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
他们三个,一个拉京胡,一个弹月琴,一个拉京二胡。晚上,他们提了乐器,从各自的家里走出来,到一公里外的一个大车间汇集。这大车间属于一个废弃的工厂,车间前后长了荒草,荒草间被他们踩出了一条小路,星光下,小路现出一缕亮色,他们便沿了这亮色,熟门熟路地隐没到大车间去了。
车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了几个破旧的工具箱,喊一声,会有大礼堂里一样的嗡嗡的回音。由于每天都来,工具箱和水泥地都是干净的,他们将工具箱围成个半圆,占了车间的一角,而后坐在工具箱上,开始从琴盒里取自个儿的乐器。
他们相互的称呼,是大哥、京二、月三儿,其中的京二,是最喜说话的,待坐下来,乐器架在腿上,他总是忍不住要说,世界又是我们的了。那两个也不搭腔,只是手腕上用了力,高亢又柔婉的琴声,就如同奔涌的水流一样,顿时灌满了车间的角角落落。
他们面前摆了谱架,一人一个,都由那月三儿做成。月三儿是个巧人儿,大到飞机模型,小到袖珍的录音机,都样样拿起来过,这阵子,他又琢磨着做起月琴和京胡来了,他说,不做不知道,一做会吓你们一大跳的。大哥只笑笑,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京二说,这玩意儿可不比飞机模型,飞机模型好比男人,京胡、月琴好比女人,女人可没一定之规。月三儿说,没一定之规才好,规矩大了就轮不到咱了。月三儿说得谦虚,口气却自信得很,令那两个不由地看他一眼,又一次笑了笑。
他们拉的是《夜深沉》,著名的京剧曲牌,这段子,就像是长在了他们的琴上,手指一挨,准就是它了。他们一遍一遍地拉,每拉一遍,京二就咂了嘴说,哎呀呀,哪儿来的高手?不会是北京的燕守平吧?那两个低了头,不看他,也不说话,仿佛掉在《夜深沉》里出不来了。京二继续说,不错,是真的不错,你们难道没觉出来吗?那两个沉默半晌,就看大哥忽然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眼睛亮亮地说道,有一会儿,我像是要飞起来了。月三儿的眼睛也亮起来,说,哎呀大哥,我也是啊!大哥说,只那么一小会儿。月三儿说,我也是。京二说,你也是你也是,我还也是呢,岂止一会儿,从头到尾我都要飞起来了。大哥不理京二,只看了月三儿问,哪一小会儿?月三儿便拨动琴弦,弹出了一小段来。大哥听着,摇了摇头,用自个儿的京胡也拉了一段,仍摇头道,可惜,回不来了。京二说,那就再来一遍,看它敢不回来!月三儿说,以为是你老婆啊,说往东不敢往西?京二说,唉,我老婆如今也不行了,说往东偏往西不成,个头儿往小里抽抽儿,脾气倒见长了。
正在这时,就听得门口忽然有人应道,说谁呢?跑这儿嚼舌头来了,怪不得见天不肯在家呆呢!
三人望去,应声的竞正是京二的老婆,个子不高,小头小脸儿的,声音却高得特别,尾音如同刀尖划过玻璃一样,尖细得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要看她一眼。她身后跟着的,也是两个女人,一个粗壮,一个瘦弱,一个昂首挺胸,一个则含胸低眉。她们呀,三人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望一眼便不再望,继续拉他们的《夜深沉》了。
那粗壮的一个嗓音也是粗的,脚下迈得咚咚咚响,她说,好大的架子,看我们来,也不言语一声!
京胡的声音响的,几乎要冲破车间的房顶,再加上月琴、二胡,轻而易举地就将粗嗓门淹没了。
那瘦弱的一个似自知声儿也弱,索性闭了嘴一言不发,只将一只工具箱推到三个男人的对面,自个儿先坐了一角,又将另一角指给两个女伴儿。
这一来,三个女人当了观众似的,挤坐在工具箱上,瞪大了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的。
女人们的目光像是有毒的,忽然,大哥的京胡就停了下来,他看看月三儿,说,不行,这样不行。月三儿也停下来,有同感似的望着大哥。大哥又转向女人们说,不行,这样不行!
