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刊评(2009年第6期)

2009-07-01 03:27何不言等
西湖 2009年6期
关键词:小说

何不言等

【主持人邵燕君】

新年伊始,期刊各展风姿。尤其一些人气不旺却仍坚守纯文学阵地的期刊,花样百出中颇见煞费苦心。虽然满眼望去佳作难觅,仍值得人静看细说。

看《花城》

桑槿王嵘

在创刊三十周年之际,《花城》设立了“花城史话”栏目,开始回顾刊物创办以来的历史;然而新年第一期的质量并没有因此带来惊喜,小说部分表现参差不齐,不过相比前一年的颓唐状态来说,还算势头有所回转。其中最有趣味的一部是蝼冢的《奔月》(中篇),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尧舜更迭等远古神话传说为本进行整合、重构。传统故事向来是文学取材的无尽宝库,尤其原始神话的不确定性正适宜艺术想象从中生长,但要以现代话语成功完成重述并非易事。此前一部素材相同的《后羿》(叶兆言,重庆出版社2007年第1版)就是失败的先例,想象力的贫乏、叙事的轻俗、现代精神的缺席,让原本飞扬的神话直接跌入俗世的泥淖。而《奔月》一开篇就暗含着叙事姿态,即现代历史观、多文化背景以及跨时代全知视角,正是在月球俯瞰天下的磅礴大气。“我”与羿之间的明暗较量是一条关键线索,分别作为蚩尤与黄帝的后代,二人的斗争象征着部族力量的消长,以及两种不同血脉所蕴含的理念;并且在继承师父对理想国度的设想时,羿被授予的是帝王之术,而“我”学的是则是完整的地理知识和宇宙哲学;所以后来羿用武力和独裁手段夺得帝王之位,“我”体内神谕般的声音却昭示,只有永恒的信念才能让一个民族与国度得到永恒。本文解构了许多超自然因素,但作品并未失之轻薄,因为消解的只是故事的外衣、以及传统历史代表的权力话语体系;而信仰,这个神话的精神内核,仍然完整地留存着。故而本文能凭借诗意的语言和灵性的叙事,轻盈地升入云端,在同类作品中算比较优秀的。遗憾的是,相对于作者的野心,作品的格局显得容量过小,一些本应将作品推向深处的见解未能充分表达。过于密集的叙述也会垒高阅读门槛,妨碍更多读者进入文本。

与《奔月》飞翔式的叙述相反,《点灯》(李铁,短篇)四平八稳地描写了底层市民遭遇。“点灯”之意乃是为他人照亮,男主角在曲折、困苦的生活中,还抱有卑微而无奈的幻想,呈现出一个熟悉的小人物形象。《绳子》(陈武,中篇)的主角尹树从小迷上了搓绳子,绳子支撑起生活细节,也串联起和女孩桃子的感情发展,这段青梅竹马、柔情脉脉的部分尚且可读。但作者并不旨在表现乡村生活,就像绳子的关键作用并不在于日常用途,而是编织了一场又一场冷酷的死亡。之前几场自杀还算勉强通畅,可结尾未免来得过于突兀,形象温和贴心的男主角离开村庄后无端失踪,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负心汉,身怀六甲的桃子绝望之下似乎也只能选择上吊。这样轻描淡写的交代不只是对人物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小说的不负责任,好像为了表达绳子与命运的关联,就只能给一个个角色都套上绳索。当工具变成目的,叙事本身也就失去了应有的诚意。

《改变的,无法改变的》(王棵,中篇)设想了一个2020年的故事,主人公李固因电视台拍摄节目的契机回到家乡,其间用未来的眼光来打探小城西连的人事变迁,小说拥有了十五年的时间跨度,本可以借“抚今思昔”之法对当下的社会现实有更加理性的评判,无奈故事大半部分只是沉浸在对作家处境玩世不恭的调侃、对70后和90后肤浅的代际想象、对虚伪冷漠的西连人的鄙夷嘲讽以及对旧情人做作的意淫之中。莫名其妙的情节发展到后面更犹如脱缰野马般失了控,前半部分隐约暗示的主旨被神秘盗号贼的横空出世所斩断,竟再无踪迹可循,在二人暧昧无聊的关系中离题渐远,而为电视台操纵拍摄节目的经历也只能反衬出主人公的空虚。小说本身正如“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尾一般,最终沦为一场闹剧。《水调歌头》(王璞,中篇)与宋词的意境毫无干系,只是主人公水戈的名字出处。水戈及其父有交集却又迥异的人生经历大致可以勾勒出中国乡镇由五十年代至今的巨大变迁,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小说细节的处理过于随意,叙述人“我”的凭空出现可疑且多余,而水戈最后的弑父之举也不那么让人信服。总体来看,除了对社会发展浮光掠影的描摹,小说并没能提供给读者更多的历史想象与思考。

