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

2009-09-30 06:18
山花 2009年13期
关键词:阿龙

弋 舟

在这个短篇开始的时候,首先让我们重温这首伟大的《死亡赋格》,尽管它和这个短篇风马牛不相及,但你要知道,我是通过抓阄的方式,才最终放弃了以这首诗的名字来命名这个短篇——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呀喝

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写信走出屋星光闪烁他吹口哨召回猎犬

他吹口哨召来他的犹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们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早上中午喝我们傍晚喝

我们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们这伙你们那帮演唱

他抓住腰中手枪他挥舞他眼睛是蓝的

挖得深些你们这伙你们那帮继续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中午早上喝我们傍晚喝

我们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他玩蛇

他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高叫你们把琴拉得更暗些你们就像烟升向天空

你们就在云中有个坟墓躺着挺宽敞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中午喝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傍晚早上喝我们喝呀喝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眼睛是蓝的

他用铅弹射你他瞄得很准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放出猎犬扑向我们许给我们空中的坟墓

他玩蛇做梦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

——策兰·《死亡赋格》

死亡

夏天里我从监狱中出来,回到自己并不比坐牢愉快多少的生活。康颐趿着双蓝颜色的拖鞋,站在监狱门口的大树下等我。他向我走过来,眼睛极不耐烦地眯着,看天上炽热的太阳,手腕上扎着条已经晒干了的毛巾。他递给我一支烟,替我点上火,脸上流露着一些歉疚之类的表情。我认为,这类表情是康颐应该镌刻在脸上的。但很短暂,康颐为自己点着烟再仰起脸来时,表情已经恢复了对于夏天的愤懑。他不自量力地瞪了眼天。太阳刺眼,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两年前,作为一起贩毒案的元凶,康颐逃之夭夭,这件事情,他曾以朋友的名义,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过万无一失。这个朋友的罪行不止于此,我就掌握很多。在看守所里我守口如瓶,以朋友的名义包庇了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加之于己的冤狱。夏天里康颐在监狱门口接我时,脸上流露过一些歉疚之类的表情。康颐打开出租车的门,让我上去。一路上我们没说什么话。夏天让我们都有些昏昏欲睡。红灯停车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车外的世界。烈日炎炎下的街景,没有多少改变,至少没有让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惊讶。华侨商店顶层的巨型广告换了,红牛饮料,两年前好像是神州热水器。康颐没有征得同意,拿过司机身边的一瓶矿泉水,两只胳膊一同伸出车窗,把矿泉水统统淋在他扎在手腕上的毛巾上面。空瓶子很不讲理地甩出去,击在一辆自行车的前轮上。司机无动于衷。自行车的主人,一个韶华已逝的女人,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安静地等待红灯过去,无动于衷。康颐叫了辆出租车接我出狱,在车上他的脚一直蹬在司机的椅背上。一双蓝颜色的拖鞋。

某种利器飞割而来,譬如剃须刀片,譬如碎玻璃,尖锐地划破了面部,在眼角,在眉梢,在眉眼的角梢,造成皮开肉绽的后果。想象中的损伤总是集中在脸部这个范围,因为脸何其脆弱,容易被打击,被毁坏。脸,我们的脸。身体中暴露面积最多的一块地方。赤身裸体丢人,赤脸裸面呢?当我们的祖先在伊甸园里用一片叶子遮住胯下的时候,却不知道是上帝安排了他们在张冠李戴。招摇,危险。又是这样的突出——脸的差别绝对大于生殖器的差别。这会有疑问吗?对人进行辨认,构成你之为你的,是脸。对于脸部的担忧常常发生于阅读的时刻,往往是毫无理由地突然闪现。我习惯于大量地阅读,于是血淋淋的幻象也随之大量地涌现。这个时候我一目十行地读着文字。同时阅读与自我惊吓两不耽误。这与文字的内容毫无关系,也不能归咎于阅读这个行为。我因此无端地具备了一种忧悒的气质。服刑的日子里,当我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想入非非时,我想入非非地想——也许是我太在乎自己的脸了?每当这个时刻,总有一个疲惫的声音在我心里叹息:唉,我的天,唉,我的天。

夏天里我从监狱中出来。既然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天翻地覆,那么我就不应该为了两年的牢狱生活而沮丧。泡在澡堂里的大池中,我跟康颐随便开了几个玩笑。其实我并不肮脏,洗澡只是作为一种回归的仪式。我泡在水里了,说明我自由了。喝了一杯茶后,我换上了康颐替我买的新衣服:一条有好几种颜色的沙滩短裤,一件进口的白色T恤,外加一双蓝颜色的拖鞋。这样,我就只比康颐少了一条扎在手腕上的毛巾了。这个缺少是必要的,否则你们难免将会把我们混同一人。康颐让服务生把他的毛巾拿去消毒,依旧扎回到手腕上。走在街上,我发现我和康颐的拖鞋穿混了。我们都是一只脚旧一只脚新。我对他指了出来。这时康颐在一天内,第二次流露出了一些歉疚之色。同样很短暂,在低头和我换鞋之后,康颐又恢复了夏天里的愤懑。在一家餐厅里,我和康颐喝了很多啤酒。他要了一桌比较丰盛的菜肴来款待我。但我缺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客观心态,于是不能配合地给康颐表演一番戏剧性的吞咽。我们喝酒,抽烟,如果允许,我们还愿意玩蛇、写信、吹口哨召回猎犬、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中间康颐接了一个电话。从餐厅出来,康颐很有目的性地朝南面走。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等一个人。我和康颐一人拿着一瓶矿泉水,蹲在省博物馆前的广场上等一个人。博物馆白墙黑瓦的仿唐建筑,是我的注视方向。康颐目光游离,四处张望。缺少方向。十几分钟后,康颐放弃了蹲姿,脱下一只蓝色的拖鞋,垫在屁股下面坐下。又一个十几分钟后,康颐站起来,解下手腕上的毛巾胡乱抽击,有几下分明是朝向身边的过路人。受到挑衅的人绕道行走,致使康颐无事生非的目的落空。康颐说了句不等了。为了加强这句话的语气,他想疾走两步。结果是,一只蓝色的拖鞋甩了出去。康颐一条腿蹦到蓝色拖鞋的面前。婊子,他骂了一句。我想康颐不会是在骂一只拖鞋,他要等的人恐怕是一个女人。

