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田
1
我坐在一片秋天的树林里。前几日的一场寒雨,打落了好多山毛榉叶子,被雨水浸染的枯叶现在腐烂了。一片腐烂的海洋。我双腿盘坐着,如同坐在救生筏上。一名童仆站在我身边,不住地打着瞌睡,旁边,光滑得如同一面镜子的大青石上,放着一本我青年时代自费刊刻的小说《西游补》,还有两大卷那时候写下的梦境笔记。我老了,步履蹒跚,满身赘肉,如果揽镜自照的话,我都快认不出这张被时间过度伤害的脸是谁的了。没有一个朋友来林中造访我,他们就是想来也找不到路。一日日,我就靠阅读这些早年写下的文字打发余生。要不了多久,无常这把锋利的镰刀就会像收割走秋天最后一束苇草一样收去我的生命,但起码在此之前,我还可以继续沉浮在这些奇幻的仙境中。
秋阳制造出温暖的假像,让无数昆虫又飞了出来。我最喜欢的是大黄蜂和七星瓢虫,还有一种硕大的蝴蝶。我的大黄蜂朋友,它的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深沉而喑哑。在大自然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深沉而喑哑的声音。倒是树枝头那些小鸟的尖叫声,让我十分地恼火。
太阳落山前,我第三遍读完了这个小说。《西游补》,它真的是我写下的吗?我现在重读这个小说、重读以前的那些梦境笔记,怎么感觉是另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写下的?这个我21岁那年写下的小说,是我被情欲折磨的少年时代的一个宣泄通道,我让斗战胜佛孙行者迷于情魔,经历了一场场荒诞不经的历险。正如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小说是从孙行者三调芭蕉扇,师徒四个走出火焰山后开始的,当时我选择这个故事来续写或许就因为它有着梦幻的气息吧。我那么爱做梦的一个人,平生乱梦三千,写下的一个个故事就是一场场大梦。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一切都是寓言,就让这一枕子黄粱梦里幻出个大千世界吧。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时常感到,我就是孙行者,孙行者就是我。
现在回头看去,这个小说里散布出的不祥气息,正是那时候动荡不宁的天下局势在我年轻的心里投下的一个阴影。就在这部小说写成后的第四个年头,满洲人的铁蹄如同西北利亚刮来的寒风狂扫落叶,大明亡了。而在这之前数月,皇帝已在宫后的一座小山吊死了。在1660年春天完成的这个小说里,我已经预言了这个结局:
在一个叫踏空村的地方,那里的村民男男女女都会驾云飞翔。一群踏空儿,四五百人持斧操斤、抡臂振刀去凿天,把天庭的一个灵宵殿生生给凿了下来。
当时这个十六回本的小说写到这里,我扑哧笑了。以斗战胜佛的英雄智慧,让他困于情魔试试?说干就干,我设置了这样的情节:灵宵殿给凿下来后,天庭不知底里,还以为这事是孙行者干的。行者有过前科,偷盗了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仙丹还大闹天庭,他们有理由怀疑。于是他们要请佛祖出马,把行者重新捉将回去镇在五行山下。行者惊惶无措,撞人万镜楼,他在虚无世界中的历险正是由此开始。
2
刚才转个弯儿,劈面撞着一座城池,城门额上有“碧花苔篆成自然”之文,却是“青青世界”四个字。行者大喜,急急走进,只见凑城门又有危墙兀立,东边跑到西,西边跑到东,却无一窦可进。行者笑道:“这样城池,难道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人,却又为何造墙?等我细细看去。”看了半晌,实无门路,他又恼将起来,东撞西撞,上撞下撞,撞开一块青石皮,忽然绊跌,落在一个大光明去处。行者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巨大的琉璃楼阁。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张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绿琉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闭着,又不知打从哪一处进来。行者奇骇不已,抬头忽见屋子的四壁全是镜子。各种大小、形状的都有,团团面面,有上百万面。这些镜子有各种各样的名称:花镜,凤镜,水镜,月镜,冰台镜,鹦鹉镜,我镜,入镜,无有镜,自疑镜,不语镜,一笑镜,不留景镜,飞镜。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孙照出百千亿个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日月、山林。
