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传统生计与水资源的储养和利用

2009-11-30 04:32杨庭硕罗康智
鄱阳湖学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侗族水资源

杨庭硕 罗康智

[摘要]当下中国乃至世界都面临严重的“水荒”,悉见的应对策略不外乎大兴水利工程和严厉实施节水这两大类。本文提供的个案,则是将水资源的储养、高效利用与水质维护三大目标融为一体,并在文化的调控下做到森林与农田的兼容,农田中动、植物种与养的兼容,畜牧与农耕的兼容,去能动地扩大水资源的再生、储养和水质净化,使这片土地虽然身处分水岭区段,却能做到水资源的供给极为丰裕,并能与周边各民族共同分享水资源。这是一个在资源利用上利己和利他兼容的生动个案,可望成为我国缓解水资源匮乏对策的有益借鉴和参考。

[关键词]侗族;传统生计;水资源;储养;生态维护

[中图分类号]C912.4;C912.5;X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848(2009)02-0062-07

[作者简介]杨庭硕(1947-),男,苗族,贵州贵阳人,吉首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研究所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生态人类学研究;(湖南吉首416000)罗康智(1974-),男,苗族,贵州天柱人,贵州省凯里学院《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编辑部编辑,主要从事生态人类学、历史人类学研究。(贵州凯里55601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扩大和稳定我国中西部水资源储养能力的文化对策研究”阶段性成果(08AJY025);湖南省“百人工程”项目“云贵高原东南缘各民族生计方式多样性与生态维护研究”阶段性成果(05C701)。

[收稿日期]2009-09-13

Traditional Livelihood and Water Resources Storage & Utility of Dong People

YANG Ting-shuoLUO Kang-zhi

Abstract:When the whole world is in face of serious “water scarcity”, there are usually two coping strategies such as large-scale water conservancy projects and serious water conservation. However,the case in the paper is to state the combination of resources storage, efficient utility and maintenance of water quality, and to realize the compatibilities of forest and rice paddy, growing and feeding of animals and plants, and herding and farming in the regulation of cultures to broaden the regeneration, storage and purification of water resources so that the place can provide with rich water and share water resources for peoples around, though in watershed sections. This is a vivid case of water resources utility with self-regard and altruism which is expected to be a reference of easing the water scarcity.

Key words: Dong people; traditional livelihood; water resources; storage; ecological maintenance

一、研究缘起

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在综合国力迅猛提升的过程中,曾遭遇过各式各样的资源短缺,而今正面临着严重的“水荒”①。以往遭逢的资源短缺,由于涉及的技术和社会支持容易掌控,度荒的难度并不大。但“水荒”则不然。水资源是各类陆上生态系统稳态延续必须的自然资源,同时又是分布极不均衡的自然资源,更是一种需求量极大的资源。而水资源充满变数的特性却在于,它既是可再生资源,同时又是储存与再生最富于变幻的自然资源,这与水的理化属性直接相关。其中对水资源的维护与再生,影响最为直接的特性在于地球上的水资源可以以气、液、固三态并存,而且“三态”之间可以随气压和温度的变动而相互转化。然而,掌控水资源的技术手段和社会支持主要是针对地表液态水建构起来的,以至于在面临“水荒”时,会明显地感到技术和社会支持相对缺乏,目前已有的各种应对水荒的研究与对策也因此而感到苍白无力。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人们在感受到水荒的同时,应对的手段仅限于大兴水利工程和厉行节约用水这两项简单的做法。类似的应对措施,虽然也有其价值,但只能视为应急的治标之策,而绝非治本之方(罗康隆、杨庭硕,2008)。

长期以来,对水资源的研究都是由气象学、水文学等自然科学去承担。然而,地球表面水资源的循环,本身是一个可以超长期稳定的常态,也是社会力量迄今为止无法加以调控的范畴。而水资源在陆上生态系统中的循环,由于要借助各类生态系统去驱动,相关的民族文化又拥有局部的调控能力,因而,民族文化可以在这一范畴内发挥积极的作用。也就是说,在这样一个范畴内,并存的各民族文化在其生计活动中,可以在很大程度内借助于相关的生态系统,推动水资源的储养和再生,从而起到缓解我国水资源匮乏的直接作用。