大家就看大哥的脸都红了,眉心的几道皱纹深不见底。
粗壮的一个说,哪样不行?
瘦弱的一个说,瞧这点出息,仨人看看就怕了?
嗓门尖细的一个说,不是怕,是嫌俺们吧?
大哥避开她们的目光,一言不发。
京二说,大哥,甭理她们,咱拉咱的。
月三儿说,对,甭理她们。
两人摆好了姿式,等待着大哥。
大哥将腿上的胡琴正一正,像是要听从两人的,重新开始了。可是,胡琴还没出声,又忽然站了起来,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这么怔了一会儿,然后将胡琴放在工具箱上,拿起身边的一个茶杯,疾步往挨近门口的一只电热壶去了。
电热壶是京二拿来的,三个人都喜欢喝茶水,烧水的事京二就管了。这种地方,水、电还都通着,门口处有个电插座,离插座不远有个水龙头。
京二说,大哥,水还没开呢!大哥却像没听见,依然走啊走。这车间太大了,灯光也太暗了,待大哥走到门口,已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影子了。
月三儿叹口气说,我知道,不是理不理的事。
京二说,那是什么事?
月三儿说,你不懂。
那三个女人,像是被大哥的举动吓了一下,一时间谁也不再说什么。
京二偏又是个不饶人的,指了女人们说,你们啊,不给点颜色看看,就不知自个儿姓什么了。
粗壮的一个说,咋不知姓什么,俺姓王。
瘦弱的一个说,俺姓米。
嗓门尖细的一个说,俺姓汤。
说完三个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你推我我搡你的。
好容易止住了,瘦弱的一个说,俺们今儿来也没旁的意思,就是吃完饭出来走走,碰巧走到一堆儿,说来就来了。也不知犯了哪条戒律了,这么嫌俺们。既是嫌,就该吃饭的时候也嫌,睡觉的时候也嫌,咋那时候没见哪个抬屁股就走呢?
那两个女人齐声附和,是啊是啊,既是嫌俺们就甭再回家,不吃饭不睡觉才叫本事!
瘦弱的一个又说,一家一户的多少烦心事,你们哪个操过心?不操心也罢了,俺们跟前凑凑都不行了?俺们不行,莫非有比俺们行的?
粗壮的一个说,自然是有,唱青衣的,唱老旦的,唱老生、花脸的,哪一个不比咱们行?
京二说,打住打住,小心人家听见!
京二的老婆说,哟,还怕人听见啊,你嚼人舌头的时候咋不怕人听见呢?
正说着,就见大哥一手拿了水杯,一手提了电热壶,重又走回来了。
粗壮的一个上前看看水杯,嘟哝道,又忘带茶叶了吧?随即从衣兜里掏出个小巧玲珑的茶叶盒来,打开捏出一撮儿,放进茶杯里,又回转头,去寻另两个水杯。早有两个女人一人一只地递到跟前,且嘻嘻直笑。粗壮的一个说,笑什么,沾了便宜还不怀好意,你们大哥老实,大嫂也老实,生来就是叫人沾光的。瘦弱的一个说,一点茶叶就叫沾光啊,俺们那个,上千块都花出去了呢。这时,月三儿瞪她一眼,手指猛地拨响了月琴,就如同一串冷脆的冰凌柱子,劈哩啪啦就将那弱声儿盖过去了。弱声儿却仍不服地嚷,看啊,就是这么霸道,话都不让说呢!
大哥重又坐回了位子,脸上的表情已松驰了许多,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仿佛真的就为了一杯水离开的。那两个,也分别接过老婆递过来的杯子喝着,一个说,好茶,一个一只手翻动着谱子,说,大哥,咱来《沉醉东风》吧?
大哥没吱声,只将谱子一页页地翻到《沉醉东
风》,算是同意了。京二说,这才叫无奈之举,你们在,也只好来这不必用心的了。
京二老婆说,你什么意思?