《彻夜难眠》(摩罗,短篇)以劳改犯的回忆展开。简单说来,“我”本是个多年来埋头书斋不谙世事的教师,忽然被某个美丽女生搅动了心思,一步步陷入情欲深渊,从偷窥女生宿舍、到进去猥亵、强暴,最后导致一个女生怀孕而后自杀。当然可以看出,这篇小说的意图并非情节,而是其中欲望的压抑、与内心理智的激战乃至更深刻的反思等等,可问题是玄奥的面纱下,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逻辑?从全文详尽的心理剖析里不难发觉,最初“我”确实有一定罪恶感,然而很快就烟消云散,初次走进女生宿舍时充满喜悦,之后更会认为她们都在配合“我”的举动,其得意和满足可见一斑。在事件全过程中,“我”从未有过忏悔甚至丝毫歉意,仅有的两次后悔,一是走进女生宿舍却没有对那个美丽女生下手,再就是得知她和男生私奔后,懊恼自己强暴的为何不是她。对自己行为的解释则是,这种欲望无法被知识解决、上帝也没有前来拯救,而“我”内心没有爱没有感情、承担不起生活和生命,看似深刻的辩护就这么将责任推卸干净,好像自己只是个受害者,知识分子的身份也就变成了挡箭牌和遮羞布。如果作家与文本只呈间离状态,那么作品的确成功塑造了一个只有学问没有道德标尺的人;然而在“我”某些自辩的时刻,却不难看出作家幽怨的内心独白,这种没有自省只有自怜的感情投影,就不免令人嗟叹了。另外一些情节也值得质疑,比如“我”如何能在至少十人的集体宿舍里来去自如,并且做到了上述行动而没有任何反抗?又比如“我”最后本想自杀,但为何又在被捕后努力改造,到死刑改判无期时又去寻死?或许结尾那个在夕阳中被击毙的画面,正符合这个披着“美丽”羊皮的故事吧。

贝西西的《失语》(短篇)情节简单但富有意蕴。其中语言象征着人们看待、表达世界的两种取向:出于自然、灵魂和内心的,或者来自世俗、庸常和表面的;清澈单纯的,或者污秽嘈杂的。一波三折的失语过程反映出两者的交锋和取舍:独自守住清净就不得不面对寂寞,到了极致就是火灾那样孤单无助的困境;而主人公终究无法忍受沉重浑浊的现实,只能再度回归赤子的单纯。作者轻灵柔软的文字和细腻可爱的描写也恰如其分,放在某些或繁冗或粗鄙的故事之后,这个短短的篇章无疑带来了微雨般清新的气息。

《花城》2009年第1期推荐篇目:空缺

看《上海文学》

顾虹

2009年第1期《上海文学》,红色封面显得颇为打眼,相比之下,无论是一组八个短篇,还是独个儿的中篇,都要失色黯淡许多。

孔亚雷《留在大象岛的探险队员与沙克尔顿告别》(短篇),写都市里的险象环生:他在火灾现场看到一具烧焦的、无名的尸体,她则险些被新客用钢丝勒死。都市探险的立意不错,但作者非要在末尾插入一面自然探险的“镜子”,以期在有限的文本内折射出更为丰富的含义空间。但事实证明这只能是在喉的骨鲠,妨碍读者更好地咀嚼小说。更要命的是,这根突兀的鱼刺竟还成了小说的标题。章缘《苦竹》(短篇),以绵软的文字描摹人到中年的她,物质虽丰腴,情爱世界却委实蔫儿了,唯有靠着赏鉴年轻男子的容颜、想象猝不及防的婚外热恋,来增添一份声色,而这声色也只是幻景,无力变更情爱枯萎、死寂的现实。小说确实写出了女人的渴盼以及最终的无可奈何,但不论结构还是细节,在相似主题的小说中都未有更出挑的表现。商河《仙客》(短篇)里,何老贤听闻茶楼收银阿秀出嫁的消息后,熄灭了最后一点欲望,逸出时间的洪流,成了坟包似的小屋里无所挂心的“仙客”。作者笔致细密,将何老贤对阿秀隐而不彰的感觉勾勒得生动形象。但一些狭邪的笔触过于赤裸,添了茶楼的烟火气,却损了整个小说的品相。

