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油坊及影子

2020-03-24 11:51李少岩
散文诗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油坊生产队

李少岩

进入四月,那些山野褶皱的风,被时令焐得温温煦煦,一路轻盈地逸过来。一恍惚,村里田间地头,屋前坡后,溪边滩头,一波紧接一波,汇成金灿灿的油菜花海。一簇簇,一垄垄,满目金黄,迎风摇曳,俨然一道暖心怡人的光芒,照见村寨每一抹清寂、凋敝的日子。

父亲朝田垄瞅了一眼,点上一袋烟,跟娘说,我去油坊拾掇一下。

父亲说这话时,娘在灶屋里早已备好早饭,一篮子红薯、玉米端上桌。父亲草草地吃了几个红薯,玉米棒,灌一瓢水,带上扫把筲箕,头也不回,他一路哼着《刘海砍樵》花鼓调,径直往村头的油坊晃去。一路上,父亲独自在心里掐算时间,季节不等人,一兜油菜,从开花到结籽,再到收割脱粒回家,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多天时间,遇上天气晴好,还会缩短二三天。眼下,油坊屋里荒废了一个冬季,四处灰不溜秋,诸事需要重新理顺,光把油坊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少说两天功夫。父亲这样揣摩时,不知不觉走到村里的南杂店,他顺便打一壶米酒,用来祭祀油神。父亲觉得,万物有灵,人不能在糊口的事情上马虎,一座油坊的新年启用,总得有个与众不同的仪式感。

村道上,遇上邻村的篾匠老张,问父亲,油匠佬,去哪里浪?

父亲同他打个照面,义正言辞地说,去油坊,油菜都开花了,我去打理一下。

油坊是生产队的。作为专职油匠,父亲只是生产队的一名普通社员。也就是说,父亲在油坊干活,能获得与其他强壮劳力一样的工分。集体化时代,木匠、补锅匠、篾匠,漆匠和裁缝等,算是村里的手艺人,常年出门在外营生,自由,体面,又长见识。身为油匠的父亲,在那个叫黄家山的荒僻村落,有着令人艳羡的荣耀。

油坊置在村头的山溪边,一栋粗坯简陋的木屋,以一种暗淡、安详形式兀立在那儿,像一位孤独、遗世的老人。父亲每次来油坊,他都会在门前石墩上,点上一袋烟,静默地待一下,许多年来,他习惯了用这种方式与油坊静处一会,似一对心有灵犀的老伙伴,无需繁文缛节,一个会心的眼神,就能越过心中的万水千山,让彼此的距离拉近。

如同往常一样,父亲掏出栓在腰间的钥匙去開门。钥匙还是原来那把钥匙,铁锁已经裹满尘土,经历一冬的闲置,挂在门扣上,隐隐地,泛着颓丧的光晕。父亲不忍心看见它寒碜的样子,窸窸窣窣,他解开缠在身腰的汗巾,悉心地擦拭一遍。父亲对于油坊什物的眷顾,像一个庄稼人对于农具的万般珍惜。有一阵子,闲暇时,母亲提议过来帮忙清理。父亲断然拒绝了,他不容置疑地说,油坊是男人的事,你见过有哪个女人侍弄过吗?

父亲这一份偏执,很大程度夹杂了对娘的关爱。在油坊中,所有的活计需要力气担当,女人的柔弱承受不起这份繁重的体力。每年榨油繁忙时节,生产队照例安排几个劳力辅助父亲,不同于农业耕作,油坊的诸多琐事,每一道工序各有分工,各司其职,需要团队缜密合作来完成。

一袋油菜籽进入油坊,首先在水碾房的石槽里碾成粉末,放进蒸笼里蒸透,蒸熟,让每一粒粉末吸纳生命的水汽,焕发出植物本真的鲜香,然后用撮箕掏出来,倒入准备好的铁箍内,铁箍事先用稻草垫好,趁热将蒸熟的菜籽踩紧,踩实。踩饼是油坊中最难把控的技术活,通常由父亲亲力亲为,脚的力度要求轻重适宜,踩重了出油量少,踩轻了油饼中途渗漏,会影响油质,稍有不慎,前功尽弃。只有将踩好的菜籽饼,依次装进木榨,勒紧,夯实,所有程序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事交给众人,在父亲的吆喝声中,四五个壮汉挥动木桩,持续发力,不断撞击结实的木栓,一汪新油在物理的压榨下,呼之而出。

乡下的日子洇着苦寒,好久遇不上油腥,望着清亮亮地、冒着热气的新油从木榨里渗出来,闪在眼里,流进心里。我呼朋唤友地来油坊,全是因了这份浓香的牵引。父亲是油坊的主人,我可以在油坊火塘里,将事先烤好的红薯,土豆,糍粑,涂上温热的新油,油而不腻的香味,丝丝缕缕,贯穿我整个童年的时光。

岁月不饶人,试想,岁月饶过谁?每个人活在俗世中,酸甜苦辣咸,生老病死,谁能逃过时间所赐的宿命?父亲也不例外,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于是,生产队开会,公开选拔父亲的接班人。听说油匠佬选徒弟,七八个中年人踊跃报名。队长把报名单递给父亲,他说,油匠佬,名单都在这里,相中谁,谁做你徒弟。父亲缄默无语地抽着旱烟,末了,他才撂出一句话,要收徒,就收年轻的。刹那间,会场内炸开了锅,众说不一,不知德高望重的油匠佬,相中谁家的孩子?

