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与汉魏诗歌研究

2009-07-24 08:51
社会科学研究 2009年4期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

[主持人语]《古诗十九首》最早收录在我国现存最早的文学总集《昭明文选》中,编者因不知道这组诗的作者,就笼统地管它们叫做“古诗十九首”。尽管作者不详,但是其惊人的艺术成就却令后人由衷赞叹。钟嵘《诗品》即把这组诗列入篇首,认为其“文温而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一字千金”。

比较麻烦的问题是这组诗的创作年代。钟嵘《诗品》上卷谈到古诗时说:“陆机所拟十四首”、“其外‘去者日已疏四十五首”云云,说明钟嵘所见古诗共有59首,但是不知作者,更不知年代,所以他感慨说:“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后来徐陵编《玉台新咏》时又收录了其中的9首,并题名为枚乘。《文心雕龙》说到这组诗时,也用种不确定的语气推测道:“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辞乎?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据此,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认为这组诗出于两汉无名氏之手。不过,唐代李善注解《古诗十九首》时说:“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编在李陵之上”。可见在唐代以前,已有学者认为这组诗不大可能出于西汉。由于其中较多触及汉讳,“辞兼东都”,以及诗中还写到企慕神仙、及时行乐思想,再加上从现存诗歌来看,五言直至东汉班固始见,而班诗“质木无文”,与《古诗十九首》之宛转流丽全然不同,故多数学者认为这组诗成于东汉。甚至,钟嵘称引“旧疑”,以为是建安时曹植、王粲所作。

这里刊布的两篇论文,欧明俊先生对百年来《古诗十九首》的研究进行了总的回顾与检讨,从研究角度、研究方法等方面提出了许多值得注意的问题;而木斋先生的论文,即以南北朝时期的“旧疑”作为立论的基始,考订古诗十九首中部分诗作为曹植所做。为此,木斋广泛收集资料,结合史实,循环论证,给人启发。当然,他的结论尚可推敲,其论证方法也有可议之处,但是这种勇于探索的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

《古诗十九首》百年研究之总检讨

欧明俊

[摘要]《古诗十九首》,是近百年研究的“热门话题”,其中许多问题如作者、作年、主题、文学史地位等,至今还没有“定论”,有必要系统梳理和检讨。东汉末年下层文人所作,梁启超以来,成为通行的主流观点,木斋教授则认为是建安时上层文人所作,这一“颠覆”性观点,值得学界重视并积极回应。“十九首”是原创还是拟作?是“代言”还是写实?是不是组诗?是单一主题还是多元主题?文学史地位究竟如何?仍需继续探讨,还应检讨“循环论证”等方法。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东汉末年说”;“建安说”;循环论证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4-0018-07

《古诗十九首》,是近百年研究的“热门话题”,其中许多问题如作者、作年、主题、文学史地位等,至今还没有“定论”,研究牵涉到不少深层次的学术问题。刘则呜《(古诗十九首)研究百年综述》(《集宁师专学报》1999年第2期)、张幼良《20世纪(古诗十九首)研究述评》(《贵州文史丛刊》2003年第4期)、吴金香《<古诗十九首>写作年代研究综述》(《株洲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年第4期)、李祥伟《<古诗十九首>研究述论》(《广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赵敏俐《20世纪汉代诗歌研究综述》(《文学遗产》2002年第1期)等,分别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回顾和评述,笔者拜读后深受启发,但觉意犹未尽。因此,本文在诸家研究的基础上,对《古诗十九首》近百年研究进行系统的梳理和检讨。

(一)

《古诗十九首》(以下简称“十九首”)近百年来研究,有两次高潮。20世纪20-40年代,兴起了“十九首”讨论热,梁启超、徐中舒、罗根泽、俞平伯、胡怀琛、隋树森、逯钦立、朱自清、陆侃如、金克木等学术大家,皆著文参与了讨论,主要对作者、作年、作地、主题等问题,相互驳难,取得丰硕成果。20世纪80年代至今,“十九首”研究又成“热点”,成绩斐然,令人欣喜。