行者见一方兽纽方镜中,一人手执钢叉,凑镜而立,细一看,是以前从五行山下出来时助过一臂之力的猎户刘伯钦。行者问他,为何同在这里,刘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行者奇怪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见?猎人告诉他,这万镜楼,一面镜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去,应目而来,故此楼又名三千大千世界。
3
这么说你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叫我董说吧。这个说字,念作tuo。它的意思不是说话,而是行动迅速的样子。动如脱兔,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觉得这样称呼不习惯,就叫我若雨。若雨,是我的字。
昨夜,那个折磨了我几十年的梦又攫住了我。梦里我架着一把梯子登上天去。梯子断了,我摔下来掉到了白云上。棉花垛一样柔软的白云裹住了我,我撒开脚丫在白云上奔跑,我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地还不止。突然,脚下的云层被我不小心踏破,嘎啦一声裂开,露出蓝得发黑的天空。我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双手乱舞,一缕缕风从指缝间滑过,我却什么也抓不住。在接连两次坠落后,我掉落到了一条河边,水草叶子如同妇人柔嫩的手指拂着我的脸。
自从满人的铁蹄踏进山海关后,我便时常做这个从云端坠落的梦。改朝换代几十年了,我还常常在梦中高声惊叫。为此还连累妻子落下了久久不能治愈的失眠症。她时常被我从梦中惊起,然后数着念珠度过一个个长夜。解梦师说,这个梦寓意着我和我的家族在新朝的命运,从原先的高高在上沦落到了尘世间。可是我又不是什么贵胄子弟,鼎革前也不过是一个除去了青衿的诸生而已。我的曾祖是嘉靖年间的进士,最高的官职做到了吏部左侍郎,到得我爷爷只中得一个万历十一年癸未科的进士,连个外放的机会都没落着,至于我父亲,自我懂事起他就是个抱着药罐子的病病歪歪的人,他最不擅长的事就是生计营生,在我八岁那年就死掉了。
崇祯十六年春天我生过一场重病。家里请来了一个庸医,差点把我给治死。睡眠就如同一条混浊的河流,把我送入各种各样的梦境。在梦中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与历代妖姬美女效鱼水之欢。现在看来,我一生的嗜梦癖就是从这年春天开始的。
我贪恋名山大川,早些年,老母在堂,想走也走不远,为了能在梦中游赏,我就在房间的四壁挂满了山水画卷。画壁卧游青嶂小,纸窗听雨绿蕉秋。在四壁山水的包围中,在雨打芭蕉声中,悄然入梦,是多么的惬意啊。这些年我梦游所至的名山大川有庐山、武夷山、峨眉山、衡山和雁荡山。这种梦中的旅行既无须为银子不够犯愁,也不必担心身体吃不消。想想这样的美事,我梦里头都要笑出声来。我还采购来了大量木料,在屋上架设了一个亭子,屋上架屋,借从高处遥望青山白云,以更好地卧游。我希望我的梦中有更多的山,为此我还选中了一块风水极佳的地方想造一个亭子,连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梦山亭,只因为资金阙如,这个计划才没有付诸实施。
我曾在梦国游历三年,做到了梦乡太史的职位,管理梦乡的国政。我的治国措施中的一项,就是成立一个梦社,由童子们任司梦使,把社友们千奇百怪的梦寄存在浔水之滨,由我集中保管。这些梦都保管在一只一尺见方的大铁柜里,这只柜子叫藏梦兰台。当然只有我一人掌握着开启的钥匙。
我对梦国作出的最大贡献是为它编纂了一部假想的历史。在这部叫《梦乡志》的书里,我给这个国度分了七个区域:玄怪乡,山水乡,冥乡,识乡,如意乡,藏往乡,未来乡。
