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情
1
妮娜带着囡囡回娘家了,下午四点,妮娜妈打电话过来,说是要全家一起吃团圆饭,然后到广场看花灯——花灯已经布置了好几天,和往年差不多,多了些福娃和老鼠,看不看本来无妨,这天是元宵节正日子,到了晚上铁定人山人海,想想都有点累,妮娜妈又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早几天全没这话,这会儿都晚饭边了,仓促间人哪凑得齐。果然志远说有事,志勇又有饭局,等电话打到之曼这儿,妮娜妈炸锅似地:“算了算了,晚饭别吃了,六点半在剧院门口会合——你们滕家,全是这种蔫头耷脑不爽快的脾气!元宵节,取那个红红火火,再说囡囡这么大的小孩子最要看灯了!”她撂了电话,妮娜接起来续道:“之曼,你和妈一起来吧,志勇饭局完了也要来的,咱们剧院门口见。”
唔。在电话这头,滕之曼应道。
方才听电话,之曼的母亲一直立在旁边,等之曼答应了,松了口气:“就是嘛,总是她们在张罗,咱们再不去,更缺了礼数了。”
之曼家住在北山路后面一处倚着山势的旧楼房里,这天非常和暖,太阳也落得迟,近黄昏了,木结构的三层小楼里还带着明亮。家里这会儿就是之曼和母亲两个人,空悠悠、沉静静的——自从二哥志勇和妮娜有了囡囡后,这样的清静在家里就很难得了。
滕之曼纤瘦娇小,脸生得非常秀丽,此刻皱着眉,表情显得生硬。她身上穿着黑色棉外套,因为热,马虎敞开着,脚上是黑色棉拖鞋,通身看去,年轻女人装扮上应有的娇艳,点滴全无,亏得她天生有那个素材,仅仅是胡乱盘卷的头发、颀长柔弱的颈项,外套下深绿色的羊绒衫,就从不修边幅的掩盖下,挣出一种低调的美丽来。她的性格也和她装束的风格一致——沉沉的,淡淡的,仿佛绵里针,若不探究则罢,要探进去,也是尖锐刺人的。
之曼家里三兄妹,虽说她排行最末,但即便父亲在世,她也不是家里的中心——二哥志勇才是宠儿,父亲含蓄地宠,母亲则是带着声响地宠,纵得他在家里十分嚣张。是先天性格加环境挤压的缘故么,反正到最后,大哥志远和之曼都生成一种闷脾气——就是妮娜妈口中的蔫头耷脑不爽快。志远早早结婚搬了出去,父亲已经不在,剩下之曼,成了母亲、志勇妮娜夫妇及囡囡之外的尴尬人——离婚的怪脾气小姑子。
早早吃了晚饭,之曼换双平底鞋,准备出门。泥菩萨(这是之曼在心里给母亲起的绰号)看不惯,又不好直说,嘀嘀咕咕地:“女孩子怎么马虎成这样!”之曼不理,成心气她,两手插在裤袋里,一脸的满不在乎,蹓蹓跶跶地往外走。到了北山路上,余晖还在,西湖水面点着碎金。已经是交通晚高峰,打不到车,之曼原本也想走走,就贴着湖边的人行道,用青春少女年代用过的叛逆劲头走在前面。
谁叫泥菩萨总惯着志勇?现在越发了,不仅惯着志勇一家子,更兼着妮娜妈——之曼最不愿意见声粗气壮、自信过度的妮娜妈。
粗大的梧桐树下,车流滚滚经过。放眼望南面,只见白堤上的柳树轻柔地随风摆动。过年前下过十年不遇的大雪,湖面上都结了薄冰,这会儿和暖一两天,柳枝倒有了春意,说到底,杭州的脾气还是柔媚。望着小时候就看熟了的这片湖水,之曼心上的皱纹展开了一些,她回过头,略等等泥菩萨。
泥菩萨以前可不是泥菩萨,而是赵飞燕。之曼又继续撒着腿走——她这也是故意的,偏撒给泥菩萨看,半真半假地怀着气气母亲的意思——这时候不气她,平时她眼里也根本看不见之曼。
自小之曼和母亲就不亲近。而从前又娇又刁又昏的母亲,现在竟变得如此软塌塌没有筋骨,这变化又每每让之曼玩味。赵飞燕时代的母亲历历在目——父亲比母亲大十岁,当年,他是稳重成熟的医生,她是妩媚年幼的小护士,他当然要让着她。父亲是个好强的人,运道也不错,从中年起就当上那家医院的院长,在他的统治范围之内,母亲一会儿换病房,一会儿从病房调到药剂室,整个医院的上下人等,也处处奉承着这位院长夫人,慢慢地,母亲就又娇又刁起来。父亲年轻时是爱恋母亲,年纪大起来后是不与之计较,于是在三层小楼里,赵飞燕和她溺爱的志勇活得很是张扬,满屋子都是他们俩的声音。之曼在很长时间里也认为赵飞燕很“作”,很不省油,不想父亲去世以后,母亲陡然褪色,非独声音轻了很多,且常常是不得主意。
这么看来,母亲根子里是那种平常中带软弱的性情,她当年的精气神儿,完全是父亲给的。
多俗气,多可怜——女人仅仅因她身边的男人才有光彩。
但如果女人身边没有男人呢?