我和赵玫的恋情碰到过很多难以克服的障碍。作为两个成年人,我们都没有自食其力。但我们又都有着朝夕不离的愿望。这不表示我们如何的情意缱绻,按照赵玫的话说:只是希望可以搂着一样东西入睡。在设法满足这个愿望的过程中,我表现出了自私的一面。我不愿意将一个无业女青年领回家中,给我年迈多病的母亲以刺激。赵玫的行动令我刮目相看,她勇敢地将同是无业游民的我带到了她的家里。我和赵玫挤在她们家自己搭建的小厨房里,忍受着那个大杂院里经常性的窥视。赵玫的妈妈因为我的到来,一度拒绝进入厨房行使主妇的职责。我和她的女儿习惯于昼夜不分,有几次

赵玫妈妈进到厨房内,目睹了我们在日上三竿的时候,依然交颈而眠。我们的睡姿令更年期的妇女怒不可遏,看到我们的裸露,她像上帝看到始祖的遮蔽一样震惊,她用十分恶劣的语言辱骂自己的女儿。我们实现了“搂着一样东西入睡”的愿望。我们成为了彼此的安慰。赵玫付出的努力感动了我,作为回报,我对她坦白了自己总是忧心忡忡的原因,向她倾诉了一张脸囊括的那份危机感。我从未向赵玫坦露过心迹。我基本上是属于冷暖自知的一个人。我们之间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小康——不是一种生活状况,是赵玫对我的爱称——你这种幻觉是经常性的?

是的是的,经常性的,很频繁。

甚至多于对我的爱?

我怀疑自己的叙述是否有夸大其词之嫌,将一种幻觉描述得和自己亲密无间,从而引起了赵玫的妒忌。我们之间的感情丧失了一次飞跃的机会,最终仍是滞留在“只是希望可以搂着一样东西入睡”这样的层次上,随时可以无疾而终,自然解除。

夏天里我从监狱中出来。我不能够重新去赵玫家的小厨房落脚,我也不愿意回自己的家。我的怙恶不悛,使自己在亲人面前已经成为了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他们对我忍无可忍。我跟着康颐从省博物馆前的广场离开。由于没有等到那个人,走在烈日下的康颐成了一只螃蟹。他横着走。我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白色T恤、彩色短裤的背影,仿佛面对一面镜子时,看到的却是自己的背影。我希望他撞上一个同样横着走路的人,让两个怒气冲天、极端烦躁的家伙打一架。对于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人们只注意到不可一世的他,对于我,则视而不见。我就是一个影子,形同虚设。康颐住一套单居室的房子,在一栋12层居民楼的7层。电梯坏了,上楼时我数了一下楼梯,每层楼面20阶,分成两段。我的目光集中在楼梯上。前面康颐趿一双蓝颜色拖鞋的脚拾级而上,鞋面与脚跟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叭嗒叭嗒,谁能看到自己行走的背影。