因此,为了探寻应对“水荒”的治本之策,本文将以黄岗侗族对水资源的维护与管理为个案,揭示该民族在利用水资源的同时,如何驱动了水资源的储养和再生,希望通过翔实的田野调查,能够全面地反映该民族文化与水资源运行的各种关联性,并在综合评估各种关联性的基础上,去总结黄岗人的日常生产与生活在水资源储养方面的利弊得失,在此基础上揭示黄岗侗族文化与水资源运行的综合关系,为缓解我国水资源匮乏找到可行的文化对策。

本文之所以将黄岗村作为田野调查点,是因为该村具有如下特点:一是在黄岗村,水的运行相对独立,周边的自然与社会环境对水资源的运行不会构成明显的干扰;二是黄岗侗族的传统文化相对完整,足以反映人地关系中文化与水资源耦合运行的稳定状况;三是黄岗所处的区域,水资源可以以气、液、固三态存在,并且“三态”之间的转化较为明显,地上与地下水资源的转化也显而易见,而且这样的存在与转化在当地的民族文化中都有所反映;四是黄岗居民的传统生计对水资源的再生、储养、利用和维护存在着系统性的对应,并对上述四个环节中的相关内容能够做到有效的控制;五是该村的侗族村民在其日常的生产和生活中,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都与当地的水资源运行息息相关,而且能得到稳定的制度性支持。在没有现代技术和现代水资源管理办介入之前,黄岗村就能做到凭借文化的正常运行,高效地影响水资源的再生、储养、利用和水质维护,使得当地居民人为提高的水资源储养量不仅满足了他们的生存和发展所需,而且还能施惠下游各族居民,因而只要能够稳定甚至放大这样的传统生计和行为模式,我国的水荒就可望得到明显的缓解。

二、黄岗的自然背景与传统生计

黄岗社区地处分水岭高原台地上,境内地貌南高北低,但地表崎岖不平,四条山脉自北向南延伸,将全境切分为三大深谷。境内的三大溪流均位于深谷底部,从东向西依次为平天河、黄岗河和岑秋河,而黄岗寨则位于黄岗河形成的山涧坝子上。境内的海拔至高点为1032m,黄岗寨所在位置海拔为765m,而三条河的汇流处海拔仅420m,所有河流在境内的落差都超过450m,而流程却不超过7km。这充分表明,所有河段都布满了急流、险滩和瀑布,地表液态水资源要受到强大的重力推动才能运行,储养和利用都具有很大的难度。

在自然状况下,当地温暖多雨,降雨量超过1300mm,年均温度15.2℃,因而能发育成茂密的亚热带和暖温带丛林生态系统,仅海拔高于850m的区段,才呈现疏树草地景观。尽管当地侗族乡民在这里连续生息了4个世纪以上,但原生植被还有大面积残存,能够为水资源的储养发挥明显的作用。但实测后表明,在侗族乡民对资源的密集利用后,水资源的储养能力不仅没有下降,反而有了明显的提高,这在我国其他地区是极为罕见的现象,因而有必要解析当地的传统生计,从中发现侗族文化在水资源再生、储养、利用和维护四个方面的积极贡献。

当代黄岗侗族的生计,与其他侗族的传统生计具有极高的同质性,都具有以“稻鱼为食”和“林木为用”的林粮兼容特征。然而黄岗的自然背景分明是一种既不利于种稻,又不利于养鱼,更不利于畜牧的丛林生态环境,这样的生态环境仅仅有利于林业经营。而实际调查的结果却表明,其生计方式恰好具有林粮兼容、稻田种养和谐兼容、农牧并举三大特征,而且这些特征,又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当地水资源的运行,并在水资源再生、储养、利用和维护四大环节中表现为高效利用与精心维护的和谐统一,因而能在看似容易缺水的山河切割区,靠人为的手段在自然储养能力的基础上,综合提升了对水资源的储养能力,致使这里的侗族居民,不仅是用水的高手,也是“造”水的能人。如果能将侗文化对水资源的这一功能加以放大,缓解水资源匮乏也将成为可能。