去往梦国的道路有千条万条,但芸芸众生被贪婪、惰怠、色欲、名利蒙了心,轻易找不到这些道路。作为梦国的太史,我想我有责任对他们提供技术上的指导。出世梦的做法是,你想像你驾驭着日月,去赶卦诸神的宴会,在你的下面,万顷的白云如同一条澎湃的河,那些传说中的蛟龙就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远游梦的做法:坐一辆世界上最快的马车,一刻万里,不到一个星期,三山五岳就走遍了。藏往梦的做法:什么也别去做,就只是坐着,让脑袋像一个搬空的仓库一般,一会儿你就会来到汉唐,运气好的话,也可能会到商周。知未来梦的做法:将会白衣,霜传缟索,法当震恐,雷告惊奇。看不懂吧,看不懂好好看。
为了更便捷地抵达梦国的指定位置,工具的作用也不可忽略。有八种常用的辅助工具不妨一试:药炉,茶鼎,高楼,道书,石枕,香篆,幽花,雨声。如果你想做抱着女人睡的那种艳梦,这些工具就用不上了。
有人说我那么爱做梦是一种癖,一种病,我这样告诉他们,梦是一味药。宋朝有个禅师,把禅当作疗救人生的一味良药,写了一本《禅本草》的书,我虽不才,也写有一本《梦本草》。在这本书里,我开宗明义就说,梦本草这味药的性味与功用是:味甘,性醇,无毒(当然对意志薄弱者来说还是有微毒),益神智,畅血脉,辟烦滞,清心远俗,如果你想长寿,最好天天服用。至于梦本草的采集方法,也十分简单易行,不论季节,不假水火,只要闭目片刻,静心凝神,这味药就算是采成了。根据我多年研究,梦本草的产地不同,攻效也不同。最好的梦本草有两种,一种是产自绝妙的山水间,一种是产自太虚幻境。这两种都可疗治俗肠。至于采于未来境、惊恐境的,虽然也有部分功效,但也会带来名利心、忧愁这些副作用,弄得不好还会走火入魔。严重的还会发狂至死。
梦有雅俗,正如人有雅人俗人。我自以为平生做过的梦里,最幽绝的一梦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我穿过两块山石搭成的拱门,又走过一条长长的松荫路,登上了一个石楼。这座楼外表平常,但内里的陈设十分怪异,楼中的几榻窗扉,全都是切得四四方方的石块。更令人吃惊的是石榜上还有七个篆体大字,如龙飞凤舞一般,写的是:七十二峰生晓寒。我现在的楼取名叫晓寒楼,屋前的池塘叫梦石楼塘,就是这么来的。要是微染小恙,喝一点小酒,再在微醉后得一佳梦,游游名山啦,读读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书啦,与古代的名人说说话啦,那病立马就会好几分。如果做了俗梦,譬如与女子交合之类的,我怕我梦醒后真会大吐一场。我这是道德洁癖吗?我不否认。
回顾我长长的一生做过的梦,那无数的人和事,组成的是一个多么庞大的世界呀。但这一些,真的在这个以实用主义为尚的世界存在过吗?它们是存留在我的大脑皮层,在某些个夜晚,如同电波一样短暂,却又像投进湖中的石块激起的水纹永无止息。在我还是一个孩子时,父亲就跟我说过,南方有一个国家,叫古莽之国,这个国家的人以醒着时做过的事为虚妄,以梦中发生的一切为真。我要是真的生活在这个国度是多么的好。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个国度的寻找。现在我老了,还没有找到。找不到我就在自己心里造一个吧。
生命在成长,梦也在成长,如果借用诗歌来比喻,那么我少年时代的梦是李贺的诗,连鬼神听了都要惊奇。成年后的梦,一会儿是李白的风格,一会儿是杜甫的风格,到了我这年纪,那些梦就是王维的田园诗风格了,空山不见人,惟有清泉石上流了。
人生百年无梦游,三万六千日,日日如羁囚。我就是不甘心做一个时光的囚徒,所以我总有那么多梦。
4
行者跳入一面镜子,只见高阁之下有一所碧草朱栏,鸟啼乱花去处,坐着一个美人,耳朵边只听得叫“虞美人,虞美人!”行者顿时把身子一摇,仍前变作美人模样,竟上高阁,袖中取出一尺冰罗,不住地掩泪,单单露出半面,望着项羽,似怨似怒。项羽大惊,慌忙跪下。行者背转,项羽又趋跪在行者面前,叫:“美人,可怜你枕席之人,聊开笑面!”行者也不作声,项羽无奈,只得陪哭。行者方才红着桃花脸儿,指着项羽道:“顽贼,你为赫赫将军,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颜面坐此高台!”项羽只是哭,也不敢答应。行者微露不忍之态,用手扶起,道:“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今后不可乱跪了。”项羽道:“美人说哪里话来!我见你愁眉一锁,心肺都碎了,这个七尺躯体还要顾它作甚!”