康颐关掉正在运转的吊扇。吊扇的风叶是绿色的,钻石牌。他靠墙蹲下,掀开白色方格的地板革,从下面摸出一包东西。塑料纸包裹着的是一团白色的固体物。康颐在上面敲下一块,用纸包住,用一只瓷杯子在上面擀,再打开,里面的固体已经成为了粉末状。他从一本杂志里取出一张锡箔和一根类似电视天线的铁管。我拿过杂志,是当月的《女友》。白色粉末在锡泊上抹出一条白色的痕迹。一只打火机在锡箔的背面烘烤。淡青色的烟飘起来,被铁管捕捉住。清晨的白尘埃我们傍晚吸俄们早上吸我们夜里吸/我们吸呀吸/他把锡箔向我递过来。我通过墙壁上一面巨大的镜子不时观察一下他就好像是顾镜自怜。有人敲门,康颐没有好气地喝问是谁。罗小佩,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开门后,一个面目姣好的姑娘走进来。白上衣,白裙裤,一双粉红色的夹脚拖鞋。傻逼。康颐披头盖脸地发起火来,吓了我一跳。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他造谣道,老子在博物馆前等了你两个小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实际上我们在博物馆前最多等了半个小时。这多出的一个半是为哪般?罗小佩哑口无言,用手抿了抿头发。她留着很短的发型,很俏皮。我想如果真是等了两个小时的话,康颐现在会丧心病狂地动手殴打这个俏皮女人。她凑过来。一边很自然地脱去了外衣裤,只穿着胸罩和底裤蹲在康颐的旁边。她一下一下地吸着鼻子。她对我视若无睹。我从镜子里观察着他们。男人的体形只能够用“骨瘦如柴”来形容;女人却由于蹲姿凭添了几分女性的妩媚,腰臀间的曲线被加强,背部肌肤也显得紧凑。我从镜子里看不到自己。她对他说,先让我吸一口啰。他不搭理她。她进一步低声下气地央求道,我求求你啰。滚走。他毫不通融。我像是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剧院里观看着一幕话剧。周围很黑。我很孤独。康颐穿上白T恤,他又穿混了,我没有指出来。他交给我一团包好的固体物,暗示我今晚他不回来了。罗小佩仍然蹲在墙边,两只手夹在两个腿弯处。她转过头,目光一直追随着康颐。康颐一边往手腕上扎毛巾,一边对她说,你向我哥们儿要吧。他出门前打开了吊扇的开关。绿颜色的风叶旋转起来,很快变成一团颜色难辨的漩涡。罗小佩仍然蹲在墙边,看着我,面无表情。这是康颐今天第三次向我表示出歉疚。不同的是,前两次他用的是短暂的面部表情,而这一次,他很实惠地给我提供了一个女人。她就是他给予我的一个补偿。她与那两个短暂的面部表情本质相同。她耻骨下柔软的阴毛和胸前褐色的乳房对于任何被禁锢了七百多个日夜的男人无疑都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陷阱。但我有障碍。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如此直接地进入实质。那只出现于我的臆造之中。我的欲望葳蕤,但一把与生俱来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裁着它们。她躺在我的身边。她说,快一些,还等什么呢?两年了,我是那么想你。她的话令我迷惘,同时她的催促令我陡然愤怒。我说,滚走!她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她坐起来看我,同时伸手来抚摸我。抚摸我的脸。我当然被恐惧攫住。我害怕自己被人摸在脸上。那样我就没有办法再这样煞有介事地讲下去了。你走吧,我跳到床下,把那团宝贝扔给她。她背对着我穿衣服。她的背影令我刚刚折断的欲望再次疯长。几乎要为之放弃这番语言的冒险。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沙滩短裤无法遮挡我的冲动,这点你们也许都看出来了。你们犀利的目光完全和她的一样,毫不避讳地盯在那里。我有些无地自容,于是有些气急败坏。她吮了吮嘴唇,从我身边经过时在我脸上轻轻吻一下。我觉得她吻得颇为温柔,也许这只是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主观感受。她出门时说,他走后,你就可以回来了。我看着自己的脚,是一双粉红色的夹脚拖鞋。我的蓝颜色的拖鞋不见了。罗小佩和我穿混了鞋。

这段文字动用了一个不加思考的意象。不加思考是因为它不是叙述的目的。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旅行过。这不是说我没有出过远门。我难以对自己认为的“旅行”定义。我没有这个能力。同时我也知道周密的定义只能制造出更多的歧义——一个简单的故事往往都难以不陷入混乱。旅行时,脸混入更多陌生的脸中,于是,就只是脸,仿佛浴室里诸多的生殖器混在一起。旅行对于现实的脸有着无法估量的颠覆性,好比一次整容。许多经验以外的可能随之涌现,犹如一次完全由自己操纵的叙述。旅行!旅行!旅行!对于“旅行”的渴望,致使有人向我发出旅行的邀请时,我几乎没有别的选择。罗小佩邀请我陪她同去广州一趟,我没有考虑这个邀请是否合乎情理。我首先考虑的是:这是否能够导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罗小佩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基本上已经忘记了她。当她在门外自我介绍道“是我”时。我问她,你是谁?她说,喊。她挤进来,手中捏着两张火车票。她向我邀请道,陪我去趟广州吧。我问她,为什么让我陪你呢?她说,我在火车站买票时下起了雨,就突然想到了你。我说,你去广州干吗?是一次旅行吗?罗小佩想一下说,是的,是一次旅行。来一次旅行的念头鼓舞了我。我惟一的疑虑是,我想人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远行是否理智。罗小佩打消了我的疑虑。她似乎能够看到我在为什么优柔寡断。她亮出厚厚的一叠百元钞