“十九首”的作者、作年问题,学者讨论最集中、最热烈。通行的是“东汉末年”说。最早,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认为《冉冉孤生竹》一首为傅毅之辞。唐代,注《文选》的李善,推测“十九首”中有作于东汉的,他说:“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词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释皎然《诗式》认为《冉冉孤生竹》、《青青河畔草》两首为傅毅、蔡邕所作。他说:“《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始见作用之功,盖东汉之文体。”认为皆东汉之作,历代不少学者承其说。现代,梁启超、罗根泽、俞平伯、逯钦立、朱自清、陆侃如、马茂元、叶嘉莹等,皆进一步论定“十九首”全部作于东汉末。梁启超认为“十九首”虽不是一个人所作,“却是一个时代——先后不过数十年间所作,断不会西汉初人有几首,东汉末又有几首。因为这十几首诗体格韵味都大略相同。确是一个时代诗风之表现。”他“估定《十九首》之年代,大概在西纪一二零年至一七零年约五十年间。比建安黄初略先一期,而紧相衔接,所以风格和建安体格相近,而其中一部分钟仲伟疑为曹王所制也。”罗根泽推断“惟当在班(公元三二年—公元九二年)、张(公元七八年一一三九年)之后,建安(公元一九六年一公元二一九年)之前。作者盖非一人,考其时代亦或前或后,但不能出此百年间耳。”他又说“十九首”、“苏李”诗如此“完美之五言乐府,盖在章和以后,最远不超过东汉”。

逯钦立考证,《明月皎夜光》中“玉衡指孟冬”之“孟冬”是夏正九月,“新莽之孟冬,非夏正之孟冬。莽用丑正,以夏正之十二月为正月,当时改换月数,并非易节令,新莽之孟冬,即夏正之九月也。”他还考证魏明帝景初也用丑正,但只沿用两年,而新莽则用了15年,“此诗之作必在新莽时代无疑矣。”此说为作者首创,但学界极少有采纳者。陆侃如则从“促织”一词,推测《明月皎夜光》必作于东汉末,因为“促织”之名不见于《尔雅》、《方言》等书,至汉末纬书始见其名。他又据《北堂书钞》引“弹筝奋逸响”二旬以为曹植诗,推测“今日”一首创作时间当在汉末。他还考证“蟾兔”一词始见于张衡《灵宪》,汉末纬书及石阙中,亦多以二物象月,故“孟冬”一首当亦汉末时作。

《青青河畔草》诗中“盈盈楼上女”句和《庭中有奇树》诗中“馨香盈怀袖”句,皆有“盈”字,梁启超承钟嵘《诗品》说,从避讳人手推测作年,认为“汉制避讳极严,犯者罪至死,惟东汉对于西汉诸帝则不讳。惠帝讳盈”,两诗中带“盈”者,故“非西汉作品甚明”。隋树森则反驳说,西汉人文章中触讳的地方很多,亦有不避“盈”字者,并不能以此证明此两诗必非西汉人之作。因此,以避讳来论证“十九首”作者、作年,是不充分的。《诗经·小雅·采绿》云:“终朝采绿,不盈一掬。”又《周南·卷耳》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汉魏诗

歌多用此典,如“终朝采其华,日暮不盈抱”(《新树兰蕙葩》),“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嘉会难再遇》),“馨香盈怀袖”明显用此典,不必牵扯避讳。

“东汉末年”说,由梁启超发明,经俞平伯、刘大杰、马茂元、游国恩、袁行霈等,由文学史教科书成为“官方”观点,被广泛接受。这一观点,自有一定道理,但仍不能视为“定论”。姑且不论仍有持反对意见者,即使视为“定论”,只能证明少数几首作于汉末,仍不能完全证明全部“十九首”皆作于汉末。

钟嵘《诗品》指出“去者日已疏”45首“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罗根泽认为“十九首”“其著作年代,远者不出东汉之末,近者或在魏晋六代。”胡怀琛进一步论证:“子建、仲宣作,不肯自承。所以他人不知”。隋树森则反对胡怀琛观点。古直也由陆机拟作推测“十九首”不可能是建安时作品。两种观点完全相反,因皆属推测,故“建安”说难有定论。