项羽求欢,行者推说身体不适,让他先进合欢绮帐,自己在榻上靠着闲坐一会。项羽抱住行者,嘴里说:“我岂有丢下美人独睡之理?你一更不上床,我情愿一更不睡。你一夜不上床,我情愿一夜不睡了。”他说多喝了几杯酒,就把平生的事作平话来讲吧,也好给美人解解闷。
后来他们说起了秦始皇。项羽道:“咳,秦始皇亦是个男子汉,只是一件,别人是乖男子,他是个呆男子。”行者道:“他并吞六国,筑长城,也是有智之人。”项羽道:“美人,人要辨个智愚,愚智,始皇的智,是个愚智。”
项羽讲他战章邯、入关中平生一桩桩英雄事,直讲得口干舌燥,行者低声缓气道:“大王,且吃口茶儿,慢慢再讲。”项羽方才歇得口,只听得谯楼上梆子响,已是二更了。项羽又说了好一番话,行者又做一个“花落空阶声”,叫道:“大王辛苦了,吃些绿豆粥儿,消停再讲。”项羽方才住口。听得谯楼上梆梆梆三声鼓响,行者道:“三更了。”项羽道:“美人心病未消,待俺再讲。”直讲到五更,项羽也没个消停的样子。
“既是美人不睡,等我再讲平话。”
5
令人高兴的是我可以在这些梦里信马由缰,比如与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斗嘴,与最优秀的剑客过招,与最风骚迷人的女人性交。我曾经这样对朋友说:“如果能记住这些梦,那将是一种极大的娱乐,你仿佛居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一般,让你觉得有意识的世界中的许多责任都非常遥远。”
以下,是这些年折磨我的一些杂乱无章的梦境片断,我曾经把它们记入了《昭阳梦史》这本书里。之所以把这本不值一提的小书保存至今,我是把它们看作了我某种意义上的自传。青年时代的我,是一个喜欢背后说别人闲话和传播八卦的人,连梦中都被流言的泡沫包围着,说别人,也被人说。出于传之后世的考虑,这些闲言碎语和一些过分色情、污秽的,我没有记入。所以即便勉强称之为自传,它也是不完全的,读者鉴之。
蔚蓝的天空,纯净得如同水洗过一般,忽然,天空垂下了成千上万只乳房,颜色有红的,也有青的,它们
在慢慢拉长,一直垂到了屋瓦上。
我梦见飞云散落空中,一片片都是人脸,天上成千上万张面孔,眼珠转动,唇齿开合,每一张脸,每一个表情都不一样。
我梦见天上落下了一个个手掌大的黑色的字,它们旋转着飞落,如同纷扬的雪花。黑雪。一个白衣高冠的男子在下面奔跑。高喊着,真是大奇观啊,天落字啦!我仔细看这满天飞扬的字,乃是一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我梦见幽深的树林里的几间老屋,白云为门,客人来,云就缓缓推开,客人离开,云就重又合拢。真是太神奇了。
我梦见一场大雨,落下的全是一瓣瓣黄色的梅花。
我梦见我成了一个老僧,精舍的门是一棵老槐树。
我梦见一个叫苔冠的人来看我,他的头颈上长的是一株青草。
我一次梦见采来了一大朵白云赠给客人,一次梦见我吃掉了一盆白云。
我梦见站在高山之巅,放眼看去满眼都是草木,不见一个人影。这样一个草木世界,我的舌头还有何用?我找谁说话去?梦里我大声哭泣,醒来,枕畔还是湿的。
我梦见自己被剃发,头发坠落水池,变成了一条条鱼游向远处。我一边哭一边给朋友写信,弟已堕发为鱼,写到鱼字我突然醒了。
6
宫女向行者描述大唐风流天子的行乐图:昨夜我家风流天子替倾国夫人暖房摆酒,在后园翡翠宫中,酣饮了一夜。初时取出一面高唐镜,叫倾国夫人立在左边,徐夫人立在右边,三人并肩照镜。天子又道两位夫人标致,倾国夫人又道陛下标致。天子回转头来问我辈宫人,当时三四百个贴身宫女齐身应答,“果然是绝世郎君!”天子大悦,便眯着眼儿饮一大觥。酒半酣时,起来看月,天子便开口笑笑,指着月中嫦娥道:“此是朕的徐夫人。”徐夫人又指着织女牛郎说:“此是陛下与倾国夫人。今夜是三月初五,却要预借七夕哩。”天子大悦,又饮一大觥。一个醉天子,面上血红,头儿摇摇,脚步儿斜斜,舌儿嗒嗒,不管三七二十一,二七十四,一脚横在徐夫人身上。倾国夫人又慌忙坐定,坐了一个雪花肉榻,枕了天子的脚跟。又有徐夫人身边一个绣女忒有情兴,摘一朵海木香,嘻嘻而笑,走到徐夫人背后,轻轻插在天子头上,做个醉花天子模样。这等快活,果然人间蓬岛!