月三儿老婆说,这还听不出来,咱不是知音呗。
大哥老婆说,俺们不是知音,说说,哪个是知音呢?
那两个便也嚷,对,说说说说,哪个是你们的知音?
京二说,好好好,你们是知音你们是知音,你们是知音还不行吗?
大哥老婆说,不行,一定要说出一个来!
那两个也说,对对,一定要说出一个来!
这时,京胡和月琴忽然响了起来,京二不由地有些发怔,好家伙,一个声若金石,一个音若泉水,就算不是《夜深沉》,哪个又敢来比?京二拉动琴弦,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却还不能挡住自个儿的嘴,朝了女人们说,看见没有,知音在这儿呢,知音会听得直发怔,你们怔一个我瞧瞧?
《沉醉东风》比《夜深沉》显得轻快了许多,这是他们曾经喜欢过的曲子,有了《夜深沉》之后,《沉醉东风》便被他们冷落了。
这三个男人,此刻像真是不大用心的,脸上的表情平和甚至有些呆板,在家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平和,呆板,半天不说一句话。这让女人们倒不由地吁了口气,身心竟是有些松懈下来。
听了一会儿,女人们便有些走思,家里那些烦心事,一件一件地涌上来,那轻快的曲子,仿佛是被风吹动着,渐渐地,愈来愈远去了。
女人们先是相互咬耳朵,看男人们没反应,声儿便放肆地大起来。即便大,也大不过男人们的声儿,好在除了嘴巴还有眼睛,眼睛盯了那说话人的嘴巴,连听带猜的,一件一件的烦心事便都听明白了。比如京二的老婆,一直在为没孙子堵心,不是不能生,是儿子儿媳不肯生,说周围几家村办工厂抽地下水抽得太狠,到孙子那辈儿水都没得喝了,他们不忍心让孩子遭那份儿罪。京二老婆说,你们听听,因为孙子就不要儿子了,俺一家绝根断代事小,天下人要都绝根断代,世界不就完了么?而月三儿老婆的烦心事,是自个儿的男人癞狗扶不上墙,村民投票选了他当村主任,他却死活不肯当,说都没跟家里人说一声就让给了别人。如今的村主任,哪个上去不得花个几十万,听说,邻村那个一家一户地送钱拉选票,花了足足一百万呢!大哥的老婆呢,烦心事就不止一件了,自个儿承包的菜地,有人通过关系就悄悄地更了名,一级一级地上告,人家都以更过的名字为准,没一个为她说句公道话,连自个儿的丈夫都说,不就一亩八分地啊,谁种不是种?还有房子,村里说是拆平房换楼房,平房是拆了,楼房也盖起来了,可到自个儿头上,房子没了,让先在小学校找间房将就将就,等下批吧。大哥倒是小学校的老师,校长也答应了他将就,可答应了又不甘心,见面就拿话噎人,说学校是学习知识的场所,不是解决吃喝拉撒睡的地方,要是让学生刚听你讲完x+y,就看见你老婆、孩子的过日子,学生会怎么想?说得他呀,屁都放不出一个来。他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抱个胡琴,打跟上他就抱着,到今儿老了还抱着,他真正的老婆,其实是那把胡琴呢!更叫人糟心的还有呢,儿子,那个一直人见人夸奖的儿子,大学毕业了,女朋友也谈上了,可忽然有一天跑到寺庙里不肯出来了,过年过节面都不着一个,说是今生今世与佛有缘,要在寺庙里度过下半生了……
大哥的老婆一边说,一边不由地抹起眼泪来。那两个,在这样的事面前似甘拜了下风,放下自个儿的事,一心地安慰起大嫂。京二老婆说,大哥也真是,搁我早没心出来玩儿了。月三儿老婆就说,他们这路人都这德性,天塌下来也不会管的。好歹多少都有个进项,要是没个进项,咱何苦跟他们呢?大哥的老婆像是把要说的话都说尽了,只是不住地点头,不住地抹眼泪。三个女人,平时都说过另两个的不是,可这会儿的心,却前所未有地靠近着。或许也由于那边《沉醉东风》的缘故,仿佛不如此靠近,她们就没办法再呆下去一样。
