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朴学背景下的陈衍“学人之诗”诗论

2009-12-26 08:18
社会科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真实

周 薇

摘 要:清代朴学的治学态度与研究方法,对于近代诗歌的题材内容及表现手法有极

大影响。陈衍对此深为关注,并在《诗话》中提出“学人之诗”之说,揭示出了一种

受清代学风影响而具有近代审美特征的新的诗学范式。“学人之诗”作为对近代诗歌进行

研究与总结的诗学理论,根植于当时的学术背景与诗学背景;它对于诗歌内容、形式、创

作、鉴赏方面的诗论,明显呈现为受朴学影响的诗学特点;它在诗人、诗歌、诗境方面

的开拓意义则显示其一定的理论创新价值与质实厚重的文化品质。

关键词:朴学;学人之诗;考据为诗;真实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12-0173-08

作者简介:

周 薇,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江苏 淮安 223300)

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与《近代诗抄》中多处提到“学人之诗”,何为学人之诗,陈衍没有给出一个十分明确的界定,只是在具体评论某一诗人或诗作时,用简要文字加以说明。如:

张铁君侍郎(亨嘉)素不以诗名,然偶为之必惨淡经营,一字不苟,所谓学人之诗也。《苇湾泛舟》(诗略)《游积水潭》(诗略),二诗不过数百字,凡用经史十许处,几于字字皆有来历。①

祁文端为道咸间巨公工诗者,素讲朴学,故根柢深厚,非徒事吟咏者所能骤及。常与倡和者,惟程春海侍郎,盖劲敌也。②

郑莫并称,而子偲学人之诗,长于考证,与子尹有迥不相同者。如《芦酒诗后记》一二千言,《遵乱纪事》廿余首,《哭杜杏东》亦有记千百言附后皆有注,可称诗史。

祁春圃相国有《题┕嚷┕染弄亭集诗》及《自题┕嚷┕染弄亭图诗并序》,证据精确,比例切当,所谓学人之诗也。而诗中带著写景言情,则又诗人之诗矣。③

根据上述文字,“学人之诗”的内涵应当包括,从诗人来说,要求讲朴学、根柢深厚;从诗歌来说,多用经史典故,讲究字有来历,显示学问根柢;长于考证,且证据确凿、比例切当。而结合陈衍其他的相关诗论,“学人之诗”还应包括更丰富的内涵,如创作上的真实性、鉴赏批评的理性要求等等。

陈衍的“学人之诗”,非一时偶得,而是根植于当时的学术背景与诗学背景,同时又有着自己超越于时人的见解,并具有独特的诗学价值和文化品质。

一、清代朴学风尚与“学人之诗”诗论

梁启超云:“当时学者,以此种学风相矜尚,自命曰‘朴学。其学问之中坚,则经学也。”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8页。

清代朴学,实指清人继承汉儒学风而治经的考据训诂之学,也即运用考据方法,对古籍语义和历代名物典章制度进行研究、考核、辨证,以期确凿有据的一种学问。梁启超曾归纳清代朴学有十条特征,如“凡立一义,必凭证据”,“选择证据,以古为尚”,“孤证不为定说”,“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等,基本把握了清代朴学的精髓,即重视证据与考辨的研究方法与“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治学态度。朴学作为清代最有特色的学风,几乎贯穿清代。明清之际学者顾炎武等反对宋儒空谈义理,主张“通经致用”,推崇汉儒朴实学风,开启了清代重考据的风气。之后,由于清廷思想的高压政策,学者埋首于爬梳、注疏、校勘,“为考据而考据”,至乾隆、嘉庆时,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使考据之学极盛。后来,随着统治者高压政策的松驰和社会的变动,今文经学复兴。但正如梁启超说:“道、咸、同间,今文学虽兴,而古文学尚不衰。” ④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4页。

古文学也即专注于训诂考据的学问。

学术界这种考据训诂之风,促进了诗歌界的以考据为诗的风尚。以考据为诗在乾隆时期的翁方纲处已见端倪。他说:“士生今日,宜博精经史考订,而后其诗大醇。”

翁方纲:《粤东三子诗序》,《复初斋文集》卷4,光绪丁丑福州刻本。

也即精熟考据、博学通经,方可为诗。从具体创作实践看,他的《汉石经残字歌》、《汉建昭雁足灯款拓本,为述庵先生赋》等都是以学为诗,以考据为诗。缪荃孙在《重印复初斋诗集序》里云翁方纲:“性耽吟咏,随地有诗,随时有诗,所见法书名画吉金乐石亦皆有诗。”

