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杨
“苏童被认为是新时期文学中描写女性的高手”,“那些叽叽喳喳、聪敏而又尖刻、美丽而又淫乱的女性形象”为苏童带来了很大的声誉,出现在他笔下的颂莲、秋仪、小萼、织云、冷燕、修红等,或被戕害,或受凌辱,或洁身自好,或奋力挣扎,她们美丽、充满活力,却又纠缠在勾心斗角地撕咬中不能自拔,几乎都是在悲剧中出场,又在满身伤痕中无声退场,“如果要问,到底是什么损害她们,就可以说是男权社会、国家机器或者传统文化。然而大家在谈论这个问题时,常常忽略了女性对自身的损害,在很多时候她们会有作茧自缚的选择。”对女性的这一独特认知是苏童创作的基本出发点,他的最新长篇小说《河岸》(《收获》,2009年第2期),故事的背景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有文革后期的时代因素,讲一个孩子库东亮跟父亲下放到驳船船队,向阳船队一共十一条驳船,十一条驳船上是十一个家庭,家家来历不明,历史都不清白,金雀河边的人们对这只船队普遍没有好感,他们认为向阳船队的船民低人一等。故事从库东亮的少年写到了青年,而围绕他成长历程的三位女性,看似是不同的人物,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女性的三种形态。
一、过去完成时:邓少香
作为女烈士出场的邓少香既是小说的缘起,也是整篇小说的背景。无论是作为个体生命的存在,还是作为特定社会文化的隐喻,邓少香的人生和她所处的时代已经随着历史的发展终结了。但是,她是一个传奇,活着,以出众的外貌和过人的胆识成为金雀河边家喻户晓的名字,死去,又能以烈士的身份,让马桥镇孤儿院里最脏最讨人嫌的孩子一举成为油坊镇最显赫的人,她不仅左右了库文轩一家的命运,甚至能让油坊镇的政治势力重新洗牌。在传说中,邓少香是一个纯而又纯的“女英雄”形象,她嫉恶如仇、嫌贫爱富,在战争年代,她用棺材为金雀河游击队运送枪支弹药,最后在油坊镇的一次行动中被宪兵队逮捕,英勇就义,完全符合传统价值观对于英雄的定义。
既然是传说,那么自然也就有了可供质询的空间,而任何质询的本身都具有“去蔽”的功能。所有不能令人满意的答案都会给渴望重新思考的人一种操作的欲望,试图去重新阐释、重新改编那些既成的历史。首先面对质疑的就是邓少香的身份问题,在传说中,她是家底殷实的棺材铺小姐,而现实中,邓少香是逃难到凤凰镇的孤女;既然没有了“嫌贫爱富”的物质基础,紧接着受到质疑的就是邓少香参加革命的动机,传说中,她是爱上了在学堂门口卖杨梅的泥腿子果农,为了爱情、为了理想,走上了革命道路,而现实中,她是“不甘心天天伺候几颗果树,更不甘心忍受满脑子浆糊的乡下人的奚落和白眼”,“一把火烧了自家的房子”,从此革命去了;邓少香只剩下了做梦的冲动,她能成为英雄与其说是追求自由追求解放的个人思想的觉悟,倒不如说她是爱上了这种“折腾”的生活,这种在常人看来危机四伏、生命岌岌可危的动荡生涯,恰恰是邓少香眼里展示自我风采的人生舞台。
她甘之如饴,靠着棺材、死人和坟地,一次次上演人生大戏,这种充满了不确定的生活,带给了她最大的快乐和满足,在面对生命的最后时刻,邓少香首先想到的是掏出一个粉色的胭脂盒,“手指刮着胭脂,朝脸上扑脂粉”,想到的是梳头发,当然,在传说中,这一举动很轻易地就被解释成大无畏的英雄举动,是大义凛然的英雄品质,可实际上呢?“你们要我在这里示众吗?”,一句话泄露天机,原来她是为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出演而精心准备,对于邓少香而言,能够在一众凡人面前,光鲜亮丽地英勇就义,无疑是她最好的谢幕演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在死的时候大做文章;可惜,宪兵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聪明的邓少香就用起了孩子,原本箩筐和孩子只是她个人演出中微不足道的道具,现在却在邓少香的安排下,成为了故事的主角,“一只漂流的箩筐延续了邓少香的传奇”,在“苍天有眼,英雄托孤”的故事中,邓少香再次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不是邓少香选择了当英雄,而是这个称号选择了她,是时代和历史成就了这一红色经典。
