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衣
1
“‘每一天起床后,当我查看日历的时候,我都好像虚脱了一样,心里既感到沮丧,又觉得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让我神不守舍。我根本无法相信那些日期是真实的那一天的开始。天哪,昨天晚上的梦境是多么地让人留恋啊!
“——先生们,今天下午,我在上次聚会时提到的那个神情迷离的女病人,就是这样开始了我们之间第三次的诊疗谈话的。”
我调好了一杯咖啡,一边用吸管慢慢地搅拌着,一边笑着跟我们“Seven”俱乐部里的另外几个人说道。
享有“火星诗人”称誉的C大东方文化研究所教授约翰逊笑着说:“你的这位女病人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出自一个多世纪前现代派女诗人艾米莉·迪金生(EmilyDickinson)的诗作Compensation里的:
‘For eachecstaticinstant
We must ananguishpay
Inkeen and quiveringratio
To the ecstasy.
(每一次当沉溺于
狂欢
我们都需付出置身炼火般
灼痛
让醉生梦死
呈现出尖厉与战栗的
相等比率)
“不是吗?乔?”
我说:“可是她千真万确地只是一个开始让我头疼的女病人。我提到这个问题,是想把它作为今天晚上我们要讨论的第一个话题。
我们的这个“Seven”咖啡俱乐部,位于西洛杉矶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楼下,一共拥有七个固定的成员,大家每周聚会一次,日期随机而定,但是聚会的时间一般都是安排在晚上七点到八点。这家律师事务所的主人基顿律师,拥有广泛的社交圈。楼上是他的办公室,楼下房间的面积约有一千六百多平方英尺,前面七百多平方英尺在平时作为来访客人的休息室。隔着一道落地的茶色玻璃墙的后面,就是他的的会客室兼我们每周一次的聚会场所了。俱乐部的名头可以顾名思义。俱乐部的摆设很简单,但是又不失清雅。一张椭圆形红木大桌子,几张皮沙发,一个饮料调配台,一台电脑,一台42英寸的HDTV。在三年前,我们还没有成立这个纯粹是出于分享共同志趣的俱乐部的时候,这里曾经被一家印刷公司租用作仓库。后来基顿干脆就把它给租下了,并且做了一番装修,成了如今这样的样式。
时间已经过了七点。今天晚上包括我在内,来了五个人:“火星诗人”、C大东方文化研究所教授约翰逊,眼科学MD巴登教授,C大Neurology(神经学科)教授法娄,还有基顿本人。另外没来的两人是一对年轻的韩国夫妇,金迈克和他的夫人崔丽,他们到加拿大魁北克度假,享受法国式的小镇风光去了。
大家各自调理好了饮料,然后松松垮垮地围着椭圆形的桌子坐下。基顿说:“乔刚才提到的话题,我想大家都会感兴趣的。如果没有什么异议的话,晚上我们就来听一下关于他的女病人的故事吧。”
法娄笑着对我说:“乔,我希望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你知道,干我们Neurology这一行的,现在遇到的情况是越来越大同小异、枯燥无味了,我正考虑转行投资房地产呢。”
故事开始前,得先介绍一下我本人。我是个心理学医生,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从中国大陆来到美国,后来就读于UniversityofMichigan(密执根大学),获得了Psychology博士学位。我在国内时是学医的,有过短暂的婚史,后来我跟前妻一起来到美国,半年之后,我前妻就跟我离婚了。我现在西洛杉矶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主要是接待一些华人。这些华人大多事业有成,但是生活和精神的压力都很大,他们到我的诊所来,主要也就是聊聊天,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因此我的工作更像是钟点工陪聊,而不是钻研别人心理的那种灵魂工程师。
一个多月前,我接待了一个来自台湾的女病人,三十来岁,大大的忧郁的眼睛,长而拳曲的头发染成了棕褐色。如果她不是出现在我的诊所中,我敢肯定,她是个在洛杉矶一带难得一见的美女。病态的美女更深得人怜。她是在十年前结婚的。据她自己说,她的丈夫死于一种痛不欲生的疾病,她因此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刚开始时,我也是以为她是来聊天的,但是说着说着,我发现到了她一个致命的要害:她总是沉湎于对过去的回忆,而她在介绍她自己近期的病症时,显得思维混乱,所要表达的言辞含糊不清。而且每当她在提到她的前夫时,忽然间就会出现歇斯底里的状态,瞳孔散乱。她一边哭泣,一边拼命地抽着烟。
所以,我第一次在电脑中输入她的病症档案记录时,写的是“轻微的精神焦虑症”。这个女病人的到来,让我看到了自己事业的转机。我在跟她对话时,体现了最大的耐性,我的声音充满了磁力。她晶莹的眼珠子盯着我,就像一只受伤的绵羊一样。我的怜惜之心油然而生。
第二次她来看我,是在一个星期后。这次她一开口就跟我说,她昨天晚上又做梦了,像往常一样,她的梦境中总是离不开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影子。在梦境中他让她无比爽快,然而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又无比地懊恼。
2
“乔,可以抽烟吗?”