后来从道咸宋诗派的程恩泽、祁寯藻、莫友芝、何绍基、郑珍,到同光宋诗派的沈曾植、陈三立也纷纷以考证入诗。其实到清代中期以后,随着出土文物的增加和僻野碑刻的发现,金石碑版的实物不断丰富,有关金石之学的著作也愈见其卷帙浩繁。梁启超说:“治经之外,则金石一学,几以附庸蔚为大国。”④无论是汉学家还是宋学家,无论是保守派还是革新家派,几乎人人都能写几笔金石考据的文章,赋几首钟鼎碑版的诗歌,可谓“人人言金石,个个能考据”

陆草:《论近代文人的金石之癖》,《中州学刊》,1995年第1期。

但总的来说,尽管清代的学术风气冲击了诗歌领域,朴学的思想与方法影响到了诗歌的内容及表现手法,却鲜有人系统地予以理论总结。而且在当时,批评考据入诗的语言不断。袁枚不满考据入诗:“近日有巨公(指翁方纲)教人作诗,必须穷经读注疏,然后落笔,诗乃可传。余闻之,笑曰:‘且勿论建安、大历、开府、参军,其经学何如;只问‘关关雎鸠、‘采采卷耳,是穷何经何注疏,得此不朽之作?陶诗独绝千古,而‘读书不求甚解,‘何不读此疏以解之?”

袁枚:《随园诗话》(下),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24-425页。

章炳麟云:“考征之士,睹一器说一事,则纪之五言,陈数首尾,比于马医歌括。”

章炳麟:《国故论衡•诗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页。

二人对于考据入诗,或讥笑,或斥骂,是为当时不满考据为诗者的代表。

面对诗界创作实际之一大变化,作为诗坛盟主

“诗盟主建安”,朱铎民:《石遗前辈招饮有作》,《合集》(上),第396页;“卅年主诗坛”,侯乙符:《石师惠寄诗文集奉呈》,《合集》(上),第401页。

的陈衍在《诗话》中,对朴学思想与方法影响下的作家作品深为关注,他细绎近代诗歌在诗材内容与艺术表现方法上与

传统诗作的不同,自觉调整诗学观念,提出了“学人之诗”之说,以与传统的“诗人之诗”相对。这一诗学理论,揭示出了一种具有近代审美特征的新的诗学范式,体现了陈衍融会通与创变于一体的进步的诗史观。“学人之诗”,作为文论史上屈指可数的关于近代诗歌进行研究与总结的诗学理论,明显呈现为受朴学影响的诗学特点。

二、建构理性诗学:陈衍诗论的核心取向

在诗史上,伴随着以学为诗的创作实际,以学为诗的诗论间或有之。如宋代诗人欲超越唐诗,致力于在学问上胜出一筹,故通过大量用事用典显示学问,搞得饾饤满纸。王若虚谓宋诗代表黄庭坚:“铺张学问以为诗,点化陈腐以为新。”

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中,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8页。

又如清代,随着朴学兴盛,崇尚博学、表现学问成为部分诗人的诗歌特征,浙派朱彝尊、厉鹗、赵执信即如此。厉鹗云:“夫黏,屋材也;书,诗材也。屋材富,而杗廇桴桷,施之无所不宜;诗材富,而意以为匠,神以为斤,则大篇短章,均擅其胜。”

厉鹗:《绿杉野屋集序》,《樊谢山房文集》卷3。

表达了诗歌应以典故学问为诗材的诗学观念。及至道咸同光时期,宋诗风盛,汪辟疆云:“近代诗家……学贵专门,偶出绪余,从事吟咏,莫不镕铸经史,贯穿百家。”

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4页。

概括了道咸以来诗人好熔铸经史百家入诗的创作状况。但上述诗论所谓以学为诗,主要指密切用典,即在诗文中引用历史故事或前人言语来表情达意的创作方法,并非指以考据为诗。

而且中国传统的诗学观点一向认为,在诗歌中应以才情为主,学问为辅,学问多为诗人的涵养、根柢,是诗人抒情表意的手段与工具。如刘勰云,“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才必霸”