姚鄂梅《少年之家》(中篇)里,退休老人朱子美不经意地以书法,为岗子村的“留守儿童”搭建起了一个温馨的“家”。原本毫无所求的行为,却在儿子朱郁的运作、媒体的热捧中,逐渐羼进杂质走了味道。借此改写庸碌一生的蛊惑也使老人背离初衷,最终导致“少年之家”丧失凝聚人心的力量而无以为继。作者在刻写老人对惨淡人生的苦苦抵御、竭力挣脱的同时,触及了农村“留守儿童”心灵遭遗弃的苦况——父辈在异地他乡挣生活,祖辈已届暮年垂垂老朽,失却了应有的关爱与教导,他们在孤单迷惘中兀自扑腾、兀自生长,从而打开了小说的格局,使之较为开阔。但作者的语言,始终只是在事物外围迂回包抄,而无法单刀直入攫获内里,因而小说铺张却无厚度、味寡而无后劲。

《上海文学》在2004到2006年间连载了杨显惠的纪实文学《定西孤儿院纪事》,自本期开始又将连载他的《甘南纪事》。同样是铅华洗净的文字、不事雕琢的白描、短章连缀的结构,这次记的则是他在甘南藏区的见闻,包括独特的地理风物与历史文化,以及由此浸润而成的人事逻辑。看似声色不动的行文,依然包裹了作者的情感,折射着他对这片土地的独到经验与体认。

第2期《上海文学》,则合着初春万物复苏的气象,鲜绿的扉页底下,崭露出一股生机。

头条《错乱》(中篇),作者光盘以凌空蹈虚的指法,却点中人世某处致命的穴。地产富商孙国良精神分裂,治愈后回到玫瑰镇。心怀鬼胎的各色人等,却一口咬定他仍然神经错乱并犯下诸桩罪行,从中捞取可观的赔偿。孙国良虽神智清醒,但抵不住人言罗织的“真相”,良心不安却又缺乏勇气自杀,遂雇佣卡瓦刀杀手组织来结果自己。然而该组织职业操守十分与众不同:不操刀子就解决问题,所以它如法炮制了另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孙国良诱使其自杀。小说情节足够荒诞离奇,但离奇中又切实地显影了众口铄金的可怖力量:舆论拥有生杀大权,它可以僭越事实真理,使生活失序,使风口上的人动辄得咎、性命难保。如是沉重的话题,作者却以谐谑调侃的腔儿托起,轻重处理得较为得宜。只是作者嘴皮子耍得有些过,逞口舌之快的后果,自然是多了些无谓的赘肉,影响了小说的身段。

残雪《紫晶月季花》(短篇),依旧浑然一体、七窍不凿。能明确感知的,是氤氲在字里行间的神秘、通灵的整体氛围。而这种神秘究竟在打开什么样的崭新世界,就必须进入文本追踪具体的意象来切近、来窥得一斑。煤、金夫妇几乎所有的家具都隐在布罩下,而他们也就在这奇特的屋子里穴居,规避一切外来的探问与干扰,过着内向而非外张的生活。夫妇俩还种植朝地底生长的紫晶月季花,与深水鱼的意象同质,它们似乎都寓示了向内掘进的精神求索。而冰老师透露紫晶月季的生长规律,又似道出了内在的精神修炼,态度积极即可,对结果则应淡然。由此再跳脱开来看,小说试图打通的世界,当是注重内心、注重精神的生存状态。当然,对残雪的小说进行凿七窍式的解读是冒险的,然而不冒险,那一片混沌可能始终处于感知、理解力之外而无从把捉,问题是凿完七窍得其大致轮廓,小说的许多肌理却依然隐晦、模糊不清,这大约就是阅读残雪的难度吧。

