守老实,不知跟待遇最差是否有关系。海军村的打牌风最盛,也最多精神病妈妈,可能是丈夫们长年不在家的关系。”“情报村的妈妈们有的早以寡妇的心情过活……另有些神经衰弱的妈妈们则任一窝小孩放野牛羊似地满地乱跑,自生自灭”。

眷村子弟江湖老:二十年前私自离家的宝哥在某电视台做戏剧节目的武术指导,才四十出头就肝癌英年早逝身后萧条只遗一个幼稚园儿子;磨刀霍霍,结群结党,暗暗在全岛干下无头抢案数十起并杀人如麻的眷村子弟;十数年后远赴美国深信自己是为过锄奸的×哥……

当然,眷村子弟中也涌现出一批优秀人物,那是眷村的骄傲,也是外省人的骄傲,朱天心难得地以抒情的笔调一一说来:王建煊、李立群、赵少康、张晓风、爱亚、韩韩、袁琼琼、冯青、苏伟贞、蒋晓云、朱天文、蔡诗萍、苦苓、张大春、蔡琴、李传伟、赵传、伊能静……也许还应包括她未提及的王伟忠、林青霞、邓丽君、邱毅、洪秀柱等。在此,朱天心并无炫耀之意,她只是记录眷村的真实情状罢了。因此:

“你细细回想那些年间你们的生活,简直没有任何一点足以被称做既得利益阶级,只除了在推行国语禁制台语最烈的时代,你们因不可能触犯这项禁忌而未曾遭到任何处罚、羞辱、歧视(这些在多年后你丈夫讲起来还会动怒的事),尽管要不了几年后,你们很快就陆续得为这项政策偿债,你的那些大部分谋生不成功的兄弟们,在无法进入公家机关或不读军校之余,总之必须去私人企业或小公司谋职时,他们有很多因为不能听、讲台语而遭到老板的拒绝。”

也难怪朱天心会将外省第二代与国民党的关系比喻为“一对早该离婚的怨偶”,虽然“怨偶”这个词的涵义可能要复杂得多。

吊诡之二:外省人=过客=不爱台

“她所熟悉的兄弟姊妹们,基于各种奇怪难言的原因,没有一人没有过想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书念得好的,家里也愿意借债支持的就出国深造,念不出的就用跑船的方式离开;大女孩子念不来书的,拜越战之赐,好多嫁了美军得以出国。很多年以后,当她不耐烦老被等同于外来政权指责的‘从未把这个岛视为久居之地’时,曾认真回想并思索,的确为什么他们没有把这块土地视为此生落脚处,起码在那些年间。”

“那些年间”,渡海来台的外省人对这个岛屿确实有“过客”心态,白先勇《台北人》、聂华苓《台湾轶事》《桑青与桃红》、於梨华《又见棕榈,又见棕榈》等写尽了一代外省人放逐与流浪的悲欢,他们失根的焦虑与寻根的茫然。聂华苓在《台湾轶事·写在前面》中说:“小说里各种各色的人物全是从大陆流落到台湾的小市民。他们全是失掉根的人;他们全患思乡‘病’;他们全渴望有一天回老家。我就生活在他们之中。我写那些小说的时候,和他们一样想‘家’,一样空虚,一样绝望——这辈子回不去啦!怎么活下去呢!”於梨华在《白驹集》序言《归去来兮》中写道:“台北也不是家,虽然我一次一次为她而去。台北对于我的诱惑,犹如一个曾经同过床的荡妇对已离她而去的男人一样,他怀念她,他怀念那段肌肤相亲的日子,他为她而来,而却多么失望!”[8]大陆不是家,台湾不是家,美国也不是家!

“台湾不是家”可能与外省人的经济处境有关。1950年代,台湾当局实施“土地改革”政策:“三七五”减租、公田放领、耕者有其田,改善了台湾的农业经济结构;1960年代,台湾当局实施“出口替代”政策,设立加工出口区,大力扶持中小企业,创造了台湾经济的奇迹;1970年代以后,台湾当局适时进行“十大建设”及“十二大建设”,使台湾经济快速起飞,跃升亚洲“四小龙”之一。诸多经济举措,获益最大者应是本省住民,在军公教任职的外省人与本省人经济差距越来越大。而为安稳军心,颁发给退役军人的“授田证”充其量只是一张白纸而已。

“原来,那时让她大为不解的空气中无时不在浮动的焦躁、不安,并非出于青春期无法压抑的骚动的泛滥,而仅仅只是连他们自己都不能解释的无法落地生根的危机迫促之感吧”。

因此,小说中的“她”深深迷惑于本省男孩子的笃定,也吃惊班上一些本省的同学竟然可以选择不考试不升学,而回家帮家里耕田,或做木工、水电工等学徒。而他们,眼前除了继续升学,竟没有他路可走。或许,这就是“有根”与“无根”之别吧。