官女说完这些又感叹:只是我想将起来,前代做天子的也多,做风流天子的也不少,到如今,宫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不要论秦汉六朝。便是我先朝天子,中年好寻快活,造起珠雨楼台,那个楼台真造得齐齐整整,上面都是白玉板格子,四边青琐吊窗,北边一个圆霜洞,望见海日出没,下面踏脚板还是金缕紫香檀。一时翠面芙蓉,粉肌梅片,蝉衫麟带,蜀管吴丝,见者无不目艳,闻者无不心动。昨日正宫娘娘叫我往东花园扫地,我在短墙望望,只见一座珠雨楼台,一望荒草,再望云烟,鸳鸯瓦三千片,如今弄成千千片,走龙梁,飞虫栋,十字样架起。更有一件好笑:日头儿还有半天,井里头,松树边,更移出几灯鬼火,仔细观看,到底不见一个歌童,到底不见一个舞女,只有三两只杜鹃儿在那里一声高一声低,不绝地啼春雨。
7
我曾经有机会成为17世纪中叶南方最大的香料制造商,因为在那个时候,香料有着巨大的市场需求,庙堂之上,青楼椒房,到处都是香烟袅袅的。你在街上随便逮个人看看,他的腰胯下面也总是挂着个鼓囊囊的香袋。在这样一个以焚香为时尚的年代,人是可以气味来区别的。对一个有着正常嗅觉的人来说,不用睁开眼睛就可以辨认出远处走来的一个熟人。
就像一朵花在开败前总是最艳丽的,大明朝灭亡之前的最后几年也是这样,各种器玩、诗词、享乐无不尽善尽美,登峰造极,就连秦淮河上的婊子,也一个比一个光鲜,一个比一个顶样。那个绮丽的时代,培育出了我们时代最出色的感官:最出色的舌头,最出色的耳朵,最出色的鼻子和勃起得最持久的男根。我有幸分享文明之果,拥有一个最灵敏的鼻子,可以辨别出空气中上百种的香气,靠着这个鼻子,我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制香之法。和一般的香料制造商需用大量名贵的沉香、麝香作引子不同,我就地取材,用自然界最寻常的植物的茎、叶就可以造出各种各样的香。但我固执地认为,铜臭与香气是这世界的两极,所以我的知识永远不可能转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在长期的摸索中,我发现,把杉树叶与松叶集在一起焚烧,有一种仿佛置身天庭的清香气息。把百合花与梅花的花瓣同焚,也殊有清致。这种山家百合香的香气和翠寒香的制作一样简捷。制作过程最繁琐的是振灵香,我采集了七十种花卉的露水、用光了收藏的所有乳香和沉木,花了整整七天才制成了三束线香。不是我吹嘘,闻到这种香就是死人也会活转过来。我给它取这个名字,就是寓意它能振草木之灵,化而为香。
进入十七世纪五十年代,我开始尝试一种煮香之法,我把这种改良称之为“非烟香法”。以前焚香,都是把香放在陶制或铜制的熏炉里焚烧,这种炉又叫博山炉,上覆以盖,盖上有镂空的气孔,我们闻到的香气就是从这气孔里散发出来的。但我认为博山炉长于用火,短于用水,对之进行了改造。我在炉体上面那个铸成山峦林树形状的尖顶高盖上凿出一个泉眼,再依着石头的纹路凿出曲曲弯弯的涧道,把水流导引入底下银质的汤池。每每蒸香时,水从上面的泉眼曲折下传,奔落银釜,加以雾汽蒸腾,直如一个香的海洋。我又自创了一种蒸香时用的鬲,遇到蒸的是异香,就在鬲上覆以铜丝织就的格、簟,以约束热性,不让汤水沸腾。而香却能沓沓不绝于缕。上面我说到的振灵香,就须用这种“非烟香法”,方能尽臻其美。
我住在南村的时候,走到哪总是随身带着一只这样的经过改良的博山炉,春天的玉兰花瓣,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坠瓣,我都悉数收集。我把它们放在水格上蒸,水汽袅袅中,不一会就香透藤墙了。那个时期,我为自己设想的最理想的境界,就是坐在一只钓船上,瓦鼎里煮着香,船随水西东,没入花海中去。
自从发明了这种非烟香法,我就像一个对世界充满着好奇的孩子,把各种各样的植物的花和叶子放到博山炉里去蒸。
蒸松针,就像夏日坐在瀑布声中,清风徐徐吹来。蒸柏树子,有仙人境界。蒸梅花,如读郦道元《水经注》,笔墨去人都远。蒸兰花,如展读一幅古画,落穆之中气调高绝。蒸菊,就像踏入落叶走入一古寺。蒸腊梅,就像读商周时代的鼎文,拗里拗口。蒸芍药,香味闲静,如一大家闺秀。蒸荔枝壳,使人神暖。蒸橄榄,如聆古琴音。蒸蔷薇,如读秦少游小词,艳而柔,轻而媚。蒸橘叶,如登秋山望远,层林尽染。蒸木樨,如读古帖,且都是篆体隶书。蒸菖蒲,如蒸石子为粮,清瘠而有至味。蒸甘蔗,如高车宝马行通衢大邑,不复记行路难矣。蒸薄荷,如孤舟秋渡,闻雁南飞,清绝而凄怆。蒸茗叶,如咏唐人小令,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蒸藕花,如纸窗听雨,闲适有余,又如琴音之间偶或的停顿。蒸霍香,如坐在一只扶摇直上的鹤背上,视神州九点烟耳,穆廓人意。蒸梨,如春风得意,不知天壤间有酒色气味,别人情怀。蒸艾叶,如人七十二峰深处,寒翠有