男人们那边,自是不肯听这些的,但偶而传进耳朵里只言片语,便能明白话的全部,那些事都是他们的亲历,她们烦,他们也烦呢!只是他们不想跟她们一块儿烦,她们的烦是世俗的烦,是要拿出解决的办法的,而他们是,什么都可以拿得出,就是拿不出解决的办法!这辈子,他们明白自个儿是永远不会跟老婆心往一块儿想劲儿往一块儿使了,有时想想,真是十分地同情老婆,又十分地可怜自个儿,就仿佛一对孤儿,被分别抛弃在两个世界里,是谁也不可能帮谁了。幸运的,是他们三个的相遇,就如同绝处逢生一般,是意外而又惊喜。三个人,都是那么平和,又都是那么无奈,都是那么着迷京戏,又都是那么形单影只!还有这个大车间,就仿佛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安身之地,他们真是欢喜得很,知足得很!现在,他们简直不敢想像,若是没另外两个人,若是没这个大车间,他们的生活会怎样进行下去?京二是个话篓子,他说十句通常有八句会被另两个放过去的,但京二有一句话,却让另两个永世不忘,京二说,夜再深沉,也赶不上生活深沉,生活不必说一句话,就够咱们扑腾一辈子的。另两个想,是啊,够人扑腾一辈子的深沉,是多么可怕,幸亏我们走到了一起,三个总比一个要有些依仗了。
女人们热闹了一阵,渐渐地风平浪静下来;《沉醉东风》也已结束,男人们在刷刷地翻动着谱子。女人们的目光盯在男人们的手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手,是她们再熟悉不过的,它们细长柔软,有点像女人的,她们从不让它们洗衣、做饭,也不让它们握锨扛锄,仿佛一使用就要受伤似的。但愈是这样,它们就愈易受伤,偶尔握一回扫把儿,手掌都会硌出个血泡来,偶尔洗一回衣服,手指肚都会磨出血丝来。说也怪了,手指肚一天天被他们磨在琴弦上,也不见哪个有过血丝,就像是天生和琴弦有缘的,他们自个儿都说,今生今世,唯爱这一样。可既是有缘,就该被哪个剧团召了去,一心一意地结缘,却偏偏坐机关的坐机关,当老师的当老师,不坐机关不当老师的,也有份村里的事项拴着。让女人们跟了吃苦不说,他们自个儿还振振有词:喜欢它,就不能拿它挣饭吃。女人们就是不明白,挣不来饭吃的喜欢,要它何用呢?
女人们不明白的,还有戏段子问的区别,在她们听来,段段都是同一个调调儿,比如这《沉醉东风》和《夜深沉》,实在听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还有梅派的《女起解》和张派的《女起解》,就更听不出了,可它们的谱子分明不在一页纸上,这从男人们不停翻动的手就可以看出。让她们不舒服的,是她们听都听不明白,却有女人可以把两个《女起解》唱出来,那个在村办工厂打工的外地女人陈花,每回唱《女起解》,都要先唱一遍张派,再唱一遍梅派,显摆她的能耐似的。好在男人们对她并不欣赏,说,唱张派就唱张派,什么都唱,什么都不会唱好的。可那女人不听,再唱,还是要左一遍张右一遍梅的。相比之下,唱老旦的虎子媳妇要谦虚得多,她从不自告奋勇地唱,待有人点到她时,她才羞答答地站起来。可男人们对她也不欣赏,说她唱得太面了,没劲儿;而对那外地女人的评价是太白,没味儿。女人们不懂劲儿不劲儿味儿不味儿的,只为不欣赏她们而高兴。可要说他们欣赏哪个,掰指头数数,却
也数不上来一个。唱花脸的隆爷,他们说人家太闹得慌,唱老生的老笨,他们说人家不在板眼上,唱小生的二林,他们说人家太女人气。人家也都看出了他们的不欣赏,却不生气,还是回回来。他们对京戏都显得有一搭无一搭的,一星期才来唱一回,即便是生气,一星期过去气也早没了。只有他们三个,是天天地来,就仿佛忠于课堂的小学生,风雨无阻,虔诚之至。
她们还注意到男人们的脸,平和、呆板里面,似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孩子气,它们奇妙地组合在一起,使得这脸忽然有了些儿陌生感。这让她们多少有些不安,却同时,又会有几丝虔敬莫名地生出来。她们对这虔敬倒不气恼,他们做的事,她们到底是望尘莫及的,不止她们望尘莫及,全村的人也都没一个能比,就算是没用,也是别人弄不来的没用吧!
