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颖
[摘 要] 吴嘉纪诗歌“渐失本色”问题在清代就一直是众多诗家、学者争论的焦点。对此问题,今人亦有不同的看法。从王渔洋所指的“本色”内涵及吴野人的为人、为诗等方面进行分析,认为野人未失“本色”。尽管王渔洋的“渐失本色”说并非客观公正的评价,但却道出了吴野人生存方式和创作心态上发生变化的事实,并且对我们研究吴嘉纪乃至整个遗民群体在时代大背景下的心态变化有着深刻的启示。
[关键词] 吴嘉纪;本色;辨正
[中图分类号] I2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4738(2009)04-0070-04
吴嘉纪,字宾贤,号野人,泰州东淘(今东台市)人,生于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卒于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吴嘉纪一生抱穷守志,苦吟不辍,著有《陋轩诗》,现存诗1 400余首。他的诗作,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一定的声誉,后人常将他和顾炎武并举,称为“遗民诗界的双子星座”。他的诗歌真朴深挚,孤峭冷峻,自成一体。
吴嘉纪诗歌“渐失本色”问题在清代就一直是众多诗家、学者争论的焦点。事件的起因是王士禛在其晚年所著的《分甘馀话》中的一段话。
《分甘馀话》卷四中写道:
吴嘉纪字(号)野人,家泰州之安丰盐场。地滨海,无交游,而独喜为诗;其诗孤冷,亦自成一家。其友某,家江都,往来海上,因见其诗,称之于周栎园(亮工)先生,招之来广陵(即扬州),遂与四方之士交游唱和,渐失本色。余笑谓人曰:‘一个冰冷底吴野人,被君辈弄做火热,可惜。然其诗亦渐落,不终其为魏野、杨朴,始信余前言非尽戏论也[1]。
本来出于个人好恶对某一诗人进行褒贬是很正常的,但王士禛在康熙朝主盟诗坛数十年,身份特殊,因而对他的评价也就格外引人注目。而且这个问题不仅牵涉到对吴嘉纪诗歌艺术的评判,还关乎其遗民品格问题。因此,几百年来议论纷出也就不足为怪了。
一、“渐失本色”之争论
清代学者为吴嘉纪辩解之材料,笔者录之如下: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
人以其穷约而少之,指为山林一派,岂知诗之根本者 [2]517!
康发祥《伯山诗话后集》:
薄游郡城之日,与诸君诗篇倡和,未改耿介之行。而王贻上独讥之曰:‘一个冰冷底吴野人,亦弄得火热。不知野人何开罪于贻上,而诋其若是也。野人诗集自在,人品亦自在,固无埃鄙人为之昭雪而言之喋喋也 [2]517。
夏荃《退菴笔记》:
……后又论野人居广陵,与四方之士交游倡和,渐失本色,兼为谰语,颇伤忠厚。以余观汪蛟门撰《野人墓志》,称其在周、王二公座中,布衣草履,低头无言,终日不出一语;蓬户朱门,尘土轩冕,野人有焉,尚得谓之渐失本色乎?若夫交游倡和,诗人所有事,孤冷如野人,讵能废此?渔洋乃欲并绝其交游倡和,是何说乎 [2]517?