票。这些钱使我充实,这些钱使我警惕。我问她,你到底要干吗?我要去旅行!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带上你的身份证,她提醒我。然而我的身份证早丢了。她从包里拿出了三四张身份证来,从中挑了张递给我:苏领男1970年4月23日……火车启动的时候,罗小佩交代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她说,我出门是为了戒毒。我更正道,你旅行是为了戒毒。她心不在焉地问我,你怎么样,还常常幻想有刀片在割你的脸么?我吃了一惊,感觉到一种线索出现后带给人的震动与紧张。我试探着问她,你们家的小厨房拆了吗?她正在向硬卧的上铺爬去,所以给我的感觉是,她是用自己的屁股模棱两可地回答我:许多人家都有小厨房。我感觉她的屁股回答得很好,就像戒毒和贩毒虽然是两个概念,但是都很非常。她蜷在列车的上铺吸毒,一会儿让给她递饮料,一会儿又要吃水果。上车前她买了很多小食品。清晨的白尘埃我们夜里吸/我们早上中午吸我们傍晚吸成们吸呀吸,她在上面干违法的勾当,坐在下面的我为她提心吊胆。乘警和列车员过来过去,令我心惊胆战。我指责她说,你不是要戒毒吗,怎么还在吸?她的解释是,起码在路上不要犯瘾吧?她一路上都在吸毒,因此我这一路上始终神经紧张。到达广州的当天,她所带的毒品正好告罄。找宾馆住下后她拉我上街,从街上回来时她买了两瓶叫“三唑仑”的镇静药。还有几盒“安定”针剂以及十几支一次性注射器。她对这家宾馆似乎很熟,在餐厅吃晚饭时,一名男领班微笑着对她说,娜娜小姐,您好。她对这里的熟稔程度以及“娜娜小姐”这个称呼,都使我对她从前的某些经历做了一番猜测。在餐桌上我了解到,她是一个一点肉都不吃的人,惟一的一份荤菜是叫给我的。回到房间,她渐渐烦躁不安。她冲了一大杯黑色的药汁喝下去。这种黑色的中药是兰城声誉很高的一个民间药方,许多戒毒者都曾经服用过,据说对于缓释毒瘾有一定效果。康颐就有不少这种药。康颐既卖毒品也卖戒毒药品。喝下药后,她双手抱膝蹲在床上,头埋在怀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坐在沙发上,偶尔她抬头看我一眼,如果发现我也在看她,她就会笑一下。后来她从床上下来绕到我的背后。她用胳膊从后面环绕住我,双手交叉着伸进我的衬衣里。我觉得自己衣服里像是钻进了一只蚂蚱。这只蚂蚱让我一点点地焦灼,让我的身体渐渐地绷紧。她吻着我的脖梗,吻向我的耳朵,最后含住了我的耳垂,用牙齿极其克制地磨擦。一下,一下。这种方式令我霎时充满了被啃啮的恐惧。我听到她极其压抑的一声呻吟近在耳畔,带着痉挛的颤音直抵我的心脏,使我在感到诱惑之前最先被一种本能的逃遁欲望所占领。唉,我的天,唉,我的天。我像一只蚂蚱跳开,回身看到的是一张极端痛苦的脸。我再一次熄灭了对于这个女人的欲望。我不愿意成为和那种黑色民间中药一样的东西,不愿意像只鸡般地被人吸去骨髓。

我去看阿龙。阿龙是几年前一起写过诗的老朋友,人很抑郁。阿龙开了几家精品鞋店,见面后他抑郁地对我说,他的鞋店里没有千元以下的鞋。这好像不该抑郁,但不抑郁了,就不是阿龙了。阿龙邀我留在广州和他一起卖鞋。阿龙的妻子附和他说,留在广州吧,我们把阿珠嫁给你。阿珠是阿龙雇的打工妹,几年前就为了阿龙反复堕胎。我拒绝了,不是因为这里面昭然若揭的阴谋。实际上阿龙的建议已经触动了我。我希望过一种新的生活,希望能够有一张新的脸。但我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想即使我留在广州,也总会有一天渴望逃离这里,再一次萌生向别处旅行的愿望。我坚持要回宾馆住,阿龙开车送我。他问我,是和赵玫一起来的吧?我似是而非地点头。阿龙说,反正最后一次,以后别再干啦。我说,什么事呢?阿龙说,贩毒喽,要枪毙的。我说,干那些事的是康颐,不是我。我们谁都不再说话,被一些问题困扰着。

我从她的怀抱中逃开,拒绝成为她的药品。我去看了老朋友阿龙。回到宾馆时她正在唱京剧,从穆桂英唱到苏三。苏三离了洪桐县——她披着一张黄颜色的床罩向我扑过来。我几乎被她撞倒。小康小康我求求你,给我一口吧,给一口……她用京剧的唱腔祈求我,揪着我的衣领左右撕扯。我掰开她手指,我说我不是小康。你是小康,我认识你的衣服。她认定我是小康,苦苦向我哀求、索要。我被她的不可理喻激怒。我想你不应该仅凭我和康颐穿一样的衣服就把我认做是康颐。我用力地摔开她。我没有想到她连站都站不稳。她向外跌出去,额头重重地磕在矮柜的棱角上。她的额头流出许多血。她摔倒在那里,身上披着的黄色床罩敞开,里面一丝不挂。在我的厌倦中,她咿咿呀呀唱起来,唱得有板有眼。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挖得深些你们这伙你们那帮继续奏舞曲/——她搞出这副模样,是由于超剂量服用了“三唑仑”。康颐有次吃过“三唑仑”后,居然跑到大街上去抢夺巡警的警棍,他想圆一个梦: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指挥一下。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被吊在刑警队院子里的单杠上。他们是由于滥用药物而引起了短时间的精神错乱,就是谵妄。我用一件衬衫替她包扎额头。这种医治行为可能使她意识到自己蒙受了伤害。她停止了吟唱,用一只手摸住伤口,抽抽答答地哭了。你给我打一针,她抓住我的手要求道,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那盒“安定”已经少了四支,说明她已经注射过。我不会考虑这样胡乱用药将产生什么后果,我只是觉得兴奋。给人打针是一件有趣的事,譬如角色的自由转换。我用牙刷柄敲开两支针剂,用一次性注射器将药水抽出,然后排光空气,一串细雾般的水珠从针头滋出。整个程序我都是严格模仿医生来操作的。我想我现在,有着一张医生的脸。她把屁股撅向我,头埋在两条胳膊中间依旧呜呜噜噜地哭得很委屈。我用手指选一块比较丰满的部位揉一揉,果断地将针尖扎入,缓慢、稳定地将药水推射到她的肌肉里。针头扎入时她哼了一声。药水完全推人,我快速地将针头拔出。一滴血珠从针孔渗了出来,我用手压了片刻就止住了血。她似乎安静了下来。我看到她在无意识中不断地攥着拳头,表达着她意识以外但真实存在着的生理上的痛苦。我看着她,一个赤身裸体,头上裹着一件衬衫并且不时举起双手在空中呼口号般地攥紧的女人。我害怕起来。我怕她会死掉。我绝非麻木不仁。我做不到不去观察自己的脸。可怕的是,每次审视自己的时候,我都无端地陷入某种恍惚。我需要对付的,是这种恍惚导致的令自己都莫辨真伪的谜局。我被生活永远地防备着,它杜绝着我的进入。这当然也有我自身的责任。我的朋友阿龙曾经劝我留在广州,他能够提供给我一个新生活的开端。我拒绝了,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就是这样的矛盾,—方面渴望世界,一方面又在世界面前用一些不三不四的借口抵抗它。就像所有吸毒者都经历过的那样——面吸,一面戒。矛盾不可调和,于是拆解自己成为我惟一的手段。我的脸将变幻莫测,对世界进行反复地突破,用一种阴谋式的机智来稀释它,克服它。我想,一颗尚能这样努力的心,至少不会是完全颓废的。