这时,车间门外忽然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女人们望向门口,很快地,见有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原来是那个外地女人陈花和唱老生的老笨。女人们交换着眼神,不明白他们今儿怎么来了,离每星期约定的日子还差几天呢。
走近了,陈花和老笨巴结似的朝女人们笑笑,然后看了男人们说,他们是想趁旁人没来多唱几段,一个要找找梅派和张派的味道,一个则要对对板眼。
大哥说,找味道对板眼这种事,全靠自个儿,别人帮不了的。
大哥就是这样,话不多,一开口就是直来直去的。陈花和老笨便有些尴尬,转脸儿跟女人们搭讪道,这天儿不冷不热的,又是这么安静的地界儿,你们这三对,多么浪漫啊。京二老婆张口答道,是啊,再加上你们这对儿,就更浪漫了。大家便哈哈地笑起来。陈花和老笨,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一个精明,一个木讷,一个外地人,一个本地人,哪哪都不挨边的,大家没一个拿这话当真。可是,女人们却注意到,这两个意外地红了脸,陈花还连连摆了手说,我们算什么一对儿,小汤你可不能乱说啊!女人们奇怪着,不是一对儿,还用她自个儿出来分辨么?
男人们到底是平和的,意识到两人的尴尬,《女起解》的开场儿便忽然奏响了。老笨欣喜地示意陈花,你的段子。陈花却说,我不想唱《女起解》了,学了新段子了。
胡琴、月琴立刻停了,大哥问,哪个新段子?
陈花说,《太真外传》里的,听宫娥在殿上一声启请。
大哥说,这段可没有张派。
陈花说,我知道。
大哥便低下目光,一页一页地翻着谱子。月三儿和京二,也开始一页一页地翻。
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大哥说道,唱不了,没这谱子。
陈花有些失望地看看月三儿和京二,说,怎么会没有呢?
京二刚想说什么,月三儿抢了说道,是没有,谱子是我抄的,当时没找着这段。
大哥说,还唱《女起解》吧,张派的。
说着京胡响起来,月琴和二胡也跟了上去。这段开头是个很高的拖腔,不一心一意攒足了气力是唱不下来的,陈花只好调整自个儿进入状态……
陈花唱,女人们便听,就觉得她那样的声音,她们一辈子都不会发出来的,什么有味儿没味儿的,唱成这样也算不易了。由于男人们的态度,她们反有些同情陈花了,细心的月三儿老婆甚至说,他们是故意的,一定有那谱子。大哥老婆说,别瞎说,你们大哥可是老实人,不会说谎的。京二老婆说,我看也是故意的,没见我们京二直想说话吗,他才是个不会说谎的老实人呢。月三儿老婆说,那也不能叫说谎,月三儿说过,大哥最喜欢梅派了,谁唱得不好,他一晚上都会堵心。京二老婆说,真没看出来,大哥这样的人,还会耍一点花活呢。大哥老婆说,是不是花活还不一定呢,你们识文断字的,一会儿看看那谱子里是有是没有不结了?那两个听出大嫂话里的一点酸意,便不再吱声。她们知道,大嫂是个要强的人,一字不识,更不懂京戏,堵心不堵心的话,大哥自是不会跟她去说,能跟大哥走过来这些年,已是相当地不易了。
陈花唱完张派的《女起解》,没再要求唱梅派的,只一指老笨,你来吧。显然,陈花也感觉出了什么,却不露声色,脸上还挂了几丝谦和的笑意。
老笨唱的是《三家店》。老笨只要唱,就是铁定的《三家店》,从头一天就没换过段子。只这段,板眼还总纠缠不清。
这一回,京二替他想出个主意,要他一边唱一边拍巴掌,随了巴掌张嘴就行了。大家都说好,老笨也同意,可真唱起来,顾了巴掌顾不上嘴,顾了嘴又忘了巴掌,有时巴掌、嘴是一齐上了,可死活跟板眼对不上,反更显得乱套了。
三个女人看在眼里,想笑又不敢出声儿,身子不由抖作了一团,她们想,这个老笨啊,可真是笨得可以!她们就听京二说,好家伙,我都急出汗来了。月三儿说,你呀,出一百个主意也没用。大哥这时弯下腰去,手上换了把京胡,嘴里说,回家练去吧,练对了再来!