余,然风尘中人不好也。蒸紫苏,如老人曝背南檐时。蒸杉,如太羹玄酒,惟好古者尚之。蒸栀子花,如海中蜃气成楼台,世间无物仿佛。蒸水仙,如读宋诗,冷绝矣。蒸玫瑰,如古楼阁樗蒲铺诸锦,极文章巨丽。蒸茉莉,就想起了我住在鹿山的时候,站在书堂桥上,望着雨后的云烟,这情境,我未尝一日忘怀。
我时常在想,如果把我放到博山炉上去蒸,会是什么气味呢?这样的念头常会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8
行者回到万镜楼中,寻了半日,再不见个楼梯,心中焦躁,推开两扇玻璃窗,窗外都是绝妙朱红冰纹阑干,幸喜得纹儿做得阔大,行者把头一缩,趱将出去。谁知冰纹阑干忽然变作几百根红线,把他团团绕住,半些儿也动不得。行者慌了,变作一只蜘蛛,红线顿时成了蛛网,行者出不来,变作一团青锋剑,那红线又成了剑匣。行者无奈,只得仍现原身,忽然眼前一亮,凭空现出一个老人。老人一根一根扯断红线放他出来。行者问老者是谁。老人说他就叫孙恬空。行者以为是六耳猕猴,取棒打下,那老人忽然化作一道金光,飞入他自家眼中不见了。行者方才醒悟是自己真神出现,慌忙又唱一个大喏,拜谢自家。(这一段下面,还有一段早年写下的批注:救心之心,心外心也。心外有心,正是妄心,如何救得真心?盖行者迷惑情魔,心已妄矣。真心却自明白,救妄心者,正是真心。)
9
我收藏有一只小钟,色泽灰黯,缺了个小口子,就像在地底下埋了几百年。半夜睡不着了,我常常起来敲钟。那小小的钟声啊,清越而久远,它会让空气荡起一圈圈迷人的涡纹。因为喜欢听钟声,早年,我出行到了一个地方就遍地跑着去找寺院。长旅孤馆,听着钟声一下一下传到耳边,真是要喜悦得掉下泪来。我这么喜欢听钟,可能与幼年时对僧人生活的向往有关。说来不信,我三岁时就能像佛教徒一般盘腿而坐,七岁就能读《圆觉经》和《金刚经》。听着寺院的钟铙齐鸣,真像前世般亲切。国亡后,繁华不再,寺院都破败不堪,我再也听不到好听的钟声了。
我的癖好越来越深,在世人眼中也越来越怪了。除了前面说的焚香癖,梦癖,听钟癖,我新近患上的还有听雨癖。
我喜欢在窗前听雨,喜欢在秋天的渔笛声中听雨。我最喜欢的还是在船上听雨。你在船上听雨,会觉着雨声是绿的呢。绿则凉,凉则远,在船上听雨,你真会觉得远离了烦恼人世。我经常听雨的那只船叫石湖泛宅(为此我给自己治了一方印叫“月函船师”)。船里装满了书画秘籍,船舱里还挂着小佛像。我常常把船泊在柳塘湖水深处,呆上一段时间又游往他处。如果此生还有余暇,我要写下一百首关于雨的诗篇。体例就仿照白居易的《何处难忘酒》,叫《何处难忘雨》。何处难忘雨,凉秋细瀑垂,小窗佳客在,白豆试花时,渔笛声全合,水村烟正宜,溪山苕上好,雨僻少人知。这是前些天雨中无聊写下的。如此好的烟雨溪山,却没有人来和我共赏。不过话说回来,身边如果真有一个俗客聒噪个没完,也挺煞风景的不是?这是秋天听雨,暮春天气里下雨也是别有佳趣的。竹阑外柳丝轻飘,那雨珠儿凝在叶尖久久不曾落下,偶尔滴沥一声,却打下了树阴下的一片片花瓣。还有深宵听雨,是我近些年来深深着迷的。雁落秋江,寒夜里拨尽炉灰,听着屋角的雨如沙漏一般落下,真不知今夕何夕了。
康熙十九年起我正式隐身于山水深处,其实更早,五年前我就以山水白云为家了。我栖遁在苕溪、洞庭之间,一般朋友都找不到。偶尔在村涧溪桥边碰到附近灵岩寺的和尚,就作一日夕谈。1670年冬天,我浮舟在西洞庭山,中流大雪,船都被冻住了,划不了桨,连除夕夜都是在船里度过的。黑夜里我暗暗地笑,我就是要让你们都找不到我。这像是我为自己刻意安排的一个结局。
我已经想好了,死后留给子孙的应该是一幅什么样的肖像画:我要让最好的画家把我画进一场风雨中,屋外山雨欲来,木叶乱鸣,我坐在寥廓的堂前,手里执着一卷书,神态怡然自若,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再没什么可以撼动我。
10
行者挣脱了缚人红线,来到一处楼台。看到唐僧和小月王对坐在一处水殿中。三个盲女郎,各抱一面琵琶,在唱一出《西游记》。一唱便唱到了万镜楼中的事,行者心中疑惑,这分明是我昨日的事,她们怎么会知道,心头火发,耳中取出棒来,跳在空中乱打,打着一个空,又打上去,仍旧打空。小月王、师父、那些盲女子就好像没有看到他。行者奇怪,难道青青世界中的人都是无眼、无耳、无舌的?