夏天里我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我为

自己轻率地跟一个女人出门远行而懊丧。我决定离开她。昨天夜里我对这个女人可能会带给我的麻烦做了充分的估计。我之所以没有当时就逃之大吉,是因为我怕她在意识丧失的情况下把自己干掉。我要等到她清醒时离开,人在清醒时是无论如何也干不掉自己的。她紧紧地裹着一条黄颜色的床罩,头上缠着血污斑斑的白衬衫,很像一个流浪的吉普赛女人,性感,神秘,没有科学的卫生习惯。她无神地注视着天花板,失血的嘴唇大张着,鼻涕吊得很长。她已经痛苦到在脸上找不到痛苦的地步——这就是神秘。我走了。她没有反应,一往情深地只顾着与天花板对视。我在广州火车站向一个票贩子买当天的车票。天上下起了雨,不是很大。但也足以让我突然想起了她。于是我相信了,一场雨真的可以使你突然想起一个人。世界就是这样互不相干地作用着,成为一个逻辑。票贩子卖给我一张卧铺票后低声问我,要人民币吗?——要人民币吗?我怀疑他说错了,他可能是问我要美元或者英镑不要。结果他从兜里摸出一张钞票。的确是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四位老人家满脸忧患,极目远眺。我明白过来,他是在向我兜售假币。我摇了摇头,同时伸出四根指头,鬼鬼祟祟地向他问道,这个有吗?票贩子向我发出一个哀伤的微笑,说,跟我来。我们来到一栋正在施工的大楼内部,在3楼的一间房子里蹲下。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他从一面未完工的墙体上抽下一块砖,手伸进去拿出了一只鞋盒。一瞬间我想跳起来厉声喝道,不许动,我是便衣警察。但我缺少一张警察的脸,就像我缺少道具,一把枪。对方拿出一块口香糖,把糖吃掉,用火烧掉糖纸背面的衬纸,只留下锡箔。他在锡箔上替我抹下一道粉末。清晨的白尘埃我们夜里吸/我们中午吸死亡是来自广州的票贩子,我们傍晚早上吸我们吸呀吸/足足吸进一口,我感觉自己要死掉了。它们被强行吞进肺腑,立刻向头顶冲去,我百结的愁肠涌向咽喉,那股体内作乱的力量让人惊骇。我强作镇静地给他付了款。付款时我想到这些钱是罗小佩给我的。我把那张卧铺票退给了票贩子,好像把接头的暗号还给了他。交易的整个过程我们一言未发。我们看起来实在是默契。回宾馆的路上我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我宁愿我不是我。出租车司机不无关怀地从倒车镜中打量我。我只得捂住自己的脸,并且提醒他集中精力,祝福他,同时也是祝福自己,注意安全,高高兴兴出门来,平平安安回家去。服务生为我开房门时对我说,娜娜小姐在里面发疯啦。我揪住他的领子凶恶地问他,娜娜小姐究竟是谁?他被吓跑。进到房间里,我顾不上里面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在发疯,冲进卫生间呕吐起来。我感到我的肠子已经被自己吐掉了,只留下一小截塞在牙缝里。她蜷缩成一团。我吃惊一个人可以缩小到这种程度。一只台灯的瓷底座打碎在地上,咖啡色的瓷片溅得很远。她不认识一样地看我,突然放声大哭。你回来干吗?你走呀你是谁呀……她用脚把我扔在她面前的鞋盒踢开。我告诉她那是什么,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迅速爬起来,喜气洋洋地说,你去找阿龙了,你终于去找阿龙了。我否认这与阿龙有什么关系。吸足后的她不但安静了下来,而且甚至还美丽了起来。她洗了澡,裹着浴巾坐在镜子前察看额头的伤口。伤口周围乌青,反而将她的脸庞衬托出一种瓷质的光洁。我赢顿地趴在床上,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自言自语道,我九岁进艺校学戏,一直到十九岁,我练了十年的功,唱了十年的戏……叙述的脉络在这里发生了严重的危机,一种新的可能,可能会走进情节。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不会是简单地自我介绍,或者是这个女人在有预谋地制造混乱。后来我们上街去闲逛,她买了上万元的服装,还花五千元买了一对手表,其中一只是送给我的。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你灰发的舒拉密兹他玩蛇/个机会出现了,使我能够将两条叉道重新并轨。我想,她或者不是她,但她们的秉赋是一致的,别的都将不重要,将被刻意地淡化。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她戗直的身体与结实的肌肤充分展示着一个受过多年训练的女人所特有的专业魅力。她能够以专业的技巧毫无困难地与我做到惊人的契合。她以双手双脚紧扣着我,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向我撞击。当我精疲力尽无法再继续下去,她跳到床下,双腿打开,腰胸向后大幅度弯曲直至双手从后面抓住了自己的脚腕。她用这样的高难度体态蛊惑着我,口中向我发出急促的召唤,来呀,快。清晨,我从短暂的睡眠中被她吻醒。灰色的晨曦中她是一个朦胧的影子。她吻我吻得多情而专注,迷乱又凄凉。我,好吗?她在我耳边轻轻地问。这个时候我无法回答她这样的问题。说一些色情的话我会在黎明的感动中脸红,而且也不是我的强项,但我又无法对身边的这个她诉说衷肠,一次失败的倾诉的阴影至今仍旧笼罩着我。渐渐适应了光线后,我可以看到她的一些表情。她仍在缠绵地亲吻着我,不时仰一下头,吮吮嘴唇,然后重新吻下来。亲吻之前吮一下嘴唇,这种似曾相识的女人的习惯动作。

