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09-09-30 06:18
山花 2009年13期
关键词:上官旅馆同学

阿 成

渐行渐远

在中学即将毕业填写升学志愿的时候,我填写了许多学校,其中还有气象学校——我为什么会填写气象学校呢?到今天我仍然是百思不解。没想到,录取我的竟是一家与我填写的志愿完全无关的半工半读的农业学校。

我记得去农校报到的第一天,需要到市内公共汽车的终点站去换乘农场的专用公车。这家刚刚成立的学校(属于农垦办校)在郊外的一处古城附近。非常有趣儿的是,我们这帮新生上了农垦的公车后,乘务员根本没收我们的票,显然乘务员在我们还没有报到的时候就已经把我们当作农垦的内部职工来看待了。我们这些新生都很兴奋——第一次尝到了“特权”的甜蜜,都傻傻地笑着,小心地牛皮着。

这些新同学自然互不相识,但其中的一个同学我却有点儿一见如故。这个同学复姓上官。见了他的面儿之后,我总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他,可又想不起来。毕竟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嘛,没有太多的人生经历和太多的社会接触,都是一些小生瓜蛋子。我感到他似乎也有类似的感觉。这样,我们就坐在了一起,聊得很好(当初聊的什么都忘了)。或许人和动物可能有某种相似之处,我们俩儿很快成了这帮同学的中心,无形中成为了这一帮学生的领袖——这都是后来的事情。

这座半工半读的农业学校是整个垦区中唯一的一座4层的高楼,不合时宜地俯瞰着周围的平房和古城。学校的学生并不多。大概一百多个,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女同学。坦白地说,这些学生的学习成绩都不是太理想,至少是属于考不上高中的这样子的一群孩子。不过,当时考不上高中的人很普遍,没有什么自卑感,或者不自在的感觉。不像今天,今天的社会气氛完全变了,落榜的学生想不学坏是很难的。

我和这个复姓上官的同学分在一班。可能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我和上官同学经常出出风头,以赢得同学对我们的尊敬和拥戴。上官同学长得很精神,用今天的话说,长得很帅,有点不大像东北人。后来知道了,他的父亲是杭州人,他的母亲是“九—一八”之后,从东北流亡到北京的大学生。当时他的父亲也在北京读书。若干年后他们结了婚。生下这个孩子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就离婚了(是不是南北饮食差异之故呢?毕竟民以食为天哪)。其实这很正常,过不到一块儿就离呗。于是,孩子被送到了哈尔滨的姥爷姥姥家。上官同学是在姥爷姥姥家长大的。所以,每年的寒暑假,他都要回杭州去看望他的母亲。这对我们这些固守家园、难以远足的同学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也很羡慕他。因为他从杭州回来之后,总会带回一些新鲜的消息和杭州的土特产品,如点心、布鞋和糖果之类的东西。总而言之,他比我们显得高贵一些,我们有点土,女同学也是。

上官同学的乒乓打得也很好,当然,我所言之的好,是框定在我们学校这个水平当中,他算是比较好的,当然不是最好的,最具潜质的。不过,由于他认识市体校少年球队的一些队员,并经常跟我们讲少年队训练的某些花絮,这样就使他拥有了某种权威性,他打球的姿势很优美,尽管有些花架子,有点儿中看不中用,但是大家还是很佩服他,很羡慕他,把他当作主力队员来看待。

除此之外,上官同学经常会接到一些来信,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诱惑。我们就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完全没有写信的可能与勇气,同时也没有可写信倾诉衷肠的人,上官同学他居然能够经常接到来自杭州的信,这是一种无尚的荣光。但接到较多的还是那个叫E的同学的信。E是上官初中的同班同学——E当时正在市内的一所艺术学校读书。E的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是独生子。他的父母似乎是在学校工作,或者在教育部门上班,这我说不准。总之,他和上官同学是极好的朋友。我看过E给他写的信(上官同学让我看的),信尾的落款是“吻你”。这让我很佩服,觉得很大胆,用笔很别致,而且不计男女,这显然是受了一点外国文学的影响,这是不是跟他读艺校有关系呢?不久,我和E也成为了好朋友,他在逃亡期间,我曾经窝藏过他十几天,他躲在我们青年职工的独身宿舍里——这都是文革当中的事情了,我们这些同学已经走向社会,上班了。记得当时我还好奇地问过E,要是公安抓住你的话,会判你多少年呢?他想了想说,就他们掌握的,至少得判我十年。当时,这个E是社会上较有名气的“流氓”头子——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当时的“流氓”和现在的流氓还不大一样。在我看来,当时的“流氓”以调皮捣蛋的成分为多,主要是打仗斗殴,参与派系的武斗,更下作的事情是没有的。尤在文革期间,动刀动枪,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他就是失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属于激情犯罪)。这就造成了这一类别的青年人的终生困境和逃亡生涯。