张梅《这里的天空》(短篇),以外乡女孩“我”零碎、重复、无序的心灵独白,逼近打工者对广州破碎、矛盾、爱恨交织的体认。在这片天空下,“我”们承受最苦最贱的活儿,撑起本省人优雅舒适的生活,却被他们鄙视与拒斥;“我”们热爱城市的文明,却也在城市的等级面前伤痕累累、千疮百孔;“我”们在这里漂泊,“没有地址是我们的本质”,却再也无法全身退回,那落后但纯净的故乡……小说在随性的喁喁独语中,确乎有些芜杂,但还是较充分地表现了打工者与城市之间,那种交融对抗并存的状态。

《上海文学》2009年第1期推荐篇目:空缺

《上海文学》2009年第2期推荐篇目:空缺

看《大家》

何不言

本期《大家》栏目再次出现调整,将“青春”栏目改名为“你们”,“依旧以挖掘和扶持优秀的青年写作者为目的”,意为“我们希望更多优秀的青年作家从‘你们出发,得到‘我们的认可”。这一栏目名称的更改同时昭示着青年写作者的文学写作正在从自发的“青春”状态转变成为独立、自觉的“我们”。它强调文学场内部的对话意识,虽暗带某种权利色彩,但毕竟把青年写作者群体的位置凸现出来。近来《大家》栏目变脸频频,而作品总体质量未见上升,给人浮躁之感,未免有失“大家”风范。这也征兆了当下纯文学期刊改革、寻求自身定位之步履维艰。综观本期小说,大体可分为三类:(故作)玄虚类、生活流类与在本期中较有看点的80年代生人的小说一类。

先说(故作)玄虚类。“前沿”(与之前的“先锋”一类栏目)一旦尺度不准,便最易成为纵容故弄玄虚与“伪先锋”的据点。“先锋”是相对的、流动的概念,但纵观各时期“先锋”的经典文本仍可得知,或许“先锋”不仅在是在形式的意义上更是在内容气质的意义上得到确立,它包含写作者对新写作命题的开掘或旧命题的新思考。若以此评判“前沿”的两个中篇,则高下立辨。李浩的中篇《被噩梦追赶的人》延续了他的《说谎者》(《大家》08年第1期)似的运作思路:小说始终在一团迷雾中固执而简单地单线推进,历史的细节在作者的东敲西打中一片片被剥离出来,却没有形成一个整体,真相若隐若现,甚至可能并不存在。在弟弟死于矿难后,矿工肖德宇被噩梦持续困扰。弟弟之死,是意外,是见死不救,还是他杀?李浩步步逼近真相,与之一纸之隔,却停步于此。神汉无法赶走弟弟的鬼魂,基督教无法安抚内心,肖德宇精神濒于崩溃。或许李浩想告诉读者的就是存在于俗世生活中的噩梦,如果连宗教都无法将之消除,那么它确然是永恒的阴影。李浩拷问人性人心的鞭子,不是左右开弓,而是鞭鞭瞄准一处,把它打得皮开肉绽。在李浩的作品序列中,这篇基本达到水平线。陈鹏的中篇《一桩事后张扬的凶杀》将三件与杀人相关的事情并置,三方叙述交替进行,但三者既无事实上的瓜葛,亦不见任何相似,因此三者并置没有原因,也不产生任何结果。小说情节重重迷雾乱人眼,马原余华等人的“先锋小说”叙述方式也频频出现,再加上马尔克斯《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式的题目:作者只是在“先锋小说”的小花园里做着不知所终的旅行。与《被噩梦追赶的人》比较阅读,同样云遮雾罩的《一桩事后张扬的凶杀》除去故作玄虚的形式外所剩无几。前者虽然略显单调,也不免故作玄虚的嫌疑,但其孤军闯入野地的自觉写作意识显然比后者走得更远。此类作品还有“实力”栏目中王松的中篇《坏虫》。小说的主线是侯毛蛋与高羽为争抢村赤脚医生的职务而展开的明争暗斗,其中用大蒜抹头顶治疗脱发、偷养只有自己才有解药的叮咬人的臭虫等情节颇为荒唐。故事荒唐则罢,但作者虚张声势、高蹈紧绷的叙述也同样有些荒唐,使读者摸不着头脑。

