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君
1
距离放学还有十五分钟,陈娟娟把车位调成斜向,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在这片被挖得千疮百孔的马路上,有几只黑瘦的小鸟觅食。那种盲目的蹦跳和并不灵活的体态,让陈娟娟看了心酸。她觉得这些鸟老了,同时还是变了形的人,甚至像此刻的自己。
宣布金融危机的第四个月,公司宣布破产。陈娟娟随之失去了工作,她才38岁。当然无需向任何人宣布,和方小红破裂后,她的社会关系已经简单明了,与丈夫分居,只有女儿是她唯一的寄托。这一刻,她想见到女儿,哪怕说上半句话也是安慰,她们已太久没有说过话了。
很快听见了铃声,随后是喧哗前的静止。没人知道,陈娟娟最怕这样的静止,会让她想起被抓走之前那片刻的安静。
先是慢慢地出来几个人,然后才是打闹成一团的学生跳跃着窜出,偶尔有单独出来的,也都是带着那种丁香般的做作与哀愁。等了近十分钟,才见到女儿江南。阳光下,女儿的脸像是多棱镜,时而闪着深刻的忧郁,时而是那故作的无所谓和野蛮的笑意。被照射的头发显出耀眼的光泽。脑中间处散出一半的发丝,撇开在左右两边的脸颊上,再一路延伸至脑后,才束起高高的一把,朝向天空。江南后面是四个学生,三个男生一个女生。差不多的发型。他们笑着,打着,有的还用手去捏另一位异性同学的脸。其中的一个男生瘦小枯干,身材并不像初中生。长头发下面,有只耳钉在阳光下闪烁,流光溢彩。高个女生靠近路边,向着不远处打了两次响指,手臂还没放好,脚下就飞来一辆绿色的士。车自动开了门,五个人迅速闪进车里。启动后,尘灰把那片绿色包围了。
陈娟娟看见那绿色滞留在一片洼地前。前面正修地铁,司机在小心找路。透过车窗,她看见女儿那一抹棕红歪在男孩儿细弱的肩上,如同被焊接在一起。陈娟娟想起自己为她更换尿布、冲泡奶粉的情景,曾经那样乖巧、听话,躲在她的怀里像一只小猫,突然间就变成不断被学校投诉的学生,陈娟娟找不到理由。隐约中觉得江南正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她决定早点和她谈谈。
喧哗过后,马路静得有些可怕。让她忍不住想起多年前的灵芝路。有两次鬼使神差,回到那里。熟悉的场景映入眼帘时,像惊悚电影。她就是在那条街上被警察拉上罐头车,直接带进了樟木头。那是距离深圳最近的一个小镇,曾经关押过一些三无人员和特殊职业的女性。当年她也是在那个地方把方小红领回来的。为了赚钱买户口,她们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带向那里。还记得那天,街上很多人。陈娟娟被行人强行抬起了下巴。
事情过去了十五年之久,故事中的背景都已经老旧,包括与她关联的人,老得陈娟娟差点也认不出。她本以为一切都可能消失。有一次,陈娟娟到附近的商场,见到了一位曾经的客人,为了躲避,她背过身。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可还是忍不住恶心。说话之人,嘴的张合之间,露出的像是满口狼牙。她知道,原来自己再也不能见故人,再也不能回到那条街上。没人可以明白自己的忌讳。或许方小红除外,因为有太多记忆与她有关。当然开始的时候还是那么温暖。
陈娟娟、方小红两个人是同一个地区出来的女孩。因为没有边防证进特区里面而留在了关外,进兴业集团的时间也相差不了几天。
陈娟娟见到方小红的时候,她正爬到上铺安蚊帐。半空中,方小红见到陈娟娟站在门口准备敲门。她侧过头对着陈娟娟笑,露出一排白净的牙齿。陈娟娟也跟着笑的时候,方小红竟然从梯子下来,跑到陈娟娟面前,弯了腰提行李,后又翻箱倒柜找剪刀,帮陈娟娟把箱子上面的绳子弄断。
陈娟娟反倒像个闲人,在床铺之间走来走去,打量着新粉刷的墙壁,偶尔伸出细长的手指去触摸,看那上面的粉会不会沾到衣服上,幸福地看着方小红为自己忙活。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停住脚步,转身对方小红道,“喂,你跑上铺干什么,先来的,怎么还不占个好位置?”
方小红翻了下眼皮,身子停在原地,好像才醒悟过来,说,“是啊是啊,怎么没想到呢。”
陈娟娟手指着一个打开的柜门说,“箱子也要找个不用弯腰,不用爬高的才行啊,这样才方便。”
方小红摸着后脑傻笑了说,“对呀对呀。”
这回方小红重新爬回上铺取东西了,来来回回几次,有几件是站在扶梯上面扔的,扔得每个下铺都是,有一件还掉在地上。这回又轮到陈娟娟去帮她整理了。
话题就这样打开,没有一点不自然,知道对方还是自己的大老乡时就更进了一步。当然老乡不老乡不重要,工厂里同一个县的女工有不少,最主要是陈娟娟看方小红顺眼。
吃饭的时候,自然是一起去,一起回。那时各个房间都打开了门,陆陆续续有新员工进来打扫卫生或是收拾床铺。只有她们这间很晚还是两个人。虽然没说出来,可两个人都显得兴奋。说了大半夜的话,从深圳关外几个大厂的工资、加班费一直说到明星中到底是小燕子赵薇漂亮还是香港的李嘉欣好看。到了后半夜,彼此都失眠了,从身体翻来翻去的次数上就知道。第二天早晨,有些不好意思,陈娟娟眼睛肿肿的,方小红的样子倒没什么变化。上班之后,擦肩而过时有会心的微笑。晚上回到宿舍,没有任何过渡,已经有了默契。第三个晚上,谈话开始涉及伤心事,方小红流了眼泪。讲的全是难受的事儿,例如被无端欺负,拿了钱想办个边防证,去特区看看,最后证不仅没办成,还差点被那个办事的人占了便宜,所有的这一切,除了时间、地点不同,陈娟娟全都经历过。那个姓刘的办证人,把陈娟娟带回家。最后是推倒了一袋子面粉令对方无法出门,她才得以脱身。让陈娟娟意想不到的是,说到最后,方小红突然失控,如同喝醉了酒,连语调都发生了变化,她突然问陈娟娟知不知道樟木头。
陈娟娟吓了一跳,躲在黑暗中没说话,她装做没听见,把眼睛转向窗外那片漆黑,翻了个身,假装睡了。深圳户口是每个女工的梦想,白领阶层就更不用说了,她们每天都会想到这个问题,甚至所有的努力也都是为了户口。有的女工为了梦想,甚至不惜冒险,最后进了樟木头。这个话题也是陈娟娟的禁区。