近年来,木斋重提并力主“建安”说。他依据魏明帝景初两年间历法用“丑正”,推断《明月皎夜光》等三首大抵写在景初二年(239),作者可能是曹彪。认为:“十九首产生在公元211-239年之间,这样,至少十九首所涉及的地点和历法两大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据“弹筝奋逸响”二句,他解释“新声”应是铜雀台清商乐之“新声”,《今日良宴会》当为曹植所作。又从语汇语句角度考量“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的关系,由两者语词相同相近,得出“十九首”中部分作品,其作者就是曹植的结论。“十九首”作者,梁启超明确为东汉末文人,当代学者进一步确认为下层文人,木斋则认为是建安时曹植、曹彪兄弟,作者是上层贵族而不是下层文人。这些观点,能自圆其说,不过仍需完善材料,充分论证。木斋所论,“颠覆”了梁启超以来的主流观点,可能会改写五言诗体发生史和汉魏文学版图,值得学界重视并积极回应。

徐陵《玉台新咏》以为其中八首为汉初枚乘作,历代多有承其说者,鲁迅《汉文学史纲要》、李步霄《五言诗发源考》等,亦承旧说。逯钦立《汉诗别录》则据《玉台诗咏》体例断言所题枚乘九首“纯系后人之所增入”。今人多否定“枚乘所作”说。刘勰首倡“两汉”说,后代承其说者不乏其人。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张茹倩、张启成《古诗十九首创作年代新探》,赵敏俐《汉代诗歌史论》等,亦论证“十九首”作于两汉,不是一人一时一地之作,不是“组诗”,认为以情调、风格判断为东汉末年之作并不可靠。诸家所论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十九首”创作年代跨度会不会如此之长?郑宾于推测“十九首”最晚的作于西晋。罗根泽亦认为可能有西晋、梁代作品,但仅是推测,缺乏实证,不过,可能性是存在的,学界仍不应忽视。“十九首”作者、作年,还可以有其他可能性推测,仍没有“定论”。

确定“十九首”作者、作年,应多方参照,不应孤立论证。可以“苏李”诗为参照。关于“苏李”诗真伪,古代,颜延之、刘勰、苏轼等,现代梁启超、胡适、罗根泽、陆侃如、马雍、吴小如、郑文、刘跃进等,都持否定态度。梁启超认为最迟也不过魏晋间作品,马雍检测“苏李”诗词汇用法共计60条,推知当成于公元240年左右,为曹魏后期作品。持肯定说者,古代有萧统、钟嵘、皎然等,现代有章太炎、鲁迅、黄侃、倪其心等。曹道衡认为对“苏李”诗真伪问题应持慎重态度,否定结论证据不足。章培恒、刘骏也认为否定为李陵作的证据都不能成立。以“苏李”诗为论证“前提”,“苏李”诗真伪及创作年代不确定,“十九首”真伪及创作年代即很难确定,其文学史地位又当别论。“十九首”与“苏李”诗相近处甚多,如“苏李”诗为魏晋人所作,“十九首”作者亦可能是魏晋人。

可以班固《咏史》诗为参照。陆侃如《中国诗史》、罗根泽《乐府文学史》、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等,皆承钟嵘说,认为《咏史》“质木无文”,技巧拙劣,是五言诗最初发生的例证。赵敏俐重新解读“质木无文”含义,认为《咏史》是成熟的五言诗,因此推定“十九首”完全可能作于东汉早期。以《咏史》诗为论证“十九首”作年的“前提”,学者理解不同,遂得出不同的结论。

李炳海认为秦嘉《赠妇诗》明显受“十九首”中“明月”、“孟冬”、“行行”等八首的影响,将其作为确定“十九首”创作年代的参照物,从秦嘉夫妇创作年代推定“十九首”创作年代“应在公元140年到160年这20年中,写于后十年的可能性更大”。赵敏俐亦认同李炳海观点。木斋则认为秦嘉《赠妇诗》三首是伪作,证明“十九首”不可能为东汉末之作。相同材料,却推导出不同的结论,其中必有一种观点站不住脚。