再说生活流类。“任性”栏目中,王秀梅《认真的温柔一次》(中篇)写美女作家顾帅帅交织着决绝与脆弱、放浪与保守的精神样貌,却总有隔靴搔痒之感;刘素娥的《父亲回家》(中篇)描绘了两家人改革开放前后的人生浮沉,其中对“我”父亲马路明与郑厚民儿子郑时若有若无的父子关系的刻画算得上细腻真切。“大家雅座”里温亚军的《雨夹雪》(短篇)走马观花式地将莲姑妈的性格与命运匆匆交代完毕,难以引发读者的感触。

最后谈本期80年代生人的小说。除了刊发丛治辰的《某生》(中篇)与魏姣的《帷幕》(中篇)外,“你们”栏目还配发了包括二人在内的几位80年代生的写作者与评论者的谈话。80年代生的写作者比以往的作家更标新立异,而现实痛感与喜感却更加模式化;他们较少直面自身经验,努力构造丰富、虚幻的世界,而历史感却逐渐消弱;他们较少有影响的焦虑,而更多的是一种生命冲动乃至反叛。虽然网络时代加速了个体经验的雷同趋势,但他们的成长与写作毕竟发生在半个世纪以来最为开放自由的环境中,使他们注定将造就更为多元共生的文学生态。“80后”作为这一代人的含混指称被提出已有十年左右,他们现均已年过二十,写作日趋自觉,彼此的差异性也日渐凸显,逐渐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个体。时至当下,对他们很重要的,文学传统的问题也正在向他们逼近,使他们不得不重新对文学进行深度思考,开始减速的写作。在肯定个体差异性的前提下,如果说在80年代生作家中存在着一种张扬个体价值观、平面化、碎片化的写作样貌,那么它或许调整、接续、汇合到某种伟大的文学传统中,或许成为新的写作范型……或许被历史湮没。对传统文学资源的认识与吸收由此成为问题的重要方面。在这个意义上,《某生》做出了一定的可贵尝试。《某生》圆熟地集合了唐传奇的诸多代表性情节模式,如《南柯太守记》式的梦境、《柳毅传》式的送信结缘、《李娃传》式的书生与风尘女子之离合等等;个中传达出来的古典韵致,亦颇得唐传奇的神采。如此说来,小说的形神都是古典的。如作者所言,“写《某生》的深层动机,就是出于我对当代小说继承中国传统的野心”,但最终,小说也止于“用现代汉语讲述了一个古典故事”(郑小驴语)。它朝古典“撤退”,却没能以退为进:它过于纯粹,不是一个“包容”的小说,它剔除了一切异质性的因素,现代经验与现代思维在其中难觅踪影,因此它称不上是对某传统的“继承”,而只是对某传统的“小结”。这种自觉面对伟大传统的写作在80年代生的写作者中有一小批,它不是结果,甚至未必是途径,却是让他们确立自身写作的多种可能的开端之一。相比之下,《帷幕》的现代感比较鲜明,它较为老练的叙述却使读者看不出背后的作者是否生于80年代,至少不像是典型的80年代生人。小说以一个有第三者插足的婚姻为中心,细腻描绘三人的情感与心理,虽略显刻意,倒也让读者有几分动容:许抒与妻子梦烛互相依存又互相猜疑、伤害;施秀作为第三者,隐忍自足,拥有着“卑贱的幸福感”。在《帷幕》里,看到的不是80年代生作家的鲜明特征,而是在80年代生作家文学写作之前我们就已经较为熟识的某种风格:它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己并入60、70年代生作家的某种写作类型里,不提供多少批判精神或反抗意识,而只是缓缓铺展都市俗生的悲哀无奈。如果说从《某生》中看不到“现代”,那么从《帷幕》中则看不到所谓的“80后”一代:这里并非要求某种整齐划一的代际经验与代际风格,毕竟写作是个人的事业,而只是借机考察80年代生人的写作,在进入文学传统与确立一代人的写作风貌之间进行内部交接确实极为不易。

《大家》2009年第1期推荐篇目:空缺

看《西湖》、《山花》

陈思

对长期跟踪《山花》的读者来说,2009年第1期表现出了刊物提高水准的自觉努力。版面方面撤销以往扶持新人的“起跑与冲刺”栏,以“遮蔽与发现”取而代之,并增设了“先锋之旅”版块,似将有所振奋。在作者阵容上,编辑们做了不少功课,李冯、刁斗、红柯、荆歌、七格、盛可以等都各有水平参差的作品刊发于《山花》。以上,都可算是新年伊始的新空气。