二、过去进行时:乔丽敏
乔丽敏就是生不逢时的邓少香。乔丽敏是邓少香的“儿媳”,原本做为传说延续人的库文轩应该是最能继承邓少香品质的人,可惜,这个儿子除了胎记可以和英雄的历史传说相吻合外,其他的地方,还真找寻不出和英雄母亲的相似之处,反倒是作为陪衬的乔丽敏,倒颇得邓少香的真传。
年轻时候的乔丽敏是油坊镇上出了名的美人,人称油坊王丹凤。她凤眼葱鼻,鹅蛋脸,如果不是腰身略长,腿稍短,她就比那个电影明星更加美丽更加出众了,和邓少香一样,同样是相貌出众。马桥镇的世界太小,少女乔丽敏在那里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屠户出身的父亲又为她当时的政治生涯蒙上了阴影,乔丽敏无法忍受这样的平庸黯淡的人生,她打碎了储蓄罐,向家人宣告要独立生活。和邓少香一样,乔丽敏改变生活的这份勇气也不是源自自我的觉醒,而是在她看来,不划清界限,就会影响她的前途,“你们不要前途,我要前途!”在看不清将来的情况下,她为追求无限的可能性断了自己的后路。
可惜,乔丽敏再也找不回邓少香的时代了,她只得放低要求,把目标锁定在群众文艺的舞台上,在丰收氮肥厂的文艺宣传队里,乔丽敏的美丽终于引人注目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世界里,舍不得谢幕,“蓝色工作服上散发着氨水的气味,但敞开的衣领里有一个鲜艳动人的舞台世界”。作为新时代的邓少香,乔丽敏的法宝是她的嗓子,她音色善变,可以甜美,可以高亢,她用声音诠释着时代的变化,“中音区代表着国内国际形势一片大好,次中音区去代表工农业战线捷报频传,次高音区代表人民的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最令人叫绝的是她的高音区”,在公审大会上,乔丽敏用呼喊的口号就可以击倒“历史反革命分子”。
无独有偶,离开了三件宝,离开棺材、死人和坟地地保驾护航,邓少香的油坊镇之行成为了一次不归路;库文轩被隔离审查后,乔丽敏失去了在广播室展示嗓音的机会,离开了这个法宝,乔丽敏只得重回舞台:在一艘驳船的舱顶改造成的临时舞台上,一群业余女演员穿红戴绿,分别代表工农兵学商,在雨中表演女声朗诵《战斗之歌》,乔丽敏是其中最老的女演员,却扮演年轻的女工,一身蓝色劳动服,脖子上系了一条白毛巾,雨水洗掉了她脸上的脂粉和眉线,暴露出一张憔悴的皱纹密布的脸,她浑然不觉,神情很投入,演得很卖力。只是她不知道,在他人眼中,她已经是一个被事业和容貌一并冷落的业余演员,离开了嗓音这一法宝,乔丽敏在油坊镇的生活也走到了尽头。
历史没有垂青乔丽敏,她只得努力地但又拙劣地模仿邓少香的生活;表面上看,乔丽敏人生的不如意是受库文轩的连累,是库文轩的生活问题击垮了乔丽敏的骄傲,让她成为了众人的笑柄;可实际上,当初乔丽敏选择和她并不匹配的库文轩,只不过是因为看中了他的血统和前途,本无真情,何来伤害?她的愤怒不过是因为拿自己做赌注后,换来的只是短暂的黄粱一梦,倘若可以一梦不醒,倒也自得其所,但她的时代硬生生地把她拽回到了现实,被迫清醒的乔丽敏,她的愤懑可想而知。她是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的,因为她和邓少香一样,只能生活在梦里,一旦苏醒,就是灭亡,邓少香用孩子延续了自己的梦,而乔丽敏也选择了这个孩子——她把梦境的延续建立在对库文轩的审查上,她“把家里的卧室当成是公审大会的现场”,在公众场合已被禁用的法宝,再一次派上了用场,她“高亢愤怒的声音传到了窗外,余音袅袅,飘荡在夜空中”,唯有如此,乔丽敏才能找回自己,在一次次折磨与自我折磨中,她才得以靠近她的前身——邓少香。也正因为如此,那个记载了不堪内容的工作手册,被乔丽敏用画报纸包装成了一本隆重出版的书籍:“封面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大半个红润的脸,封底可见李铁梅的一只手,举了一盏完整的红灯。”这场毫无意义和价值的审判,在乔丽敏的包装下,成为了正义和革命的象征。相比较邓少香,乔丽敏所处的是一个“伪革命”的年代,她用想象继续和进行着邓少香的精魂。
三、过去将来时:慧仙