不过,有一天他突然在我提供的藏匿处很想妈妈。临走的前一天,从杭州探亲回来的上官同学在单身宿舍见到了E,上官同学居然是很一付勉强的样子,倒是E显得很大度,完全不把上官同学的冷淡放在心上的样子。E从我那儿离开不久,便被公安局捉了去。据说,他是去看妈妈的路上——尽管他戴了一个大口罩,但还是被公安局的人认了出来。

正像E自己判断的那样,他被判了十年徒刑。后来关于他的情况有三种说法,一种是说,他在越狱时被击毙在电网前。第二种说法是,他是自杀,有意扑向电网,以摆脱囚徒的痛苦。再一种说法是,他还活着(是刑满释放吗),在这座城市的一个未知的地方平静地生活着。

但是,这三种说法,或者传说,均不是来自上官同学。回想起来,当时我的心太粗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怎样了——当年的青年人可真要命,一点心计也没有。

回头我们再说上官同学。在农校念书的时候,我和上官同学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学校就放假了,学生们都坐垦区的公车回家了,然后星期日的晚上再回来。我和上官同学都不愿意回家,同学们都走了之后我们两个就躺在宿舍里聊天。有一次聊到很晚,我们以为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后来食堂的老师傅过来敲门。他说,还不吃饭啊,都下午三点啦。我们不禁大吃一惊,居然聊了这么长时间。两个人究竟都聊了些什么呢?现在我一句也记不起来了,反正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

其实,我们这样的聊天事情是很多的。记得有一次黄昏的时候,我们从农校走出来,坐在古城边上聊天。我们坐在那里一直聊到半夜,才从冰凉的土地上站起来,顶着满天的星斗回农校。

上官同学的姥爷姥姥对他很好的,姥爷似乎严厉一些,话很少,尽管不是对青年人听之任之的那一类老人,但基本上对上官同学没有过多的干预。他姥爷常说,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倒是他的姥姥对上官同学很呵护的,事无巨细,凡事都要过问、叮嘱。因此,上官同学显得比我们这些没心肺的同学有城府。上官同学的姥姥做的菜精巧,是一个心很细的长辈。我偶尔在那里吃过,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上官同学和这个院子里的其他孩子关系很好的,彼此略有一点不同的是,上官同学总有一点贵族的派头。不过邻居们对这个寄养在姥爷姥姥家的孩子很关照。看不到他的缺点。贵族的派头是缺点么?无论如何是不能够肯定的。

据说,上官同学的母亲在杭州的一家科研所工作。我曾经到杭州出差的时候,顺便到他母亲家看看,并出于礼貌给老人家买了一点点心。上官同学的母亲很客气,还要送给我杭州的鞋票、布票,均被我婉言谢绝了。我总觉得事先没有征得上官同学的同意,收他母亲送我的东西,不好。那时候,我和上官同学都已经各自结婚了。但是,回到家乡以后,上官同学的媳妇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可能是推测),认为她的婆婆给了我布票、鞋票以及一些纺织品,按照她的说法,这些东西全部被我私匿了。因为在她看来,这些东西本来是她的婆婆让我捎给他们的。我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这个风声的。反省一下,才发觉上官同学这一段时间对我很疏远,即便见了面,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的——过去我们那种聊天的状态已荡然无存。这让我很吃惊,也让我失望,我认为上官同学应该是相信我的。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于是,不成熟的我冲动地给上官同学的母亲写了一封信,把情况介绍了一下。据说,上官同学的母亲给他写了一封信,很严厉地批评了他,并证明了我的清白。记得他接到信之后,特意骑着自行车到我家里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表现得如此冷淡。后来,他的母亲到垦区来,亲手做了小笼包,让上官同学来请我去吃。我推说有事,谢绝了。

这件事,我真的很失礼。

说起来,我们中间又隔了好多年,断断续续地见上一次,或者三五年偶尔见上一面。时光就这样从身边流走了。当然,上官同学仍然是我结交的一位有记忆的朋友,他在我的心中是有位置的。