杨钟羲《雪桥诗话》:
渔洋谓野人出游后,诗亦渐失本色。要其志节,固初终一辙也 [2]519。
乾隆年间,张宗柟汇集王士禛著作18种之内的论诗之语编纂的《带经堂诗话》中的表述,文意与《分甘馀话》中所录完全相反。上引“招之来广陵”以下则变作:“遂与四方之士应酬唱和,声气浸广,篇什亦浸繁,然而寒瘦本色自在。今《陋轩集》中佳者,故不减(孟)郊、(贾)岛风格;或有谓其诗品稍落,不终其为魏野、杨朴者,似非笃论也。”[3]有学者认为,“似非笃论”非王士禛原笔原意,是张宗柟在王士禛的原话之外另外加入的自己的评价。
今人对吴嘉纪诗歌“渐失本色”的问题亦有看法,一些学者在前人的基础上,从个人思想、风格喜好、学识涵养等角度入手进行了探讨,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严迪昌先生在《清诗史》中有一段分析,认为王士禛这段话中带有戏谑的成分,甚至是严厉的批评。“不终其为魏野、杨朴”一语既表明王士禛眼中吴嘉纪的品味,又奚落他连清客都未做成。他认为“多布衣交”的王士禛不可能“在扬三年竟不知海陵有吴君”,应该从孙枝蔚、龚贤以及其他诗友处听说过吴嘉纪之名。可见王士禛从一开始对吴嘉纪就是有偏见的,他内心轻慢“郊、岛者流”,认为吴嘉纪连“山林一派”也没有资格。康熙三年,吴嘉纪的和《冶春绝句》使王士禛对这位吴野人更加有了看法。加之陋轩诗的风格与王士禛所倡导的“神韵说”不合,所以他不可能真正称赞吴嘉纪[4]。
台湾学者黄桂兰则认为《陋轩诗》前集多为顺治七年到吴嘉纪谢世前的作品,而续集多为顺治初与同里王太丹、王鸿宝、方丽祖、叶澹生诸诗老结社淘上的早期作品。前后对照,风格气味上并无显著不同。只是续集为未出游前之作品,文字较欠精粹,技巧较未开展,并不存在“渐失本色”问题[5]。
持反对意见的学者大多认为王士禛对吴嘉纪的非议是因为不能超出个人局见,没有作出公正的评判。理由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三点:首先,王士禛在甲申国变之时年龄尚小,对明朝并无较深的感情,虽乐于结交遗老但在思想上终究有一种不可弥合的距离感,因此他对于吴嘉纪这样明显留恋故国的遗民诗人,既能赏其诗,又复笑其人,是不足为怪的。其次,王士禛从一开始对吴嘉纪“古澹高寒,有声出金石之乐,殆郊、岛者流”的诗风评价就并不算高,因为与他一生倡行的,追求含蓄蕴藉、清虚空灵、远离是非的“神韵”诗观不符。第三,王士禛所见的陋轩诗,为周亮工康熙三年所辑的“赖古堂本”,仅收诗一百余首,而并未见其全貌,没有关怀这个遗民诗人的一生及诗作[6]。
提出不同观点的是朱则杰。他认为从王士禛评吴嘉纪 “渐失本色”,可以看出这位布衣诗人的晚年形象并不是那么真正孤高冷洁的,并且与之相联系的还有诗格退化现象。他指出王士禛实质上并无恶意,后人大可不必为吴嘉纪这位贤者讳。此处为《清诗札记•王士祯谈吴嘉纪晚年形象》一文所述观点。在其编写的《清诗史》中他说:“这段话指出了吴嘉纪的生活环境给其诗歌创作带来的消极影响。从吴嘉纪的诗歌表现民族气节较为薄弱这一点来看,这个分析确非‘戏论。值得庆幸的是,在反映民生疾苦方面,吴嘉纪并没有受到这种环境的太大冲击。” [7]
二、“渐失本色”之辨正
从古今学者就吴嘉纪诗歌“渐失本色”问题的争论,我们可以看出,质疑的声音居多。事实上,对这一问题的探究不仅关系到对吴嘉纪诗品或者人品的价值评价,而且对我们了解诗人创作的心路历程、生存境遇与文化心态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对“本色”的理解
如何理解吴嘉纪之“本色”成为考察其诗是否“渐失”的关键。
首先,我们必须理解“本色”这一概念的真实内涵。
以“本色”论文艺最早始于刘勰。曰:“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故练青濯绎,必归蓝茜;矫讹翻浅,还宗经浩。斯斟酌乎质文之间,丽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这一段文字见于《文心雕龙•通变》,刘勰以色彩喻文风,但此处的“本色”用其本意,即指本来的色彩,还不是文艺批评的术语。
宋代,“本色”一词的内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宋人常用“本色”一词点评文艺,究其根本是为适应诗词辨体的需要。“本色”指的是某种文艺体裁自在的精神风貌,如艺术特质、审美特征、风格特色等。
“本色”概念在明代被引入戏曲理论后,具有了更为丰富的内容和含义。如唐顺之提出了“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的“本色”观点。徐渭的“本色论”主张“俗”和“真”,即用通俗化的语言表达真性情。