尽管,“先锋”血脉能否成功伸延还难以论定,但《山花》的改版让“先锋”有了固定阵地。1月的上半月刊,刁斗的《小说》(中篇)作为一部“元小说”,放在“先锋之旅”似乎并无疑问。小说无甚难度地以“我”(“刁斗”)的视角来记流水账,除了余一卒、余一、余裕、俞佳这些有意混淆视听的人物之外,还穿插着鲁迅的《作文秘诀》、余一卒的大段日记、鲍尔吉·原野、陈希我和中国足球的段子、本雅明与巴塞尔姆的文学观念、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这些半真半假的互文本。刁斗似乎没有使出全力,却与时俱进地表示要向后现代小说家巴塞尔姆的“碎片小说”致敬,于是就有了这部絮絮叨叨的、用引文拼贴成的、既是理论“小说”又是小说“理论”的作品。如果说1985年的小说先锋派更突出对文体形式的实验探索,那么现在更宽泛的“先锋”精神,或许是一种极尽自由乃至不惜弑父的创造冲动,而非在意义或形式上亦步亦趋的模仿行为。因此,即便成功邯郸学步也会因独创性的沦丧而与“先锋”背道而驰,更何况这种低难度与低程度的模仿与效颦呢?

2月的上半月刊,盛可以的中篇《裂缝》又是一个具有冒犯性的女性文本。“我”(薛靑萝)生活在单亲家庭,而母亲薛蓉对“我”莫名地仇恨。缺乏母爱的“我”独自闯荡天下,最后得知薛芙姨妈恰是抢走父亲的女人,而“我”则是父亲与姨妈的女儿:这就是母亲养我的同时如此恨我的原因。“我”一面在云谲波诡的世道中修炼成为烟视媚行的雌兽;一面却难掩内心的柔软与创痛,渴望改写个人历史,成为另一个“薛靑萝”——那个本该拥有美满家庭的小女孩。于是“想象”、“记忆”不断入侵“现实”,又没有得到足够的标示、区分,三者交错横陈,作者又恣意挥洒语言奔泻的快感,使人读来颇为吃力,其“冒犯性”最多只能立足于对男权秩序、男性形象乃至伦理道德的放肆抨击。

《山花》2月份上半月刊中,李冯的短篇《立体派》略高于其它作品。标题的意思或许是要以“立体派”画法将立体之物的多个棱面进行并置:无论多么真情实意的好男人,也改不了“性”的收藏癖。除了标题让人颇费猜测外,小说老实地叙述了一段不算诡奇的情感经验,并无明显的缺憾,却又殊乏动人之处。

其它作品都在不同层面明显存在可深挖或修缮的余地,值得一提的如下。七格的《吹糖人》(短篇)是“我”跟随船长布伦希尔德到幸福岛寻找吹糖人,最终获得永生的一则成人童话。作为童话,七格展露了虚构全新空间的想象能力。作为小说,略嫌平铺直叙。女船长最后放弃永生故意跌入糖锅,这一结局也缺乏足够的铺垫与解释。由此,小说结尾将“永生”等同为折磨与无尽的寂寞,也就在说服力上逊色一筹。潘向黎《满月同行》(短篇)中,上海白领宛若因家务、工作和子女教育问题与丈夫日生龃鼯,在出走途中遇到的人和事使她想起家庭的美好,最终告别怨妇心态回归家庭。小说对“为什么出走”与“为什么回头”都缺乏足够的解释,或许因为文本对中年女性的困境及其内心的强大,都明显地估计不足。

《西湖》1月份推出新人镕畅。两篇小说的故事内核有雷同之处——它们都源于一个既别致又胡闹的创意。虽有苛求新人之嫌,但小说“系扣”与“解扣”实在过分轻易。《寻友启事》(中篇)中罹患绝症的女孩洋溢进行网络征友,寻找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缺乏动机的寻找终要结束,洋溢不断追踪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女骗子,反被误认为便衣而遭到杀害。飘落的广告单上写着她征友的目的,未免父母伤心,想找个替身来探望父母,使父母认为自己还在人世。不是深仇大恨、也不是穷途末路,一个被跟踪的骗子何来胆量与闲情转身杀一个“便衣警察”?即使我们对凶杀的合理性存而不论,真正的问题还在于,小说只字未提洋溢的父母,最后却又冒出“替身探亲”一说,这份孝心来得过分突兀,这样的“亲情”也极端勉强。《婚礼》(短篇),未婚夫石拓想要悔婚,而叶千雅临危不乱。她假装同意,并要求让自己来做悔婚人,这样既维护颜面又不至让石拓背上“负心汉”的恶名。石拓竟然信以为真地交出主动权,结果婚礼那天叶千雅当然不会悔婚,而石拓竟然也毫不“反抗”,于是两人终成眷属。“悔婚”既不坚决,“对策”也不甚高明。