行者乱撞乱走,发现唐僧有了一个女人,叫翠绳娘,长得真是香飘十里,媚绝千年。
不多时,一簇军马拥着一面黄旗,飞马而来。原来是唐僧受封为杀青大将军,行将起兵。翠绳娘见唐僧做了将军,匆匆行色,两手拥住,哭倒在地,便叫:相公,教我怎么放得你去!你的病残弱体,做将军时,朝宿风山,暮眠水涧,那时节,没有半个人看你,增一件单衣,减一领白褡,都要自家爱惜,调和寒冷。相公,你牢记我别离时说话:军士不可苛刑,恐他毒害,降兵不可滥收,恐他劫寨,黑林不可乱投,日落马嘶不可走,春有汀花不可踏,夏有夕凉不可纳。闷来时,不可想着今日,喜的时,不可忘了妾身。呀,相公,叫我怎么放得你去!同你去时,恐怕你将军令,放你自去,相公,你岂不晓凄风夜夜长,倒不如我一线魂灵,伴你在将军玉帐罢!正闹着,外面紫衣使者飞马走进,夺了唐僧军马,一齐簇拥,竟奔西方去了。
11
以前我每次出游,都为路上带什么书斟酌再三。掂量来掂量去,什么书都舍弃不下,索性都给带上。一般短途陆行的话,带的书大概有五十担,如果坐船,那就可以带得更多,约有十箧之众。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对自己一生的构想,就是先三十年读书,后三十年游览天下。这么说吧,我嗜书就像酒徒离不开酒,好色之徒离不开女人,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书。云中乍讶声如豹,迎着挑书入屋来。这是带着一大堆书途中投宿。一床书傍药炉边,这是日常家居读书。56岁那年,我在一封写给儿子的家书中说:“除了不懂事的六年,这五十年我都在读书。”这话可一点没有自吹的意思。如果不是有十多年里我把时光浪费在了帖括制艺上,我今天的成就岂止如此?所以我对儿子们总是千叮万嘱,切不可让子孙后代再习举子业,读无用书,做八股文,那可真要枉丧光阴了。
其实我这样子过完一生,在精英人士眼里已经是年华虚度了。他们不止一次对我说,本来以你天分之高,用力之勤,要不是给那些胡说乱道的东西迷错了路头,而专在考据编年等学上下功夫,则在学问上面必能于古今来第一等人物中占到一个位置,你那么变态,老发神经,还自己弄些助长神经病的药,结果就成了这么一个半梦半醒的二等学者,可惜啊!对这些人,我总是回之以:去你妈的!
这一辈子我从没有放下过我的笔。笔是我的舌头,我的牙齿。但我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焚毁我写下的文稿。我就像一个雪夜行走在林中的盗贼,一边前行,一边又把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全部消除掉。很难说清我
这么做的全部动机是什么,人有时就这么奇怪。有时我刚写下一个句子,就好像已经看到了承载这个句子的纸在慢慢消失。名词消失,动词消失,最后我也消失。不仅焚字,我还焚笔、焚砚。我还写下过一段焚砚誓,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今日以后,永绝文字,镂骨铭心,尽未来际,不断绮语,崇高苦因!不断绮语,道岸不登!不断绮语,离叛佛心!
没有人知道我这么做时纠结在心头的苦闷,一方面我是那么地热爱写作,另一方面,禅宗又主张不立文字,直指本性,我信仰的临济宗更是如此。所以我总是一次次地发誓要封笔,戒绝绮语自障,又一次次地冲破戒律,不停地写写写。且悔且做,且做且悔,当老亦然,我这人够没出息透了吧?去他妈的戒律!
1656年,我三十七岁,准备上灵岩剃度,把余生献给佛门,行前我决心把所有写下的文字全都焚毁。我儿子抱着我的脚苦苦相劝,恳请我留下一些诗文刊印于世。我说,我堕文字因缘三十年了,再留下片纸只言在这个世界上,那不是再堕落一次吗?我的下半生就在青鞋布袜间了,罢,罢,全都烧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三次烧掉自己的文字,也是烧得最多的一次。前两次的焚烧,分别在1643年冬天和1646年秋天。最初的起意是想把八股文给烧了,烧得性起,把一卷诗稿和一本杂文集也投进了火堆里。看着那些碎纸片像黑蝴蝶一样飞起来,我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意从心底里升起。能够尽着性子撒一回野是多么快意啊。
我怀念这些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的文字,他们都是我散失的孩子。在前些日子的一个梦里,我来到一座深山,山里有一个古穴,洞里飞翔着无数漂亮羽毛的鸟儿。我在洞里见到有数百卷书籍,打开来却一个字也没有。我正奇怪为什么会这样,来了一个人,告诉我说。这都是你写的书呀,这些书已经被焚毁,当然不会有字了,洞穴里那些飞鸟,就是这些书的魂魄,你试着哭出声来,书魂就可招来。我当下就大声恸哭起来,那些鸟遂在洞中惊惊乍乍地乱飞起来。我丢下这些无字书,飞一般地逃出了这个洞。
12
天已入暮,行者见师父果然做了将军,取经一事置之高阁,心中大乱,无可奈何,只得变做军士模样,混入队中,乱滚滚过了一夜。
一场战役过后,一个坐在莲花台上的尊者前来唤醒行者。
“尊者,你是何人?”