那么,王士禛所说的“本色”又指什么呢?很显然,他并不是想说诗词曲的体制问题。仔细阅读《分甘馀话》中的文字,联系上下文来看,他所指的“本色”主要是论人,因为在后面紧接着有一句“诗亦渐落”。并且我们可以看出他把“渐失本色”的原因归结为“与四方之士交游唱和” 。
王士禛在《陋轩诗序》里有一段文字:“披读一过,古澹高寒,有声磁金石之乐,殆郊、岛者流。近世之号为诗人者众矣,掇拾汉、魏,捋搪六朝,以献酬标榜为名高,以类函韵藻为生活,此道擅秽榛莽久矣,如君自首藜藿,戢影穷海之滨,作为诗歌,托寄萧远,若不知有门以外事者,非夫乐天知命,乌能至此!”[2]488这是王渔洋对吴嘉纪隐居东淘时期作品的评价,由此可以看出他看重的是吴嘉纪自成一家、不事雕琢、古澹高寒的诗歌风格,欣赏的是吴嘉纪“乐天知命”的生活态度。这应该就是王士禛所认为的吴嘉纪的“本色”。
有研究者据此认为“渐失本色”说乃“笃论”。“进入扬州文化圈的吴嘉纪,经常参加名士燕集的聚会,难免‘献酬标榜;为迎合文人雅士们的雅趣,诗歌中自然便多了几分‘类函韵藻,少了些许真性情。于是王士禛才有了‘渐失本色乃至‘诗亦渐落的评价”①。认为吴嘉纪抛却了隐逸型的遗民生活方式,才让王士禛发出了“渐失本色”的感叹,并由此认定 “渐失本色”乃笃论。这种解释似乎是为王士禛的“渐失本色”说提供了合理的依据,因为生活方式的变化是不争的事实。但仔细推敲起来,这样的解释又似乎有点失之草率。
中国历来有“知人论世”的传统,品评作品通常会关照人的境遇、品格等因素,这几乎成为一种常识。所以,谈到“本色”,自然就涉及诗人的人品、诗格。联系上下文来看,王士禛所指的“本色”主要是论人,而非论诗,而且他把“渐失本色”的原因归结为“与四方之士交游唱和” ,真正针对诗歌艺术的评价是后一句 “诗亦渐落,不终其为魏野、杨朴”。而这样的评价是并不公正的。王渔洋“被君辈弄作火热”的“戏言”有些言过其实了。
(二)野人未失“本色”
吴周祚在《陋轩诗序》中说:“野人以一鹤孤骞,在周、王二人延誉之后,吴嘉纪经常往来于扬、泰之间,与众诗友交游唱和,而其耿介个性和冰霜气质并未因此而改变。“本色”之未失基于以下两方面的分析:
首先,论“人”。他生性狷介,不屑于追求功名、攀附权贵。纵观吴嘉纪事迹楫存、陋轩诗序跋题记、诸家品题评论楫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生性严冷,志气高洁。汪楫《陋轩诗序》中说:“野人性严冷,穷饿自甘,不与得意人往还。” [2]492陈鼎《留溪外传》有这样一段记述:“东淘盖旧有鹾运分司使署,一使者至,询左右:‘此间有能文士否?属胥对曰:‘某不识何者为能文士也!第见破屋中,有手一编,终日向之絮语;忽作数十字,自以为得意,或者其是乎?使者急召之,不至;数召,数辞去。” [2]489《明遗民录》:“门外盐笑纷纭,富商大贾往来丛杂,尘芥视之蔑如也。”[2]509施峻《雪樵诗胜•题陋轩诗后》:“天留一遗老,诗酒将情陶;知音的栎下,骨格何孤高?时移局屡变,终守冰霜操。” [2]521
与众诗友相交后,他依然故我,落落寡合,并未“火热”起来。汪懋麟《吴处士墓志》形容他“布衣草履,低头座上,终日不出一语”。康熙盛世,清廷为巩固人心,开博学鸿词科,大肆招揽遗民。吴嘉纪虽故国之思仍存,但看到清政府的定鼎局面已经形成,也逐渐面对现实。他对友人的入仕表示理解,但自己还是选择了布衣终老。
其次,论“诗”。寒苦与真朴可谓吴嘉纪诗之“本色”,这在诗名大振后有更充分的体现。有诗为证:《冶春绝句》十一首是与王士禛的一组唱和之作,从总体上说,虽然写春光,但调子低冷,并无欢愉之情,有的甚至宛如一派肃杀的秋景。
其十:“冈北闻南上朝明,落花游骑乱纷纷。如何松下几抔土,不见儿孙来上坟?” 虽是问句却答案自明,影射乙酉年的灭绝人性的屠戮,充溢着悲愤之情。
其十一:“寒烟生处有归鸦,短棹残阳各去家。依旧笙歌满城郭,黄昏留与玉勾斜。” 以冷峻口吻抒述凄凉的景观,似乎完全与春色无关。
事实上,“与四方之士交游唱和”的这段时期正是吴嘉纪创作的巅峰时期,不仅作品数量多,内容也非常丰富。如《海潮叹》、《堤上谣》、《堤上行二首》、《流民船》、《嗟老翁》、《李家娘》、《王解子夫妇》等都是非常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不改古澹高寒、真实淳朴之本色。即使应酬赠答的诗,绝大部分仍属于心有所感之作,甚至不乏构思巧妙、至情至性的佳作,如《送吴仁趾之秦邮》、《送程翼士》、《落叶》等。
固然,生活方式的变化会给诗人的创作心态、作品内容等带来影响,但这种变化与诗人的人格操守、审美取向却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
(三)“渐失本色”说的启示
尽管王渔阳的“渐失本色”说并非客观公正的评价,但对我们研究吴嘉纪乃至整个遗民群体在时代大背景下的心态变化有着深刻的启示。王渔阳把“渐失本色”的原因归为“与四方之士交游唱和”,其实是只看到了表面,真正导致诗人创作心态变化的是时代的变迁。
