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伟
摘 要:“咱/咱们”是北方方言中普遍存在的第一人称指示语。本文通过对现代典范白话文著作中“咱/咱们”用法的分析,详细考察了它们在不同语境中的用法和含义,从语言标记理论的角度将其用法分为无标记和有标记两种类型,并进一步揭示了其所具有的语用功能。研究表明:“咱”指称自己时最为普遍,乃其无标记用法,同时它也可以作为有标记用法分别指示说话人和听话人;“咱们”的无标记用法是用来指示说话人和听话人双方,其他的用法像指示说话人及其伴随方、说话人自己或者听话者为其有标记用法。“咱/咱们”除了最基本的指示功能外,还有语用移情的功能。
关键词:“咱/咱们” 语用功能 标记理论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谈到自己时,一般不会用姓名来称呼自己,而是会说“我怎么怎么样”“我们怎么怎么样”。除了很常见的“我”“我们”外,人们也经常用“咱”“咱们”,尤其是在非正式语体中。在语用学中,“我/我们”“咱/咱们”和英语中的“I”“we”一样都被称作第一人称指示语,对其确切所指需要结合具体的语境才能确定,其研究在指示语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但遗憾的是,汉语中对此类指示语的研究很少,且缺乏系统性,只在一些语用学教科书中有所提及,而且在这有限的介绍之中,也是以“我/我们”居多,涉及“咱/咱们”的很少。“咱/咱们”作为在北方方言中普遍出现的第一人称指示语,在以北方方言为词汇基础的现代汉语共同语,即普通话中也必然有所反映。因此,本文试图深入考察普通话中“咱/咱们”的用法及其语用功能,并尝试从语言标记理论的角度对其做出新的阐释。
一、指示
指示(deixis)是语用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狭义的语用学甚至被定义为研究指示的学科,可见指示在语用学中的重要地位。正如Levinson(1983)所言,“语言和语境之间的关系正是通过指示这一现象在语言结构中得以反映。”
指示一词源于希腊语,用以表示指点(pointing)或标示(indicating)。具体来说,就是指在言语交际活动中,对交际双方所谈及的人、事、物等的理解必须要联系具体的语境要素这一现象,而用以实现指示现象或者承载指示信息的词项就是指示语(deixical expressions),包括人称代词、指示代词、定冠词以及一些时间和地点副词等。
一般来说,指示可以归纳为五大类,即人称指示(person deixis)、地点指示(place deixis)、时间指示(time deixis)、篇章指示(discourse deixis)和社交指示(social deixis)。
顾名思义,人称指示指的就是在交际过程中对人的指称现象。在会话时,说话人总是会以自己为基准,用某种方式来指称自己、听话人或其他人员。语言系统中的人称代词充当了人称指示语的功能。很多语言都有三种人称代词,即第一人称代词、第二人称代词和第三人称代词,比如英语中的“I/we”“you”和“he/she/it/they”,汉语中的“我/我们”“你/你们”和“他/她/它/他们/它们”。其中,第一人称代词和第二人称代词的指示功能基本上是文外照应(exophonic reference),即只有通过具体语境才能确定其所指。人称代词的指示用法很复杂,比如汉语中的第一人称复数代词“我们”就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一种包括听话人在内,一种不包括听话人:
(1)我们今晚一起看球赛吧!(包括听话人)
(2)我们打算把这场球看完,你先睡吧!(不包括听话人)
在英语中,经常被引用的例子是“lets”和“let us”的区别。一般情况下前者包括听话人,而后者不包括听话人。
二、标记理论