刘勰:《文心雕龙•事类》,范文澜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15页。

意思是文章既要有才情又要有学养,二者缺一不可。才是先天的,学是后天的,文章应该以才为主,以学为辅。这一思想基本左右了后来的诗论家,即使像道咸宋诗派诗人,致力于在诗中表现学问,但他们的诗论本身,仍为传统诗论的延续。如程恩泽及门下的郑珍、何绍基、莫友芝,作品大量是模山范水,金石考订的内容。但是理论上,程恩泽认为诗自性情出,而“性情又自学问出”,“学问浅则性情焉得厚”

程恩泽:《金石题咏汇编序》,《程侍郎遗集》卷7,《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142页。

张穆序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钞》亦云:“谁无性情?独读子贞之文、诗,如见子贞之性情。夫学至能发摅其性情,而学乃可蕲其日进矣。”

《何绍基诗文集》,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1084页,

在他们这里,以性情为主,以学问为辅。学问只是涵养性情的手段而非诗歌目的的思想一目了然。

从陈衍的诗论可见他对学人之诗进行了理论总结,“长于考证”,“证据精确,比例切当”

《诗话》卷28,《合集》(上),第382页。

,是他对考据诗歌的认识。在他的著作中,他搜录考据诗,正视考据诗;展示考据过程,揭示考据方法,反映出其诗学观即不仅以学问为涵养,而且以考据入诗,以展示学问为目的。

《近代诗钞》为陈衍所录近代诗人的诗歌集,其中收录道咸诗人不少以考据为题的诗。这体现出他对以学问入诗的诗歌现象的正视。如祁寯藻《题┕嚷┕染弄亭集》和《自题┕嚷┕染弄亭图》两首诗,是关于地名考证的。何绍基的《袁臂翁》、《罗研生出示陶文毅题麓山寺碑诗用义山韩碑韵属余继作》通篇辨析书法源流及习书之道;另有《题周允臣庙堂碑关中城武二本》等数篇研究碑铭的诗歌。郑珍的《玉蜀黍歌》考证今之玉蜀黍即古之“木禾”,又名“答堇”。莫友芝的《呈寿阳相国乞书郘亭牓有序鄨县亭名》考证鄨县郘亭名的由来;另还有《湘乡相公命刊唐写本说文残帙笺异且许为题诗歌以呈谢》二首关于对唐写本《说文》进行研究的诗歌。《近代诗钞》仅录苗夔一首《读段氏说文解字注寄祁春圃相国》,即是关于考据的诗。

清代学术的范围,正如梁启超所云:“其学问之中坚,则经学也。经学之附庸则小学,以次及于史学,天算学、地理学、音韵学、律吕学、金石学、校勘学、目录学等等,一切皆以这种研究精神治之。”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8页。

从陈衍所选考据诗也可看出,道咸诗人考据诗的内容以经史训诂、金石名物的考辨为大宗,旁及地理、书法图砚、农作物等各个方面。以考据为题的诗歌在此之前并不为人关注。而陈衍揭示出这批考据诗人与诗歌,实际也就揭示了文学史上以考据为诗的一种新形态。

陈衍不仅在《近代诗钞》中收录考据诗,还在《诗话》中对一些考据诗加以重点评价、介绍,并展示考据过程显示出他对以学问为诗的肯定。《诗话》卷十一云李慈铭诗:“惟遇考据金石题目,往往精碻可喜。”反映了陈衍对李慈铭考据诗的定性及称赏态度。接着收录了李的数首金石方面的考据诗,并展示了考据过程,如《盂鼎名拓本为伯寅侍郎赋》一首,说的是关于《盂鼎铭》的考据,前人已经详备,但李慈铭在玫、珷字上有自己见解,认为这两个字左边加玉,是因为唐虞及三代以后,加玉以志事,所以证明其为真古文。并认为《说文》将古文《左氏传》中丁公认作玎公不对。此诗考证偏旁王的历史,辨证铭文拓本上玫、珷二字真假,并辩驳《说文》的错失,不是将考据作为知识涵养,而是直接作为诗歌内容。陈衍还录了李慈铭《齐自仲姜镈二首为郑庵赋》,二首其一正“圣”“衤比”二字,其二考“邑”的用例,均直接在诗中作详细的考证。陈衍还说:“(李慈铭)另有《为伯寅特郎题郘钟拓本》一首,其精核,因奇字太多,未录。”虽然未录,但显然是欣赏的。从陈衍对李慈铭考据诗歌的摘录与评价,可见陈衍对学人之诗的态度与眼光。