“我是虚空主人,见你住在假天地久了,特来唤你,你的真师父如今饿坏哩。”
尊者告知行者,方才是在鲭鱼气里,被他缠住了。“天地初开,清者归于上,浊者归于下,有一种半清半浊归于中,是为人类。有一种大半清小半浊归于花果山,即生悟空。有一种大半浊小半清归于小月洞,即生鲭鱼。鲭鱼与悟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世。只是悟空属正,鲭鱼属邪,神通广大,却胜悟空十倍。他的身子又生得忒大,头枕昆仑山,脚踏幽迷国,造化有三部,无幻部,幻部,实部,如今实部天地狭小,他就住在幻部中,自号青青世界。”
13
我的曾祖为官时收藏有许多镜子,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安放这些镜子。各式各样的镜子,青铜的、水晶的、泰西进贡的玻璃的,形状有圆形的、椭圆形的以及带顶饰的矩形镜框的,饰框的材料一式都是名贵的乌木、雪松木和紫檀,还有镀金的黄铜,上面还雕有微型的动物、人像和枝叶连理错落缠绕的图案。这些镜子挂满四壁,直达屋顶,据说一进入镜房,就像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无数面镜子相互对应,使得门、窗和走廊无尽延伸,生生不尽。
我八岁那年,父亲就是死在这间已经破败的镜房里。家人把他抬出来时,为了避免吓着我们,在他的脸上盖了块白麻布。从此以后,家中长辈再也不允许我们走近这间镜房。它成了我们家族的一个禁忌。但我的记忆中已经永远刻下了向这个神秘的屋子投去的第一眼,那一片眩目的、晃眼的光刺痛了我!我那时深信不疑,父亲就是被镜子里一把把光的剑杀死的。这警示我在成长的日子里一直小心躲避着镜子的诱惑——镜子是危险的!一旦你向镜子看了一眼,就有了幻想、恐惧和欲望。为情所迷,则大千世界不过是镜子生成的幻像。镜子会吸引邪狂的目光,镜子里藏着一个个恶魔。它的表面平滑如缎,它展现的却是谎言和诱惑,让意志脆弱的人陷入疯狂。
我把童年时代的恐惧带进了这部小说,把对女性的憎恶带进了这部小说。行者面对成千上万面镜子的恐惧就是我的恐惧。在我看来,镜子是我们的生活与梦幻之间的无主之地,它乃是进入死亡的通道。我让行者穿过一面面镜子,正寄托着渴望在镜子的另一端得到重生的意愿。
那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大宅已在1644年的兵火中化为一片瓦砾。说来堪奇,我从祖宅惟一带走的一件物事,就是一面镶着在乌木框里的镜子。是不是我们越是要逃避的东西,它越要像附骨之蛆一样跟定我们?它不再是恶魔隐秘的面孔,它也不再与奢华有关,它只是我们家族的一个纪念,留在我手里的一件信物罢了。这些年,我出行,它就在船上陪着我,我上灵岩受戒,它在禅房里最早照见我头顶的疤。
我时常拿着这面镜子,把它朝向四面八方,这样便能制造出太阳、月亮和天空中的其它星宿,我也可以制造出动物、植物、家具,但那都是徒有表像没有实质的东西。令人目眩的镜子制造出各种幻觉,它像梦一样提示着看不见的事物。但时日一久,我发现我离不开它了,就像我离不开那些梦。我明知它的虚幻和危险,我就是离不开它。
我有时是董说,有时又成了一个连我自己也不认识的人。镜子让我明白了,人永远是他自己又是另一个人。
人应该关照自己的灵魂,而灵魂正是需要映像来认识自身。但同时又会有一个声音在心底里喊:远离颠倒梦想,离镜子远远的!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情愿把镜子看作虚构的分身,维护着我的幻觉和谵妄。我就要这样的半梦半醒。
我是把世界看作镜像,把万物都作为我的镜子了:梦是我的镜子,香料是我的镜子,雨水是我的镜子,钟声是我的镜子,孙行者是我的镜子,小说是我的镜子。
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镜像的魔术。不仅虞美人的楼台、唐朝的宫女映照在湖水的反光中,甚至孙行者,甚至这本小说,也可能来自乌有乡,来自秋阳下水藻交横的湖底衍射上来的一束光线。镜子乃是我的欲望、恐惧与内心交战的沉默的见证。
我现在像是明白了,我在镜子里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我才是影子,镜子里那个人的影子。放下小说,我想进入到镜子的背面,换到影子的位置上,逃避沉重而不确定的现实。我轻轻一跃,一头冲入了镜子。额头划开了一道小口子,伤痕难以察觉却足以致命。童仆取下了那面因撞击而碎裂的镜子,进入镜子背面,我看见我被地上镜子的碎片映照了出来,不是一个我,是千千万万个。
那孩子问:你在这一地碎裂的镜子里寻找什么?
心会迷失方向,但时间不会,时间有着一个恒定的方向。我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14
却说行者在半空中走来,见师父身边坐着一个小和尚,妖氛万丈,便晓得是鲭鱼精变化,耳中取出棒来,没头没脑打将下去,一个小和尚忽然变作鲭鱼尸首,口中放出红光,行者以目送之。但见红光里面现出一座楼台,楼中立着一个楚项王,高叫:虞美人请了。一道红光迳奔东南而去。
唐僧问:你在青青世界过了几日,我这里如何只有一个时辰?
行者:心迷时不迷。
唐僧:不知心长,还是时长?
行者:心短是佛,时短是魔。
注:此文本事,见十七世纪南方文人董说和他创作的小说《西游补》。董说(1620-1686),字若雨,明亡后为僧,号月函,浙江乌程(今吴兴)人。著有《董若雨诗文集》二十五卷。其事迹散见清光绪九年同治本《湖州府志》,民国十一年本《南浔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