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

2009-09-24 03:43葛水平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9年8期
关键词:阿炳二泉映月上善若水

葛水平

听《二泉映月》一定要在黄昏时分。琴弓的马尾吃住了夕阳最后的光芒,晚风习习。这时候你可以来闻,青草的香透窗而来;这时候你要坐下来静静地摆弄出一个姿势来听,映月的泉子——水,把满月的金黄锯开一个回环的小缝儿,听觉、悟觉,款款地把一段旧事、一段流连忘返的往事扯住,让它从树影斑斑的暗处淌出,在寂寞的阳光深处,在波折动移的阐释之外,打通你生命所有的孔窍。你抬起头时,大地已在眼睛的迷梦中白茫茫一片,你会感觉到其中闪亮着人间好景——月下泉音。

这是华彦钧先生留给我们这个世界的一种最好的礼物。这位潦倒的流浪艺人把他身上具备的最后力量涌现在琴弓的马尾上。我看到了丘陵和山岗,看到了泉水流经时溅湿了我的思想,而华彦钧先生关于他对光明月色的向往——正拖着一尾素泉一粼一粼地向我涌来。

现在没有多少人能知道华彦钧先生,只知道瞎子阿炳。五十多年来。凡是演奏过他的作品,听说过他的人,都无法将他忘记,对他的思念几乎成了一种迈不过去的心槛。他与我们站成了一个遥远的距离,不仅是时空的,还有心理的,包括他凄婉的爱情。华彦钧,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以后人们对他的尊称。他的俗名叫阿炳,因为双眼枯萎,人们又叫他瞎子阿炳。他的眼睛看不到阳光由赤红褪咸淡金了,偶或云色水气轻浅淡薄时也感觉不到天穹明净高远了。绵密的时间从他眼前划过时,凉意渐生,秋凉叶黄,冬雪凌乱。沉潜于被岁月冲洗的缤纷世间,他的心在霉朽腐烂的土地上居然长出了茎状的芽苞,是为了道出他深藏心声的一次赌博吗?

他赌生。

也赌死。

更主要的是赌一口饭吃。

他活着时知音难觅,临梢末了遇到了一个知音——杨荫浏教授。教授使他死后知音遍布天下。所以说知音不在多,一个足矣。杨荫浏是在建国初期为抢救濒临灭绝的文化遗产寻访阿炳的。阿炳在一个黄昏演奏了乐器二胡,他当时的演奏肯定不如现在的音乐人演奏得好,但是他有一种朴雅的气韵,一种无言的召唤,他在撞击杨荫浏心灵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命运叹息和落泪,他不知道杨荫浏的心此刻已经碎了。面对着阿炳,杨荫浏看到的是一张嵌在稀疏的头发下边的脸,那是一张坚硬的存在的脸啊,两只眼睛犹如苍凉的两潭死水,却有着一股不言而喻的气势。杨荫浏说,此只应天上有!阿炳张了张嘴,幸福刹那就溢满了瞎子的眼窝。阿炳说,我这个曲儿还没有名。杨荫浏想了想说,就叫“二泉映月”吧。阿炳感叹了一声:遇到神仙了!

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和生活中最坚实的部分是从道观起始,令他魂牵梦绕而又无以为继,也成就了他生命的辉煌和危途。他跪在干瘪的玉皇像前,张着空洞的眼,他听到呜嘤的风穿过厅堂,一些散板乐段,拖着长音飘来,他读出了一股很浓的味儿,是音乐的味儿,他从此和庄周一样化蝶了。阿炳,何等规模的一个落魄道人啊,当他把二胡吊挂在自己的胸腔时,他深凹下的眼睛就明澈了,而引领他的那个女人,一位平常的“雅”人,在惠山的小桥上,混沌中的风景是让人惊艳的。

我是在电视里看到这样的景致,一男一女,臃肿和消瘦,弦子和琵琶,穿过风声雨雾走近来。我恍然、寒意,还有小小的惊悸,恨不真切是当时。一个往极致里推的景啊,景啊,景啊“自有定数,何待再说”!

这世界上真的是有神仙?假如说真有神仙谁敢说阿炳不是神仙!此曲只应天上有啊。我的一位女友说:

“这一辈子最想嫁的人就是阿炳,陪他走过磨难多端的时光,在他用生命悟出来的音乐中幸福到死。”我最初理解她时我以为她是作秀,现在,当我明白了什么叫惊世绝唱时,我同时也明白了什么叫惊世绝想。

惠山的泉啊,不碍不滞,向死而生。阿炳以肉体在人世间极为短暂的旅行中完成对爱如此细腻、温情而深切的体验;他内心存在着怜悯和大痛,一切都化成了联翩而至、跳跃闪烁的意象,并散发出了悠长绵密的醇香。难怪小泽征尔要跪下来听。老子日:“上善若水”。难怪杨荫浏先生要赋予它泉的灵性。泉不落水相,在月亮的晚上跳泼着银的光芒,像一个宽阔的胸膛,将世间美好的亮聚集到一起,运化,运化,运化。

我惊骇我在《二泉映月》中已经深陷得太久,太久,太久了。

(选自《海燕·都市美文》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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