《诗话》卷二十八云:“文虎字孟彪,又字啸山,有《舒艺石诗存》七卷,诗平平少味,惟《失子》二十首,质朴不俚,余有考据者多可采。”在这里,考据不但不被批评,反而受到关注,简短的评语,体现出他对考据诗歌的赞赏。

陈衍之前,诗论家所言之“学问”,有时是个含糊的、包括一切书本知识在内的概念。如宋代黄庭坚云:“胸中万卷书,笔下无一点俗气。”

黄庭坚:《书刘景文诗后》,《豫章黄先生文集》卷26,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嘉兴沈氏藏宋本,第294页。黄宗羲称“诗非学而致,盖多读书,则诗不期而自工”

黄宗羲:《诗历题辞》,《南雷文定》,上海中华书局据粤雅堂丛书校刊,陆费逵总勘,第87页。

吴乔云:“诗乃心声,心日进于三教百家之言,则诗思月异而岁不同。此子美之‘读书破万卷也。”

吴乔:《围炉诗话》卷1,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74页。

皆非陈衍所言的清代朴学的精研能力。而从陈衍所关注并罗列的近代诗人的学问内容,如经、史、校勘、目录、金石、舆地(地理)等等可见,是清代的朴学学问。由此,“学人之诗”之“学”具有这个时代“学”的独有的特征,更重要的是陈衍正视在诗歌中表现此种朴学学问,这也正是陈衍诗论不同于以往诗论之所在。

中国古典诗歌兴象风神的特点,导致以感悟为主的诗歌鉴赏方法的形成。严羽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23页。

,元代范椁说,“含糊则有余味”

范椁:《木天禁语》,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46页。

,王士禛说姜白石诗“可以意会耳”

王士禛:《师友诗传录》,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第131页。

传统诗论认可的是诗歌的妙处、含糊、余味,把握诗歌的方式是意会、兴会、悟入,得到的结果是不可言传的感受。他们追求的不是对诗歌内容的清晰理解。而是对诗意诗味的模糊感受。但是陈衍的诗歌批评,以分析、比较、归纳进而认识、理解、把握诗歌的特征为旨归,体现了中国诗歌鉴赏由感悟向理性分析的转化,这也体现出他受朴学的科学精神的影响。因为梁启超认为“本朝学者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颇饶有科学的精神”;并将科学精神总结为四条,即一是善怀疑,善寻问;二是分析证明推理;三是创新;四是善用比较法

梁启超说:“所谓科学的精神何也?善怀疑,善寻问,不肯妄徇古人之成说与一己之臆见,而必力求真是真非之所存,一也。既治一科,则原始要终,纵说横说,务尽其条理,而备其左证,二也。其学之发达,如一有机体,善能增高继长,前人之发明,启其端绪,虽或有未尽,而能使后人因其所启者而竞其业,三也。善用比较法胪举多数之异说,而下正确之折衷,四也。凡此诸端,皆近世各种科学所以成立之由。”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13页。

而陈衍进行诗歌批评时,对清儒治学之科学精神多有发扬。

陈衍论诗,有时用分析法,通过分析,诗歌层次清晰,意涵显出,不再神秘。如厉鹗的“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读来无甚特别,陈衍分析“十四字中作四转折,质言之,为看他在那里看我,我在这里看他看我也”

《诗话》卷15,《合集》(上),第209页。

,此分析将舟中与燕子矶上人对望的闲淡心境说出。苏戡有绝句云:“门外大江横,转觉诗难好。吟就武昌花,寄与南皮老。”自己很满意。但易实甫易实甫不解诗歌好处,疑问一,门外横大江,诗本应好,苏戡却写诗难好。疑问二,吟武昌花与寄南皮老,随意性强。陈衍分析道:一,崔颢有《黄鹤楼》诗,故李白过黄鹤楼曾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因为阮籍有“门外大江横”,故苏戡说诗难好,是自谦才不及阮之意。二,吟武昌花是因为当时的确买有牡丹花。写寄南皮老,是因为却有隔江南皮老可寄,而且,不寄年少寄长老更有新意