陈娟娟学的专业是英语,如果不到深圳,会当个老师。即使到了深圳,也基本算个有专业的人。用公司的话说,最有希望成为深圳人。陈娟娟说话算数,做事果断,干练,人长得也漂亮。有人认为陈娟娟一直照顾着身无长物只会打杂,填写简单表格的方小红。不然方小红凭什么活得那么滋润啊。谁都看得出,只是陈娟娟不承认,也不允许方小红自己说出来。比如这个六人间的宿舍,就是陈娟娟找经理争取的。宿舍可以见到阳光,通气好,后来又安了空调,多少人羡慕啊。不过,陈娟娟也会让方小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洗衣服,打饭,按摩一下头。樟木头之后,陈娟娟患了严重的神经性头痛。方小红做过农活,劲儿也用得对,也乐于做这些,“我就是有力气。”每次,陈娟娟都故意避开宿舍里的人。而方小红觉得无所谓。“怕什么,反正大家都是女的。”
陈娟娟不这么看,除了不想别人看见她们太近乎,更主要的是生病不想被人见到。她当过拉长,组长,现在是高级文秘。今后还要升职做经理,不能给人
留下把柄和话题。两个人宿舍被调开的那些天,头有多疼,陈娟娟都忍着。直到方小红重新被调回来住,看见陈娟娟难看的脸色,二话不说,放了行李,就把手放在陈娟娟头上。所以说,陈娟娟和方小红的感情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
再后来因为遭人嫉妒,陈娟娟想跳到另一间厂。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方小红哭了,陈娟娟假装不知道。去荐工的半路,方小红还是追来了电话。是那种揪心的声音,说,“我想跟着你去,你不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陈娟娟说,“过段时间,等我安排好,会来看你的。”对着电话陈娟娟也流了泪。她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不然,怎么会在意方小红这种人的感受呢。想不到,陈娟娟正犹豫的时候,就等来了升职和老板器重的大好事,工资涨了不少,所以内心里还是感激方小红。
2
没接到女儿,陈娟娟回家了,睡觉醒来发现天已经暗下来。楼下有吵闹声,大人的说话声,小孩的尖叫,还有鞋走在石板上及关开铁门的响声。陈娟娟记起小时候看露天电影时的感觉。那些供孩子摇晃的旋转木马,正放着各种音乐。其中有一首,陈娟娟、方小红还有许多同伴不敢听,害怕听,全身关节都会疼痛。“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入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音乐一直响着。当年,由于这部电影,二十个姐妹被大火埋在废墟下面。她逃过了那次劫难。当时陈娟娟没有去的原因除了要翻译一份美国来的订单,更主要的原因是,陈娟娟的兴趣显得比那些人要高雅些,她需要显示自己的不同。
陈娟娟刚说了句累了,想休息几天,婆婆的脸色就变得难看。电视、广播都在说经济形势,婆婆或许猜到陈娟娟已经被炒了鱿鱼。家里的状况一直不好,村里的厂房分红也少得可怜。陈娟娟当然不能顶嘴,否则就等于故意气婆婆,肯定又会是几天的哭闹。“没有什么人想要白养着北方女人。”像是陈娟娟骗了她,当初家里考虑过陈娟娟的高薪。
想到女儿快要下课,她迅速起了床,整理好房间,换上出门的便装,把脱下的睡衣裤丢进洗衣机,拿了钥匙,穿好鞋,出门,她要到楼下买点新鲜猪肉和青菜,准备做晚饭。
走在买菜的路上,陈娟娟想着前晚的不愉快。陈娟娟和婆婆生气的起因是丈夫江正良。他正和厂里的一个女孩来往,婆婆护着儿子。“男人嘛,出去玩玩算什么事呢。”转过头,她就骂儿子太蠢,就不能小心点,被陈娟娟听到了。其中那个名叫阿采的亲戚,搬走了陈娟娟新买的榨汁机。婆婆说,“拿走吧,我们这样的家庭可用不起,除非有人可以赚到大把钱。”
榨汁机是陈娟娟从顺电百货买回来的。没结婚的时候,陈娟娟会榨果汁、做沙拉与人分享。当然是做给人看的。这些奢侈在婚后被小心收藏起来。陈娟娟明白,不能影响人生大事。所以在买榨汁机时候,还是拿着女儿需要补充营养这个理由。
排骨十六元,菜心三元,还要了一块钱的小葱。收银台交钱时,陈娟娟才想起没带购物袋。主要是自己脑子还没转过来。十几年过去了。街道、场,电视、报纸上到处都是环保的口号。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荒山如今成了商业大厦或是高档住宅。很是恍惚。让陈娟娟感到恍惚的还有天气。突然间就凉了,凉到了脖子和指尖,中间没有过渡。唯一安慰的是,私下购置了一套单身公寓。尽管地段不好,面积也小得可怜,看中的只是户口指标。虽说是蓝印。丈夫迟迟不同意办理她的户口随迁,到最后连婆婆也参与进来,吵过闹过都无济于事。到了后来,态度越发坚决。通过购房入户也是无奈之举。买房的钱,是她当年用某些经历换回来的。在深圳,哪个女人没有历史呢。如果不是方小红还有后来发生的事,那一页就彻底翻过去了。
看着排成一堵厚墙的大米和花生油,陈娟娟想起了工厂,工厂门前的小店里也有那样的一排,当然都是假货。想到这些,自然会想起曾经的姐妹方小红。此刻,她一定不知道陈娟娟被炒了鱿鱼,过成现在的样子。这些年,高兴或是不高兴,陈娟娟都会在第一时间想起她。
导致与方小红关系破裂的人是孙小姐。在深圳,除了方小红,她算是陈娟娟的一个熟人,也是个让陈娟娟想躲开的人。她是陈娟娟当年离开樟木头的担保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纠缠陈娟娟,主要是不断借钱。陈娟娟转了几次厂,最后她总能找到。
不是孙小姐,陈娟娟可能会和方小红一直好下去。陈娟娟知道自己对方小红的感情有些不同,甚至是依恋。除了相貌,还有方小红那种心无城府都是陈娟娟喜欢的。辗转这么久,人的变化都很大,像方小红这样率真的却不多。
为“十一”准备节目,陈娟娟和另外几个工友在厂部练习诗朗诵《祖国母亲》。陈娟娟除了上节目,还要负责组织联络。回来晚了,错过了吃饭的时间。不过,她并不担心,她知道方小红一定会替她打好饭菜。方小红曾经对陈娟娟说,“你条件好,就多参加吧,我会找些人鼓掌做拉拉队啊,把车队的人全叫上,也替你打好饭。”陈娟娟看着方小红薄薄的嘴,突然有了拥抱的冲动。这个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
