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斌 苟仁军
摘要:秦汉时期的区域农业是一种典型的梯度转移模式,但具体到不同地区,则形成了具有明显差异的分模式:对西北边郡的开发,主要着眼于政治军事目的,故具有跳跃开发模式的诸多特征;对江南部分地区的开发,则依凭较为发达的水陆交通条件和优越的资源条件,以郡县治所所在地为中心形成了点轴开发的模式;西域地区的屯田开发,则在“自然孤岛”、“民族孤岛”的双重影响下,形成了相对独立的据点农业开发模式。
关键词:秦汉史;区域开发;开发模式;农业历史
中图分类号:K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107(2009)03-0133-04
所谓的开发模式,是对区域开发过程中,产业结构和空间结构选择、构建、调整的历史经验的分析和总结,反映了不同类型的开发方式和方法。秦汉时期的区域农业开发,历时400余年之久,触角所及涉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广袤千里;不惟如此,而且影响亦深远广大,甚至也有空前绝后之谓。如此丰富内涵的农业开发,其开发模式显然不是单一的,既有总体性的范式,也在不同地区基于不同的条件和目的而形成了具有相当特色的具体模式,从而奠定了中国传统时代农业开发的基本模式与格局。
一、总体模式:梯度推进模式
秦汉政府的农业区域拓展,首先是以传统的核心农区为策源地的。汾涑、济泗、泾渭、江汉、巴蜀等地区,皆壤土肥沃,民人辐辏,具有优越的农业生产条件。因此,这些地区不仅农业开发历史悠久,而且在经过了春秋战国各国之经营后,在广度、深度更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不仅使这些经济更为繁华,亦使得“中国古代农业历史由点状中心开发时代发展到区域整体拓展时代”。进入秦汉以后,随着全国的统一,这些传统农区也联结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中国农业的发展亦随之进入了打破割裂分割状态、进一步从全国整体的高度统筹规划的发展阶段,即由区域开发而进入了整体发展阶段。因此,这些传统的核心农区就成为了推进农业区域拓展的重要策源地,为中央政权的区域开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人、财、物的支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和早期移民所需的粮食、军需、牛犁等物质资源以及生活用度资金,大都来自传统农区;大规模的移民,同样是以来自于传统农区的民众为主体;推广全国的农业生产工具、技术以及管理制度,也大都成就于传统农区;由政府派往全国各地的各级官吏,来自于传统经济发达区的也居于多数;支撑庞大中央政府机构运行的各种资源,亦以传统农区为主源……等等。正因为如此,秦汉政府亦采取各种各样的举措进一步促进传统核心农区社会经济的发展。典型如关中地区,由于为京师所在,所以发展力度更大,如大兴水利,仅西汉时期,就开凿了成国渠、灵轵渠、蒙眬渠、六辅渠、白渠、龙首渠、漕渠等渠系,形成了全国最为发达的灌溉系统。此外,还包括了劝种宿麦、普及耦犁牛耕、推广代田区种等举措。传统核心农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不仅在经济、技术等层面与其他地区形成了明显的梯度差,而且使得其成为了秦汉区域农业开发一个个坚实的支撑点,有力推进了这一时期中国农业发展的地域性拓展。
秦汉时期的区域农业开发进程,从全国范围来看,具有明显的层次递进特征,大致呈现出由西北而江南,进而西南夷、岭南的发展层次。秦、西汉时期,西北地区地处拱卫京师之要道,故为秦汉政权先期开发之地和开发之重点,故力度强劲,规模浩大,且成效卓著;随之其后,才是江南、岭南、西南夷诸地的开发渐兴。故两汉之际,“江南”仍被看作“缘边”之地;而西南地区,则完全被目为夷地,即所谓的“西南夷”。
东汉时期,江南开发蓬勃推进,不仅逐渐成为北人南迁的主要落脚地,亦有渐成乐土之迹象;而且其成效也不容小视,已频频出现粮食外调之记载。到了东汉末年,农业开发之潮流又渐及岭南与西南夷地区,中原移民潮流的变化即是明确的说明。史载,这一时期的中原移民出现了由战乱甚少而相对安定的江南地区继续向南流的现象。如程秉以汝南南顿人“避乱交州”(《三国志·吴书·程秉传》),薛综以沛郡竹邑人“避地交州”;岭南移民又多身份低下的劳动者,“其南海、苍梧、郁林、珠官四郡”,“专为亡叛逋逃之薮。”(《三国志·吴书·薛综传》)移民数量的增加促进了经济文化的发展,至东汉末以及三国时期,岭南不仅出现了“商旅平行”、“田稼丰年”的局面(《三国志·吴书·陆胤传》),而且大姓林立。此外,从秦汉区域农业开发的总体进程中我们还不难发现,在这一进程中,其开发力度、效应也大致呈现出了逐渐式微的趋势,这一趋势是与这些地区在秦汉统治体系中的战略地位相一致的。