三、林粮兼容中的液态水运行

众所周知,水稻是一种喜欢高温、高湿和直接日照的泽生农作物,这样的生物习性在平原坝区,随地都可以得到充分的满足。而黄岗村位于高原台地上,地表起伏太大,无法建构连片的稻田,加之该地区森林茂密,零星的稻田也与茂密的森林毗邻共存,完全镶嵌在森林生态系统之中。由于受地形崎岖所限,加上这里雨季和旱季的降雨量变幅很大,导致地表截留和储集液态水极为艰难。不能有效地储集液态水,水稻种植就无法实施。

在黄岗村的传统生计中,为了有效地储集液态水,乡民人工建构起山区水域系统,而这样的人工水域系统又与当地的丛林生态系统高度兼容。这种兼容可以通过下述四个方面的相互支持得以实现:

一是黄岗侗族村寨塘、田、渠、河人工水域系统都能与天然水域联网。不管是什么样的水域,水位都能做到精确控制。最特异之处在于,所有稻田的储水深度都能够达到0.5m,可储集量超过了年蒸发量的50%,超过了年降雨量的26%,这样的稻田建构显然是应对液态水容易流失、降水波动幅度大而作出的适应。与此同时,这些人工水域系统,还能与山地丛林相匹配,在丛林和水域的衔接带都人为培植耐水淹的树种,能确保林田两安。

二是人工水域系统的建构有充分的制度保证,也不缺乏精确管理的习惯法细则。所有人工水域都是持续推进、长期积累的产物,大到溪流改道,小到不足半亩的稻田和鱼塘,甚至是一个流量不到0.001m3/s的分水坝,都是由新建者的人名去命名的。这样的命名既是一种社会荣耀,又是定点管理的依据。每个侗族乡民,都在争取荣誉和高效管水方面自觉地孜孜以求,从而使得农田的建构成了一个可持续推行的社会行动,而这样的社会行动又能够得到侗款框架内的习惯法细则的保障,能有效地排解一切有关水资源的纠纷,又能使相对有限的水源,得到公平的分享和高效的利用。

三是当地乡民种植的水稻品种琳琅满目,我们收到的糯稻品种就多达23个,这些糯稻品种与水源储养关系最直接的生物品性在于,它们都是杆高、杆硬而且不怕水淹的稻种,成熟期的杆高达到1.5m,最高的可达2.3m,水淹深度达到0.5m,持续半个月也不影响其正常发育,这显然是针对提高地表液态水储养而作出的育种努力。

四是这些品种都能耐阴冷,有的品种甚至可以在每天日照不到3小时的丛林中正常生长,绝大部分品种在当地露天撒秧,即使碰上10℃的急剧降温也不会烂秧,而且在收割时,即使田中积雪结冰,都不会导致倒伏和减产,更不要说抵御霜冻了。由于这些品种可以在不利于水稻生长的森林环境稳定产出,因而这些糯稻品种的传承和应用有利于稳定和维护过渡地带的森林生态系统。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高秆类型的糯稻品种,不仅化解了多雾多寒露的气候风险,对当地发挥保水保土的作用,还为江河下游储备了丰富的淡水资源,错开了洪峰,使江河下游各族人民也间接受益。