我问坐在对面的我的那位心理医师。这汉子长得不赖,大陆来的男人,好像都驻颜有术,他看上去大约也就三十来岁吧,保养得很好,不过不知道床上功夫怎么样?我的死鬼老公在这方面老是喜欢变花样,而且他的硬件每次都在更新,让我的软件都配不上套了,有时他喝多了,老是喜欢抚弄我的肛门。不知怎么地,这位心理医师,老是让我想起我的死鬼前夫,那种盯着我的时候似笑非笑的神态,让我紧张不安,好像我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认真洗脸化妆过了。我脸上化的妆是橡皮贴的。
乔笑着说,这是他的私人办公室,我可以抽烟。于是我就掏出一支烟来,可我在手提包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火柴。我记得我出门时是带了火柴的。乔从他的办公桌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然后善解人意地替我点着了。糟糕,我的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乔语气温和地对我说,辛迪,你不要紧张,你就把这里当作你自己家的客厅就是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心想,我都恨不得把这里当成我的卧室呢。都怪那个梦里的男人,昨晚上又把我快活地骚扰了一通,云山雾海地,折腾得人到现在下体还在发疼呢!
唉,想到哪儿去了。我到这里来是干什么来着?对了,咨询。这要命的Saloon烟,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还不如抽雪茄呢。乔问我说,辛迪,你怎么掉眼泪了?我他妈的本来不想哭的,给他这么一问,还真的想哭了。我说,乔,你知道的,我的先生已经在十年前就病故了。十年来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不清楚。一个人的日子我受够了!
乔的脸上仍然维持着那一成不变的笑容,像广告似的。他说我一直对你的遭遇表示同情,实际上,每个男人都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的。你平时去教堂吗?或者去AAMeeting那种戒酒兄弟姐妹会场所?
我说,你闻到我身上的酒精味了?
乔说,他的确是闻到了。我说是的,我每天都要喝点酒,因为不喝酒,我就觉得自己像被遗弃了一样,浑身无力,脑子里缺乏想象的内容,没有power,可我认为这并不是我的错,因为我有一千个理由去骂我死去的丈夫。他每天都在我晚上的梦境中出现,拼命地折腾我,好像我是个妓女,拿了他的钱,他现在要来讨债似地。可他已经死去十年了,乔,我说的是十年,你听明白了吗?十年,可是他仍然阴魂不散。
天哪,这是我说的话吗?我梦中的那个男人其实带给我的,是难以言表的快乐。
乔一如既往地笑着点了点头。我把烟给掐了说,你看我的样子是不是有点不正常?有的话你就直说。我最讨厌别人家用那种冰淇淋似的一触即化的同情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活得很不自在似地。我有什么不自在了,你说?即便不自在了又关你们什么事?
乔,你也这么看我吗?
乔说,辛迪,我们还是回到最初的话题吧。他随即看了一下表。他这个动作令人讨厌,好像我坐在他的对面是个多余人似地。我说,我们最初的话题是什么?是我的诊费吗?乔笑着说,当然不是,那是我秘书的事。我说的是,你昨天晚上又梦见那个让你不安的男人了?他到底是你的先生,——对不起,应该是你的前夫,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我说,那还不是一样的?
乔说,好吧,就算是一样的,你能告诉我,你的前夫是怎样出现在你梦中的?
我想了想,忽然觉得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我呢则像是站在阿拉斯加的雪原中,十分茫然。然后我就说了,他是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毛很多,嬉皮笑脸的,还有,他打过我。对了,他打过我,就是在我要清醒过来的时候。
——这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梦境。梦境里的人物根本就不是我的前夫,他是在我和我的前夫结婚前出现的一个男人。准确地说,是我初恋时候的情人。他和我一样来自台湾,然后在美国一起上的同一所大学。后来他回台湾去了,我们的恋情也就断了。我可不想回到那个小岛上去,那里潮湿的雨季实在叫人受不了。我等了他两年,后来就嫁给了那个变态的死鬼。我想,女人在失去爱情之后,就再也不能失去金钱了,不然的话这辈子我就一无所有了。每一次在我喝酒喝到最好状态的时候,我的梦中都会出现我跟那个情人在一起的快乐无比的景象,那简直是无法形容的快感,酣畅淋漓,肉体就像蒸发了一样,腾空而起。我无法想象自己在清醒的时候会那么放荡。可是每次一醒过来,一切又变得空空落落的了,我只好重新用酒精去打发一天枯燥无聊的时光,等待着另一场梦境的来临。
乔问我,每天是什么时间睡觉的?睡觉之前是不是焦躁不安?比如,老是想起从前的事?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想套我的故事啊?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实话说,在白天,我的脑子里连一个男人的影子都没有。活着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把我前夫当生鱼片剐了吃了,他死了我还有理由去想他?笑话。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可笑的人了。”
乔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他的电脑上噼里啪啦地输进了一些文字。我问他是不是在建立我的档案。他说,这是一种法定程序,他不过是在照办而已。
我起身就走。乔在我的屁股后面说:“辛迪,你忘了你的手袋了。”
我拿了手袋,来到大街上。糟糕,我忘了我的车子停在哪里了。不会被TowAway(拖走)了吧?“Tow”这词听起来怎么跟偷似地?这时,一辆白色的车子开了过来,在我的身边按了一下喇叭。司机按下车窗,朝我说:“亲爱的,你上哪儿去了,我都已经找你快两个小时了。你在大商场里上了洗手间后,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满脸坏笑的男人,心想:他不会以为我是个贱鸡吧?不过他的笑容还是让我产生了些自信,你看,毕竟还是有男人对我感兴趣的,虽然他的理由十分蹩脚。于是我就走到他的车窗前,笑着说:“先生,你是把自己的老婆弄丢了吗?”