下班之前,陈娟娟还特别交待方小红,别打土豆片啊,那东西容易让人长胖。为了演出,陈娟娟正有意减肥。
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回到房里,她看见了孙小姐和方小红并排躺在床上。之前的说笑声只留了余音盘旋在宿舍的上空。陈娟娟见到自己可怜的饭盆正空空地孤独地放在原地。事先孙小姐来过电话,又说借钱。杂事太多,又有排练,陈娟娟忘了。
见了没有敲门就闯进来的陈娟娟,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先红了脸的方小红上半身从床上弹起。随后是孙小姐也跟着坐起。两个人一起对着陈娟娟笑了。因为是上铺,腰挺得都不是很直。孙小姐手上还拿着那个粉色的小公仔,两个手指卡在小熊的脖子上。那是方小红过生日,陈娟娟送的。之前,方小红为陈娟娟打过一次架,头发被潮州女人拉下一撮。起因是两个人在六约市场里面买东西,陈娟娟没有经验,看中了一双凉鞋,讨了价还了价,却又不买,被几个女人打翻在地。不是方小红上来帮手又大喊大叫把保安喊来,会发生什么事也难说。
此刻陈娟娟的脑子出现了空白,手和脚肿胀起来,脸变成灰色。方小红像以往那样,踩住梯子,跳下床,光着脚找鞋,还不忘和陈娟娟说话,“哎呀,饿了吧。光说话了,我都忘了打饭。”
陈娟娟没说话。快步走到铁柜旁边,踮起脚从柜子上面取下一个圆形的铝饭盒,把里面用来洗碗的一团铁丝和洗洁精用力丢在旁边的桌子上,头也不回,出了宿舍门。
判断出方小红和孙小姐说了很多话,是陈娟娟根据时间还有两个人的眼神。血不断涌上陈娟娟的脸和脖子。脸和身体严重变了形,她觉得自己没有了往日的轻盈。她担心的是两个人的话题。方小红和孙小姐先前不认识。如果不说陈娟娟,她们还能说什么。想想她们可能说到的每句话都让陈娟娟害怕。那是陈娟娟一生的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包括父母。
陈娟娟和方小红来自同个一县,很容易就会让家里知道。这也是陈娟娟很少和老乡联系的主要原因。陈娟娟有意不让她们接触,就是因为孙小姐知道太多。现在两个人谈得这么热乎。陈娟娟知道自己还是
没有逃脱孙小姐的掌心。
走到拐角处,方小红还是追了出来,“陈娟娟,你不等我们啊!”
陈娟娟听到了并没停,只是脚步慢了些。等到被拦住的时候,陈娟娟才站下来。陈娟娟身子绷得很直,眼睛也根本不看对方,说话的时候冷着脸,“这么快就我们我们了,那还是你们一起去吧,我可不想打扰。”
方小红愣了,半天说不出话,胸脯一鼓一鼓,泪水在眼框里打转,说,“还不是为了你吗,是你的朋友,我才没让她在门口站着,被人看来看去的。”当然她说得没错,上铺没有布帘子,方便,否则她们去哪儿呢,下面连个椅子都没有。“嗯,你做得对。我不对,总行了吧。”陈娟娟把脸彻底转向了街口。
“你干嘛这样啊……”这一声的后半句,终于拖出了哭腔。
陈娟娟不等方小红眼泪流出,就端着饭盒跑远了。里面的勺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引来过路人都回过头看。
跑的过程中,陈娟娟不知不觉挺起了胸,像是看见了自己的脸,陈娟娟一度产生幻觉,陈娟娟甚至幻想方小红从后面追来,拦住了路,对她痛哭流涕。过去,方小红什么都听她的,包括交往哪些人,与宿舍人的关系,还有买东西。有一次,方小红床上摆了一个小音箱,陈娟娟看见了很生气,整天不想和方小红说话,她觉得方小红就是喜欢乱花钱,虚荣,买些与身份不符的东西,直到方小红说是表哥淘汰下来的,陈娟娟才不那么生气。而这次的事情与任何事情的性质都不同,只是严重的程度陈娟娟无法说出口。
不到半个小时,陈娟娟就带着剩下的半盆饭,磨磨蹭蹭回到宿舍。除了这间厂,在关外,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她知道,如果出去碰上假保安来查证,不知会怎样,要钱都是轻的。
还没进门,就闻到了猪肉的香味。那是陈娟娟熟悉的气味。过去的一年里,方小红总是在宿舍里做各种好吃的,比如土豆排骨,白菜炖肉,蒸腊肉。这样的菜,没人能抵挡。饭堂的那些菜吃得人都想吐。当然,陈娟娟会在没人之际,把伙食费拿给方小红。职位变动后,她的工资明显比方小红高出一大截。
进门那一刻,陈娟娟让自己恢复了正常。她看见桌上的两盆菜,土豆炒肉,白菜炒肉正散着热气。旧报纸上摆放着三只空碗三双竹筷子。而方小红看她的时候还是那样笑咪咪的。陈娟娟的心猛烈地抽动了两下,眼睛有些湿润。她想起了方小红的好,比如她总是让着陈娟娟,遇到宿舍有人说难听的话,方小红都有偏向陈娟娟这一方。还帮陈娟娟缝过被子,枕巾,偶尔还会有抽丝的裤袜。每天早晨起来喊她起床,陈娟娟喜欢赖床,每个早晨都是方小红一次次喊陈娟娟起床。这样的事情,连父母都没有帮陈娟娟做过。如果不是因为她和孙小姐热乎成这样,陈娟娟不会这样对待方小红。
吃完饭,三个人散步去了趟五区市场。陈娟娟知道必须把戏演好,否则显得心虚。为了制止她们进一步的接触。她还要多说点话。当然,她又不能说孙小姐,只好拿方小红开刀,说她没眼光,总看地摊货,还说方小红买的鞋过时。又揭短说方小红几次鞋跟掉下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家店说,“看,就是掉在这家门前,她扶着我,一瘸一拐进到这家,只好又买了一双。过了没多久,又掉了,为什么呢,全是便宜货。”陈娟娟感觉这些话根本不像从自己身体里面发出来的,平时她不会说这些,方小红说的时候,她甚至还会批评。可眼下全部暴露出来。方小红听了也并不生气,只是傻笑了两声。学完了方小红当时的窘样。还不想住嘴,她接着说,“像方小红腿这么短的人,去年雪灾时,穿了件又厚又长的大衣,走路时像只企鹅,惹得全厂里的人都在背后笑她。可她不知道厂里有人笑话她,还大大咧咧地说也要办深圳户口。”户口的事是方小红和人打电话时说出来的,被陈娟娟听到过。