《诗话》卷18,《合集》(上),第250页。

如此作解,既运用了自己的诗词典故素养,又结合诗人写诗背景,将一首诗分析得明明白白,落到实处。诗歌内在的肌理、结构、内涵一一呈现。完全不是可解不可解之间的感悟方式。

陈衍论诗,有时用比较法。梁启超认为比较法是“胪举所数之异说,而下正确之折衷”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13页。

,涛园尝云:昌黎《南山诗》,连用五十一“或”字,实则莫先于《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十二句连用十二个“或”字。此评价极其简单,而陈衍细致对二诗进行比较,“余谓北山将苦乐不均,两两比较,视南山专状山之形态有宽窄难易不同。《北山》到底竟住,斩截可喜。《南》山则不免辞费,故中多复处,如‘或戾若仇雠,非即‘或背若相恶乎?‘或密若婚媾,非即‘或相若相佑乎?‘或随若先后,非即‘或连若相从乎?其余‘或赴若辐辏与‘或行而不辍,‘或妥若弥伏与‘或颓若寝兽,大同小异之处尚多。故昔人谓《北征》不可无,《南山》可以不作也”

《诗话》卷19,《合集》(上),第258-259页。

指出《北山》写苦乐不均优于《南山》专状山之形态,且《南山》句多重复,最终得出《南山》不如《北山》的结论。

陈衍的比较法用得灵活广泛,有字与字、词与词的比较,也有句与句、联与联的比较,有古人与今人的比较,也有同时代的比较,甚至一个人前后期的比较。诗话最突出的是喜欢集中论某种类型的诗歌,如悼亡、写景、咏池、赏花、听雨,或搜寻历史上同类名句,或罗列同时代诗人诗作,在比较中,见出感情之深浅,诗功之优劣;在比较中,一种理性的评判与结论自然产生。

陈衍论诗,有时用归纳法,即对现象的罗列陈述之后,作一归纳总结,它是近代科学的重要方法。现象归纳的目的是揭示事物的真相本质。如《诗话》卷十三,列举冯梦华十数首诗后,归纳道:“余谓明清两代诗人,墨守唐贤者,往往坐此。声音激越,是其所长,差少变化耳。此数首结联多用莫字,中间寒潦、寒潮、荒城,……未免迭见,然如空江,……皆能推陈出新。”通过归纳,指出明清诗歌的存在问题,理性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也是科学的批评方法之一种。

虽然由于受历代诗话体例影响,许多诗歌评论也是点到即止,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明确的批评原则,即尽己所能去交代作诗的时间、地点、原因、对象,解释诗歌内容、典故,以有助于对诗歌清晰理解,而非含混感悟。在陈衍这儿,批评就是把诗歌当成一个客观的认识对象,在分析中,缕事索情,还原生活真实;在比较中,谈优说劣,明乎艺术真谛;在归纳中,烛隐显幽,洞见诗歌事理。而明确认识诗歌,也不是仅仅以逼近生活真实为最终目的,而是为了通过实在的语言锻炼和思理绎解的功夫,去修炼士人的才情与胸抱。这也是陈衍诗论的意义所在。

众所周知,诗之功用是抒情言志。传统诗歌可以有不同的抒情方式:以事抒情,以景抒情,以典故抒情。诗人在事的叙述,景的变化、典故的示意中,将情一点点抒发殆尽,抒情是其目的。而陈衍通过对考据诗进行研究,总结出了考据诗特有的序注齐备的诗歌学术形式。清代受考据学的影响诗歌中已经普遍存在以学术为目的的序注形式,但是真正在理论上予以揭示的是陈衍。如钱仲联《近代诗钞》言翁同龢“所作以有关书画金石之作为最工”

钱仲联:《近代诗钞》,江苏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52页。

,只是泛泛而论。陈衍《近代诗钞述评》言翁同龢“集中题书画碑帖之作十居六七,往往有小序及自注。考据精审,多存轶事” ②

《诗话》卷二十八,《合集》(上),第886、382页。

则是眼光敏锐,所论精准。他把握住了翁同龢考据诗形式上的具体特点,即诗歌有小序与注释,其作用是通过考据,保存轶事。同时也揭示了当时许多考据诗的一般形式,即诗分三部分,小序、正文、注释,这其实就是学术论文的规范样式。

