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翠琳
冰心奖创办20年了。
记得筹划这项事业的时侯,我和韩素音在冰心的寓所里聚会,愉快地说说笑笑,仿佛就在昨天。
50年代初,我在北京市文联任职老舍办公室秘书。冰心全家从海外回国,老舍带我去看望冰心。见面时,冰心拉着我的手亲切地问:“过去你在哪个学校读书?”
我回答:“燕京大学社会系。”
冰心笑说:“那我们是校友,你也可以说是文藻的学生。”
我笑说:“那可不敢当。”
吴文藻先生是中国社会学的元老,曾任燕大社会系主任,培养出费孝通等著名学者。只是我就读燕大社会系的时侯,吴老师正在国外任职,从未见过面,我为今后能有机会向吴老师求教而庆幸。可惜吴老师回国后不久,社会学就取消了,从此中国社会学学科中断了三十年,“文革”结束才开始恢复。这是后话了。
当对,新中国成立伊始,刚开过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中国作家协会宣告成立,设立了儿童文学组,冰心、张天翼任组长,带领十几位青年作家定期座谈,讨论创作。为了不影响上班,活动时候多半安排在晚上。有时大家谈得高兴,散会已是深夜。别人骑自行车飞奔离去,我就陪冰心走回家。
中国作家协会在东总布胡同,冰心家住东单洋溢胡同,我住北京饭店后门北京文联宿舍。长长的胡同里,夜深入静,各家紧闭宅门,冰心和我踏着月光漫步而行,轻声讲说各种事情,仿佛母女间的倾心交谈,倍感温馨。
有一次,冰心谈起家中一件趣事:吴老师的书桌上摆放着一个小像框,里面放着冰心的照片。冰心想开个玩笑,悄悄地把照片换成了阮玲玉的,她想看丈夫是否会注意到这变化。谁知吴文藻当天就发现了这情况,他非常严肃地批评妻子说:“你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冰心一边讲述一边笑,说:“我本以为他把照片摆放在书桌上,并不很在意呢!你看他这个人……”我听了,忍不住大笑。冰心忙阻止我:“小点儿声,不要吵了别人,我们只是讲悄悄话儿。”
过了些日子,在冰心家聚会时闲谈,我在吴老师面前提及此事,却引出吴老师一段话来:“结婚后,我的工资要寄给老人,还要供妹妹上学,负担很重。我和孩子们的生活开支,主要靠冰心的收入支撑。她要教书,又要写作,还要操持家务,很辛苦的。她体质单薄,经常咳血,难为她多年坚持下来……”
冰心笑着对我说:“我还是第一次听文藻对别人这样讲我,你知道吗?在他的全部自传里,写到我也只有一句话:‘那年,我和冰心结了婚。”
吴老师仍然满脸严肃,一点儿不笑,继续讲述。但语调很柔和,仿佛是对冰心低声倾诉般。我在旁边静听,深深感动。这位著名的大学者,表达内心情感竟然也是独特风格。
后来,吴老师任职中央民族学院,冰心一家从洋溢胡同搬出,我们踏着月光漫步的日子就结束了,那段时光的随意漫谈也渐渐淡忘,但冰心讲过的关于创作的两段话,却一生铭刻在我内心深处,从不曾忘。
好像是中国作协儿童文学组成立后第一次活动散了会,我送冰心回家时在路上边走边聊。我说:“我不是中文系的学生,学习文学创作是从头儿开始。”
冰心很认真地说:“我从海外回来,文学创作中要写新的人物、新的生活,也是从头儿开始。”停了一下儿,她又说:“作家要不断地寻找新的起点。”
望到她的家门口了,冰心又叮嘱我一句:“你记住,只有从内心深处流淌真情的作品,才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冰心拍拍我的肩,转身走进了自家的大门。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在文学创作中我牢记冰心这两句话,受益很多。而冰心的作品,也印证了她的话。如“一只小鸟”,写于1920年,今天阅读,心灵仍然受到震撼。可见这篇作品生命力之久远。
“有一只小鸟,他的羽毛还未曾丰满……
“他探出头来一望……飞到枝子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这小鸟天天出来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他。
“他又出来了,他正要发声,忽然……一个弹子从下面射来……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那些孩子要……听他的歌声,却不能了。”
歌声、生命的消失,在读者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回响啊!
再如“霞”,写于1985年。
“但直到我几十年以后,才体会到云彩更多,霞光才愈美丽。
“快乐是一抹微云,痛苦是压城的乌云,这不同的云彩,在你生命的天边重叠着,在‘夕阳无限好的时候,就给你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这样的散文,如诗如画,进发出智慧的火花。折射出深邃的哲理。
冰心的作品语言很精炼,有些篇名只一个字:“笑”、“分”、“悟”、“我”、“梦”、“秋”、“霞”,但那意境,却像清澈幽深的潮,引你遐想翩翩。
冰心老人去了,却把美留给了世界,让世代的读者,欣赏到文学无穷的魅力。
(选自《文学报》2009年5月2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