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还是觉得方小红挺不切实际的。除了生方小红的气,她恨孙小姐欺人太甚。才几个小时,就让方小红发生了变化,主要是眼神。过去方小红也怕陈娟娟,可尽管如此,还是有撒娇和依赖的成份。现在,没有这些了,有的只是眼神的躲闪和沉默。走到五区拐角卖那种纸钱的档口时,方小红不笑了,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的招牌。就在她走进去之后,陈娟娟追了一句,“我看你是越来越老土,像是棺材里面刚挖出来的人。”直到过了很久,陈娟娟才想起,确实忘了方小红昨晚说过,第二天是父亲周年的祭日。更没想到,这些轻视的话语,已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两个人共同把孙小姐送上车之后,陈娟娟就感觉到方小红的变化。孙小姐还是说了什么,尽管不会太多,一定留了悬念。她一定会给陈娟娟求饶的时间。陈娟娟本来想对方小红说句对不起,可方小红看也没看她,就招手叫了辆摩托车,跳上去,车开远了。
方小红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回宿舍住,陈娟娟娟凭直觉知道她去找了孙小姐。
3
女儿房门很少向她敞开。每次喊她吃饭,陈娟娟都要等上一阵。江南露出一个头,眼神冰冷,并不看陈娟娟。坐下来的时候,陈娟娟见到女儿的头发又染过了。除了头发,裤角变窄了,衣服的袖子长,上衣显得短小。这些都是学生里的另类。有次趁女儿出门,陈娟娟去翻过她的书包,不仅有个电发器,还有几本韩国图书。只翻了几页就吓出冷汗,全是骂老师和对付家长的话,有一些插图也都是成人那种。重新躺回床上的陈娟娟头痛欲裂。女儿变成这样,连预告都没有。不知丈夫江正良知不知道。最近他又和厂里的女工好了,这是管理人员的特权。手段似乎比过去高明很多,至少不会让陈娟娟发现,连表情都看不出变化,对此,陈娟娟曾经发过大火。分居前,他经常在床的另一头对着墙壁手淫,有几次,陈娟娟半夜醒来,听见了,忍不住想大哭一场。要忍住,她需要再卧薪尝胆一段时日,把户口问题解决后再说其它,毕竟她等了十年,这么快就放弃,当然无法甘心。
结婚前,也有个男孩喜欢陈娟娟,是个工程师,陈娟娟也有感觉,可想到还是不能随迁,便死了心,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只有户口。户口使本地人和外地人的身份完全不同。江正良虽然没文化,却可以在村委与香港人合办的纸皮厂做管理人员,比陈娟娟多的无非就是一张本地户口。失眠的夜晚,对着空出一半的床,陈娟娟想,如果不是方小红那样逼她,她不会那么急着走出这一步,并生下孩子。下决心嫁人是她接方小红回来那晚。
到了樟木头第二天,方小红就给陈娟娟打来电话。一拿电话,陈娟娟就听见哭声。方小红说,从电影院出来之后,又去了趟二区买东西,在那块山坡边上,有个罐头车停在脚边。车上下来两个人,不由分说,就把她架上了车。
“没事没事。”陈娟娟不想听方小红的解释还有那些编得不圆的谎话。
看着方小红委屈的脸,陈娟娟心里不是滋味,好久没这样,方小红总是躲着她,说话也很有分寸。现在即使没人叫醒,陈娟娟也能按时起床了,看来生活还是发生了变化。
进宿舍前,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被饿的,连语调都变了,变得不自然和内疚说了声,“谢谢”。见她这样客气,陈娟娟的心又变回冰冷,黑着脸说,“真奇怪了,你怎么不找那个姓孙的呢,她不是跟你无话不谈吗。”
方小红眼圈红了,扭过身去,想哭。
陈娟娟仍然不放过,继续说,“不过,还有机会,等你下回被拉到樟木头,再找她吧。”
本来就是说说气话。为了让方小红出来,陈娟娟打了不知多少电话,赔上多少笑脸和好话,最后还差点挨了保安的耳光。陈娟娟希望方小红能看到自己的付出并回心转意,不再和那个孙小姐来往了。想不到被关了一天的方小红听了这话,马上变了脸,不再吭声,身子重新变成硬硬那种,脖子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转身的时候,竟然发出两声冷笑。后半夜,陈娟娟枕下多了800块钱。是陈娟娟当时替她交的罚款。看了钱,陈娟娟坐在床上像丢了魂。
事情过去不到一个星期,有天晚上,陈娟娟洗了澡,提着桶,准备上楼,就见了楼梯上对着她笑的孙小姐。陈娟娟愣了下,才说,“来了。”
“到了一会儿”。说完这句,孙小姐伸出手拉住陈娟娟衣角。陈娟娟身子还是有些不自然,却还是随着她拐进了楼后面。孙小姐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一张空白的表格,递给陈娟娟。
陈娟娟看清楚了,是一张办理蓝印户口的申请表。那种表私下里交易要两百块钱一张,不仅如此,主要是很难搞到,据说只有内部人才有办法。
陈娟娟不说话。手也没动。她并不信任孙小姐。
“怎么,不稀罕啊?”孙小姐笑着。孙小姐显然知道陈娟娟仍然在生气,就说,“还在生我们的气啊。不就是没通过你介绍吗,真小气。”
陈娟娟的心沉了下去。又是我们,好像这两个人已经是一家人,把陈娟娟隔在了门外。
她在心里哼了声,知道方小红已经把陈娟娟之前的表现全部告诉了孙小姐,想起交往了那么久,倒不如个新来的人谈得来,说得深入。站在人来人往的厂里。她不生孙小姐的气,而是生方小红的气。
陈娟娟想了想仍然抗拒着,担心是陷阱,说“还是拿给别人吧。”
“是方小红让我给你的,你不是想照深南大道、国贸大厦的相片吗。”孙小姐笑着说。进特区里面照相是她和方小红刚认识的第二天说的,当时两个人在逛五区的街,街上很吵,可是方小红竟然听进去并记住了。
不只是鼻子酸,竟然还有一种热,甚至陈娟娟连整个身体都有这种怪怪的热流。
眼泪差点掉到纸上。感觉自己真不该那样对待方小红。
送走孙小姐,陈娟娟回到宿舍就想和方小红说话。她的脸对着方小红,等她的眼睛看向自己。她想给自己和方小红和好找个台阶。可方小红一直在听耳机。陈娟娟知道,她还在生气。虽然还不到半个月,可方小红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再是那个对陈娟娟言听计从的小妹妹了,甚至连形象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伤心,可她还是不恨方小红。她只恨孙小姐,她知道方小红根本没有这样的智商,更不会这样想问题,包括生气时的种种表现。