诗前有小序是近代诗歌的常见形式。陈衍在《诗话》中,认为祁春圃的《题┕嚷┕染弄亭集诗》及《自题┕嚷┕染弄亭图诗并序》,是“证据精确,比例切当”②的学人之诗

。并特别将《自题┕嚷┕染弄亭图》(并序)完整录入。其序先写《颜氏家训》曾述:晋阳东百余里亢仇城不知是何城,检《字林》、《韵集》,乃知亢仇旧是┕嚷┕染弄亭,且这是太原人王劭撰《乡邑记注》时,造成二名。后写按今天看,┕嚷┕染弄亭在晋阳东百余里,应是今寿阳县。显然,这首诗,不仅以序的形式昭示诗歌的学术形式,而且,其序对┕嚷┕染弄亭的名称由来与地理位置作了考证,依据资料进行考证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学术行为。

“考据诗”的注释,分诗后注与诗中注,对此陈衍皆有关注与论述。陈衍说:“子偲学人之诗,长于考证,……如《芦酒诗后记》一二千言,《遵乱纪事》廿余首,《哭杜杏东》亦有记千百言附后皆有注,可称诗史。”意思是莫友芝的长于考证,正体现在他的许多诗的诗后注中。据笔者考察,在莫友芝的《芦酒三首》自跋中,莫子偲列出十种芦酒名称,即炉酒、筩酒、杂麻、钓藤、钓竿、竿儿、口币麻、琐力麻、炉、芦。交代芦酒酿造时间是“常秋冬之交”。材料是“高粱、杂稻谷、小米、麦稗酿”。酿法是:“煮杂谷极熟,摊竹席上,候冷,置大栲栳,和曲,覆二三日,酒香溢出,分贮大小瓮,筑实,半月后可饮也。”酒名的出处:“炉酒见贾思勰《齐民要术》……”,酒名出现的时间是:“钓藤名始称于宋,竿儿闻于近世……”。通过诗后注,对芦酒知识作全面介绍,堪称考据精审,起到了对诗歌的学术注释的作用。完全是学术研究的态度与方法。《哭杜杏东》如陈衍所言,有自跋一千余言,述遵义人杜杏东系道光丁酉副榜贡生,因参与剿绥阳之匪以平遵义之乱而“以知县即选”,不过未行。后在天文山贼乱中,误以为所居住的甕安县城被破而举家(8人)投池而亡,时咸丰七年五月十五日。这首诗的后记主要介绍生平经历,但所述详细、完备,亦为搜集资料而得,起多存轶事的诗史作用。

诗中注如郑珍的《安贵荣铁钟行》(并序),诗中有许多注释,解释“郭东大士”,注释:“明安陆侯吴复于洪武十五年领赣州等卫官军,就水西地名郭张筑城。”解释“杨家铜钟此其俪”,注释 :“明弘治中杨爱铸天峰寺铜钟,今在绥阳辰山。铸普济庵铜钟,今在遵义城中玉皇观,并有序铭。”解释“潜溪秀水表南雅,英昂以外同阙如”,注释:“元杨汉英有《桃溪集》四十卷,见宋濂撰《杨氏家传》。”为了解释诗中难懂之人物、地理、名物、书籍,特征引一些确凿之证据,堪称证据精确,比例切当。

循着陈衍所论,我们看到这一时期尚有更多的附有序、注的考据诗。汤鹏(1801-1844)《五源行》(并序)等许多诗有诗前序。贝青乔(1810-1863)的七绝组诗《咄咄行》更为典型,120首,每首后有几十至四百余字的注释,金和《围城纪事六咏》等诗用诗中加注的方法。

清代的考据是通过对于文献的稽考、推演或辨正,判断考证对象的真伪是非、駦清其相互关系及发展脉络以发现或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考据既表现为一种文献处理技能,又表现为通过考证获取充分证据以求得证解的研究过程。

通过陈衍对于近代诗歌形式的关注与总结,我们可以看到,道咸以来诗人吸收考据学的方法,运用序与注,针对诗歌内容进行求证,构成考证过程,而诗歌、序言、注释则共同形成考据诗的有机整体。当然道咸考据诗歌的形式也是多样的,有的诗歌序注俱全,有的有序无注,有的有注无序,有的诗歌反映考据过程,有的诗歌不反映,无论何种形式,都体现了清代朴学研究方法对于诗歌的影响。