对五言诗的认识与“十九首”作者、作年考证关系密切。五言诗的起源、发生、成熟是不同的概念,应区别看待。关于五言诗起源及发生有几种观点,朱偰《五言诗起源问题》、《再论五言诗的起源》认为,五言诗起源于楚汉之交。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说:“五言有枚乘开其先,而是时苏李别诗,亦称佳制。”李步霄说:“五言之始,必为枚叔,踵其武者,首推李陵。”认为五言诗起始于枚乘诗。罗根泽《五言诗起源说评录》、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认为起源于西汉成帝时,梁启超认为起源于东汉中叶,陆侃如、游国恩等认为始于班固,日本铃木虎雄《五言诗发生时期之疑问》认为成立于东汉章和之际,徐中舒《五言诗发生时期的讨论》认为成立于建安时代。缪钺《曹植与五言诗体》说:“五言诗体发生虽在汉代,而其成立则在建安、黄初之间。”倪其心《汉代诗歌新论》认为五言诗成立于东汉后期顺帝、桓帝时期。黄侃认为五言诗源于西汉歌谣乐府。陈钟凡认为五言诗“盖由乐府嬗变而来”。西汉时只有乐府,而没有五言诗,“五言诗之成立当在东汉末年安、桓、灵三朝,紧接建安时代。”齐天举《乐府与汉魏五言诗》认为曹植开始,五言诗体才从乐府中分离出来。木斋认为,建安十六年之前,曹操孤明先发,独自探索,成为新兴五言诗体制的奠基人。五言诗是在清商乐中成熟的,清商乐是由建安之后曹氏父子所开创的新兴音乐。五言诗发生具体是哪个年代?发生于民间,还是宫廷或文人?学者有不同的理解。上述诸家观点差异甚大,作为论证“十九首”作者、作年的“前提”,自然难以得出统一的结论。

《诗经》、楚辞中有五言句,也仅仅是五言句,只能视为五言诗的渊源,不能认定是五言诗本身。五言诗之所以为五言诗,有其句法、格律、声韵等特征,必须基本具备。“十九首”标志着五言诗“成熟”,但不是“发生”,不能混淆“成熟”和“发生”概念。

(二)

“十九首”中多处写到宴会,有音乐弹唱,说明主人有钱有知有闲,不是一般平民。如何解释作者是“下层文人”?“十九首”描写的是“下层文人”的生活吗?

“十九酋”皆无题,正是文体初兴时集体创作的特征,可能是多人多时多度创作,而不是一人一时一度创作,是合作,而不是独创。传世的“十九首”是不是“原生态”,值得怀疑。“十九首”中女子口吻,作者是女性,还是男性“代言”?“贱妾”,是拟称,还是写实?是

“代言”体,还是“言志”诗?皆值得讨论。“十九首”可能是即兴“应歌”之作,而不是“言志”诗,诗中主人公是虚拟的,而不是作者自己,诗人与诗中主人公是分离的。汉末魏时,诗人作诗有代人立言的风气,所谓“苏李”诗,即可能是此时诗人模拟“苏李”口吻的“代言”之作,“十九首”亦极有可能是诗人虚拟夫妻赠答之作。

《行行重行行》诗,是一首还是两首?严羽《沧浪诗话·考证》云:“《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别为一首,当以《选》为正。”今存宋本《玉台新咏》仍作一首,不知严羽所云何据?“东城”诗,是一首还是两首?萧统《文选》、徐陵《玉台新咏》皆作一首,历代绝大多数学者亦认为是完整的一首,至明代张风翼《文选纂诂》始析出“燕赵多佳人”以下为另一首,且以重用“促”字韵为据。清代王士稹《古诗选》说《古诗十九首》,《文选》作二十首。(按:今传《文选》不分,王氏所云,或即张本。)钱大昕《古诗十九首说序》认为“后人欲分《燕赵多佳人》以下别为一首,所谓‘离之则两伤也”。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认为陆机所拟也是一首,因此不当拆开。方东树《论古诗十九首》亦主张《燕赵多佳人》别为一首。钱基博云:“‘何谓自结束以上:秋士迟暮之感;‘燕赵多佳人以下,有女怀春之思。截然两橛,不知何以并作一首?则《十九首》当作二十首。”隋树森认为张凤翼的观点不无道理,“细玩词意,亦是”;他顺从多数学者的观点视为一首,但认为视作两首亦可。“十九首”确信是“十九首”吗?有无可能是错简,两首混为一首?