她苦着脸,歪着一高一低的肩膀,对着床上的方小红,仰了脸说,“疼了好几天,快点下来,帮我按按。”
方小红也没想到陈娟娟会这样,脸的颜色和形状都有了变化。只是很快,她就冷冷地把话从上铺掷下,“不会!别以为我是发廊妹!”
陈娟娟第一次体会时间的漫长。出了门,陈娟娟把手放进口袋,手先是无力地摊着,挨着,抚摸着,手变成了五只钢针正准备刺透那张她曾经期盼的表格,方小红的声音就追了出来,“不用你照顾我,我受不起。”
陈娟娟停下脚步,心好像冻成了一个大冰块,说,“我可没有本事照顾人,即使有了那样的权力,我也不会去做。你是靠能力吃饭。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没人可以依赖,都是靠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娟娟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方小红停住脚,斜立在陈娟娟右侧,挑衅着,“不是吧,这样的施舍让你很好受啊,你总是不断用行动证明自己比我强。你是真正的白领,而我就是个验货的。”
陈娟娟的一张脸在瞬间变得肿胀,“我没有这个爱好。”她别过脸,藏起突然袭来的泪水。
“她们说得没错,你就是虚伪。可作为你曾经的朋友,我必须提醒你,在本地人眼里,我们个个人都一样,他们谁都不会要,对谁都是玩玩。”
“她们是谁,是那个过来挑拨离间的孙小姐吧?可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可别后悔。”陈娟娟一张脸在瞬间成灰白,心快要跳出来,但还是把“无赖”这两个字压了下来。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包括陈娟娟被本地男人抛弃的事情。那是当年陈娟娟醉后的哭诉,最后都成了孙小姐威胁的筹码。
“至于谁告诉我的,根本不用你关心。”方小红语速慢下来,冷冷地接着说,“我也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表哥,那音箱是我自己买的,不要以为你才素质高,才有资格听音乐。”
陈娟娟不想多说半句话,她忧郁而无望地看着马路,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这个秋天,摩托车少了许多。她们曾经坐着摩托偷偷去看录像,去打游戏、溜冰。而这些的确随着后来陈娟娟职位的升迁而变成了回忆。可是她不认为自己看不起方小红,而是觉得白领要有白领的样子。否则容易让人想到出身问题和之前的底细。想不到被平时大大咧咧的方小红全都记在了心上。
最后,方小红说,“想要告诉你,明天是我的生日。”陈娟娟认为如果不是这件事情,她或许不会那么快就结婚。
方小红的生日已经意义不同。去不去,陈娟娟都烦。如果在以往,她会真心地去为姐妹祝福,甚至是帮忙张罗。可现在,她们之前发生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公司肯定很多人想看热闹,如果不去就显得小气了。
陈娟娟知道眼下必须和江正良或是某个男人好上,让他开上摩托车一起去招摇,对方只需给她一个户口,哪怕他的腿脚有少许残疾也无所谓。在这样一个时刻,她需要让方小红知道,我不仅没有被人抛弃,找的还是厂里女孩个个都羡慕的本地佬。想到抛弃两个字,陈娟娟心里难受,她觉得自己不是被男人抛弃,而是被方小红。
来了很多人,包括几个部门的经理,还有厂办的文员们。方小红与一个相貌帅气的男人在卡拉OK包房里大秀恩爱。一会儿献花一会儿唱歌,脖子上面有条粗大的项链。见了陈娟娟,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拉着那个男人向陈娟娟介绍。蛋糕切过之后,端着一杯酒走到陈娟娟身边,嘴巴贴着陈娟娟的耳朵,轻浮地说,“那个表格,就是我给你的。填好了,拿给我,算是这几年,你对我帮助的一种报答。如果不好意思,也可以请人转交。”
陈娟娟的表情尴尬。
“你肯定想知道我的吗,马上就办好了。”方小红笑嘻嘻地说。
陈娟娟气得发抖,她感到自己快要憋死了。她盯着方小红。心里想,户口的事情可不是一天半天,显然方小红已经办了很长时间。而这么大的事,却对她瞒得严严实实。
“是不是觉得我瞒了你啊。可你不也有事情瞒着我吗。说不说反正就那样。”像是知道陈娟娟心里怎么想的,方小红挑衅着。
一张表就行了吗,中间还有多少艰辛。陈娟娟想,难道谁会不知道事情有多难吗。为办户口她受了多少骗,除了身体、感情还有血汗赚来的工钱。此刻,她没有说话,而是取出那团纸,重新摊开,撕成碎片,抛向半空中,让它变成雪花飘散。这情景让方小红和其他人都呆住了,接下来,是方小红哭着跑开。
转身那刻,陈娟娟决定不再回头,这一切,都加速了陈娟娟结婚的速度。下了决心,马上结婚。赶在方小红前面,拿到随迁户口,而不是回到工厂做本地人眼中的女工。也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没有输给任何人。此时,她要做的事情,就是让方小红永远也追不上。
这一晚,陈娟娟把江正良带进了酒店。她知道有些事情再也不能等。江正良进入她身体那一刻,脑子里还是方小红,她在心里恨恨地说,“没错,我就是看不起你。”
4
出门的时候,陈娟娟跟在女儿江南身后。刚到转角,就见到她蹲下身,换上一双高跟鞋。这双鞋与韩国电影女主角穿的那种很像。换下的鞋放进一个塑料袋并熟练地放进一个大背包里。包是新的,和出门前的不同,是那种黑灰色搭配的花色。江南看见她,先头有些吃惊,后来就无所谓的样子。陈娟娟讨好地笑,弯曲着腰身,把手里的一百块钱递了过去。她希望可以和女儿说几句。
“你不是说要买个书包吗。”陈娟娟堆出满脸的笑,眼睛斜向女儿的手提袋。
女儿愣了一下,接过钱,放进口袋。冷冷地抛出一句,“买了!”