三、“学人之诗”:新诗观及其影响

传统诗歌注重表现情感,抒发由景触发的情是其目的,即使写景,也是浸透了感觉与体验之景,从传统诗论的主要语汇如妙悟、兴趣、性灵、神韵,即可看出它们均追求玄虚空灵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要求对生活作感性把握而非写实把握。但由于清代学者的学风正如梁启超所云是“实事求是”、“无征不信”,是以求真崇实为特色的,陈衍将这种治学方法成功引入到诗歌创作之中,把真实作为他诗论的中心词,追求的是诗歌的与生活中事与理对应的客观真实性。从而使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学价值观在这里得到融通。

首先,陈衍要求,诗歌所写对象,经得起实证,符合生活真实。唐人杜牧写过“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陈衍《扬州杂诗》云:“一上平山堂上望,山真隐隐水迢迢。”

《诗话》卷3,《合集》(上),第44页。

一个“真”字,反映出陈衍是根据自己实地游览,经过诗与实地的对照,确证杜牧没讲假话,诗歌经得起实证。

既然对诗歌有符合生活真实的要求,他对经不起实证的诗歌就极为不满。韩愈有诗云:“荆山已去华山来,日照潼关四扇开。” 王士禛写:“高秋华岳三峰出,晓日潼关四扇开。”《诗话》就将王士禛诗斥为说谎

《诗话》卷17,《合集》(上),第233页。

因为,第一,王士禛是从高青邱与韩愈两人的诗歌中找资源,而不是从事实中来。第二,华岳自是三峰,本是一种存在,却要写“三峰出”,故弄玄虚,刻意制造情调,却并不高妙。第三,韩愈说四扇,因为在当时的确不知道潼关门有几扇,没说谎。而渔洋明知故犯,有说谎之嫌。

显然,他对于诗歌的要求是必须写出当时的真实景象、真实状态,不能虚而不实,违背生活。判断诗歌好坏的标准不是看其抒发情感之真切,而是所写生活之真实。真实这个本来与诗歌并不相融的元素成了诗歌的价值构成。

其次,陈衍要求,诗歌所用词汇要能准确概括生活,同时最符合原典,达到对生活最真实的描写。陈衍的《吴山晚眺》诗,有“风平帆张鮝”一句,有人说,“鮝字恐鱟字之误”。陈衍解释用鮝而不用鱟,因为钱塘江风帆甚多,风平则帆正。“鮝,必将鱼劈开,以竹撑其四面,按之使如平掌,晒乃易干,极似正面张帆”,“鱟壳虽也是帆,然太短而上弯如瓢”

《诗话》卷18,《合集》(上),第249页。

显然,诗歌并非随意而为,必有生活之真实情景,然后找到最适合的语言去表现它。陈衍如此费心地确证诗歌词汇之符合经典之准确性,反映生活之准确性,在以往诗论中实属罕见。

再次,陈衍认为,做到“称”、“恰”、“合”、“切”,即达到对生活的真实表现。

陈衍要求诗文要作到“称”,“余于诗文,无所偏好,以为惟其能与称耳”

《诗话》卷14,《合集》(上),第201页。

称是时间、地点、人物身份的确定性问题。是写事写景符合特定时间、地点之称。是诗语对应人物身份性格之称。《诗话》卷二十三论何景明:《捣衣》诗太高华,不称捣衣人身份

《诗话》卷23,《合集》(上),第316页。

要求诗歌符合所写人的现实身份与精神气质。有人作《咏庐山瀑布》:“力穿深潭九地破,对足或抵欧罗巴”,陈衍说:“对足当抵美利坚,非欧罗巴也。”重视诗歌所写地理的翔实、准确。

除了称,陈衍还经常使用“恰”、“合”、“切”。如王安石《北陂杏花》末二句写:“纵被春风吹作雪,绝尘南陌碾成尘。”陈衍评:“末二句恰是自己身份。”

《宋诗精华录》,《合集》(上),第753页。

宋祁《落花》三四句云:“将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陈衍评道:“三四句落花身份,只合如此,子京多侍儿,疑有伤逝意。”⑦

姚味辛《重阳乘飞机自京赴汉口》末联云:“哪信将军天外飞,大笑茱萸无可抈。”陈衍云:“末又能切自己身份。”

《诗话》续编卷2,《合集》(上),第547页。

可以看出,“恰”、“合”、“切”与“称”一样,不是指向美感兴趣,不是指向情感生活,不是指向语言技艺,而是符合生活中时、地、人的真实。其真实不是泛泛的真实,而是通过特定故实的客观性,以及人物身份的准确性,得到对生活的最真实的把握。