由于当地的林粮生产达到了有效的兼容,有效地避免了水资源的气态流失,从而保证了液态水的正常运行。在黄岗,由于稻田普遍种植高杆糯稻,其杆高通常超过1.5m,而且插秧后稻田的郁蔽期很长,达到110天,甚至更长,而这样的郁蔽期正好处在一年之中气温最高的6、7、8三个月段,在这样的高温背景下,水面不暴露在阳光直射下,致使在一年蒸发量最大的季节内,人工水域表面覆盖上一层1.5~2m厚的植被,在这层植被的庇佑下,从水面向上的1.5m范围内,其空气的相对湿度接近于100%,这就使得这里的液态和气态水资源转换处于动态平衡状态。尽管外界蒸发较大,固定水域因蒸发而导致的水资源流失却趋近于零(罗康隆,2008)。水资源不仅会以气态方式流失,反过来气态水资源只要处理得当,同样可以转化为人类可以直接利用的液态水资源。在黄岗,笔者就观察注意到,稻田周边的丛林,在秋冬的浓雾季节能够汇集雾滴,以水滴的形式提高土壤和稻田水资源储备的资源再生。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黄岗侗族人工建构的水域系统能发挥比自然生态系统更强的地表水资源储养能力。例如,黄岗村目前实有稻田5000亩,这些稻田最大储水深度可达0. 5米,储水超过10天也不会影响糯稻的生长。也就是说,暴雨季节1亩地可以储水330立方米,5000亩稻田实际储水能力高达1,650,000立方米,这已经是一个小型水库的库容量了。黄岗村现有林地面积50,000亩,大部分属于次生中幼林,蓄洪潜力每亩可达110立方米,50,000亩林地总计蓄洪潜力高达550万立方米,中长期的水源储养能力可以高达200万立方米(崔海洋,2007)。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大型水库的有效储洪总量,对减轻江河中下游的洪涝威胁发挥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相反,到了枯水季节,这些储备起来的淡水资源又将极大地缓解江河下游水资源补给短缺(罗康隆、杨庭硕,2008)。由此可见,侗族传统生计的正常运行,不仅造了水而且保住了水,不仅利了已而且还利了他。此外,这种造水、补水功能还能为江河沿线的所有水电站提供丰富而有效的可利用水能资源。因而,这种传统的生计方式对缓解我国的水资源短缺,一直在默默地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可以为我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和社会安定作出巨大贡献。

四、种养复合与水资源的高效利用

在黄岗那样的地区,即使是在原生态系统保持得最好的时代,由于地表的落差较大,大量的液态水资源也会很快流出黄岗而无法加以利用。在当时的情况下,水资源的利用只可能有两种渠道:一是从流动着的井溪中直接取水;二是将截留下来的地下水转化为各种各样的生物产品,供人们采取利用,也就是间接地利用水资源。而黄岗侗族文化的高明之处在于,在上述基础上大幅度提高水资源的利用效益,具体做法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得以体现:一是通过人为水域的建构,将尽可能多的地表液态水储留在高海拔区位,以便滋养更多的动植物;二是在人工的控制下,使用水的渠道尽可能多样化和复杂化,随着复杂化和多样化水平的提高,通过各种生物间接用水而在总体上体现为用水效益的提高;三是强化水资源在本社区内实现半封闭循环,达到一水多用的目的。而这三方面的创新,都可以通过种、养复合去实现水资源的高效利用。

所谓种、养复合,是指在当地侗族传统生计中,农田种植、禽、畜、鱼的放养与水资源的循环融为一体。在当地不同的水资源储养环境中,农作物、半驯化野生植物的种植与管护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与各种家畜、家禽和鱼类的放牧与喂养相互渗透,从而形成在时空上既重合又可以分离的立体生产样式,使得当地各种水资源的储养形式都得到高密度和多层次的利用,从整体上体现为水资源的高效利用,因而应当称之为种、养复合。

在黄岗,乡民的出工总是热闹非凡,除了下地干活的人群外,每个家户都要顺道携带琳琅满目的畜、禽。在前面开道的羊和牛,拖着车的马匹,车上满载着装满鸡、鸭和仔猪的竹笼,还有装满塑料桶的鱼苗,通人性的狗则在人群中前后穿梭,照应整个部队,一路上欢声笑语,牛鸣犬吠相合。看了这样的景象,我们给这里的乡民起了一个雅号叫“海陆空三军司令”。听了这样的雅号,他们不仅不感到诧异,反而觉得很自豪,点头承认这些家畜、家禽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并把我们称为“司令参谋”,我们当然乐意这个新获得的身份。

