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东
卡夫卡的《城堡》虽成书于20世纪初叶,但却是属于整个20世纪的书。今天看来,它也分明属于21世纪。它是人类阅读史上少有的一部历久弥新的书。每次翻开它,都会感到有令人无法捉摸的新的意蕴扑面而来。在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一部预言书是毫不为过的。
发表于1926年的《城堡》写成于1922年,是卡夫卡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K,小说开头写K在一个遍地积雪的深夜来到一个城堡外的村庄,准备进入这座城堡。K自称是一个土地测量员,受城堡的聘请来丈量土地。但是城堡并不承认聘请过土地测量员,因此K无权在村庄居住,更不能进入城堡。于是K为进入城堡而开始了一场毫无希望的斗争。K首先去找村长,村长告诉他聘请K是城堡的一次失误的结果。多年前城堡的A部门有过一个议案,要为它所管辖的这个村庄请一个土地测量员,议案发给了村长,村长写了封答复信,称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但是这封信并没有送回A部门,而是阴错阳差地送到了B部门。同时也不排除这封信在中途哪个环节丢失或者压在一大堆文件底下的可能性。结果就是K被招聘,来到了城堡,而城堡则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于是K成了城堡官僚主义的牺牲品。城堡当局一直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连城堡管辖的村庄、村民以及村庄中的小学校、客栈都与K为敌,结果是K最终也没能进入城堡。
小说没有写完,卡夫卡的生前好友,《城堡》一书的编者马克斯·布洛德在《城堡》第一版附注中说:“卡夫卡从未写出结尾的章节,但有一次我问起他这部小说如何结尾时,他曾告诉过我。那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将得到部分的满足。他将不懈地斗争,斗争至精疲力竭而死。村民们将围集在死者的床边,这时城堡当局传谕:虽然K提出在村中居住的要求缺乏合法的根据,但是考虑到其他某些情况,准许他在村中居住和工作。”
这是一部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大相径庭的作品,以往用来分析传统小说的角度,譬如故事性、戏剧>中突、人物性格、典型环境,以及情节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等,在这里都失去了效用。这是一部从整体上看像一个迷宫的小说,卡夫卡营造的是一个具有荒诞色彩的情境。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在于,为什么K千方百计地试图进入城堡?城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它有着什么样的象征性内涵?小说的主题又是什么?在卡夫卡的研究史上,这些问题都没有最终的明确答案,《城堡》的魅力也恰恰在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小说最终指向的是一种荒诞的处境。正像苏联学者扎东斯基所说:“正是渗透在卡夫卡的每一行作品里的这种荒诞色彩——这种预先就排除了弄懂书中事件的任何潜在可能的荒诞色彩,才是卡夫卡把生活非现实化的基本手段。一切的一切——物件啦,谈话啦,房屋啦,人啦,思想啦——全都像沙子一样,会从手指缝里漏掉,而最后剩下来的就只是对于不可索解的、荒诞无稽的生活的恐惧情绪。”
“城堡”是小说的核心意象,小说一开头就引入了对“城堡”的描写: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光亮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卡夫卡对城堡的描写策略是想把它塑造成既真实存在又虚无缥缈的意象,一个迷宫般的存在。因此,小说一开始就营造了一种梦幻般的氛围。这种氛围提示了小说的总体基调,此后,梦魇般的经历就一直伴随着K。尤其是当K第二天想进入城堡的时候,卡夫卡更是呈现了一个鬼打墙般的存在:城堡看上去近在眼前,但是却没有路通向它,“他走的这条村子的大街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冈,它只是向着城堡的山冈,接着仿佛经过匠心设计似的,便巧妙地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虽然并没有离开城堡,可是也一步没有靠近它”。这是一段具有隐喻和象征色彩的文字,暗示着城堡的无法企及,从而也无法被人们认知。卡夫卡正是想把城堡塑造成一个难以名状的存在物,它的内涵是不明确的,甚至是抽象的,就像一位卡夫卡研究者所说的那样:“卡夫卡的世界却是由象征符号组成的,那是一些启发性的象征,然而它们无法带我们找到结论,就像一把十分精致的钥匙,却没有一把锁可供它们开启。卡夫卡作品的最基本的性质也就在于此,任何想得到结论或解开谜底的企图必将归于徒然。”“城堡”是一个有多重象征意义的主题级的意象,同时也使小说成为一个解释的迷宫。
《城堡》自问世以来,关于它的解释可以写成几本厚厚的书。不同的研究者从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理论视野出发,得出的是不同的结论:从神学立场出发,有研究者认为“城堡”是神和神的恩典的象征,K所追求的是最高的和绝对的拯救;也有研究者认为卡夫卡用城堡来比喻“神”,而K的种种行径都是对既成秩序的反抗,想证明神是不存在的。持心理学观点的研究者认为,城堡客观上并不存在,它是K的自我意识的外在折射,是K内在真实的外在反映。从存在主义角度出发,有学者认为,城堡是荒诞世界的一种形式,是现代人的危机,K被任意摆布而不能自主,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从而代表了人类的生存状态。社会学的观点则认为城堡中官僚主义严重,效率极低,城堡里的官员既无能又腐败,彼此之间充满矛盾,代表着崩溃前夕的奥匈帝国的官僚主义作风,同时又是作者对法西斯统治的预感,表现了现代集权统治的症状。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则认为,K的恐惧来自个人与物化了的外在世界之间的矛盾,小说将个人的恐惧感普遍化,将个人的困境作为历史和人类的普遍困境。而从形而上学的观点看,K努力追求和探索的,是深层的不可知的秘密,他在寻找生命的终极意义。实证主义研究者则详细考证作者生平,以此说明作品产生的背景,指出《城堡》中的人物、事件同卡夫卡身处的时代、社会、家庭、交往、工作、旅游、疾病、婚事、个性等有密切的关系(参见谢莹莹《Kafkaesque——卡夫卡的作品与现实》,《外国文学》1996年第1期第44页)。
这证明《城堡》是一部可以有多重解释的作品,这种多重解释,是由于“城堡”意象的朦胧和神秘所带来的。有论者指出:“卡夫卡的作品的本质在于问题的提出而不在于答案的获得,因此,对于卡夫卡的作品就得提出最后一个问题:这些作品能解释吗?”有相当一部分研究者认为《城堡》是没有最终的主题和答案的,或者也可以说,对于它的解释是无止境的,这使小说有着复义性的特征,有一种未完成性。未完成性也是卡夫卡小说的特征。他的三部长篇小说和一些短篇小说都没有结尾,表面上看,似乎是因为卡夫卡缺乏完整的构思,但是有如此之多的小说没有写完,就可以认为这是卡夫卡的一种自觉追求。
这种复义性以及未完成性的特征,也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特征。《城堡》的复杂解释史启示着我们,对于阅读一篇有着丰富而不确定含义的现代主义小说,读者也应该调整自己的阅读心理和态度,从而把对确定性结论的热衷调整为对小说的复杂而不确定的寓意的无穷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