陈衍如此要求真实,也是为了转换由明而来的诗坛的思维取向,用陈衍的话说:

今人作诗,知其甚嚣尘上之不可娱独坐,百里万里天地江山之空廓取厌矣。于是有一派焉,以如不欲战之形,作言愁始愁之态,凡坐觉微闻稍从暂觉稍喜聊从政须渐觉微抱潜从终怜犹及行看尽恐全非等字,在在而是,若舍此无可着笔者。非谓此数诸字不可用,有实在理想实在景物,自然无故不常犯笔端耳。

《诗话》卷8,《合集》(上),第105页。

批评明代以来直至今天存在的大言、空言、虚言,制造矫揉造作之态,描摹琢磨不透情绪,制造似真似幻气氛。病根皆因为没有真实生活激发出的真实道理、真实怀抱,文学应该面向活生生的现实,写生活中真实人事所酝酿出的真实情感与思想,这是对生活之源的清醒认识。也是为了尽可能真实地反映近代现实,实现以诗存史的诗学理想。也因此,陈衍所录诗歌往往能做到诗文互证、诗史互证、诗与人互证,诗与地互证。陈衍“有感于诗与时世相关之切”而编的《近代诗钞》可补“近代文献得失之林”。这种追求生活全面实录的诗论显示陈衍诗论理性精神在近代诗坛的独特地位。

陈衍的学人之诗,作为对诗人之诗的纠偏与颠覆,其行为及效果皆值得商榷。但作为朴学语境中的新的诗学观念,或有一些诗学意义和文化价值。首先,学人之诗在诗人、诗歌、诗境方面具有开拓意义。从诗人主体来说,既要富有细腻敏感的情思,又要有广涉经史子集的学养根柢;既要有天才而成的表达创造能力,又要有科学思维培植的卓越识见,这种才、学、识兼备的要求,实际体现了陈衍在儒道衰落、世风浇漓、道德沦丧时代,对自立不俗的道德文化主体人格的呼唤与理想化追求。

从诗歌来说,一方面发扬诗歌抒情的本体特征,另一方面落实求真崇实的治学方法。在状物抒情时不忘积学积理,在构造兴味高妙的诗境的同时,追求质实典赡与识见,从而获得了悠远与真实,轻灵与深邃,兴味与骨力结合的奇妙的意境。以学识为底蕴,融合唐宋诗精华,成为诗歌创新合乎内在理路的必然趋势。也是对近代诗坛诗学褊狭、空虚肤廓弊端的有效救治。

从诗境来说,陈衍引入学人之诗,以经史典故增加诗歌的厚重感,崇扬厚实、不俗、深苍的内蕴与风格,追求矜持孤傲、清瘦深苍的诗意。这种以文化充实诗歌,高扬诗人主体性所形成的“清而有味,寒而有神,瘦而有筋骨”诗境,实丰富了中国诗学的审美内容。

学人之诗在诗人、诗歌、诗境方面的开拓表明它具有一定的理论创新价值。学人之诗一词非陈衍提出,却由于陈衍的补充丰富,才逐渐由隐在的形态转而为中国诗学中的独立新形态。

其次,学人之诗反映了近代诗学在危机中求变的思想。自钟嵘、严羽以来,诗论界有为诗非关学问的论调,而其流弊所及是近代诗歌的根柢浅薄、语言虚假贫乏,既失去其道义关怀,也失去其欣赏价值。学人之诗由于学术思维的介入,没有停留于抒情写意,也远离了兴象玲珑、浑然天成的自然品格;但是以考据为诗,以学术方法为诗,使诗歌突破了传统诗学只关心诗艺的局限,而成了中国文化精神的载体,直接或间接地传承着中国文化关于历史、社会、生命体验中一些十分重要的、不可重复的价值。诗歌因与人类精神领域与历史文化相联系,而增加了一份凝重幽邃之感。这是诗人之诗所没有另一种以质实厚重的文化品质和思想内容取胜的审美范式。以文化的新视野拓展延伸传统诗学的生命活力,正是挽救危亡的诗学传统的一种方式,体现了近代诗学在危机中求变的思想。这正是学人之诗的诗学意义所在。

(责任编辑:李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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