《西湖》2月份推出的新锐丛治辰,其少年老成的创作具有某种难得的复杂性。《过了忘川》(中篇)分为上下两篇,精巧痛切的鬼故事构架下飘荡着先锋小说的流风余韵。“我”与“她”两个文艺青年在一列空荡无人的火车上邂逅,穷极无聊的“我们”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小孩,编起了“春生”与“梅子”的故事。“上篇”让人产生阅读恶俗小报的错觉,文艺腔的对话、佯装老练的搭讪、异性的抚摸与胴体,不再新鲜的挑逗——两个多么荒淫无趣的灵魂,而一夜情后的形同陌路恐怕会是文本的归宿。但这样的意义指认,随即被“下篇”所颠覆。当读者对“列车”异样的空旷产生警觉时,文本早已脱离“现实”,进入一片缺乏坐标的地界——过了“忘川”,是迫近了阴间,或者是进入语言的虚构之乡?在“乌乡”这一虚无之所,“我们”下车定居,“我”在乌三的提醒下“发觉”自己正是遗忘前世的春生,而“她”很可能正是多年前就死去的梅子。萍水相逢的情感瞬间变成宿命中的真爱。然而,真相尚未彻底揭穿,梅子就从乌乡永远消失。从她散落的手稿中我们可以猜测,梅子消失的原因之一可能是拒饮忘川水的她已到了回归阴间的时限。当“我”再次醒来,已回到了回程的火车上。无论真相如何,梅子是鬼或是幻觉,自己究竟是不是故事里的春生,“我”都将遗忘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经历或幻觉,回到学校继续生活。只是结尾处“我”的现实感,几经翻转,早已分崩离析了。小说表面看来是在重写“人鬼情未了”,但文本却迟迟不肯坐实这一点,这是丛治辰的狡猾之处。关键证据的“空缺”,使小说依稀保存了先锋一路的阐释空间。至少我们可以看到文本中对“故事”与“真实”二元关系的重新审视,以及对“故事”力量的膜拜。“虚构的故事”在多大程度上构成我们的真实感?堂吉诃德正是先例:一则逼真的故事,会不会让人凭空生起似曾相识的体验,乃至将自己完全误认为莫须有的人物?“忘川”是真有其河,还是我一时糊涂的误认;火车上发生的一切,是我的奇遇还是奇想;我真是喝了忘川水的春生,或者只是一个把自己编进故事里的入迷的说书人?

即便作为追慕先锋小说的习作,《过了忘川》也触碰到了本期最高的难度标尺:这种脚踩两只船或多只船的写法,本就需要如履薄冰的勇气和瞻前顾后的耐心。作者已然拥有控制平衡的火候,各种可能性和线索做得充分,又留下足够的破绽去供意义摇摆与衍生。无须更多噱头,文本自己就能完成对读者的多次勾引,作为新人,委实难能可贵。

《一个青年诗人的情感简史》(短篇)更像作者对情欲交杂的青春年月的一次近距离捕捉与缅怀,叙事的运思算不上考究。“贞”与“淫”的辩证法是小说运作的机理:放浪形骸的诗人屡次的真情流露,“单扣”对诗人的单方面勾引与追慕,“酒吧女”为爱的自杀与挽回,乃至“清纯女”与人开房途中听“我”念诗时的掉泪——他与她们由“贞”变“淫”、时而由“淫”转“贞”,时而亦“贞”亦“淫”。青春小说不事雕琢的叙事视角与夹杂痛感的语调营造了圣洁而哀伤的基本情境。文本对形象的屡次撼动与颠覆,使读者不断重审面容暧昧的小说人物。文本动人的地方在于,无论地表上的欲望景观变得如何,他(她)们内心的深处都有一条名叫“清纯”的情感暗流。

《西湖》2009年第2期推荐篇目:丛治辰《过了忘川》(中篇)

(责编: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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