秦汉时期区域农业开发的梯度转移,主要是通过大规模的人口移徙来完成的。研究表明,秦汉时期的迁民类型多样,既包括了掌握一定知识的犯罪官吏、六国贵族,也有善于沟通物品流通的富商大贾,但更多的是掌握中原先进生产技术的普通农民和手工业者。因此,在秦汉政府或强制、或招募的大规模的人口迁徙过程中,中原先进农业生产工具、技能以及经营管理理念、制度也随之在迁入地区落根,首先完成了技术层次的梯度转移。这一点,考古发现有明确的证明,如广东地区出土的战国与秦汉铁器数量之比高达1:150,铁器数量的猛增,显然与移民有关。再次,移民多为农耕区之民众,故进入新的地区之后,只要条件允许,自然是以首先选择种植业为营生产业,开启山林,改土肥壤,兴修水利,成为经营农业之主力军,亦使得地区农业经济渐有起色;同时,又在政府组织下开凿道路、沟通水系,加强与中原之联系,互通有无,使得区域经济发展与中原之间的梯度落差渐小。最后,移民或聚居,安居乐业,知书达理,有文化垂范之功,如史载,“秦徙中县民之南方三郡,使之与百越杂处”,“中县人以故不耗减,越人向攻击之俗亦至”;或与诸土著民族杂处,互通婚姻,传布文化,消除隔阂,促进了开发地区的文化发展与文明进步,完成了文化的梯度转移。“大量的徙民实边,将中原既有的封建生产关系移植过来,是促进边远、落后地区快速发展的有效手段之一。”
二、区域开发中的几个典型的具体模式
基于各地区经济、文化条件的差异以及在秦汉政治体系中的地位不同,秦汉政权在不同的区域采取的开发举措、方式、力度亦各有不同,从而形成了各有特点的具体开发模式。秦汉区域农业开发的具体模式,大致可以分为跳跃开发模式、点轴开发模式以及据点开发模式三种。这三种模式既有一定的区域侧重性,也有明显的适应性,因此,在同一个地区,开发模式并不一定是单一的,也可能会出现模式的交叉现象。为了表述方便,这里仅概括其主要特征,选取区域对应的主要开发模式作一简单的说明。
(一)出于政治军事目的的西北诸郡的跳跃开发模式
西北诸郡地处黄土高原农牧交错地带,气候以干旱、半干旱为主,大片地区以草原、草甸为主要植
被,除了少数地区农业生产条件较为优越之外,实为畜牧业发展的良好地区。因此,在农耕民族进入这一地区之前,这里游牧业已达到了相当发达的程度,牛羊被野,动辄以“山”、“谷”为单位计量。这样的自然、历史条件,从总体而言,显然不是农业开发最为理想的首选区。然而,历史的事实却是,在整个秦汉区域农业开发体系中,这一地区是开发最早、着力最多、一时成效最为卓著的农业开发区,这显然打破了梯度转移开发模式的常规。而这一结果的出现,关键就在于秦汉政府并没有单纯从经济开发、尤其是农业开发的视角着眼,来首先选择农业生产的自然条件优越、并具有一定生产基础的地区作为开发重点,而是着眼于国家安全,更看重西北诸郡极为显赫的政治军事战略地位。应该说,在国家资源相对有限的条件下,从国家整体发展需要的角度首先选择安全,这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必然的。因此,西北诸郡的农业开发,显然是突出政治军事目的的农业开发。这一点,也体现在各个方面,如农业开发方式以屯田、尤其是军事屯田为主;其位置所处,除基于自然条件之外,也更多地考虑了战略意义;移民管理严格,严禁返回原籍;构筑坚固城池,时刻防范胡骑掳掠。如现代考古发现,朔方郡的临戎、三封和窳浑三县城,其城垣遗址宽约9—13米,若宽高之比按1:1计算,则城墙高度约为10米,显然是为抵御匈奴骑兵而设。
(二)南方部分地区以郡县治所所在地为中心形成的点轴开发模式
秦汉时期,在南方一些经济比较发达地区的农业开发,典型如长江下游南岸的滨江地区、江淮平原地区、西南地区的滇池周围、岭南的珠江三角洲地区等,则主要以郡县治所为中心、以周围以及郡县治所之间的辐射区为轴线,形成了较为典型的点轴开发模式。一个方面,秦汉时的郡县治所,既是一个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一个最重要的地区开发之中心。研究表明,秦汉时期郡县所置地区,大都位于区域经济较为发达的地区,因此,农业生产条件一般比较优越。在此后的开发进程中,这些地区不但是政治中心,也逐渐成为了南迁北人的聚居区,以之为中心,在政府扶持下,他们拓荒种植,兴修水利,改进农艺,农业经济渐兴;随之又是商者辐辏,贸易繁盛,地区经济中心的地位由此确立。现代考古发现也证明了这一点,在郡县治所附近,出土的铁器、陶模等农耕文化器物较为密集,种类也较为齐全(如云南、贵州出土的铁农具、陂塘水田陶模,据考证即为移民或屯军所有);随着与郡县治所距离的逐渐拉远,这类器物则显著减少或消失。也就是说,对内而言,以郡县治所所在地为圆心,又形成了一个农业技术与文化的辐射区。