他们之所以这样出工,其实正好是复合种养必备操作。不管是耕种还是收获,牛、羊都需要带到森林和稻田之间的人工浅草带放牧,鸭要带到正在耕作或种植的稻田中觅食,鱼苗则要不断地往水田和鱼塘放养,长成的鱼或在田中捕获的非放养鱼类,还有其他有价值的水生动物,又得带回家中消费,这才使得他们几乎天天都在放鱼和收鱼。这样的复合种养过程,其实要贯穿整个大季生产作业,但在时空位置上则需要在人的调控下错置安排:大牲畜要尽可能地放养在人为草地和季节性轮歇的耕地上;鸭需要错过撒种和插秧的短暂季节;鸡需要限制在稻田周围;鱼则需要在鱼塘和稻田之间相互调剂,以确保放养密度恰到好处,密则收获,疏则加密。水稻郁蔽后,为了提高放养强度,乡民还要将这些活着的“准家庭成员”和自己一道留宿在田间窝棚中,以至于在水稻郁蔽后的6、7、8三个月内,几乎不添加任何饲料,畜群都可以快速肥育。

从任何一块稻田看,其生产路线都可能划分为三到五个层次,上面是水稻,水面是鸭子,水中是鱼,也就是说至少是一水三用。这样一来,同一水资源的利用效益,也就意味着翻了一倍。此外,除了鱼、鸭之外,稻田中还能产出多种水生植物,可以天天获取以满足猪的青绿饲料所需,其中一部分还是供人食用的蔬菜。在稻田中还可以获取多种野生的软体类、鱼类和两栖类动物,这是他们农忙季节的动物蛋白来源。因而对水资源的利用强度还得重新评估加以调高。更特异的是他们种植的好几个糯稻品种,比如鹅血红等,生物属性十分特异,即使糯谷完全成熟收获后,也不会枯黄而保持青绿状态,这是他们的牛、羊、马在冬季也能长膘的鲜绿饲料来源,同一水面的利用价值为此还得到提升。

不仅稻田如此,鱼塘和其他水域也是如此。鱼塘中除了放养草鱼外,作为猪饲料的水葫莲、满江红和作为鸭子饲料的浮萍也能同时产出。鹅和鸭也可以在鱼塘中实施季节性放养,因而仅注意到鱼塘在水位调节方面的功能还远远不够,因为它也是一个复合种养的生产单元,鱼塘中水资源的利用强度绝不逊色于稻田。他们的旱地也具有相似结构,这些星散在林地间的旱地,同样是多层次、多物种和复合单元。一般都要种植三个不同高低层次的农作物和野生植物,因而也是一个聚宝盆,可以综合产出各种农产品。更重要的是可以在这里成群地放养鸡,奇怪的是这里的鸡都不会损害农作物,因而乡民们认为他们的鸡很乖,很听话,但真正的原因在于,在这样的高密度种植的情况下,其间包含了大量野生动物,从软体动物到昆虫一应俱全,天性好吃的鸡在消费这些动物食品后,哪儿还顾得上偷吃庄稼,因而在这样的旱地耕作带,水资源也通过不同的渠道,在不同生物物种间不断流动交换从而使水资源获得了最大限度的利用,由于他们的人工森林与旱地的结构极为相似,森林与水资源的高效利用就不再赘述了。

在如此高强度的水资源利用的背景下,水资源利用的效益究竟如何,确实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关键问题。鉴于黄岗地区没有任何形式的来水供给,也没有从江河提水的装备,因而他们完全是凭大气降水维持正常的生产和生活,而且有丰裕的水资源节余可以确保向下游双江河供应的全年稳定。最大暴雨和最干旱季节的流出水量差不大于3倍,这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用水效益的稳定,不是仰仗额外水资源补给去提高产量,而是通过就地水循环去提高水资源的利用效率。