标记理论(markedness theory)最早由布拉格学派(Prague School)的N.Trubetzkoy和R.Jakobson于20世纪30年代提出,并被应用到音位学和形态学的研究中。简单来说,标记理论就是指某个范畴内部的不对称现象。比如英语中的名词单复数,单数不需要加-s,是无标记的,复数加-s为有标记的。当然标记理论并不是只有一种模式,不同的语言学流派对标记理论有不同的阐释,但其基本涵义却是相同的,即“相对于有标记成分而言,无标记成分更为基本,更为自然,更为常用。”(沈家煊,1997)
既然在自然语言中存在着有标记和无标记的差别,那么怎样判定哪些特征是有标记的,哪些是无标记的呢?根据沈家煊和唐承贤的介绍,语言类型学家Greenberg曾提出过13种标准,Croft将其总结为四大类:结构标准、行为标准、频率标准和中和标准。结构标准意为一个语法范畴内用于表示有标记项的语素数量多于无标记项,像上面提到的英语中复数有-s标记而单数没有就属此类。行为标准又可分为曲折标准和分布标准。所谓曲折标准是指有标记项通常都有曲折形式而无标记项则没有。分布标准是一条句法标准,指无标记项出现的句法情境多于有标记项。频率标准决定了无标记项比有标记项出现的次数要多,更具普遍性。中和标准的含义是在没有对立项的语言范畴中,总出现无标记形式。
“咱/咱们”作为人称代词指示语,其所指受到语境制约,有多种不同的用法和理解。从标记理论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设想在这些不同的用法中,有些是无标记的,而另一些是有标记的,即有些用法更常见于人们的会话中。那些不太常用的有标记用法则可以体现具体的语境对交际双方的影响,折射出说话人的交际意图。
三、“咱/咱们”的用法
本研究的语料主要选自现代典范白话文著作。由于“咱/咱们”多见于非正式的语体,因此在语料选择上,笔者尽量选用比较通俗化、口语化的作品;加之“咱/咱们”多见于北方方言,所以北方作家的作品成为主要的考察对象。另外,在汉语中,“咱/咱们”可以当形容词用,表示所有的意义,同样牵涉到指称问题,因此,这类变体也纳入我们的考察范围。
(一)“咱”的用法
“咱”和“我”一样为第一人称单数指示语,本义是“自己”,但其用法却不限于此。总的来说,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类:
1.用本义,指说话人自己
这是最普遍的用法,就像英语中的“I”不能指别人一样。因此,可以说这是“咱”的无标记用法。比如:
(3)(马先生)有时候拿着《英汉字典》,把得100分的同学拉到清净地方去:“来!咱们搞搞!你问咱五十个单字,咱问你五十个,倒得领教领教您这得100分的怎么个高明法儿!”(《老舍小说全集》第2卷,第18页)
(4)(李子荣):“告诉你点喜事!老马!”“谁的喜事?”马威问。“咱的!”李子荣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脸上微红了一点,“咱的,咱定了婚啦!”(《老舍小说全集》第2卷,第22页)
2.指代说话人和听话人
这种将单数人称代词扩大到复数的用法相对第一种用法而言,不是很普遍,是一种有标记情况。例如:
(5)张春发喝彩一般叫了两个字:“不怕。”陈双喜赶紧接上来说:“你不是说要跟我放两天羊吗?干脆咱合伙放它一年,怎么样?……”(林斤澜《山里红》)
例(5)中的“咱”包括了“你”和“我”,即听话人张春发和说话人陈双喜。
3.指代听话人
这种用法很特殊,其意思相当于“你”,是一种典型的有标记用法。王同忆《现代汉语大词典》中有如下一例:
(6)刘永义对着耿良说:“耿良,当上了队长,可就要负起责任啊。要知道你年轻,生产上懂得还少,不会咱就学,向那些老庄稼筋学。”(李准《春笋》)
在例(6)中,刘永义作为一位长者,并不是他不懂生产,而是他希望耿良要多学习,这儿的“咱”和“你”同义。
(二)“咱们”的用法
“咱们”作为“咱”的复数形式,其含义和“我们”相当,有如下四种用法:
1.包括说话人及听话人
“咱们”的这种用法最常见,在语料中出现的频率也相当高,属无标记用法。如:
(7)谈到念英文,凯萨林又告诉了马威许多应念的书籍,又告诉他到图书馆去借书的方法。
“马威,咱们该到客厅瞧瞧去啦。”
“姐姐,我谢谢你!咱们这一谈,叫我心里痛快多了!”马威低声地说道。(《老舍小说全集》第2卷第99页)