队长跨在会场中间的树墩上,大声地吼道,今天谁说了不算,油匠佬说了算,屋里有细崽的,报名上来。

会场内死一般阒静,彼此相望,谁也不愿意先吱声,大家都在猜测油匠佬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这时,正在会场外边,与我一起玩耍的二黑哥率先站出来,他怯怯地问,李伯,我来学榨油,行吗?父亲熟知二黑哥,初中毕业在家务农,年纪虽小,身子敦实,人也实诚。父亲当即敲定了。

当晚,生产队摆了一桌酒席,算是二黑哥的拜师宴。

二黑哥的出现,原本古旧的油坊,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木榨,灶台,蒸笼,板凳,里里外外,二黑哥收拾得规整洁净,有模有形。二黑哥脑壳灵泛,手脚勤快,随同父亲侍弄了一年时间,油坊所有的事情都能轻松上手。父亲偶尔外出,他能独挑大梁,独当一面。父亲瞅在眼里,乐在心里。之后几年时间里,师徒俩非常默契地打理油坊,日子就像顺过油坊的溪水,从来不曾停止流淌,一切世事,在潺潺地流转中花样翻新。

农村生产责任制后,油坊作为集体所有财产,依然完整地保留下来。农业生产的私有化,派生农民的自由选择。邻村几家机械榨油悄然兴起,省时,省力,方便,快捷,村民一窝蜂涌向机械榨油坊。父亲的油坊日渐惨淡,有时一两个月,父亲和二黑哥侥幸接上几单活。

不知什么时候起,陆陆续续,有村里的年轻人撇下农活,去外面的城市谋事。几年的光景,村庄被抽空了,地抛荒了,只有疯长的芭茅杵在漫无边际的田垄里,迎风颤栗。父亲痛心地说,糟践什么,也不能糟践田土啊。油坊不养人了,二黑,你也去外头寻活路吧。

二黑哥不从,执拗地说,不去,我去了,师傅你怎么办?

父亲释然,朗声笑道,放心吧,师傅这把老骨头能撑些年头,你年轻,不耽误前程,在外面发财了,别忘给师傅打壶酒。

父亲对于土地的眷恋,无以复加,他始终笃信,土地才是安身立命的主体,只要肯使力,用心经营,就能长出粮食、菜蔬、果实和花朵,喂养人的身体和灵魂。父亲以为,除了土地,其他一切都是虚的,就像头顶漂浮的云,云是不可靠的,总会捎来不合季节的信息,一阵风过,将人引向更为深层的虚空。

二黑哥没有让父亲失望。他在南方城市的工地上干过几年钢筋工,攒了一笔钱,又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餐饮连锁店,门庭若市,生意火爆。每年春节,他开着小车回村时,不忘给父亲带两瓶好酒。无独有偶,我的求学之路,一溜顺畅,从乡下延伸到城里,并且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老天不薄实诚人,我和二黑哥,就像浩瀚星宇的两颗星,有着不同的生命轨迹,各自在自己的领域,孜孜以求。

一个炎炎夏日,79岁的父亲溘然离世。我怫然感觉失去了什么,许多年不及细问的事,父亲带走了,再也追问不到。父亲去得安然,很平静的,就像是累了,只是歇息一下。伴随父亲的离去,一个村庄的油匠史,于无声处,宣告终结。如同一尾匆匆划过夜空的流星,了无痕印。身为油匠的儿子,我没能接过他的衣钵,将这份手艺传承下来,这是父亲的遗憾,心里挥之不去的隐语。

父亲去世之后,两年的光景,油坊作为村集体所有的财产,被新农村建设征收,拆了,一地废墟。取而代之,一栋栋比肩而立的高楼,拔地而起。村里人相继住进整齐划一的楼房,街道两旁绿树成荫,花香四溢。记忆中的油坊,隐入时间的深邃处。

多年以后我回村,试图在高楼林立的街巷,寻找昔日油坊的位置。我驱车在城中村转了好多圈,如同小时候玩躲猫猫游戏,我始终找不到它的影子。小叔告诉我在这里,二黑哥告诉我在那里,各执其词,似是而非。我在心里徒生一抹恍若隔世的幻觉。我想,不用找了,让它住进心里,心里有了,就不会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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