一时间,气氛就有些紧张,这样的话在大哥还是头一回,且大家注意到,大哥一反平和的表情,脸上竟有些气冲冲的。
老笨自是没料到大哥的气冲冲,难为情地笑着,两只手握在一起搓了又搓,怕冷似的。
陈花看了大哥手上的京胡,问,我的吗?
大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头一低,琴弦上便淌出了金亮亮的声儿来。
京二和月三儿正想跟上去,却又觉不对,这不是梅派的《别姬》么,陈花哪唱得了?
陈花似也听出来了,说,要我唱梅派吗?
京二说,唱得了你就跟了唱。
陈花倒也不客气,张口便唱,劝君王……
一句没唱下来,陈花摆摆手道,不行不行,太高了太高了!
以往这样的情况,胡琴是要停下来把音往低里调一调的,可现在,三个人却不理她,依然按原来的音高继续了下去。
车间里只剩了胡琴和月琴的声音,持胡琴、月琴的人,手指一样地颤动,身体一样地起伏,琴声也一样地和谐、美妙……
不知什么时候,《别姬》已变成了《夜深沉》了,三个人,谱子也不再看,目光朝了前面的一个窗口。窗口外面黑洞洞的,偶尔可见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
女人们发现,陈花和老笨已不在车间里了。她们不由地有些犯困,打了哈欠站起身来。她们发现,那边的男人们,却是眼睛发亮,脸上闪了光泽,身体随了节奏起伏自如,愈发地像个孩子了。她们中的一个忽然问,陈花和老笨赶明儿还会来吗?一个就说,没想到会这样。另一个则说,不就一起拉拉唱唱嘛,男人们过分了。
三个男人,仿佛一点没发现她们的离去,在车间的一角,依旧沉醉在他们的世界里。
那天以后,三个女人吃完晚饭出来走走的时候,再没碰到一起过,也就再没去过那个大车间。但她们知道,男人们还是每天每天地去,一天都没间断过。她们还知道,那些唱戏的人也还是到了约定的日子就去了,包括陈花和老笨,只是陈花和老笨再没单独去过。
有一天晚上,她们坐在各自的家里看电视,忽然看到一条新闻说,从哪里到哪里要开通一条新的公交线。她们高兴地注意到,这公交线的终点站,离她们的村子只有一公里呢!村子离城市本就不远,这样,来来去去地进城就更方便了。可同时她们又发现,终点站所占的地方,恰好就是那个废弃的工厂,电视里说,这些破旧的厂房,很快会被拆除,变成公交车歇脚停靠的场地。她们怔了一会儿,随即拿起电话,相互通报了这个消息。
这时候,三个男人还正在车间里,他们如痴如醉地将那《夜深沉》拉了一遍又一遍,拉一遍,京二就说,我也飞起来了,这回是真的飞起来了!那两个便笑,开心得什么似的。月三儿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胡琴、月琴是咱自个儿做的!这一天,月三儿将自个儿制作的一把京胡一把月琴一把京二胡全拿来了,大家用它们拉了一遍,大哥颤了声儿说,好,这一回,我从头到尾都飞起来了!月三儿说,我也是!京二说,我也是,这回是真的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