夏天里我从监狱中出来,在一家旅行社找了份导游的工作。我按照报纸上的广告找到这家旅行社,一位姓刘的老总接待了我。刘总向我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我国的四大佛教名山是什么?本省有多少条航线连接着外面的世界?等等。这些问题我回答得磕磕碰碰。当他问我本市的年平均温度及日平均湿度是多少时,我被自己的无知刺激得勃然大怒了。忘记了我都说了些什么,以及我的出言不逊何以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你,被录用了。我有些受宠若惊。我知道我的表现完全是由于惧怕被拒绝而激发出的狗急跳墙式的反应。我能够怀揣一份报纸去谋求生活的原谅,说明了此刻我有多么的迫切。广告要求应聘者持有效证件。而我什么证件都没有。我用的是一张假的身份证:苏领男1970年4月23日……我摇身一变,于是世界在我面前裂开一道缝隙。我以苏领的脸就职于这家旅行社。旅行团的成员们常常亲热地叫我小苏,小苏。每次见到刘总时,我都猜想他一定有一件很大的毛巾睡衣,可以同时裹进两个人去……

夏天里我冷静地终止了一次旅行带给我的某种可能。我理智地觉悟到,和任何事物一样,旅行所能给予人的,同样具有正反两种性质,一种是建设性的,而另一种则是毁灭性的。我如果真的和罗小佩发生某种可能的话,那么这种可能只会导致灾难。一种关系的确定将令我丧失叙述的主动性。比较现成的理由是,与一个吸毒成瘾也许还兼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搅在一起,其后果是不言而喻的。回程我们没有买到上铺的硬卧票,票贩子们手里掌握的居然统统是下铺的车票。上车后我们与上铺的人调换了一下,我们的行为引起普遍的好奇。和我们换票的一个中年阿姨喜形于色地问罗小佩,你们是蜜月旅行吧?罗小佩点了点头。阿姨理解地说,睡上铺好,睡上铺好,安静,可以好好休息。真不知道这个阿姨如何会将我们看成了一对新人,我自省我和罗小佩都没有那种幸福、健康的生机。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她照样在上面吸毒。我由于不安而恼火起来,向中年阿姨低声说,我们是私奔。中年阿姨一下和我亲热起来,大概认为我对她开诚布公地透露了隐私。第二

天我在铺下为罗小佩望风时,中年阿姨友好地请我吃了一只桔子。她对我说,你夜里睡得好香,小呼噜打个不停。我说,有吗?她说有的呀。我没有指出她的错误,她说的那个小呼噜打个不停的人,是他妈的那个女人。就是这个热情的中年阿姨偷了罗小佩的手表,这使得以后少了一件辨认她的凭证。罗小佩是下车后发现的。她没有大惊小怪,当时她忙于和我分手了。我们到站后就各奔东西。上出租车前她吮了吮嘴唇,我知道她企图干什么,急忙退开了。我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亲吻我的脸。拜拜,小康。哦,灰发的舒拉密兹他玩蛇。

雅荷花园E-18栋302室。我按照这个地址找到了以前的女朋友赵玫。这里当然不是那个有着小厨房的大杂院。拿到这个地址时我一点都没有惊讶。我了解自己以前的女朋友。她能够在我对她谈一些内心感受时,敏锐地联系到我们卑微的爱情,足以证明她是一个聪慧的女人。我毫不怀疑她有能力在短时间内从小厨房挺进到雅荷花园E-18栋302室。她穿着一件男式的毛巾睡衣迎接了我。她松开了睡衣前结着的带子。她的身体是全裸的。她染了发,就是一个金发的马格丽特。她将我抵在门上,敞开睡衣把我拥到她怀中,睡衣的带子在我的身后结住。一件男式的毛巾睡衣包裹了两个从前的恋人。我总担心这件睡衣的主人会破门而入。