如果说乔丽敏是对邓少香有意识地模仿,那么小说中着墨最多的女性——慧仙,就是对邓少香无意识地复制了。她原本是可以不成为邓少香的,在母亲的带领下,她寻找着她所不熟悉的父亲,母亲的离奇失踪,把这个女孩一下子推到了现实的边缘,“那个小女孩一手抱着个洋娃娃,一手拖着军用雨衣,在驳岸上跑来跑去,她没有方向,只是发狂似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哭”,这时的慧仙彷佛是在油坊镇再现了孤女邓少香的儿童时代,“依稀看见一个满面尘埃的小女孩,衣衫褴褛,头发像一堆乱草,她光着脚在年代久远的油坊镇码头上奔跑,嘴里叫喊着妈妈”。这个孤女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她的生存模式是不是暗示了她日后的人生?接下来的慧仙,无疑是问答了这些疑问,也弥补了邓少香故事中原本残缺的前景介绍。倘若库东亮仍然根正苗红,那么,他与慧仙之间的故事也将会是库文轩与乔丽敏的翻版。乔丽敏已经老去,但左右她人生的时代还在继续,而慧仙将在这样的年代里复制她的人生。
两次送上岸,两次返回船队,慧仙知道自己只能投靠驳船了,她从梦中坠落下来,为了能积蓄力量再次回到梦里,幼小的她不得不学会顺从环境,小女孩天性中的聪慧迸发出来,指引她顺从船队,顺从船民,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对船民粗暴任性的态度得到了充分的改善。但是,她一直固执地留着母亲的雨衣,这雨衣已不单单是凝结了她对母亲的依念,而是她进入梦境的法宝。有了邓少香和乔丽敏做铺垫,我们不难推测出慧仙的命运,果然,长大后的慧仙,因为扮演花车上《红灯记》中的李铁梅一举成为了金雀河岸响当当的人物,迎来了一个属于她的季节,“小铁梅”正式取代了雨衣,成为了慧仙入梦的法宝。如果花车游行可以永无止息地继续下去,那么慧仙将会正式成为邓少香,可以在革命的梦里一直扮演女英雄,可惜,如同乔丽敏一样,时不我待,慧仙最终还是得回到现实中。乔丽敏终究没有邓少香的胆识,梦醒后她只能通过折腾库文轩为自己编织幻想,慧仙不一样,她有胆量、有野心,她要牢牢抓住梦境,永不清醒,“以她的身世,她不该任性,偏偏她很任性,她不该骄横,偏偏她很骄横,比起同龄的女孩子,有时候她老练得出奇,有时候又幼稚的荒唐。”活脱脱当前版的邓少香,只不过邓少香很幸运,她生对了年代,她可以把梦境和现实合二为一,但慧仙只能把现实过成梦境,放着江慧仙不做,偏要做“李铁梅”,邓少香以生命成就了佳话,相比较而言,慧仙更像是也只能是一出闹剧了。
作为邓少香和乔丽敏的衣钵继承者,慧仙的身上也折射出她们二人的悲剧。她们的悲哀不在于她们没有认清自己,恰恰在于她们没法做自己。因为要做李铁梅,要完成自己的梦想,慧仙心甘情愿地对自我设限,衣着打扮受限制,过着木偶一般地生活,“除了夏天,慧仙穿的都是李铁梅的衣服,红底白花的灯心绒对襟夹袄,深蓝色的新裤子上打了一块灰色补丁”,对于慧仙而言,她要想在梦境中生存,就必须忘掉自我,一旦觉醒,就意味着梦想的终结。
长久以来,在启蒙化的语境中,活着,是一定要有原因的,人终究是要有梦想的,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梦想是虚幻的呢?为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活着,究竟有没有价值?敢于为这样的梦想倾尽一生,究竟是可笑的小丑还是悲壮的人文斗士?邓少香舍弃生命,为了一个与已无关的宏大的革命目标活着,她在无意中迎合了时代的需要,所以她成为了后人敬仰的英雄;而乔丽敏和慧仙呢,实际上她们和邓少香一样,也是为同样的宏大目标而活着,怎么偏偏她们的努力就是虚荣和好高骛远,就成为了“败德”的代名词?这样的双重评价体系,难道不是时代和历史最大的玩笑么?
注释:
(1)汪政:《苏童——一个人与几组词》,《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2006年第3期,第47页。
(2)王干:《苏童意象》,《花城》,1992年第6期。
(3)苏童、王宏图:《苏童王宏图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3页。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