男人笑着说:“辛迪,你越来越幽默了。上车吧,咱们回家。”
3
基顿拿出了一盒点心,说这是他太太早上的时候亲手做的。我尝了一块,虽说甜了一点,不过味道还算不错,有着浓郁的新鲜草莓味道,芳香沁人。急性子的“火星诗人”约翰逊催促我快点将我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说:“乔,你说你在诊所里看到了你的病人在离开时,上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车,那是怎么回事?这给你的工作留下了一个尾巴,不是吗?”
大家都盯着我。我说:“我认识那个男人。因为那个女病人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由那位男人陪伴着的,他们的关系很密切。所以我料想,那个男人如果不是她的丈夫,也有可能是她的的性伴侣。”
法娄打断我的话说:“乔,我必须提醒你注意,你刚才提到过你病人的先生,已经去世十年了。”
约翰逊笑着说:“亲爱的法娄,咱们的法律好像并没有规定说,乔的女病人不可以拥有第二个丈夫或者男性伴侣吧?!也许她早就已经另有新欢了呢?”
我说:“我的问题是,我的病人根本就不承认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这让我很困惑。但是那个男人却带她回到了‘她的住所。先生们,我说的是这位女士的住所,而不是她的家。第二天早上,这位女士就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说她昨天晚上又梦见她的旧情人了,只不过是这次她梦中的情人像是变换了一张新面孔,是棱角分明的那种轮廓,十分迷人。我问她,昨天跟她一起走的那个一脸胡须的男人,是不是跟她呆在一起?她说,她讨厌现实中的男人,就像讨厌自己眼角边上慢慢滋生出来的皱纹一样。她甚至都不记得有什么男人送她回家的事了。先生们,这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啊?我也被她弄得有些糊涂了,我甚至都疑虑自己是不是该去看心理医生了。但是她跟我的三次谈话,却又实在无法让我断定她是精神病患者。所以我想这其中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这时法娄再次打断了我的话说:“乔,我注意到在你的话题中,你提到了你的女病人是酒精患者?”
我想了想说:“为了对我的病人负责,我不能告诉你,你的话是对的,因为这是隐私。你知道,由于焦虑的缘故,患者偶尔使用酒精来舒缓情绪,是一种让人不愉快但是还不算很糟糕的方式。我看不出我的病人有酒精中毒的症状,除非她自己明确地告诉我,或者有病历记录和法律记录。”
法娄说:“你是心理学家,你应该注意到,你的客户有没有幻觉的倾向?这一点很重要。干我们这一行的,喜欢刨根究底。另外,你应该建议她去做生理检查,我的意思是,全面的身体检查,包括她的脑神经,包括做NuclearMedicine(核辐射检测)等等。人的神经是全身行动的中枢,甚至是你引以自豪的心理活动的命门。”
我望着这个把什么事都看得过于严重的犹太裔朋友,笑着说:“法娄,下一次如果她再出现这种幻觉情况的话,我会建议她去找你的。你是个高明的脑神经科学家,口碑极好。”
法娄笑着说:“但愿我见不到她。凭着职业的敏感,我认为她已经不只是心理上的问题了。我估计,她患的应该是Amnestic Disorders(遗忘性失调)症,也可以说是Wernicke's Encephalopathy(脑病),这很糟糕。”
我愣了一下,想起辛迪恍惚的状态,还有她在烟味中散发出来的酒精味,就说:“法娄,你可以说得更具体些吗?”
法娄说:“是这样的,乔,这脑病的症状,主要就是三个特征,一是思维错乱,但是患者本人往往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甚至拒绝别人跟他们谈论这方面的事;第二是眼神闪动迟滞,这一点警察在检测可疑的酒醉驾驶的酒精超量者时,经常使用;第三是ataxia(运动性共济失调症)。总的来说,就像你认为的那样,患者最初给你的印象,就是思维错乱跟运动共济失调。有的患者在有效的治疗后,可以很快地恢复健康,如果他们恰当地使用了Thiamin药品的话。当然了,这些都需要患者的配合。而你的患者似乎正沉溺于由酒精带来的幻觉中不可自拔。这很可怕。亲爱的乔,我再次提醒你,这的确非常可怕!”
我说:“法娄,给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你的意见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我可以把你的意思理解为,我的病人是个妄想狂吗?”