“十九首”句式长短不同,最短者八句,有两首;最长者二十句,有两首。如何解释?有无脱句?有无抄写错误?“十九首”究竟是原创还是拟作?有无可能原创已散佚,只留存拟作?历代论者论证问题的“前提”是确信古人原作没有疏漏错误,一直帮助古人“自圆其说”。其实,作者可能会出错,即使作者没错,辑刻者也可能出错,可能理解有误,而将作者原本对的改错了。

“十九首”忧世忧生,是厌世文学。梁启超说:“从内容实质上研究《十九首》,则厌世思想之浓厚——现时享乐主义之讴歌,最为其特色。”马茂元认为:“它反映的是处于动乱时代失意之士的羁旅愁怀而已。”这些是20世纪80年代以前学界较普遍的观点。新时期,李泽厚从生命意识角度论述了“十九首”的“核心是在怀疑论哲学思潮下对人生的执著”。钱志熙强调《古诗十九首》“通过爱情表现一种生命意识。”赵敏俐主张从整个汉代社会文人遭际和命运角度去认识“十九首”。将“十九首”中流露出来的忧世忧生思想、末世情绪与汉末社会现实相联系,自有道理。有没有一种可能,诗人个性气质病弱、柔弱,适应不了复杂的社会现实,故有感伤厌世之情,未必与时代有多少关系?同一时代,不同个性的诗人会有不同的情感表达,甚至完全相反。盛世也会有感伤厌世情绪,汉武帝与群臣欢宴时却发出“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感叹,一般文人更会如此。忧世忧生,是时代主题,但不同时代也有相同主题。过于重视诗歌主题、风格与时代的联系,亦有局限性。

对“十九首”的主题理解,历代流行“寄托”说。《文选》五臣注开始解释为“臣不得于君”、“忠人被逐”、“士不遇知己”,强调“比兴寄托”和“美刺”作用。无刘履《古诗十九首旨意》承之,后有清方廷珪《文选集成》、吴淇《古诗十九首定论》、姜任修《古诗十九首绎》等,多理解为“思君”主题,邸以夫妇或友朋喻指君臣,比兴寄托,三者可统一,这是屈原以来的“香草美人”传统,古人的解读不是毫无道理,即使“十九首”原本无此主旨,但接受者可进行“再创作”,这种“误读”常“曲解”原诗,但亦有积极的一面,至少“十九首”接受史和研究史上,这一问题是绕不开的话题。近百年,“寄托说”、“美刺说”基本上被学者否定,是否妥当?完全以诗解诗,纯文本研究,纯审美、纯艺术、纯语言分析评价,是否轻视了“十九首”?有反思必要。

古人亦多持“友朋”主题说。如《行行重行行》、《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凛凛岁云暮》、《客从远方来》、《明月皎夜光》,《文选》五臣注、刘履《古诗十九首旨意》、张庚《古诗十九首解》等,多认为写思友或刺友负义。现代有些学者亦承其说,如《明月皎夜光》,朱自清说:“这首诗是怨朋友不相援引,语意明白。”马茂元说:“这首诗是秋夜即兴之作。篇中写出秋季景物的凄清,失意的人生活孤独和惆怅。归结到显贵的朋友不相援引,表示无限怨望。”王锡荣由关键语词入手,论证“行行”、“凛凛”、“客从”三首主题是写友朋而不是夫妇,其说自有来源。不过,“鸳鸯”等词语既可喻指朋友,又可喻指夫妇,方东树《论古诗十九首》、张玉谷《古诗十九首赏析》、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等,认为这几首写“夫妇”,是思妇之诗,也是可以自圆其说的。

对具体诗作的主题,学者仍有不同的理解。如“冉冉”诗,朱自清《古诗十九首释》据清代吴淇《选诗定论》,认为是女子“怨婚迟”之作,余冠英据明代闵齐华的说法,认为是写女子新婚久别的怨情,马茂元亦认同此说,吴小如认为,“怨婚迟”或“新婚久别”这两种说法相互矛盾,“把它解释为贤者怀才不遇之作,绝对不算牵强附会”。

古今不少学者将“十九首”理解为“多元”主题,沈德潜《古诗源·例言》认为“十九首”“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钱基博将主题具体分为四类:一曰怀春,凡五首,又细分为处女、荡妇、静女、寡妇不同类型;二曰伤离,七首;三曰悲穷,二首;四曰哀逝,六首。比理解为单一主题可能更合理。