比方说,像之曼现在这样?
之曼的脚步慢下来。泥菩萨一边跟上她,一边还徒劳地朝载客的出租车挥手。
断桥边上是云水光中亭子。故事里说白蛇就是在这座桥上看见了许仙。在这儿约会的确是浪漫的,哪怕是冬末春初,桥下光秃秃的并没有荷花,也还是浪漫——杭州并非天堂,然而西湖确乎是恋爱者的天堂。湖山的柔姿媚影,天然地为倾吐情话作着背景。
之曼出神地看那亭子。
泥菩萨着急道:“你想走着去广场呀?等一下迟到了,妮娜妈要跳脚了。”
之曼心里说:让她跳去呗。但话并不出口,只微微笑着。这下,泥菩萨也生气了,脸一下子红起来:“跟我赌气?有话说出来呀!哪儿来的这蔫黄瓜德行,一个你,一个志远,恨死人了!”
这时候路上更挤了,不但有车,且处处是人。马路边每个电线杆上都挂着四对灯笼,天色一暗下来,红彤彤地倒是喜乐。泥菩萨气了一阵,终究是泥菩萨,自己软下来,凑在之曼边上说:“是不是为了妮娜妈给你介绍对象的事?她那也是好意。”
谁要她的好意!
“这都三十多了——”泥菩萨说了半截,怕惹着之曼,改成嘀咕,“那你倒是自己找,省得家里人操心——”
春节前,妮娜妈曾给之曼介绍对象,对方就是靓宝贝儿童影楼的客人,一个离异的中年男子,名叫钟鼎。据说他房也有,车也有,家境殷实,离婚是因为前妻红杏出墙,他本人的德行上没有什么亏欠。有个女儿,但常年扔在外地奶奶家。妮娜妈说,条件很不错了——言下之意,三十出头的之曼,再嫁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全仗着她的能耐。那男人白净油亮的肤色,小秃顶,瘦瘦的,架着副细边眼镜,之曼一搭眼就觉得他天生会戴绿帽。
那他呢?会不会也觉得之曼是天生的弃妇脸?
两个病人放在一起,未必就能同病相怜,没准更看到自己的痛处。之曼心里气得突突跳,尤其气妮娜妈的自以为是——事前并没有经过她同意,就带到家里来吃饭,还护卫之曼似地说:“她以前那位是一领证就出国了,也没正经一起过日子。”之曼当即就在饭桌上摔了筷子,冷冷地对着妮娜妈:“我的事你别管。”那钟鼎吓了一跳,两个眼珠黑豆似地在镜片后转。
这事后来就不提了。泥菩萨一定背着之曼给妮娜妈赔了一筐不是。
又臭又硬。难怪没人要。
呵。那又怎样。随她们怎么想怎么说去。
她们的意见和态度是伤不了她的。在某些方面,之曼很执拗,很强硬。
脆弱和柔软之处在哪里,她自己知道。
此刻,有辆灰色的马自达Ⅵ慢慢开过来,之曼瞧一眼,朝路里面闪了闪,那车依然是贴着她身子开,逼得之曼上了人行道。
之曼才皱眉,车里人按下玻璃窗说:“之曼,和你母亲要去哪里?我载你们。”
之曼两手仍插在裤袋里,头发也仍是盘卷乱堆在脑后。很马虎。很玩世不恭。
她好半天才认出那张脸。
他?
人忽然像定住了,一下子失去自主,眼睁睁看着他从车里下来,站到她对面。
西装革履。广告牌上走下来的成功人士般。十分陌生。
“之曼!”他叫她,那声音倒是未变,急煎煎,火辣辣。
“哎呀,这不是——不是——郝炎么!”泥菩萨在旁边,忽然想起来似地叫道。
“是我呀,伯母。”郝炎说,“你们是去看灯吧,我顺路,带你们去。”
“啊哟,太好啦!车子根本就打不到!”泥菩萨说着,如释重负,由郝炎打开后车门钻进去。
之曼皱眉:“你忙你的,我们自己去。”
郝炎半笑半恼:“你怎么还是这样?”