法娄说:“我想她不是个妄想狂。她的症状有更多的生理因素,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乔,我想跟你强调一下,她的症结,是生理上的,而不是心理上的!就这样。”
约翰逊说:“先生们,我们俱乐部的主旨,是有趣,而不是枯燥的论辩。大家都知道,上帝无时无刻都在看着我们,希望我们忘记忧伤。法娄,你的话题有点越位了。我想还是让乔继续他的话题吧。乔,我觉得你应该去跟那个带着你的女病人回家的男人,去探讨让你困惑的问题,而不是跟法娄。因为这样的话,你的故事将变得冗长乏味。”
法娄笑着说:“约翰逊,我想你要是乔说的带着那个女人回家的男人的话就好了。因为女人对于一个像你这样浪漫的诗人来说,永远都像是沾满泥土味的陈年玉米酒一样,清香四溢,美丽动人。”
约翰逊哈哈笑了起来:“法娄,这是我今天晚上听到的最有意思的一句话。倘若现在我手里拿着的是酒杯,我一定要跟你干上一杯,就为了‘像沾满泥土味的陈年玉米酒精一样,清香四溢这句话。而倘若你是个四处闲逛的人,我一定要带你回家,然后指着我家门口的那些玫瑰花丛说:瞧吧,女士们,这里来了一个你们的Adonis(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
法娄说:“约翰逊,其实你不就是我们中间的Adonis吗?这话可是崔丽说的,可惜她今天不在,不然的话,你们之间又要热闹一番了。”
像这种互相之间的打趣话头,是我们俱乐部的一个特色。这里面没有任何的伤害,只有风趣的气氛。我心里忽然动了一下:我要是能把辛迪带到这里来,或许对她的心理问题会有帮助吧?但是,我的朋友们会欢迎她吗?于是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巴登忽然说道:“乔,我赞同刚才约翰逊说过的话,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去找那个神秘的男人谈一谈呢?这样也许很多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我想了想,笑着说:“巴登,你毕竟是眼科学的MD(医学博士)啊,眼光独到。下次再见到他,我就约他谈一次。”
约翰逊说:“我们等待着你的故事,乔。”
4
我打开冰箱,夹出几块冰,放进倒了半杯High WestRendezvousRyeWhiskey的玻璃杯子,然后再兑入Spicycinnamon,Caramel,Honey,Mint,还有Vanilla等,轻轻摇晃着。这是我最喜欢的鸡尾酒,它沁人心脾的香味伴随我已经有十年了。我喝了一大口,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在两分钟后,我的胃口开始发烫,微热的躁动感向全身扩散开来,最后漫上大脑,就像有一根舌头在轻轻地舔舐着我的思维。这个感觉真让人舒服。我的精神渐渐地丰满了起来。我看了一下客厅墙上挂着的钟,这时离十点还有五分钟。
对我来说,早上的时光最难以打发了。一觉醒来,头重脚轻,除了等待,还是等待,至于等待什么,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第一件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喝上一杯,不然的话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在酒精的刺激下,我的思绪像雾气一样散发开来。我把昨天晚上的事清理了一下,除了那个令人愉悦的梦境之外,我记不清任何东西,一无所获。奇怪的是,为什么每天晚上我的梦中总会出现那个男人的模样呢?他总是以同样令人陶醉的、喋喋不休的甜言蜜语告诉我,他是我最亲爱的人,虽然我知道他现在早就跟另一个女人过着鱼水之欢的日子了。每一次,我在梦境中都和我的旧情人在床上如鱼得水,每次都像初夜一样神秘,然而又是那么地放纵自己,欲仙欲死。
我痛恨我的前夫,他不但在性能力方面的表现差强人意,不如我所愿,而且后来我还发现,他是个双性恋者。新婚之夜,我故意装作胆怯并且害羞,试图掩饰更为久远的那段破败难堪的爱情经历所带来的肉身缺陷。而我的前夫却三下五除二地解除了我的外套,然后非常粗暴地撕裂了我的内裤,用脑袋抵住我的阴部,像小狗一样哼哧哼哧地,进行着各种让人痛不欲生的狂欢。而我在他的身下,几乎就是一台泄欲机器了。
但是,现在我梦境中那个我前夫在床上的“代理人”,也就是我的旧情人,却很会怜香惜玉。他让我忘记了我自己,那种身上长满了羽毛般的感觉,是相当美妙的。每次到了那一刻,我都会喉咙沙哑,唇干舌燥,拼命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见鬼!只有他才给我带来这些看似不真实的快感,让我的下体有一种膨胀起来的充实感,痒痒的,却又是湿漉漉的,滑而不腻,让我的眼泪都出来了。但是我的吼声却是欢喜的,我像躺在羽毛上一样,腾空而起。奇怪的是,那种暴力和恐惧带给我的不是威胁,而是刺激,就像我手中的杯中之物一样,亢奋得让人难以置信。
唉,活着如果真是一场梦,那该多好?!
喝完酒后,我去冲了个澡。然后考虑着该怎么打发今天漫长的时光。去采购呢,还是找个人聊天?眼下经济不景气,而且也不是甩卖的季节,去采购没多大意思。我想,还是找个人聊天吧。找谁呢?找上次在Pub(酒吧)里认识的那个血玛丽?她那两片肥硕而猩红的嘴唇,真让人恶心,而且满口土豆片蘸西红柿酱的味道,那叫什么层次?!
还是找塞丽娜吧,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最近正在闹离婚,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听说谁谁谁离婚了,心里就像喝了一杯美酒一样开心。你想,为什么上帝总是那么的不公平?他(她)把我的幸福剥夺了,却让别人家欢笑着过日子?!当然这些话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即便是在我最要好的朋友面前,我也得强颜欢笑,免得落人口实,好像我有多破败似地。
Shoot!我的包跑到哪儿去了?我的手机还在里面呢。昨晚上回来的时候明明还是搁在咖啡座下面的。我绕着客厅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慌忙循着手机的声音,终于找到了它的藏身之处。我的包原来搁在了厨房的储藏柜里了。我的包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天哪,这里还有小半瓶爱尔兰的威士忌?难道昨晚上谁来过了?我可以跟上帝打赌,我是从来不喝这种看起来跟汽油似的威士忌的。
我从我的棕黑色的Gucci包里掏出手机,手机的声音已经停了。我重按了一下,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亲爱的,晚上我不能回去接你去Gym(健身馆)了,你自己开车去吧。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怒火中烧,说:“你是谁?谁要去Gym了?!”
对方说:“辛迪,你怎么啦?我们昨晚上不是说好了今天晚上要一起Gym吗?我是你的丈夫汤姆啊!”