黄岗的乡民风趣地告诉我们,他们的水稻非常能长,每天都长得很快,因而天天早上出工都要累得出汗。他们讲的是在生长旺季,所有稻田中的稻叶,清晨都要挂满露珠并不断地回落稻田中,即使连续几天不下雨,稻田水位也不会明显下降,我们的实测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这显然不是一句玩笑话,而是对水资源液态与气态之间就地循环再生的科学事实的风趣表达。这儿的农田、牧场、旱地和森林,由于坚持的是种养复合,因而在蒸发量最大的6、7、8、9四个月,地表的覆盖度都达到了100%,站在田坎上,根本看不到水面的反光。在旱地也看不到表土,而且覆盖层次往往多达三到五层,最终导致了三个方面的后果:一是植物层的上方和植物层内部,温度差异很大,稻田中的水温和水稻覆盖下的底层空气,温度差距只有1~2℃,但水稻上方的空气却可以高出5~7℃;二是相对湿度也拉开了很大的差距,在植物覆盖下的底层空气,相对湿度白天都在90%以上,晚上则提升到饱和状态,因而每天都能成露;三是稻田都镶嵌在森林中,以至于不管森林上方的风速有多大,在稻田上方的风速都属于微风级别,而处于水稻郁蔽下的底层空气则处于无风状态。没有风,水蒸气就不会被带走,而保持着就地循环状况。因而,种养结合的高密度人为复合生态系统,可以理解为水资源的止回阀,液态水资源一旦进入其中,就很少发生气态流失现象。在整个复合种养中,水资源实际上是内部自相循环,生产中对水资源的消耗主要表现为以水为原料合成了生命物质和生物能,无效的蒸发浪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而说这样的复合种养是超级的节水生产范式一点也不夸张。

五、水平降水与水质净化

时下的水利专家和水文专家由于学科体制的局限,他们对淡水资源补给的认识,就终极意义来说只承认大气垂直降水的作用,而忽略了大气的水平降水对淡水补给也有重要贡献,原因在于当代的气象测量设备只能测量雨、雪等垂直降水的数量,而不能测量雾滴、露滴等水平降水的数量,结果水利专家仅将一个地点的水资源补给理解为两大来源:其一是当地的降雨、降雪总量;其二是上游的来水量。两项相加再减去该地区的流出水量,就算当地的淡水资源的储备总量了(杨庭硕、吕永锋,2004:93-96),至于当地浓雾、露水凝结成水滴后回落土壤中而获得的水资源量则从未加以计算。从这个意义上说,有效地获取雾滴、露滴的回灌就该堪称“人造水资源”了。在黄岗田野调查中我们从黎平县、从江县气象站获知,这里的年均降雨量是1300毫米。然而,在黄岗这样的山区,河水都要从谷底往北流走,单凭这1300毫米的降雨量是经不住流淌的。然而,在黄岗村却到处是水,除了河流外,鱼塘、稻田、泉水、井水无处不在,随处可见。据我们的粗略统计,要灌满黄岗的稻田和鱼塘,并使之终年不干涸,总需水量必须保持在200万立方米以上,这还不算森林、草地所需的水资源。如果没有浓雾凝结成的液态水,单凭下雨,根本无法满足鱼塘和稻田的巨额用水。