夏天我从监狱中出来,一直住在康颐那里。康颐常常行踪诡异。我则常常躺在床上看一只钻石牌的绿色吊扇,偶尔也从一面镜子里审视一下自己的脸。康颐对我还算过得去,买什么东西都是我们一人一份。我们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以致经常有人因为我们穿同样的衣服而把我错认成康颐。我向康颐打听罗小佩的下落。康颐递给我一张名片:康大国际旅行社外联部经理赵玫小姐……我看了一眼就丢在一边,我还是想知道罗小佩的消息。康颐说,小伙子,别搞得太复杂噢。他捡起那张名片,读出了一个地址:雅荷花园E-18栋302室。康颐说,赵玫会唱京剧。我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赵玫必须会唱京剧。康颐经常对那些吸毒者大发淫威,那些人因为毒资不足,只能在他面前像狗一样地摇尾乞怜。有一天,两个吸毒女留下过夜。我对自己的认识原来总是那么主观。实际上条件成熟时,我无法不加入到一场淫乱的群交中去。我在黎明中醒来,进入我眼中的,首先是一个女人的性器官。它正对着我,近在咫尺,咄咄逼人。黎明灰白的光附着在它上面,让一切显得那么的衰败。我吃惊于人会具有这样死心塌地的组织,紧张得紧紧闭上了眼睛。但又分明地看到,我发誓,我要用你们能够轻松听懂的方式说出,这间屋内只躺着三个家伙!甚至,甚至他们之间也渐渐地相互重叠,合而为一。这个距离地面一百四十级台阶的空间里,充斥着末日的气息,那种分泌物的气味完全没有应有的青春的无辜特质。我想起了自己从前的女友,想起了我们挤在那间小厨房里的日日夜夜。那时我们不能算作幸福,甚至忧戚,但至少我们没有憎恶过对方,至少在我们相拥着入睡时体会到的是一份另一个生命所给予自己的安慰,以及安慰过后的抒情的凄凉。

我与女朋友赵玫住在一套设施豪华的公寓里。赵玫从一个大杂院里出来的无业女游民摇身一变,成为拥有眼前这番天地的白领丽人,其中的逻辑不言而喻。为了不使她难堪,我一真谨慎地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回避有涉个中故事的话题。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谨小慎微实质上是杞人忧天,就像一个机关算尽的叙述遇到的却是一个没有丝毫反动目的的阅读。她找机会主动向我坦白了一切,她的坦率令我一时手足无措。她不无得意地对我说,反正吃亏的不是你,咱们吃他的,用他的,何乐而不为呢?她说,你可以来我们公司就职,甚至可以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他信任的人,还可以得到高薪。她说,你只需要在每次他来的时候到外面住几天而已。说着她递给我一张登着这家公司广告的报纸。我知道,她的主意未必不是一种既实际又易于操作的生活技巧,就像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但在向这个技巧靠近的过程中,我缺乏足够的智慧来为自己设计出另外一个自己,让那个我去克服许多这个我无法克服的东西。她背后的故事本来是可以与我心照不宣的,但她却侃侃道来,为我挖掘出一条无法跨越的壕沟。她松弛、颓败的表情令我想起了某个清晨自己看到的一个女人的性器,它也是这样向我展示着的。她吮着嘴唇。如果我能够使另一个女人额头留下一块疤痕,那么我也能够留给她一块,或者这块疤已经印在赵玫的额头上。我知道我已无法再住在雅荷花园E-18栋302室里了。赵玫我宁愿把你当作另一个人。我认识到生活中总有一些东西是我永远无法克服的。如果我是一名士兵,而生活如现实主义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战场,那么这个战场总会有一条他妈的壕沟会让我四脚朝天地跌进去。而对于生活内在的克服往往是从认识生活开始的。在找到一份导游的差使后,我和赵玫的恋情再一次无疾而终,自然解除。

夏天里,我从雅荷花园E-18栋的门洞里出来遇到了也从门栋出来的罗小佩。她向我走过来,眉毛向上灵活地挑一挑,我的理解是她在问我还记不记得她。她穿一条绿色的窄裤,上面穿一件绣花的套头夏衫。她挑动的眉毛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在她的额头上面看到一块不很明显的伤疤。我陪着她逛了几个小时的街,她买了两双鞋,一双送给我,还替我买了几件衬衫。在出租车里我们热烈地接吻,逐渐地情不自禁。她的手抚摸着我坚硬起来的地方。她动情的呼吸让我突然感到了我和她是这样的亲。我深深地感到我们都是被生活毁损着的人。在雅荷花园门口她让司机停下车,她吮吮嘴唇后再一次长时间亲吻了我。我提着一大包东西回来,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她没有对我进行任何盘问。以她的聪明与机智,不应该看不出这些东西是出自一个女人的馈赠。其实她一直是在等待着这个机会。吃晚饭的时候她对我说,其实有一些事不说你也猜得到。她说,反正吃亏的不是你,咱们吃他的,用他的,何乐而不为呢?你可以来我们公司就职,甚至可以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他信任的人,你可以得到高薪。你只需要在每次他来的时候到外面住几天而已。她向我暧昧地笑一笑,吮吮唇说,反正你也不会没地方可去。她说,下礼拜三他要来。今天是礼拜一,还有9天。我要在这个期限内决定我的去向。我想我应该找一份工作。如果这一次生活又将这个人弄到沟里去,我知道这个人就将要面对一次质的投降。我在一整版广告的报纸上面,挑选了一则旅行社的招聘广告。“旅行”两个字引起了我天然的向往。我说,赵玫,他也和你一样吃素吗?