“及时行乐”,是真实的还是发牢骚?清朱筠认为“今日”一首“何不策高足“四句”俱是反言”,是正话反说。“及时行乐”,只是失意文人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抒发牢骚,自嘲自慰而已。因此,不应简单地批评为消极颓废。

王淄尘认为“十九首”是“夫妇二人之赠答”,“决非多人多时之作品”。“综计十九首中,妇寄夫十一首,夫答妇八首,妇诗无不句句思夫远归,夫则以功名未立不能即归为言,一来一往,一唱一和,无不前后相接,一气贯穿,乃千年来俱以为系多数人,多数时之作品,真瞽说也。”认为“十九首”为一完整的“组诗”,不是多人多时多地之作,是不是毫无道理?马茂元认为:“《十九首》是各自成篇的,但合起来看,又是一个息息相通的整体”,有合理性。

作为“组诗”,“十九首”是单一主题还是多元主题?具体每一首诗作,是唯一主题还是复合主题?历代学者理解分歧甚大,只有一种理解是正确的,还是不同理解皆有道理?

(三)

“十九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古今学者关注的重心,学者列出不同的承传线路图。有认为《诗经》特别是《国风》直接影响“十九首”,“十九首”学习《国风》是明显的,钟嵘《诗品》认为“其体源出于《国风》”,沈德潜《古诗源·例言》说“十九首”是“《国风》之遗也”。或认为《诗经》到楚辞再到“十九首”,

郎廷槐编《师友诗传录》引王士旗语云:“《风》、《雅》后有《楚辞》,《楚辞》后有《十九首》。风会变迁,非缘人力。”“涉江”一首即明显学习楚辞,“凛凛”一首亦是。当代论者特别重视从此角度研究,如蔡宗齐的《(诗经)与(古诗十九首):从比兴的演变来看它们的内在联系》(台湾《中外文学》第17卷第11期,1989年4月),黄震云、韩宏韬的《(古诗十九首)引(诗经)考论》(《临沂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等。

有学者认为从《国风》到楚辞到汉乐府民歌再到“十九首”,“十九首”直接源于乐府。朱乾《乐府正义》、冯班《钝吟杂录》皆认为“十九首”就是“古乐府”。费锡璜《汉诗总说》云:“《十九首》内分入乐府散为解者甚多。”朱自清认为“十九首”是“文人仿乐府作的诗”。刘跃进也认为“十九首”承乐府而来。“十九首”起句多叠字,《青青河畔草》一首甚至连用六叠字,汉代乐府民歌中亦多叠字,建安文人诗中也有不少。叠字是人类“童年”语言,说明“十九首”有模仿乐府民歌的痕迹。“十九首”与汉乐府主题、词句多相同相近者。《冉冉孤生竹》一首,《乐府诗集》收入“杂曲歌辞”,《事文类聚》、《合璧事类》均引作“古乐府”;汉乐府古辞《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与“十九首”中《青青河畔草》相近,《文选》中题作“古辞”,《玉台新咏》题为蔡邕作,《乐府诗集》收入“相和歌辞”的“瑟调曲”。“十九首”可能就是乐府,或者说与乐府相近。“十九首”可能是宴会上即兴创作,人乐歌唱,故自然朴质,无雕琢痕迹。汉代,古诗与乐府,有时难以分清。如《上山采靡芜》,《玉台新咏》题作“古诗”,《太平御览》引作“古乐府”;《十五从军行》,《乐府诗集》收入“横吹曲辞”,现当代学者,有的视为汉乐府,有的则视为古诗。其他古诗如《步出城东门》、《穆穆清风至》、《新树兰蕙葩》等,皆与“十九首”相近。究竟谁先谁后,谁影响谁?抑或彼此不分,是二而一的关系?值得探讨。有学者认为从《国风》到楚辞到“十九首”再到汉乐府民歌,乐府源于“十九首”。隋树森说:“乐府与诗有相同的地方,总是乐府在后,因为诗可入乐的。”两种观点完全相反,如何解释?