我笑了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汤姆,你就别冒充是我的丈夫了好不好?我的丈夫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对方说:“好吧,辛迪,晚上有个医生要约我谈话,回去后我再跟你细说。你多保重。”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的确十分的熟悉。但是我敢肯定,他绝对不是我的前夫。不是,我再强调一遍!
接着我就拨了塞丽娜的手机,回话的却是一个男人:“你好,这里是WashingtonMutual银行,非常愿意替你服务……”我赶紧关上了手机。这是怎么啦?
5
我约好了跟汤姆见面。汤姆是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来到我的诊所的。这是一个精神十足的中年男人,趾高气扬。脸上发青的胡茬刮得精光,一副无框眼镜后面,是一双深邃的蓝眼睛,跟他的笑容一样,难以捉摸。不过,我觉得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坏。他登记的职业是股票经纪人。
我问他想喝点什么?他说给他来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就好。
我说:“汤姆,我是在辛迪的档案中,找到你的电话号码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们这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
汤姆笑着说:“是的,四个多月前,我陪着辛迪来过你这里。那段时间她的情绪有些过激,她说她想找个人聊天,所以我在网上搜索到你的诊所后,就建议她上你这里来。你们都是中国人,我觉得你们之间可能更容易沟通。”
我笑了笑说:“其实有的时候我们中国人之间的沟通状态,并不比和其他移民交流时来得畅快、乐观。这些话说起来就没有边际了。我们还是来谈论我们共同的话题吧。汤姆,我不知道你平时对你所照顾的这个女人表现出的某些异常的症状有没有留心,比如记忆、情绪还有生活习惯方面的?”
汤姆笑着说:“我觉得我太太是个相当不错的家庭主妇,她是个比较情绪化的女人,富于幻想,有着超乎常人的激情,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美满的生活。我甚至很欣赏她的这些经常出人意外的表现。你知道吗,她做得一手好菜,中式的,日式的,还有法国菜。我觉得她总的来说是没有什么异常的。怎么啦,乔?是不是最近她的精神状态出现了反常?她告诉你什么了?”
我说:“我注意到你使用了‘我太太这个词。你太太的精神状态是不是反常了,这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你一般一天在家里呆多长时间?也就是说,你跟你太太在一起的时间有多久?”
汤姆说:“我一般是早上七点半就出门的,那时她还没有醒来。狗娘养的洛杉矶的交通,有的时候你在路上挤了一个多小时,而Downtown看上去还像海市蜃楼一样,遥遥无期。晚上我一般在四点左右就离开公司了,那时东部时间已经是七点了,华尔街的那帮王八蛋早就揣着鼓鼓囊囊的皮包溜之大吉了,而把垂头丧气留给了饥肠辘辘的我们。还有那见鬼的落日,到六点了还那么扎眼。我在车上呆的时间,比早上更加糟糕。我后悔我当初没有去学音乐,因为这样一来,我从一路上焦躁的喇叭声中,说不定就会产生灵感,谱出一曲广受欢迎的Rap。”
他顿了一下,稳定了一下情绪,喝上一口咖啡笑着说:“当然,这些都出于无奈。所以你可以推想,我一天里其实只有十个小时的时间跟我太太在一起。而十个小时,其中只有四个小时是清醒的。这可能是我一天里最愉快的时光。”
我揣摩了一下他的话,说:“汤姆,在今天我想跟你谈两个问题,一个是你太太的婚史,第二个是她对酒精使用的情况。”
汤姆笑着说:“乔,我可以拒绝回答你的问题吗?”
我笑着说:“当然可以。不过出于对你妻子健康的考虑,我还是希望能够从你这里得到她的一些有关经历,还有实情,不然的话,我想结束这段作为她的心理咨询医生的任务。因为在我看来,你妻子的精神状态,可能比你想象的、或者看到的要糟糕。不过在没有得到充足的证据之前,我不能盲目地下结论。”
汤姆想了想说:“好吧。你知道的,辛迪在跟我结婚前,曾经有过短暂的、不太幸福的婚史,这对她的精神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刺激。十年前,她嫁给了一位富翁,两年多后那个性格孤僻的富翁就去世了,给她留下了一笔遗产。这之后辛迪一直孀居,直到在一年前遇到了我。”
我怔了一下说:“你说你们是在一年前就已经结婚了?你真的不只是她的男朋友?”
汤姆说:“是的。我们是在她一个朋友的Party上相识的,我曾经是她那位朋友的股票经纪人。”
我说:“可是,她跟我的介绍中,却说她在她前夫去世后,至今一直独身。辛迪说她在十年的时间里,婚姻一直处于真空状态。而且,在她的档案里,她在婚姻那一栏,填的是未婚。”
汤姆说:“可是,你不就是从她的档案里得到我的电话号码的吗?”
我说:“她是在另类呼叫那一栏,填着你的电话号码的。那天你带她来的时候,好像出去了一会打电话了?她正是在那时候填的表。她说你是她的司机。”
汤姆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乔,你总不会怀疑我作为辛迪丈夫的身份吧?”