这样又怎样?
之曼的气忽然胀得很大:“就这样!你走你的!”
郝炎脸上顿时堆满了不相信——凭什么?凭什么给他这样的脸色?他们俩曾经恋爱,自从分手后,多少年不见了!再说,那时不是她甩了他么?他都前嫌尽释了,她倒这样?
仿佛中间的日子是遭了冻,一经解冻,就续上从前的别扭继续闹。郝炎也收了笑容,逬着火星走到驾座那边的车门,立定了,粗着嗓子问:“到底走不走!”
之曼狠狠虎着脸,偏过头看湖水。
泥菩萨也伸头道:“小曼!你越活越小了,好歹都不分!快上车呀。”
之曼索性一拧身——回去了。而郝炎也赌气似地,上了车,甩上车门,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2
他们俩是初恋情人。
大学时代,两人同校又同级,郝炎是高大帅气的男生,之曼是俏丽娇小的女生,和满校园的情侣一样,既甜甜蜜蜜,又平平淡淡。现在十年过去,经过世事冲刷,初恋在心上留下的印迹,也该淡淡无痕了,偶然相见,又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
之曼像炸裂般急急走了一阵后,身上汗湿一片。热,粘,好像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往里包着她,往下坠着她。她早已经走过断桥,走过锦带桥,穿进了孤山公园的草坪里。在这儿,她摆脱了人群,怒气也渐渐消了,自己觉得可笑。从草坪的梅林边往北面望,可见点缀着宝石山的灯火,幽幽的,绿绿的,鬼火般,将白天明媚开朗的那一带山色,改变得如人心底的情感,深邃曲折,变幻难测。
她不该这样对郝炎。
一旦之曼静下来,她自然这么想。从前相交时,她反感郝炎那种横冲直撞、烈火熊熊的个性——他做事没有头脑,只有情绪。记得分手时,她很平静,他呢,发狂一般,好像遭遇了世界末日。
他不了解她。可是,之曼又了解自己多少?譬如刚才的怒气,到底算为了什么?因为他没有她却十分幸福?因为她没有他倒异常寂寞?
和暖中,孤山草坪边一树树的梅花凸现出来——在旖丽的西湖边,它们本是再普通不过的树木,一直无声无息仿佛不存在,时令一到,却骤然含苞欲放,要在枯黄的衰草和青灰的山林前绽出一大片一大片令世人惊艳的红色。此刻,花尚没有盛开,星星点点,浮动着暗香。在西湖水域东面,城市高楼耸立,灯火通明,不时有烟花在夜空中璀璨地绽开,而在水域这边,草木花树,亭台楼阁,都在黑暗中沉沉寂寞着。
之曼的心就是这寂寞的核。她寂寞得长出毛,长出草,长出那种西湖水边渚上一蓬蓬的芦苇丛。
对。芦苇丛。一半焦枯淡黄,一半挣命般挣出渴望的浅绿来。
之曼在湖边找张长椅坐下。水面粼粼。长椅边,一树茶花缀满粉红的花朵,无声伫立着。
郝炎刻在她心上的印痕比她自己以为的要深。十年了,她的生活像是缠绕在水底,总也无法挣上来。结婚。离婚。情感生活那样波折,郝炎,她的初恋,由命运捉弄着,居然成为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他,郝炎,还是那样的性情么?
他俩相识是从吵架开始的。之曼很是记得。那天,她在学校旧图书馆的一角看书。是春假,人本来不多,整整一排书桌就是之曼一个人,远处,别的长排书桌上也只是一两个学生,熟悉的,相邻而坐,不认识的,自觉地均匀分散。猛然中,一个高大的男生虎虎生风地走过来,坐在了之曼身边,哗啦哗啦,他先翻翻带来的书,然后起身,噔噔噔走到书架边找书拿书,又噔噔噔走回来,哗地把一摞叠子书放下。
之曼不愿意生人靠近,整理了自己的东西,推开椅子,淡淡瞥这男生一眼,准备换座位。
男生立刻骄傲受损,狠狠瞪之曼:“神经过敏!”
之曼不搭话,抱着东西走开去。
晚上,同寝室的女生拉之曼去舞会。这天的舞会上女多男少,再加上之曼素面朝天,装束又很不起眼,于是做了壁花,在欢快的乐声中被扔在了空荡荡的舞池边。图书馆里遇到的高大男生也在舞会上,似乎还很受欢迎,每次一舞过来,就朝之曼投上幸灾乐祸的一瞥。
小心眼。莫名其妙。
之曼绷着脸。
男生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解气,终于挑衅似地来请之曼,之曼也找到了回击的机会,偏不动,还别过脸去。
“好意思!”他讥讽说,“都晾干了!”
