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从两个人穿斑马线起,我就注意着他们。他们穿着同样款式和颜色的运动服,同样款式和颜色的运动鞋。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咧嘴笑时,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年轻的父亲走在前面,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又回头,好像开一句玩笑,小男孩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之所以说他们是父子,并不仅仅因为他们完全相同的穿着和非常相似的长相,还因为,男人看男孩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父亲特有的慈爱和关切的目光。
奇怪的是男人总是和男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两三步吧,不远,也不近。步行绿灯的时间很短,他们急匆匆地从马路的一边穿越到另一边。男人似乎在催促男孩再快一些,小男孩就小跑起来,却是笨拙踉跄的脚步。他小跑起来,男人也加快着脚步。仍然走在男孩前面,仍然两三步远的距离,仍然扭过头,口中念念有词。小男孩再一次开心地笑了,脸上洒满阳光。
马路对面,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场。
男人和男孩走进游乐场,小男孩满脸兴奋。与别的父子不同,他们并没有牵起手。正是星期天,游乐场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男人说话的声音就渐渐高起来。他说,白雪公主来到森林里……
森林里有狼吗?小男孩的声音跟着高起来。
没有狼,男人回头说,森林里只住了七个善良的小矮人……
在游乐场里,在喧哗和拥挤的人群里,这个男人竟然为自己的儿子讲起了童话,并且,他们之间,仍然是两三步的距离。有时小男孩或者男人会被游客们撞到,每撞一次,男人就会停下他的童话和脚步,说,第七次拥抱。过一会儿,男孩又被游人撞到,就在后面开心地喊,现在第八次了。又一起笑。他们连笑的表情都是那么相似,单纯,顽皮,宛如清冽的泉水。好像男孩是男人的过去,更好像男人是男孩的将来。这样一对行动怪异的父子,真是令人心生好奇。
男人将小男孩抱上蹦床,那是他们唯一的身体接触。我听见男人说,好好玩,小心些。接着他就走开了,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点了一根烟。他的目光穿过淡淡的烟雾,静静地看着男孩。这时的小男孩,已经兴高采烈地玩了起来。
看得出来小男孩试图蹦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可是他没有成功。其实蹦床上的他更显笨拙,晃来晃去东倒西歪,有时,甚至显出紧张和沮丧的表情。这时男人会冲他喊,我在这边呢。男孩就转身冲着男人的方向,再一次咧开嘴笑。笑容仍然单纯并且灿烂,似乎父亲的每一句话,都令他兴奋无比。
我问男人,您为什么不过去呢?那样你们说话,不是更方便一些吗?
男人肯定看出我的好奇。他看看自己的儿子,扭过头对我说,我不过去,是想让他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和他不停地说话,是想给他信心,让他知道我并没有走开,让他感觉到我就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他需要知道我的位置—他是一个盲童。
男人并不回避,可是我惊愕不已。盲童?这怎么可能?他有那样长长的睫毛和明亮的眼睛,他有那样顽皮的表情和灿烂的笑容,他怎么可能是盲童?
努力掩饰住自己表情,我说,那么,你更应该牵着他的手啊。
不,男人摇摇头说,我得让他学会坚强,学会独立。我不想牵他的手,我只想用声音为他引导方向。我想要他明白,他其实和每一个孩子都一样,别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够做到,并且会做得更好。
就因为这些吗?
是的。男人说,尽管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感受到盲人的不便和痛苦,可是在今天,在现在,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是盲童,更不想让他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丝毫的伤害。男人深情地看一眼正在蹦床上玩得高兴的男孩,继续说,今天早晨,他突然对我说,他好想过一天不是盲童的生活,因为在梦里,他答应过自己的眼睛。我鼓励他说,当然,你当然能够做到。现在,我想,在蹦床上,他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看不见的孩子。
(插图:朱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