夏天里我从监狱中出来,住在旅行社的宿舍里。那是一栋居民楼的7层,房间里有一面大镜子,我常常对着镜子和自己说话,有时候也演戏,镜子里的人是警察,我是罪犯,有时候也反过来。我的工作就是以导游的身份作终日的旅行。我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旅客们亲热地叫我小苏小苏。在导游的途中,一只鞋盒总是与我形影不离。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着一种改变自己生活的可能性,也许生活之所以成为生活正在于它的不可以被改变,它必须是这样的,今天这样的。但我

有这样的要求,在无可奈何中迫切着,于是导致了我只能够像今天这样活着,沉默不语,一言不发,让见到我的人感到莫测高深。

夏天里我去近郊的公安局戒毒所看一个朋友。这个人在警方的一次扫毒行动中被抓获,但是他善于隐藏。他更大的罪行并没有败露,只是被当作吸毒人员送到戒毒所里强制戒毒。我的朋友再一次逍遥于法外。我坐了一个小时的车到达戒毒所,进人大门时被人在身后“嗨”地一声叫住。我看到几个女戒毒人员正在擦洗戒毒所的大铁门。其中有一个穿着件男式的军用夏装短袖衫,手里拿着一块红颜色的抹布,她问我,你记得我吗?我点点头,说你是——,她说,不要叫名字,这里使用编号,那样不会产生混乱,你只能是你,也必须是你。这是规矩,我明白的。她动手翻我提着的食品袋。我说,你需要什么可以自己拿。她撇了撇嘴,说,都是些饲料。我想起她是不吃肉的,而我给朋友买的都是些熟肉制品。她说,你可以给我一些钱。她又说,没有人来看我。我把身上的钱都掏给了她。我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有个声音很严厉地催我快走。我走出两步又停下了,对她说,你给我十块钱。我想到我还得乘车回去。她笑了,给了我十块钱。我回去嫁给你吧。我向里走去,听到她在身后大声对我说。我回过头去,她用一根手指旋转着红色的抹布,我看清那原来是一条红色的三角裤。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就是生活,既可以是一块抹布,也可以是一条红色的三角裤。明白了这点,许多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她旋转着红色的三角裤对我说,回去我嫁给你吧。我说,到时候再说吧。她吮一下嘴唇,我想迅速离开。就在这个时候,那条巨大的壕沟在我面前裂开,我只能被它疏而不漏地弄了下去。唉,我的天,我的天。现在你们明白了,有一个人终于落入法网啦。他将决定:这一次要用谁的名义克服困境。不知你们对此作何感想,反正每当我被这个巨大的问题困扰住时,我就难免泪如雨下——哦,我广州的鞋盒子/我兰城的蓝拖鞋/

赋格

这篇小说本来在上面一段就戛然而止了,但一位令人尊敬的前辈打电话给我,提出了一些非常中肯的意见,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既然这篇小说写了吸毒这样一件事情,那么结尾还是应当有些以儆效尤的意思在里面才好。他是正确的。不是吗?如果只有死亡,没有赋格,那么开头我们重温的那首伟大的诗篇便会逊色万分。是赋格赋予了死亡以沉痛——如果允许的话,我还会将其称为迷人的沉痛。感谢这位前辈。

所以,就有了下面这些:

[警讯]近日,警方在一次行动中抓获一名吸毒人员。该人在戒毒所被其女友指认出具有重大贩毒嫌疑。据查,该人曾因贩毒被判刑两年,出狱后再次以导游的身份为掩护,长期从广州购得毒品来我市贩卖,该人辩称,真正的贩毒者另有其人,并供认另一名康姓男子为幕后元凶,警方经过艰苦的侦查,证实此说纯属无稽之谈,并且从广东抓获了这起贩毒案的上线。

[谵妄](delirium精神病理学名词)一种非特异性脑器质性综合征,特征是意识障碍与注意、知觉、思维、记忆、情感、精神运动,和睡眠——觉醒节律紊乱并存。谵妄是暂时的,其程度呈波动性。大多数病例在4周内恢复;但持续到6个月的也不罕见。同:急性器质性意识模糊。见:戒断状态;伴有谵妄的戒断状态。

[神经截断]一种尚未成熟的戒毒方法,有助于我们了解吸毒者的精神特征,似乎也有助于我们了解自己。为此,我请教了一位从医的朋友,他说:“成瘾”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精神活动,因此,该方法主要是破坏大脑中某些与精神活动有关的区域。该方法以吸毒者大脑中的某些边缘系统为靶点动刀。边缘系统控制情感,如果它活动太低就抑郁,如果太高就狂躁。把边缘系统比做电视的亮度,你把它调低了,所有频道的亮度肯定都变低。同理,对边缘系统动刀,切除其对毒品的依赖,同样就切断了它对其他事物的依赖,比如性、情感。人类的精神活动非常复杂,科学家曾认为抑郁、幻觉等精神症状,能在脑内找到特定的结构部位,从而进行治疗。说到这里,这位从医的朋友喟叹道:但100多年过去了,我们仍然没搞明白,大脑的功能实在太复杂啦,目前我们无法定位脑内特定的区域对人类精神疾病的影响。唉,我的天,唉,我的天。

[戒毒三个阶段]脱毒——康复——重新步入社会的辅导。

[赋格](Fuga)赋格是盛行于巴洛克时期的一种复调音乐体裁,又称“遁走曲”,意为追逐、遁走。赋格的结构与写法比较规范。乐曲开始时,以单声部形式贯穿全曲的主要音乐素材称为“主题”,与主题形成对位关系的称为“对题”。之后该主题及对题可以在不同声部中轮流出现,主题与主题之间也常有过渡性的乐句作音乐的对比。赋格是复调音乐中最为复杂而严谨的曲体形式。其基本特点是运用模仿对位法,使一个简单的而富有特性的主题在乐曲的各声部轮流出现一次(呈示部);然后进入以主题中部分动机发展而成的插段,此后主题及插段又在各个不同的新调上一再出现(展开部);直至最后主题再度回到原调(再现部),并常以尾声结束。作曲家运用各种复调手法,将主题加以各种不同的调性与节奏的变化,形成高度统一的音乐形象。赋格曲的弹奏,对于训练钢琴学员的复调音乐思维有很大的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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