岁月如风,忽焉老大。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碰到了他,当年的上官同学老了。他步履匆匆地迎面走过来。我见到他,霭声地询问他干什么去?他回手指了指一个样子很简陋的饭馆说,我在这儿喝了点羊汤。我看了看那家饭馆,因为这家饭馆就在我家的附近,所以很了解,不觉皱起了眉头。上官同学见状有些不好意思,立即补充说,这里的羊汤很好喝的。我说,是吗,有机会我也去喝一下。我又问他,你这是忙什么去呢?他说,我在前面那个地方办点事,中午过来喝点羊汤。然后两个人便无话了。尴尬之中,我没话找话地问起了E,我说E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上官同学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得走了。说罢,便硬性地走了。

总之,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渐行渐远了。

溺海者

仲秋节前我赶到了威海,与提前两天到达那里的老婆和小女儿汇合。我到了之后,或许正是节日的关保,小旅店的经理特意招待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便饭,喝了点酒。他好像很喜欢小孩儿,吃饭的时候对我的小女儿很照顾。也许对方是个生人的缘故,小女儿反映很平淡,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哪。我女人很不会说话,问起他的家人来了。他含混地说,她们娘儿俩都走了,现在我是一个人。挺清静的。

看起来这位瘦高个儿的经理并不胜酒力,很快就喝红了脸。喝酒的时候他聊起了自己童年的经历,尽管在我听来并不是很特别,但说到动情之处,这位年过半百的经理竟流下了眼泪,这让我非常吃惊,毕竟我们是初次见面。擦眼泪的时候他很严肃很警惕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是一位自尊心很强的男人。于是我拍着他的肩膀颇为感慨地说,是啊,那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年代呀,唉,都过去了。

这家小旅馆在一条寂静的小街道上,或者是位置太偏僻又不是旅游旺季的原因,在这条略微有些弯曲的小街上很难看到车子和行人,小旅馆里的客人也很少,感觉除了我们一家人之外再没有别的客人了。这家小旅馆除了那个经理,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厨子,这个样子不开心的中年人大约是个钟点工,开过饭就骑自行车走了。另一位是个杂工吧,打扫卫生,送开水,买菜,都是他一个人。也是一副很落寞的样子。

小街的对过儿是海滨花园,前面就是无边际的大海了,环境异常的清静。应当说这家小旅馆所处的地点挺不错的,是一家人休假的好地方。只是小旅馆的条件并不太好,干净倒还干净,但相关的设施、用具、卧具都很陈旧了,该更换该修理了。这似乎是一家在经济上捉襟见肘的小旅馆。女人一见我的面儿就抱怨这里的伙食太贵,她说这里根本没人吃饭,这两天除了我和孩子,再就是旅馆这三个男人,一点活气儿也没有。小女儿说,吃饭的时候我听做饭的叔叔小声劝那个老板。我笑了,劝他什么呢?小女儿说,让他关了旅店。我问,他怎么说。小女儿说,他说他舍不得。我听了直点头,是啊,一块石头抱三年还有感情呢。

女人总是叨叨咕咕地说她的心情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想换一个地方。我便建议她和我_块儿到附近去转转看,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酒馆。

在寻找的途中,我们发现了那家中等规模的宾馆,在外观看挺不错的。在宾馆的前台那儿,我注意到,这儿的套间客房竟比那家小旅馆还要便宜一些。为此我们在服务生的引导下去客房察看了一下,房间的确不错,比较宽敞,也很干净,客人的早餐是免单的。所以我觉得女人的抱怨有时候也未见都是坏事。

这样,我们便找了一个蹩脚的托词从那家小旅馆里搬了出来,住到了这家宾馆里。其实两家旅舍是很近的,过了道,再往前走一千米就到了,不用叫出租车,直接把旅行箱哗啦哗啦拖过去就行了。我们一家人往哪边走的时候,我感觉那个经理一直在小旅馆的窗户那儿看着我们。真的不好意思,我们走了,那家小旅馆就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我们的客房在四楼上,房间里的东面窗子和西面的窗子都可以看见浩瀚的大海——重要的是,小女儿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她很高兴。