我笑着说:“这不是我的责任范围。”
汤姆说:“事实是,我们一年多来的婚姻生活非常美满。唯一让我不舒服的是,每次我们做爱的时候,她都要不住地呼喊着一个听起来像是中国人的陌生名字,激情汹涌澎湃,每一次都这样。可她平时深居简出,不像有外遇的样子。而事情过后,她就酣然入睡了。刚开始我怀疑她的前夫是她的性幻想对象,后来发现她对她的前夫其实一直深恶痛绝。有那么几次,我听到她嘴里呢喃着那个人的名字,紧紧抱着我说,亲爱的,我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那样子就像新婚之夜,新娘跟新郎说的悄悄话。这让我有点像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觉。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不愉快的。”
我想到了法娄提醒我的关于脑病的特征,估计那个经常出现在他们性爱活动中的陌生的中国情人,可能是辛迪最初的男友,他们感情至深,后来又因为某些意外的原因而不能结合在一起。我笑着说:“这很有趣。好吧,现在我们来谈论第二个问题。辛迪是否过量地使用了酒精?”
汤姆说:“自从我跟她认识一年多来,我从不认为她是个放纵的女人。看在上帝的分上,乔,我相信在我之外,她没有第二个男人。她是爱我的,我们的床笫之欢,简直就是上帝对我们的赐予。任何人处在那种状态时,记忆都会消失的。不过,她每天都要喝上两杯,这倒是事实,这是她的爱好,就像我喜欢喝无糖咖啡一样。”
我说:“你能确信,汤姆,她每天仅仅是喝几杯酒而已吗?”
汤姆想想说:“前面我跟你说过,我每天早出晚归,只是在每个晚上快要就寝时,看到她都要喝上几杯的。她用的是16OZ的杯子,这量可能有点大了。好在她从来没有DUI(酒醉驾驶)的记录。至于其他时间她有没有接着喝,我不知道。我说过,她不是个放荡的女人。喝酒除外。”
我说:“除了酒精之外,她还有其他方面的嗜好吗?比如Drug跟Marijuana(大麻)什么的?”
汤姆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说:“辛迪她跟我说过,她厌恶这些东西。我想我该告辞了。”他笑了笑说:“乔,你应该去吃侦探这碗饭的。”
我笑着说:“汤姆,最后我想问一句题外话。你认为你跟辛迪之间的婚姻真的就像你所声称的那么美满吗?我指的是,你们除了在床上的‘四个小时的那部分?”
汤姆眨了眨躲在眼镜片后的蓝眼睛,笑着说:“我如果坦率地告诉你实话,你会嫉妒我的,乔。我们如鱼得水。”
最后,我又问了他一句:“你爱辛迪吗?”
他想了想说:“我爱她。她是个魔鬼一样的女人!这种女人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的!”
6
过了两天,快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忽然接到了辛迪的电话,她声音有些急促,希望第二天中午能跟我见个面:“我想我遇到了一个比较棘手的事,乔,早上我在我的手提包里发现了一些要命的Drug,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你知道的,我一直远离毒品。”
我说:“你再好好想想,你能确定你从来没有滥用过Drug吗?还有辛迪,你能跟汤姆一起来吗?”
辛迪说:“我可以确定我从来没有使用过Drug!——你说的哪个汤姆?”
我心里叹了口气。第二天中午,我准时地在我的办公室接待了辛迪,她眼圈发黑,脸色苍白,嘴唇轻微地颤抖着,嘴里透着酒气。她一坐下就掏出一支烟来点着了,过了一会说:“乔,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从来没有使用过任何Drug。虽然我喜欢杯中之物,但是我却不是瘾君子。昨天早上我的皮包里突然出现了这个玩意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掏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有一些药片。我仔细看了一下,是MDMA(Methylenedioxymethamphetamine的略称,又叫Ecstasy)药剂,这是一种刺激性的兴奋剂,能够使人的精神处于亢奋的幻觉状态,导致意识的虚空。于是我也有些紧张了,我说:“辛迪,你好好地回忆一下,你真的没有购买过这种药物吗?或者你的丈夫、你的男朋友有没有购买过?”
辛迪说:“我确实没有服用过这一类的药品。而且我的确没有什么丈夫和其他的男性朋友,我只有一个司机,我总是叫他Cock(阳货)。” 我忍不住暗笑了一下,然后我马上给汤姆打了个电话。汤姆笑着说:“我正忙着呢,眼下股市乱得一团糟,我急得都快要跳楼了。乔,反正我跟你谈的都是真话,我干吗要去冒充一个女人的丈夫呢?至于你提到的MDMA药品的事,这我也不太清楚。要不你先通知一下警方,让他们化验一下,要是真的话,那就比较麻烦了,我们必须采取另外的防范措施了。不过或许它们只是镇静剂呢?”
我把汤姆的话告诉了辛迪,她说:“乔,你可千万别告诉警察这事,这样的话我就会莫名其妙地被拘禁的,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刚才是跟我的司机Cock打电话吗?”
我说是的。我换了一种方法问她:“辛迪,你的‘司机Cock到了晚上时,一般要在你家呆到什么时候?”
她想了想说:“我不能清楚地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因为一到了晚上十点,我就昏昏欲睡了,而那时他还呆在我家。这真是要命。你知道,我不想这样的。他很有幽默感,老是说他是我的丈夫什么的。”
我问说:“你记得他的容貌特征吗?比如说眼睛,脸型,说话的声音诸如此类。”
辛迪想了一会说:“他当然是个男的,蓝眼睛,很殷勤,还喜欢陪我喝两杯。”
我警觉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你的‘司机Cock也喜欢喝两杯?”