“不少钱吧。”陈娟娟小心地问。
女儿冷冷地回答,“六百。”
“这么贵啊。”陈娟娟吓了一跳。
“是啊,几米,名牌,台湾货。”女儿的回答从容不迫。
“我怎么没听过。”陈娟娟笑着问。
女儿嘴角动了动,没说话,转了身。
为了不影响孩子的情绪,陈娟娟想了几天,决定搬回卧室去睡。要把家里的关系处理好,让孩子身心健康。这是班主任对她说的话。陈娟娟认为孩子变成这样,或许与她和丈夫分开住有关。虽说在这个城市里分居很正常,但还是会对孩子造成影响。
陈娟娟把房间做了大扫除并把几件过时的家具做了简单挪动,目的是让搬回去显得顺理成章。做完了这些,才去超市买了鱼和豆苗。这些都是女儿江南喜欢吃的。昨天做的那些菜,女儿和家婆都没吃,甚至连看都没看。陈娟娟一个人坐在桌前吃掉了半条鱼,才等到女儿。
“多吃点,可以补脑子。”陈娟娟讨好地说。
女儿说,“补脑子干什么,我脑子又没病。”
“我是说对你学习有好处。”一个小时前,陈娟娟坐车去新世界广场,买了个十二寸的批萨饼。那是女儿最爱吃的东西。她希望通过这个,拉近彼此的距离,两个人可以说说话,像过去那样。
披萨没动,放在茶几上,甚至眼睛都不去看一眼。
也许刚吃过吧。陈娟娟再次想起学校后门的情景。她想,也许学生也经常会去那种地方。这倒没什么,可怕的是别的。陈娟娟不敢想。她偷偷看了看女儿还没有发育的身体。她不明白女儿怎么会与校外男生混在一起。学校刚把江南的情况通报给家长。
“不要跟我提学习,要学你去学吧。”女儿虽然嘴角微笑着,眼睛却透着冷光。婆婆正与江南交换眼神。
很多次的吵架都是因为嘲笑她们北方女人。
“你也算啊,我们都是北方人,呵呵,至少你是一半吧。”陈娟娟的样子有些大大咧咧。
“我可不是什么北方人。你们北方人除了脏、老土,还有什么,如果还有那就是穷。”江南说完这番话之后摔下了筷子,回到房间。
这样的话,陈娟娟听了多年。过去从婆婆和亲戚那里。直到最近又从女儿江南的嘴里冒出来。
“如果不是来了香港和台湾人办厂,还有那些外省的工人,也许深圳都还是农民,仍然穷着呢。”接着,陈娟娟笑着对女儿说,“北方女人也有优点,你知道吗,比如上进,爱学习。”
“谁不知道呢,看看六约街道两边的工厂不就知道了吗,懒,不洗澡,喜欢说谎,多数女人做过鸡婆,也包括那些上进爱学习的女学生。”女儿的话几乎没有停顿。陈娟娟想了一晚上要说的话还是被堵了回去。
一次次,她以为自己可以对女儿动手,连做梦时都想,想不到,不仅没有,还要小心地赔着笑脸。有一次,女儿骂她,她刚伸出手,手臂就被狠狠地咬了一口,瞬间成了黑色。家里人都在,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包括丈夫江正良。
想到自己这些年的遭遇,陈娟娟觉得自己仍然需要忍耐,已经忍了十几年。广播里说很快就会批下来。她求过公公婆婆很多次了,直到江正良那件事情发生,怕丢面子,作为交换条件,家里才同意办理陈娟娟的户口。当时,丈夫和一个女孩被堵在卧室。“他怎么会这样对我啊。”陈娟娟握着一把开不了门的钥匙,身体发冷。
婆婆黑着脸说,“我的儿子我了解,可你呢。”
当时陈娟娟还一头雾水,并不知道婆婆已从方小红的口中知道了樟木头,知道了陈娟娟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那次生日之后,陈娟娟离开了兴业。不久,方小红也辞了工,据说是随男朋友去做大生意了,陈娟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没想到,一年不到,方小红就哭着来找陈娟娟了。她的脸和手臂都被打成了紫色,脖子上面有一块肉翻出来,很吓人。进门的时候,方小红下意识地想拉陈娟娟的手,见陈娟娟站着没动,并且有意闪开,方小红又重新变回拘泥。她坐在陈娟娟的办公台前,脸色苍白、人已经浮肿,尽管化了很厚的妆。手关节比过去粗大了许多,放在台面上显得别扭。人也瘦得厉害,两条腿之间有了很大的缝隙,上眼皮疲倦地塌下去,如同换了个人,让陈娟娟觉得陌生。直到看见方小红的眼泪,陈娟娟才感觉又回到了从前。
被撕碎那张表格是方小红男朋友给的。男人姓江,很会迷惑人,也是孙小姐介绍认识的,据说会写一手漂亮的书法,在深圳、东莞一带打过工,做过酒店的领班,还办过各种假证,是个老江湖。之前他知道方小红还有工厂里的那些女白领,包括陈娟娟,做梦都想成为深圳人,认为自己机会到了。没离开兴业之前,方小红曾经对宿舍的人说,“他就是有这个门路,想办什么证不能啊。”方小红说这话的时候,二郎腿不断地抖动。
第一次见面,陈娟娟就不喜欢那个男人,那双桃花眼,还有偶尔伸出的兰花指,让陈娟娟不舒服,觉得阴气十足。离开兴业之后,有天早晨,这个男人站到了陈娟娟家门前说要借钱。
陈娟娟冷着脸说,“我没有钱。”
那男人也不生气,笑着说,“开什么玩笑啊,你怎么会没有钱呢,光年薪就有二十万吧。”说着就靠过来,去拉陈娟娟的手。陈娟娟吓了一跳,用力甩开,自己差点摔进旁边花坛里。她身子向后躲的时候厉声呵斥,“有钱也不借给你这种无赖,你再这样我就告诉方小红。”
那男人又笑了,说,“你去跟她说吧,其实,是她让我来的。不是她总提起,我还想不起来那么多,也不会知道你这么有钱。”他又接着说,“不认识我没关系,总不会连孙小姐和樟木头也记不起了吧。”男人死死盯着陈娟娟的脸。
陈娟娟感觉自己脸上放着一条毛虫,正在慢慢蠕动。