古代,任昉、白居易、蔡居厚等,皆以为“苏李”诗为五言之始。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则推崇“十九首”为“千古五言之祖”。“十九首”和“苏李”诗,究竟孰先孰后?关系到各自史的定位,仍有继续探讨的必要。“十九首”在五言诗体演进史上及整个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尚需进一步论定。

历代论者高度评价“十九首”的“前提”往往是“最古”,认为早于“苏李”诗、乐府诗及其他古诗,如不是“最古”,评价自会降低。“十九首”作者、作年不同,“前提”不同,其价值高低及文学史地位即差异甚大,一切评价都建立在作者、作年基础上。

曹旭注重从“母题”和“意象”两方面对“十九首”作新的阐释,很有学术价值,应加强文化意象分析。“十九首”中许多语词都有特定文化内涵,如“浮云蔽白日”,究竟有无寓意?历代解读是否求之过深?“浮云蔽日”,可能就是写景而已,旧题李陵《与苏武别诗》有“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句,仅写实景,明显没有寓意。“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又如何解释?

论者多“循环论证”,互为因果,互为“前提”。陈钟凡说:“十九首”中,“厌世思想充满于字里行间”,“若在东汉初太平时期,绝不会有这种噍杀之声。其为桓、灵以后乱世之音,确然毫无可疑了”。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也说:“《古诗十九首》中所流露出的游子思妇的感伤,正是东汉末年社会的真实反映;其中浓厚的消极情绪更是封建统治阶级走向没落时期的反映。”将“十九首”与东汉末年时代政治联系起来,由“十九首”文本分析,得出作于东汉末年的结论。当代学者多由东汉末年的现实政治、社会风气来分析“十九首”的主题、情感基调、艺术特色等。如此分析,自有合理性,可能是因果关系,但也可能因果颠倒,视果为因。“前提”如不可靠,建立于其上的一切推论都是可疑的。

“推论式”研究多为推测,没有“铁证”,故难以得出明确结论,但亦有理论价值,学者对“十九首”作者、作年提出的具有逻辑性的假设,给我们进一步研究展示了一种可能和方向。不过,我们在面对古人文字记载时,应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警惕,“唯文本”,有时可能遮蔽了我们对真理的探寻。

刘勰、萧统、李善等对“十九首”的评价是最初评价,可称“元评价”,享有发明“专利”,影响后世广泛深远,应充分重视。后来学者的评价多是对“元评价”的引申发挥,是“衍生评价”。可将“十九首”的“元评价”与“衍生评价”分别理出线索,明确各自史的地位。对古人的观点,首先应充分“体认”,肯定并尊重古人的智慧,然后再客观指出其不足。现当代学者不少观点都是对古人的承继,只是进一步补充材料,展开论证,将研究向前推进。我们应进行系统的梳理,看哪些是沿袭,哪些是创新和突破,强化学术史意识。

如何对待“学术权威”的观点?崇敬权威,但不应迷信盲从,拜倒在权威脚下,学术权威的观点,不能轻易作为论证的“前提”,一切靠材料说话。如何看待主流观点与非主流观点?“权威”的“定论”成为主流观点,推动学术发展,但有时对学术发展又起阻滞作用。主流观点未必等于正确观点,非主流观点也可能是正确观点。

“十九首”的每一个问题都不是单一孤立的,都牵涉到其他各个方面,特别是作者、作年问题,是论述其他一切问题的“前提”,如果“十九首”不是东汉末年下层文人所作,那么,建立于其上的一切背景、主题、风格、文学史地位分析及评价,便全部被推翻。如果“十九首”是虚拟代言,是“组诗”,是乐府,诸多问题都需重新论定。

“十九首”研究到了今天,已经相当深入和成熟。研究者对可能存在的问题,多做了透彻细致的分析。但是,研究细化的同时,“综合化”方面则相对不足,研究者致力于集中解决其中的一个问题,却往往忽略了问题之间的盘结交错。“十九首”留给我们太多的疑点,如果我们不先将这些疑点之间的关系理清,可能会陷入更加迷惘之中。

我们应改变视“十九首”为“汉诗”、为“组诗”的思维定势,将其置于诗歌发展史大背景下考察。“十九首”只是汉魏诗歌中的一小部分,其题材、主题、语言、风格、手法等,多与汉魏时其他诗歌相同相似,应一起比较,论定其史的地位。长期以来,“十九首”研究多是封闭式的,应该走向开放式研究,不能仅仅就“十九首”论“十九首”。“十九首”研究仍是“进行时态”,学界同仁仍需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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