辛迪说:“我想大致是这样的。因为他给我调过我最喜欢的那种鸡尾酒,能调出那么精致的鸡尾酒的人,是绝不会对美酒无动于衷的。——啊,我这是怎么了?我脑子里的这个司机的形象好像越来越清晰了,——我指的是比较隐秘的那些事,他在那方面很在行。你这里有酒吗?汤姆?”
看来辛迪身边的这个男人,跟她的关系非同一般,现在我必须弄清的是汤姆到底是不是像他宣称的那样,是她的丈夫。汤姆说的是实话的可能性更大,不然的话他就不会调出让她醉心的鸡尾酒了。”
我心里又是一声叹息:正如那天法娄所推测的,我眼前这位曾经美丽过的女人,因为受到感情和酒精两方面的伤害,可能真的是得了脑病了。这意味着,我必须将结束对她的心理诊断了。她应该接受像法娄那样的专家提供的生理方面的治疗,而不是心理治疗。”
出于对病人症状的直觉,我估计那些MDMA的药品,并不是辛迪自己弄到的。不过这仅仅是一种直觉而已。
但是,我在这里忽略了一个致命之处,那就是辛迪的MDMA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本来我应该就此事深究下去的,不然至少也应该通知警察。因为在加州,使用Drug是一种违法行为。我有这个义务向警方申报。可出于对我病人隐私的尊重,我觉得这样做又不符合职业道德。除了病人指定的人,他们的病历是不能随便公布的。
7
两天之后的午后,我意外地接到了汤姆打来的电话,他悲伤地告诉我,今天早上十一点左右,辛迪不明其故地从他们俩居住的Santa Monica海边的VistaPark二十一层公寓上,破窗而出,跳楼自杀了,那时他正在股票交易所忙着,是警察通知他知晓这桩惨事的。而昨天晚上她的样子还很正常,他跟她做爱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娇喘吁吁,呼喊着那个虚拟的中国人的名字,神态就像刚刚初夜时的新娘一样,却高潮不断,随后就昏睡过去了。现在警察正在对他进行调查,他希望我能配合他,为他提供一些必要的证据,以便排除嫌疑。
这个消息让我相当地震惊。我心想,像辛迪那种生理状态,如果真是单纯的脑病的话,我看不出她有充分的自杀动机,而且汤姆也说了,她还度过了一个如痴如醉的性爱夜晚。没有证据表明她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那么剩下的只有一个合理的、可能的解释,那就是她是在出现严重幻觉的时候,跳楼自杀的。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不过很快我又产生了疑云:汤姆他凭什么这么快就可以断定辛迪是自杀的呢?作为死者的丈夫在听到死讯时,第一个反应不应该是自杀的推断,这才合情合理。事发时候,他又不在现场。除非他早就知道辛迪有自杀动机了。
一个多小时后,顺理成章地,两个煞有介事的便衣警探很快就来到了我的诊所,找我谈话,并且要看辛迪的病历。警探A看完病历后说:“先生,你能谈谈患者的病况吗?”
我说:“患者跟我的几次见面,情绪和神志都处于极端不稳和恍惚的状态。”我把跟辛迪的几次接触简单地叙述了一下:“另外,她对她多次提到的‘司机汤姆或者Cock的身份一直含混不清。我想这可能是个关键。据我所知,汤姆跟Cock应该是同一个人,而汤姆坚称自己是辛迪的法定丈夫。我想可能他们是到了晚上的时候,才事实上成为夫妻的,就是他们每天在一起的十个小时中未上床的那四个小时。我的意思是,在白天,还有晚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患者都不把汤姆当作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她根本就忘记了他的身份。”
警探B说:“关于他们的夫妻身份这一点是确切的,汤姆他已经向我们出示了可靠的证据,他的确是患者的丈夫,他们结婚已经有一年多了。先生,据你在病历上所言,你认为辛迪患有脑病(WernickesEncephalopathy)这玩意儿?”
我说:“我不敢十分地肯定,因为我也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病例。这种脑病即由长期严重的酗酒,导致脑神经系统受到破坏,从而导致某种记忆功能的伤害。我们每次见面,我都能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精的味道,以及各种奇怪的言行、动作。”
警探A:“这脑病是类似老年痴呆症的那种状态吗?”
我说不完全相同:“老年性痴呆症是大部分记忆的消失,而脑病则只是对最近的时间发生的事情、人物记忆的消失,但是对遥远时间的记忆却是接近正常的。比如说你现在跟她谈话,你会发现她一切正常,然而一回头以后,她如果饮用了过量的酒精,那么她就很有可能将你忘记了。因此当她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又成了她的陌路人。”
警探B笑着说:“先生,按照这个逻辑,那么她为什么还记得你呢?”
我说:“我跟她每次见面,都是在她神志比较清醒的时候,也就是接近中午那一段时间,而且都是由她的丈夫——也就是她认为的司机送她来的。另外我注意到,死者是在早上十一点左右失去生命的,而通常这时候她的神志还不算太糊涂。”
警探A望着警探B笑着说:“这很有趣,是吗,托尼?!”
我说:“不,先生们,这一点都不有趣,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
警探A说:“对不起。那么先生,你认为是因为严重酗酒和脑病导致了那位可怜的女士的死亡?”