白天的时候,我在西面的房间里写点儿东西,随笔、散文,游记什么的,为的是挣一点稿费。因为随身带着笔记本电脑,随感随记,写起来也方便。老婆和女儿她们自己安排出去旅游,或者选择去蓬莱,或者选择去烟台、泰山等地去游玩。她们一走,房间里立刻变得异常宁静,好像一个人在宁静的天堂里。

虽然这是一家七层的宾馆,但同样是空空荡荡的,只是偶尔有旅游团队住在这里,而这些由旅游大客车拉来的游客大都是很晚才到,来去匆匆,第一天一大早又坐旅游大客车走了,常常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像我们这种固定住这里的客人一定是没几位。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寂静,写起字来挺舒服的。写累了,如果是上午,就到外间的凉台上去看看大海。浩瀚的海水一直沿伸到天边的朦胧之处,站在那里观看心情非常好,当然也会有一点点莫名的失落感。特别是侵晨时分,像盛开的桃花一样鲜艳的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浴海的日出非常壮丽。那些在这里一走一过的游客纷纷在彩色的海滩上拍照。只是拍到照片里情景就大打折扣了,还是出来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更好。下午写累了,该休息一下了,我便到南面房间的落地窗前那儿看海,轻松一下。那个外飘式的落地窗下就是喷珠吐玉的海岸线。是啊,这样的日子真的叫人留恋。人不一定活得深刻才好。

每到黄昏的时候,我发现总会有一艘远洋客轮从不远处的码头进港。那是一艘白色的大轮船,客人总是不多,稀稀拉拄的几位,看样子都是本地人。下了客之后,客轮就开走了,在暮色苍茫的海面上缓缓地,淡

淡地,渐渐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这会让你生出一缕愁绪。那位打扫客房的大嫂说,噢,您是问那只船吗?那是从大连来的客船,晚上停在另外一个码头上。

不知为什么,目匝那艘大连来的客船成了我固定的行为。到了时间我便离开电脑起身去看它停靠码头的情景。在这样固定的行为当中,我意外地发现,那个小旅馆的经理,他也总是很准时地出现在客运码头上,孤零零的一个人举着一个白色的牌子站在码头上,询问着每一个下船的旅客。直到人走光了,他才挟着那个白色的牌子缓慢地往回走。我想他是来接客人的吧。是啊,生意好才好呵。

白天没事,偶尔我也会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去海边看人家钓鱼。这些日子我常喜欢说的一句话是:“生活比写作更重要”。这是我近年悟到的一个道理,是晚了点儿,但总算是认识到了。是啊,我们应当珍惜生命,热情地融入到生活当中去才是呀。

在附近这一片海域钓鱼的人并不多,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他们大都是一些在附近买了房子的外地人,选择在这里安渡晚年,很清闲的样子。他们通常是带着简单的午餐,从早晨开始钓,一直钓到太阳差不多完全落下去之后,才开始收拾渔具回去。他们都是老男人了,可是老男人也是男人呀,和女人的活法是不一样的。

在威海的那段赋闲的日子里,黄昏的时候,我们都会看到水彩画一样的渔船陆续地从海上归来。有时候,老婆和女儿会到海边去,向船家买一些海鲜,像虾爬子,对虾呀,鱿鱼和鲍鱼回来,价钱非常便宜。买了之后,海滨花园的那个清洁工可以给我们煮熟它,他那个小房子里专有一家液化气罐,加工费只须两块钱。然后带回到宾馆,一家人吃得非常痛快,再喝一点点甜酒。

同样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吃过海鲜之后,一家人便到海滩去散步。在路过那家小旅馆的时候,我们发现小旅馆所有的灯都关着,黑黑的一片。女人说,怎么样,就是住进去的人也会很快搬走。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吧。我没有言语。

路过那个码头的时候,我先看到了丢弃在码头上的那个白色的接客的牌子,随后看到那辆在黑夜中闪着红灯的警车,我发现有几个警察正在给一个溺海者拍照。我没让老婆和女儿去近处看,嘱咐她们在大堤上等我。

我走了过去,在警察的闪光灯下,我发现那个溺海者是那个小旅馆的经理。一个警察看到我吃惊的样子,立刻问我,你认识这个人对吧?我说,认识,他是大众旅馆的经理……

我没有告诉老婆和小女儿死者是谁,只是含混地说,哦,一个溺海者。

由于这家宾馆在威海市的城边儿上,所以非常宁静,即便是晚上躺在床上,也仍然能清晰地听到大海的涛声。我很难过,我知道这儿所发生的一切,我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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