我们在调查中还发现,这里的稻田即使是开辟在接近山顶的高海拔地段,只要上方有林草,就有充足的水源供给,就可以满足水稻生长的需要。这些地段当然不会有来水,气象资料提供的降水量,减去地下渗漏和地表径流后都不可能留下明水在水田中富集起来,足证这样的稻田完全有赖水平降水,才得以形成稻田。当然要保证这样的稻田有充足的水源供养,就只能将水平降水进行就地截留。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具备这样一个条件,那就是山顶上必须保持丛林密布。当太阳光照射到丛林时,能被茂密的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将热能转化为木材和牧草的生物能,致使山顶的气温不会过高,这样一来,浓雾碰到绿叶,才有条件凝结成水。也就是说,黄岗高原台地的顶上得有茂密森林的郁蔽,浓雾和露珠才不会跑掉,黄岗人和下游的居民才会有更多的水用。黄岗的山区森林和山区稻田恰好具有造水和保水两大功能。这些山区森林所处地带,都处在冷暖气流交汇的多雾带,大致从海拔500米到900米的坡面上,一年中的晨、昏浓雾天气高达180天到250天,在这样的地段从下午5时到次日9时相对湿度都高于90%,密漫的浓雾碰到林草枝叶都会凝结为水滴回落到地面形成明水(罗康隆,2008)。也正因为如此,黄岗人爱树如命,不轻易砍伐山上的一草一木,每砍一棵,就要补种两棵,只能增加,不准减少。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侗族对所处生态环境的适应,确实具有造水功能。

侗族的传统生计不仅确保水资源量的问题,而且其水质也获得了优化。今天的中国,水资源极度短缺,水体污染严重,致使看到了水资源却无法利用。中国三大淡水湖的污染治理,闹腾了十几年尚未收到明显成效就是一个明显的实证。治理失败的关键原因在于,治理中没有认真利用生物手段,而是强化物质和能量多渠道循环,但黄岗村的事实却恰好与此相反。

在侗族社区,所有的生产作业和生活上的物质消费,全部纳入了当地生态系统的循环网络之中,人畜粪便直接进入鱼塘,由水生动物作为一级消费,水生动物的粪便再由微生物作为二级消费,会导致富营养化的物质,再由水生被子植物消费,而被子植物的生物体又提供给人、畜消费,整个鱼塘就是一个多途径导通的循环网络,不可能产生任何形式的污染物排入江河水体。鱼塘如此,稻田也不例外。由于在稻田中生活的生物物种,除了稻、鱼、鸭三个主体外,其他生物物种多达数十种,循环回路多得不胜枚举,对水体的一切可能污染物均可以在稻田中完全被降解,实现无害化,最终使得流出黄岗村的所有液态水全部是优质水。如果全国的农村都能像侗族传统村落那样,那么中国的水资源达标绝对不成问题。而遗憾之处正在于,像侗族社区这样传统的稻作农艺,在国内的各民族中为数太少,不足以保证中国水体质量的达标,这同样是关乎我国水资源安全的重大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激励侗族传统生计的复兴和推广,也是确保我国水资源安全刻不容缓的对策措施。

当前的环境科学研究普遍存在的通病在于,将生产环节与治理环节作人为的剖分,一直沿袭先污染后治理的被动思路,结果只能是生产部门片面强调产值,同时想方设法规避环保检查,以至于不得不动用法律手段,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实施监管,而监管收到的成效又极其可疑。而侗族传统的生计则与此相反。在这里,生物资源的高效利用与精心维护都是生产过程中一直处于耦合的两个侧面,一个生产环节的废物,在下一个生产环节已经转化成了资源,资源与废物辩证存在于整个生产体系中,这就收到虽不精心安排治理,却可以坐收高规格的治理成效,不仅水体污染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固体废物的降解也得到了全面的解决。而收到这一成效的基本前提在于,在这样的传统生计中,生物物种的多样性并存水平极高,并存食物链回路极其丰富,这才使得在当地生产体制中不管什么样的污染源,都有备用的物质循环渠道去加以降解。

[参考文献]

崔海洋.2007.重新认识侗族传统生计方式的生态价值[J].思想战线,33(6):136.

罗康隆.2008.既是稻田,又是水库[J].人与生物圈,(5):37-40.

罗康隆,杨庭硕. 2008.传统稻作农业在稳定中国南方淡水资源中的价值[J].农业考古,(1):61.

杨庭硕,吕永锋. 2004.人类的根基——生态人类学视野中的水土流失[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

责任编辑:胡颖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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