(8)马先生听伊牧师说请温都太太喝茶,心里一动,低声问马威:“咱们的茶叶呢。”(《老舍小说全集》第2卷第33页)
例(7)中的几个“咱们”的指代中心有所不同。凯萨琳说“咱们”的时候是以她自己为中心,同时辐射到听话人马威。马威接话茬也用了“咱们”,这时是以他为中心包括听话人凯萨琳。不管参照点怎么变化,这儿的“咱们”始终都是包括交际双方的。例(8)中的“咱们”同样包括说话人马先生和听话人马威。
2.不包括听话人,指说话人及其伴随一方
和“我们”不同,“咱们”的这种用法很少见。何兆熊先生就曾提到过,除了个别方言外,“咱们”一般不用作不包括听话人在内的第一人称复数代词。我们在《现代汉语大词典》中找到一条出自现代作家吴伯箫作品中的例子:
(9)“啊,累坏了。给咱们做点饭吃吧!”客人说得很亲切,很像自家人的口吻。(吴伯箫《化装》)
在上例中,客人即几名八路军夜晚来到老乡家,请求主人给其做点饭,而主人已经吃过饭了,所以这儿的“咱们”自然不包括听话者。
3.用作单数,指称说话人自己
类似的用法在“我们”中很常见,比如在论文中作者通常用“我们”来指自己以示谦虚。但是“咱们”这样用却并不常见,因此这种用法也算是有标记用法的一种。如:
(10)咱们是个计算机盲,不会拨弄那玩意儿。(何自然《语用学概论》)
在上例中,“咱们”也是只指自己,是说话人自己不会计算机。
4.专指听话人
这种用法很少见,属于有标记用法。如:
(11)赵老:解放了,好人抬头,你们坏蛋不得烟儿抽,是不是?是不是要谈这个?
狗子:咱们说话别带脏字!我问你,你当了这一带的治安委员啦?(《老舍全剧作》)
很明显,狗子没有说脏字,倒是赵老说了“坏蛋”,他是提醒赵老不要说脏话,“咱们”等于“你”。
由上可以看出,“咱/咱们”的用法很多样,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的含义,有些很常见,有些则出现较少。最常见的,我们将其归为无标记项,其余的纳入有标记项。
四、“咱/咱们”的语用功能
作为人称指示语,“咱/咱们”最基本的语用功能就是将语言和语境联系起来,指称特定的人称对象。其所指可能是单数或复数,也可能是说话人或听话人或全部。正是由于其指示功能,我们才知道说话人谈的是什么,否则就不知所云了。
此外,何自然先生曾指出汉语在语用语言方面的移情充分体现在指示语的应用上。因此,“咱/咱们”作为汉语中常见的第一人称指示语还具有移情的功能。这点尤其体现在有标记用法上。比如前面提到的“咱/咱们”用于指听话人意为“你”的情况。在例(6)中,刘永良希望耿良当上队长后多学习生产上的知识,他用的是“不会咱就学”而不是“不会你就学”。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含义却大不相同。如果用“你”给人一种教训或说教的感觉,改用“咱”就好像把自己置身其中,拉近了说话人和听话人的距离,使谈话显得亲切,更容易让人接受其建议。同样在例(11)中,狗子用“咱们”而不是直接用“你”来批评赵老的不雅言辞,实际上也是想拉近双方的距离,避免进一步的冲突。再比如用“咱们”来指代说话人自己的时候,其表现形式“咱们”给人一种包括听话人的味道,起到一种将说话人和听话人连接在一起的效果,引起共鸣。
五、结语
通过对现代典范白话文著作中“咱/咱们”的分析,本文探讨了这对人称代词在不同语境中的用法、含义及其所具有的语用功能。由于篇幅所限,仅考察了“咱/咱们”各自的用法,并注意到有些用法是重叠的。那么在表示相同所指的时候,“咱”和“咱们”是否可以互换,或是否会有不同效果,还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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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伟 广州 广东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51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