不排除个别外省人终老之时都没有与台湾建立起“故乡”情感,认定自己只是“过客”,即便是“过客”,也与“爱台”、“不爱台”关涉不大,往深里说,就是“不爱台”,恐怕也不能随便剥夺别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权利。对外省第二代来说,绝大部分已无“过客”心态,他们的身份认同其实很明确:政体(State)上认同“中华民国”,民族(Nation)上认同“中国人”,地域(Geography)上认同台湾本土,应无疑义。台湾历次民调都表明:外省人中认同“我是中国人”的比例越来越小,而认同“我是中国人,也是台湾人”的比例越来越大,地域认同与民族认同本无冲突。

1988年,朱家第一次返乡探亲,此后,朱天心多次往返台湾和大陆之间。1993年,朱天心直言:“开放大陆探亲实在别具意义,它让在台湾生活了四十年的外省人有机会走出梦幻,经历一次真正的选择(而非被迫的选择):可以回去了,回到想了四十年的地方,随即或多或少经历了马森式的‘中国啊!你仍是我的困惑’,而后来回台湾(绝大部分),因而发现自己真正熟悉、真正想死生与共的原来是台湾。”这种感情应该是真实的。

三、结 语

1818年,时任美国国务卿的约翰·昆西·亚当斯如是说:“如果他们(来到美国的移民)不能使自己适应这个国家的文化道德、政治或物质特征,及这个国家的善与恶不补偿平衡,那么大西洋总是向他们敞开的,他们可以回到其诞生地和父母之邦去。”[9]

这种种族主义言论在当今号称“民族熔炉”的美国可能已经绝迹。

2007年,陈水扁如是说:“今天天气那么好,这里风景那么美,台湾竟然被他们说成一无是处。”他向反对者呛声:“中国那么好?太平洋又没加盖,觉得中国好就游过去呀!”

很难想象在标榜21世纪亚洲“民主典范”的台湾,一个最高领导人会宣扬这种种族主义言论。

在后殖民语境下的台湾,“身份认同”其实涉及“台湾人”的定义:爱台湾的才是“台湾人”,言外之意,不爱台湾的不能算是“台湾人”,陈昭瑛一针见血地指出:“少数人以他们坚持的标准来筛选大多数人谁是台湾人,谁不是台湾人,于是整个社会仿佛患了精神分裂症,省籍矛盾、族群矛盾可能只是台湾人精神分裂的症状。这个用来为‘台湾人’正身的正字标记,虚伪的政客称之为‘认同台湾、爱台湾’,但是,毕竟,‘认同’和‘爱’是相当主观的,不易做客观的讨论。于是有担当的政治人物如吕秀莲明快地说:‘支持台湾独立的人才是台湾人。’这一下隐蔽于意识形态迷雾下的‘台湾人’真面目豁然开朗。”[10]那么,这些“不认同”台湾的人的归宿是何处?是那没加盖的太平洋!政治人物居然口不择言到这样的地步,的确是台湾社会的悲哀。

因此,朱天心在《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借“蝙蝠”意象表现外省人“身份认同”的尴尬,并借眷村视域揭示出后殖民语境下外省人“身份认同”的诸多吊诡之处,只是她对所谓“认同”问题的阶段性认识。在她以后的人生经验中,包括她的政治姿态与文学创作,对这个始终纠缠着她且又十分险恶的“身份认同”问题的认识,显然要复杂得多,而同时又明快得多,终于显示出“老灵魂”不老的风姿。

[1] 王德威.序论:老灵魂前世今生——朱天心的小说[M]//朱天心.威尼斯之死.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

[2] 唐肖彬,杨经建.遥望彼岸文涌处:朱天心作品初论[J].云梦学刊,2007(2):112.

[3] 张大春.一则老灵魂——朱天心小说里的时间角力[M]//朱天心.古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250.

[4] 白先勇.《现代文学》创立的时代背景及其精神风貌[M]//朱立立.知识人的精神私史——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一种解读.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59.

[5] 张错.凡人的异类 离散的尽头——台湾“眷村文学”两代人的叙述[J].中国比较文学,2006(4):49-62.

[6] 李友梅,肖瑛,黄晓春.社会认同:一种结构视野的分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5.

[7] 赵稀方.后殖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222-228.

[8] 白少帆,王玉斌,等.现代台湾文学史[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351-374.

[9] 关凯.族群政治[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41.

[10] 吕正惠,赵遐秋.台湾新文学思潮史纲[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372.

“Identity” in the Post-colonial Context:Review of Miss My Brothers of Military Community by Zhu Tianxin

LIU Xianhan

(HumanitiesSchoolofZhejiangShuren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0015,China)

In the contemporary Taiwan society of the post-colonial context, “identity” has become a serious social problem. Zhu Tianxin, the second-generation mainlander writer, uses the “bat” to express the embarrassment of mainlanders’ “identity” inMissmybrothersofmilitarycommunity. Meanwhile, relating to her life story in the military community as living history memory, Zhu intends to reveal the various paradoxes of “identity”, and indicate her clear understanding of so-called “identity” problem.

Zhu Tianxin’s novel; post-colonial context; identity; mainlanders; bat

(责任编辑吴土艮)

2010-05-07

刘贤汉(1965- ),男,安徽和县人,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港台文学。

I247

A

1671-2714(2010)04-008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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