我说:“我想那可能只是一个原因。因为两天前辛迪曾经惊慌失措地告诉我,她在她的手提袋里莫名其妙地发现了MDMA。你知道,这种药品能导致身不由己的幻觉。不过我以为,这些药品很有可能不是辛迪本人弄来的,因为如果药品是她自己弄到的话,她就没必要在神志还算清醒的时候来找我了,这不合情理。至于脑病,你们可以就此问题去咨询脑病专家,我这方面的知识十分有限。”
我给了他我的朋友、神经学家法娄的联系地址和电话:“他的意见对你们可能会有帮助的,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十分出色。”
警探B说:“我们已经把辛迪的酒杯拿去化验了。我想我们那些令人尊敬、饱食终日的法医们,应该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8
又是“Seven”俱乐部一周一次的聚会,不过距离上周的聚会,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天。因为这天是周五,几个住得远的人下班后都在往家里赶。因此这天晚上只有三个人凑在一起,基顿本人,我,法娄。不过即便只有三个人,也仍然算是聚会。实际上,这次聚会是由我召集的,我想知道前两天那两个警探去找法娄了解辛迪脑病情况的结果。
法娄看上去显得很疲惫,他先去泡了一杯咖啡,仰坐在沙发上,眼睛白花花地望着天花板。基顿则在一边翻阅着当天的Los Angeles Times。他是个铁杆的体育爱好者,几大球类的每个季度赛他几乎都没有落下,他每次阅读报纸都要先从体育版看起。洛杉矶棒球队这个赛季的表现让他焦灼不安。他是老牌的Dodgers队的铁杆拥泵,而久负盛名的Dodgers队在这个赛季中的差强人意发挥使他十分沮丧。他唠唠叨叨地说:“完了,看来Dodgers这次要栽在费城的Phillies队手里了。教练莫塔早该呆在家里和他的八个宝贝孩子安享天伦之乐了。”
我等着法娄开口,我知道,他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人。
终于,法娄开口了:“乔,你知道,当警探告诉我你的女患者的死讯时,我没想到她会自杀的。因为脑病患者并不是精神病患者,他们跟其他的病患一样,更多的因素是属于生理性的,而不是精神性的。但是最后的事实已经在昨天得到了印证,她的确是自杀的。”他啜了一口咖啡:“虽然她的酒杯里残余的MDMA痕迹十分可疑,但是她跳楼自杀却是不争的事实,警探说当时没有其他人和她在一起。我们只能这样认为,‘凶手利用了她酗酒的弱点,还有因此造成的脑病。——这只是一种假设。”
我说:“说到凶手,那只可能有一个,就是她的丈夫汤姆。只是警方拿不到他是从何处获取的MDMA的证据罢了。”
法娄说:“即便汤姆真是凶手,那又能怎么样呢?你的证据呢?他的确有杀人的动机,像谋财害命什么的,不过这不能说明问题。”他转头对基顿说:“是吧,律师先生?”
基顿从报纸中抬起头说:“一般来说,动机只能作为侦探的逻辑和线索,而不能构成指控的证据。除非警方能够找到汤姆获取MDMA的确凿无疑的证据,以及酒杯上无可辩驳的指纹等。但是先生们,这些还不足以形成指控他是凶手的最后证据。如果我是他的辩护律师的话,他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将被判无罪。”
我叹了口气说:“你是个高明的律师,基顿。如果这样的话,汤姆这家伙看起来要走运了。我觉得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公平之处,就是像你这么优秀的律师,去充当了某些罪犯的代理人。据我的病人辛迪有一次无意中跟我透露,她的不动产加上存款,股票,债券等不下于一千万。汤姆当初看上了这位消沉而富有的女酒鬼,估计就是冲着她这笔财产来的。不然的话,谁愿意娶一个多愁善感的酒精沉溺者呢?!”
法娄说:“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注定是要走运的,而有的人则注定是要倒霉的。这是一项生存规律。我想,平衡的生存状态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这时,正在翻阅报纸的基顿忽然激动地说:“先生们,你们正在谈论的事情是不是发生在SantaMonica海边的VistaPark的公寓区?”
我跟法娄都惊疑地望着他。他说:“这报纸上刊登了一条新闻。说是有一个叫汤姆·希尔的股票经纪人,昨天晚上半夜的时候从二十一层的自家公寓中跳楼自杀了。”
我听了,赶紧拿过基顿手里的报纸,只见在社区新闻那一版的右下角上,刊登着一则不太醒目的新闻,内容大致是:
今天凌晨,VistaPark的安全保卫人员突然发现有人从高空跃下,在大理石地面上摔得血肉模糊。死者为一个中年男人,后经查明是住区从事股票经纪的住户汤姆·希尔。死者的妻子三天前刚刚自杀。据Lieutenant(警督)向记者透露,死者生前从事股票经纪,因目前全国经济状况窘迫,死者亏损巨大,无法偿债,陷入绝境。本来他相信在他的妻子自杀后,他将可以圆满地继承一笔可观的遗产,但是没有料到,死者妻子的前夫在去世时留下的遗嘱中要求:如果他的遗孀在将来的某一天去世后,那么她所继承的所有他的遗产,将不得转到任何人名下,而是全部捐献给他指定的一家HIV研究机构。
据信,死者妻子的前夫,生前是一个同性恋者,因罹患艾滋病而死,云云。到发稿时为止,警方尚在紧张而严密的调查之中。
我把报纸递给法娄,然后去泡了一杯咖啡。我问基顿,昨天的道指下跌了多少点?基顿想了想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该是下跌了777点吧。据我所知,这是自大萧条以来单日股票最大的跌幅。”
他叹了口气说:“照此下去,下一个不知道该轮到谁了?”
(责编: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