顺治朝,清廷采用荐举故明官吏、恢复科举考试、征辟山林隐逸等方式招徕汉族士人,一些试图保持名节者因抵御不了政治压力或者生存压力纷纷出仕。康熙帝亲政后,于1679年开博学鸿词科,软硬兼施,收服了不少汉族士人,甚至连参加了十余年抗清活动的黄宗羲等人最终也对清廷采取了友好的态度。“明遗民群体的嬗变,在清初社会的发展中是一个突出的现象,不仅是清朝政治统治逐渐稳定的重要侧面,也集中体现了汉族士人在清初几十年中的心路历程。”清廷的统治政策直接影响了遗民的生活和心态。吴嘉纪的挚友王又旦、汪懋麟分别于1658年和1667年进士及第并出仕为官;1679年,汪楫、孙枝蔚、邓汉仪应举博学鸿词科,邓、孙二人虽故意未答完试卷,但仍被授中书舍人;汪楫得授翰林院检讨,1681年4月又被册封为琉球正使,出使琉球,后升为福建按察使。野人也曾在“出不可,处不可”的选择中挣扎过,但诗人多年困境中形成的疏散个性及狷介的性格,使吴嘉纪身处海滨,自甘穷寂,不肯为钓名窃禄之计。他孤独地自守着贞节,但对友人的出仕表示出包容和体谅,“黄鹄已高翔,鸥鸟难随飞” (《陋轩诗》卷四《送汪舟次之赣榆教谕任》)。故国之思仍在,但清政府的定鼎局面已经形成,吴野人也只能面对现实。
诗为心声,吴嘉纪用诗歌的方式记录下了他的心路历程。也许渔洋先生正是敏感地觉察到了这种微妙的心态变化,所以才有了“渐失本色”的评价。从时间上看,这变化恰是在“与四方之士交游唱和”之时发生,而深层原因却非交游唱和本身。
吴嘉纪身处明清易代的大环境,作为遗民诗群中的重要代表,他的诗歌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记载了遗民们的“心史”。这或许正是“渐失本色”说应该带给我们的启示。
[参考文献]
[1] 王士祯.分甘馀话:卷四[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3:592.
[2]杨积庆.吴嘉纪诗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朱则杰.请诗杞记[J].浙江大学学报,1995(3):84-87.
[4] 严迪昌.清诗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142-146.
[5]黄桂兰.吴嘉纪《陋轩诗》之研究[M].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234.
[6]武 影:禾黍悲歌千古泪,乾坤俯仰一吟身——论清初遗民诗人吴嘉纪及其诗歌[J].伊犁教育学院学报,2005(1):51-55.
[7]朱则杰.清诗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100-101.
Critical Study of WU Jia-jis Gradual Distraction from His Original Writing Style in Poetry
ZHOU Ying
(Literature School of Suzhou University, Suzhou 215006, China)
Abstract: It has been a hot issue among scholars on WU Jia-jis gradual distraction from his original writing style in poetry since the Qing Dynasty.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WU Jia-ji did not lose his original writing style in poetry by analyzing WANG Yu-yangs character connotation, WU Jia-jis conduct and writing style in poetry. Even though WANG Yu-yangs comment was not objective and fair, it manifests the fact that great changes had taken place in WU Jia-jis ways to survive and in his poetry writing style. And it has a profound revelation to the study of mental changes of WU Jia-ji and those of conservatives.
Key words: WU Jia-ji; original writing style; critical stu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