想不到,这么快就露出原形,骗子还是暴露了,当然方小红的户口也没了影。陈娟娟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提醒方小红把那些相关的证据找到,除了让骗子不再纠缠,也希望方小红能把办户口的钱拿回来。
“你怎么会这么傻呢。”所有的事情都完结的时候,方小红像是老了五、六岁,眼角下方出现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皱纹。月光下,陈娟娟站在小区外面的石
阶上,无奈地对方小红说。
“还是你好啊。”方小红站在冷风里,发出这样一句感慨。
“你不应该与他合在一起做那些事。”方小红不仅没有拿回自己的钱,还被罚款并拘留。陈娟娟的声音显得单薄。
“可是,他知道我的那些事啊。你真以为我会无缘无故被拉去樟木头吗。”她的语调冰冷。
听到樟木头三个字,陈娟娟再次下了决心,不想再与方小红有任何来往。
是方小红提出让陈娟娟帮她找个事情,她说手头太紧,连饭钱都快没了。
陈娟娟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制造业不景气,还不知下半年会怎么样呢。”
“我也不一定非要去那样的地方。兴业那类厂我都干够了。”方小红身子向前拱着说。
陈娟娟想了想才说,“我看看再说吧。”
陈娟娟给方小红找的是个厨具公司,与陈娟娟的公司有一段距离。
方小红很兴奋,还没出陈娟娟办公室,就拿出一面小镜子,向脸上涂了些干粉。
天没黑,方小红就过来找陈娟娟了。看着她无精打采,陈娟娟就猜到了结果。
“怎么不去上班?”陈娟娟故意问。
“让我负责销售。”方小红低下了头说。
“那好啊。实惠,还可以提成。”
方小红不接话,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个助理的位置空着没人呢。”
“那怎么了,再空着也不会让你呀。”陈娟娟笑着说。
“我有经验,也有这个能力。”方小红认真地说。
“呵呵。”陈娟娟只笑,不说话了。她在心里想好了,就是不能帮这种自不量力的人。说再见的时候,她有种预感,是方小红已经和那个男人又好了回去,或者仍与孙小姐有联系,不然的话,方小红不会这样,她没有这样的头脑,心气也不会那么高。当然,她更不会知道方小红已开始了报复计划。
5
江南是在网吧回来的路上被打的。尽管血迹已经擦掉,一侧的脸却留下一块大大的伤口。灯光下,发着暗红的颜色。坐在沙发上哭的时候,全家人都在一旁围着。孩子守在电话机前,显然在等父亲的电话。一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连短信也不回。陈娟娟拿了拖鞋给女儿换上,说,“抓紧时间去洗澡、早点休息,管理处说等会儿就停水了。”尽管都是老师和赶过来的亲戚,可她还是不希望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
陈娟娟给丈夫发了信息。这一次不是咒骂,虽然知道他可能正在某个女人的床上。她只需要他早点回来,商量孩子的事情。江正良有个姐姐在澳州教书,知道江南的事情之后,曾提出过可以把孩子送过去上学,条件是学费和生活费一分也不能少。
陈娟娟刚想闭上眼睛,就听见婆婆在门外摔东西。再过一会儿,是婆婆的骂声,大意是陈娟娟把原来好好的家庭破坏了,现在丈夫江正良不喜欢这个家,连孩子也学坏了。
陈娟娟没有接话。她想明白了,她需要等待。她需要再忍几天或者几十天,她了解到,最后一批户口正在办理中,蓝印就能转成红印。红印才是正式的。有了户口。她什么都不用怕,甚至连退休金自己也能享受。此刻很关键,需要理性,不能随意发作,更不能乱,否则前功尽弃。
直到婆婆骂出了那句,“鸡婆。”她才冲出家门。她打车去找方小红了。之前,喝了酒,头痛得厉害。在这样的时刻,没有别的去处,她想到了方小红。
在高架桥下面的出租屋里,陈娟娟见到了方小红。见了陈娟娟,方小红像是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不快,很吃惊,随后是兴奋。方小红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只是陈娟娟还是能看到些变化,比如方小红脸皮厚了,爱开玩笑,尤其是黄色玩笑。比起过去,她更加不讲究,皮鞋里面是一双没有穿袜子的脚。她大声喝斥沙发上面正在吃河粉的男人,意思是让对方找个地方先对付一晚。她说要留陈娟娟过夜。
“给我一点钱吧,上次给的都用没了。”男人站起来时,陈娟娟才发现他的个子很矮,连一米六还不到。
“你不能到保安室去睡吗。”方小红瞪着眼睛,训斥对方。
“好,好,我现在就去吧。”显然害怕方小红再说什么,男人夹了件破旧的军大衣,伸展出短短的手,掌心对着陈娟娟,做个摆手的动作,出去了。门刚关上,方小红就说,“湖南人,没钱,什么条件都差,就那个地方行,看起来,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像你命那么好。”说完,方小红对自己的那句话有点不好意思了。
见陈娟娟不说话,方小红像是想起什么,在房间里一阵手脚乱忙。最后,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包咖啡,刚冲了,又从厨房里拎进半瓶九江牌米酒和几块风干的鸭脖子。