另一个方面,这些地区农业自然条件优越,而且早在先秦时期就有了初步开发的历史。因此,以郡县治所为中心所形成农耕文化辐射圈并不是孤立的,在这些地区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多个这样的经济文化圈,它们之间依凭相对发达的水陆交通发生了包括政治联结、商贸往来、粮食互济等在内的密切联系,形成了一定范围的区域发展轴线。从更广阔的范围讲,它们在还严密的政治统治体系统摄下和经济利益驱动下,同中原地区发生频繁的政治、经济联系。如江淮平原的寿春、合肥两地,南北相辅,在北连中夏、南通闽越的经济交流中,发展成为了经济都会,“寿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鲍、木之输,亦一都会也。”(《汉书·地理志》下)此外,在寿春、合肥附近,又有下蔡、曲阳、逡道、成德、橐皋等县邑,实际上形成以寿春、合肥为中心的江淮经济带。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地区也往往有一些具有一定规模的水利工程,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也强化了地区之间的内在联系,典型如江淮平原的勺陂,事实上也是联系区域经济文化的一个重要纽带,围绕着这一水利工程,显然形成了具有一定范围的经济发展带。
(三)西域地区以屯田区为中心的据点开发模式
西域地区范围广阔,小国林立,民族关系错综复杂,《汉书·西域传》所谓:“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厄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而且,这里气候干旱少雨,农业生产主要依借绿洲水资源条件,故西域诸国皆为绿洲经济,农耕、畜牧兼营。对于秦汉政府而言,经营西域的主要意图,就是实现牵制匈奴这一政治军事目的。故此,对其政治控制就较为宽松,除设西域都护府统领、督察之外,均实行属国制度。与这样的主要意旨相一致,秦汉政权在西域地区的农业开发也以绿洲屯田为主要形式,逐渐形成了据点开发的模式。
首先,从自然环境的角度来看,绿洲本身就是一个较为独立的地理单元。绿洲为大自然天演之功,“是在自然的地质、地形、气候条件下长期形成的独特地理景观,是干旱半干旱荒漠地貌和特殊的水文依托对立统一的产物”,如果从更广阔的范围来看,位于蒙新高原-中亚西亚-撒哈拉沙漠-线的绿洲,星罗棋布,珠连成带,是世界上最蔚为大观的绿洲带。但是,这是大视角的认识,具体到个体绿洲而言,其显然是荒漠中的特殊景观。换言之,就地理、地貌而言,绿洲相互之间相隔甚远,往往为广袤的戈壁荒漠所阻隔,因此,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绿洲其实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即所谓的“沙漠岛”。这一种地理条件,自然制约了农业开发的辐射效应,使屯垦区也成为了相对孤立的“据点”。
其次,从人口布局的视角来分析,屯垦区也具有明显的“据点”色彩。西域地区虽然国家林立,但人口稀少,而且绝大数国家亦为绿洲经济,在这样的人口布局下,尽管两汉屯田星罗棋布,有些屯田的规模甚至也很大,但在当时的生产力和交通条件下,显然也不易形成更大规模的开发局面。
再次,从民族关系与民族文化的视角来看,也存在影响西域农业开发的诸多因素。如前文所述,西域地区民族众多,关系复杂,又长期处在汉、匈的争夺之中。汉政权虽然通过建立西域都护府把这一地区纳入了中央的统辖范围,但对其的政治控制依然较为松散。因此,西域诸国与汉政权的关系微妙而复杂,或亲汉近汉、或若即若离、或叛附不定、或公然对立。这一点在两汉西域政治格局起伏中既有明确反映。在这样的民族背景下,汉人聚居的屯垦区,就具有“民族孤岛”的特色,民族隔阂对农业开发的影响应该是存在的。另一个方面,由于历史传统、种植习惯以及风俗文化的差异,诸多西域民族虽然对汉人屯田农技有所注意,但迅速仿效者则鲜见于史册,再加之与汉是一种松散的属国关系,因此,现有文献中也没有发现汉政权对少数民族政权统辖区采取发展农业举措的记载。综上所述,在西域地区,两汉的屯垦区在“自然孤岛”、“民族孤岛”的双重影响下,亦形成了相对独立的据点农业开发模式,其效应也因此而受到了严重影响。当然,从长远的历史来看,其辐射效应是不容忽视的,这一点,学术界已经达成了共识,此处不再赘述。
总而言之,秦汉区域农业开发历时久远,范围广阔、影响深远、内涵丰富,这里的模式总结只能概括其要点。故此,应该指出的是,这样的总结可能是比较粗疏的,仅能简单地说明经济开发“点一线一面”发展的基本规律,而不能涵盖这一时期具体开发模式的全部,而且有些方面的概括也可能不够准确;更为重要的是,对这一动态的历史活动采取静态的模式分析、运用现代的概念解析历史现象,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更多的一些缺陷……等等。对于存在的这些问题,将在以后的研究中进一步解决,这里仅点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