“再喝我的头会爆炸了。”陈娟娟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此刻那里正疼痛着,出门前已经喝得太多。
“呵,没事。”方小红还是打开了那瓶白酒。显然她早忘记陈娟娟曾经的偏头疼。
呕吐之前,陈娟娟还是想起了那咖啡的名字——南山咖啡。以前喝过。陈娟娟有些奇怪,方小红这种人怎么可能懂咖啡呢。
咖啡冒出热气时显得有些怪异。但只过了一小会,陈娟娟就明白了。是方小红寒酸的房子。这间房间像个垃圾站,角落里堆放着几只兴业厂的产品——鼠标,还有后来工厂的各种印花塑料袋,显然都是偷偷带出来的。她用来装咖啡的杯子,有着脏乎乎的水印以及楼道里的声音全部与这种饮品不配套。本来还想说什么,可又咽下了。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酒后的哭泣和醉话之后,陈娟娟睡了不到十分钟就醒了,虽然闭着眼睛,透过窗外的月光,可以见到方小红正盯着她的脸。也许距离得太近,方小红的脸像是换了一张,连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陈娟娟的后背有了冷汗。她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感觉方小红正做着什么,而这个事情应该与她有关,只是还没想到她正用樟木头换取金钱。之前的男人让方小红花光了所有的钱,她彻底变成了穷人。还有多次找工的失败,最后让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有不断向熟人借钱用来租房和吃饭。陈娟娟也借过几次,最后的一次陈娟娟说不用还了,意思已经很明确。再后来都是找理由躲掉。听说有一次方小红坐在陈娟娟家,等到后半夜还不肯走,婆婆拿了钱打发她打车回去,才算了事。只是陈娟娟并没想到方小红已经对她不再客气,包括对她的女儿江南。
陈娟娟躲开与方小红眼睛的对视,起了身。
出门前,她再次看了眼那杯变冷的咖啡,只喝过一口,就被搁在旧沙发扶手上。陈娟娟第一次觉得那种水太涩、太苦,并不合适她。
尽管后悔,可她还是语调平缓,装出拉家常的样子对方小红说,“只要这个人对你好就行,看样子还是很老实。”
方小红嘴角动了动,冷笑了声,觉得陈娟娟到这个时候仍然看低她。有些人长相就是穷人。这句话,当年是无意中说的。方小红脖子上有块小小的疤痕,从远处看,不太清楚。近了看还是有些明显。类似的话,显然是刀子,早就刺痛过方小红。
路上,陈娟娟发现外衣没了,连口袋里的钱也没了,显然是方小红。不知为什么,脑子里闪出方小红那张脸时不禁打了个冷颤,联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6
女儿江南是在期末考试前几天办好手续的。她已经和六约街上那些小流氓混在一起,如果不出去,可以预见接下来的事情,吸毒、打架……陈娟娟不敢想了。也许只有出国,暂时离开这个环境才行。
女儿学好是有条件的,她提出把陈娟娟那间单身公寓转到她的名下。
“那可是关系着妈妈的户口啊。交完了钱,妈妈才能有户口。妈妈的东西将来都是你的。”陈娟娟呆呆地看着女儿的脸,没有想到蓝印户口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如果你真爱我,就应该换上我的名字。”说完这句,江南摔上了门离去。陈娟娟当时并不知道婆婆根据方小红的指引,早已查到陈娟娟名下的公寓。
七月二十九日,单身公寓、包括那辆二手车都被兑换为美金,成为女儿江南异国读完初中的学费。“别浪费钱啊,每一张来得都不容易。”陈娟娟在心里对着江南的房门哭泣。
拿到通知书那天,是个下午,天气特别热,望着远处的街,和那些细细小小的汽车和行人,陈娟娟害怕的则是那外面的烈日,她担心照在自己干燥而削瘦的身上,会在瞬间被点燃,烧成熊熊大火。这个时间,也是四川发生震惊世界的大地震的第二个月。坐上中巴,她要去一趟深圳特区里面。深圳出台了新的居住政策。边境证、暂住证,蓝印户口早已成为深圳不愿意再提及的历史。所有的城门已经打开,再也不会有人检查陈娟娟的证件。报纸广播正在全天热播这一重大的新闻。而她正是在二十天前,和许多人一样拿到了深圳户口。
上飞机前,江南与所有送行的亲友们都打了招呼之后,动作慢下来,走到陈娟娟面前。先是发怯,到最后,抱住了正在发抖的陈娟娟,喊了一声“妈咪”喉咙就哽住了,眼泪流了满脸。“妈咪,我早就知道了。你也进过樟木头,如果没有人替你交罚款,你早被送回老家。方小红阿姨说,本来是同病相怜的姐妹,你却总是高高在上,她说你活得虚伪。”这是女儿近三年来对她讲得最多的话。
江南放开陈娟娟的肩膀,用哭红的眼睛看着陈娟娟说,“还记得吗,我当过三好学生,曾经是个好孩子,从没想过与妈妈分开。如果不是这件事,不会离家出走,更不会学坏。因为,你让我觉得耻辱!”
“方小红!”陈娟娟在心里狂喊这个名字,这些年,方小红不断来索要钱财。她是陈娟娟驱除不掉的梦魇和鬼魂。樟木头,樟木头,除了改变了她的命运,也必将改变方小红的人生。早在四十分钟前,陈娟娟就已报了案。想到方小红因敲诈罪被警车带进樟木头,陈娟娟突然大笑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