之曼只是冷笑。她的冷淡似乎正克制他的急躁,男生不觉间脸憋得通红:“冷板凳都坐了大半个晚上了,还骄傲个鬼!”
之曼拧身就走,似乎要把整个舞会给她的怠慢都报复在这个幼稚的男生身上。若是换了别个,即便不痛快,也只会就此作罢,这男生却不知什么心理作怪,从此和之曼较上了劲。
“凭什么看不起人?”他找到她寝室,质问她。
这就是郝炎。莫名其妙的不服。然后是莫名其妙的追求。
简直是闹剧。那过程。可是,谁又能说恋爱中存在什么逻辑呢?很多事,即便是现在也不一定能弄明白。
之曼常觉得郝炎可笑。他的怒气可笑,他强烈的情绪可笑,他看问题的方式也可笑。他们的校园背靠着山,每次去教室是上坡,回来时则是下坡。下课后骑车的学生每每打着车铃,呼呼地从山坡上冲下来。有些女孩子坐在恋人自行车的前杠上,迎着风,长发飘飞,笑声如铃——之曼却不愿意这样,不喜欢在男生的臂弯里招摇过市。郝炎生了气,他们为此吵嘴,几天不说话,然后他爆炸似地问到她脸上:“觉得我配不上你?怕别人看见我们是一对?”
他追着之曼吵。简直不可理喻。她去自修,他就一排排楼、一个个教室地搜过去;她回宿舍,他就避开门房大妈的拦挡,从走廊的天窗翻进女生宿舍——那大胆敏捷的身手活像战争年代的侦察兵,只因用在了不必要的地方,显得特别无聊可笑。之曼烦透了,忍耐到极限,就放下脸面:
“我们性格合不来,算了吧。”她说。
这时,郝炎便怒狮般将思维转向另一个轨道:“你是不是在和别的男生约会?是不是?”
闹得最厉害的那次,郝炎半夜翻窗爬墙进了之曼的宿舍,他叫着吼着,逼着要之曼说出那根本不存在的“另一个”。
疯子。白痴。暴徒。
可他们不也恋爱了三四年么?他这样坏,她又为何容忍?
呵。怎么说得清——
在之曼的初恋记忆里,还有一类是柔情脉脉的缠绵。这些场景总发生在冲突之后,仿佛有山就有水,有急流就有缓坡——之曼无法说出那有怎样的好,在那些场景里,他,郝炎,温柔得就像绵密的春雨般,无论之曼怎样恼怒呵责,总无条件包容呵护她。
是啊,他的怒火有多可笑,他的温柔就有多醉人,正像两极。
之曼被他带累得也没了章法,那几年的日子,就是由无数的吵和无数的好组成。
最后的分手是在冬末。一通暴风骤雨的大吵后,他们俩从之曼家后面的小路上了山。那天天气极好,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翠绿的树丛,洒在寂寂无人的葛岭山路上。两人一路走,到了初阳台。空中,冬日的暖阳懒懒悬挂;山下,湖水明媚地起伏荡漾。
在这样和煦敦厚的氛围中分手,简直像在跟大自然怄气。
他们俩坐在初阳台亭子的石栏上。清晨,这里满是晨练和观看日出的人群,而当时的午后时分,空山静寂,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郝炎已经从怒火的顶峰滑到软弱的低谷,脸庞上写着委屈,挂着哀恳。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之曼,你忍心么。而之曼不看他,咬着嘴唇,既紧绷情绪,也紧绷身体——只要她一放松,两人立刻就会滑进那个暴风雨后的温柔漩涡中去。
“就这样吧,我走了。”之曼说。她绕过郝炎,淡淡地,走下了亭子。狭窄的山顶平地边有两条路,明亮的,通向后山,阴凉的,往湖边去。
之曼走到阴凉里,拾阶而下。樟树飘来阵阵香气,松鼠在枝叶间跳动,小鸟啾啾地鸣叫。郝炎的好处像叶片间的阳光般,在之曼的眼前来回跳动。
下山是那么快。这路走完了,她的初恋也就真的完了。在入山的路口,之曼遇到两个问路的年轻游客,男孩问:“上去是抱朴道院么?”之曼机械地点头。男孩马上胜利般地对着女孩:“是嘛,听我的,没错!”女孩没说话,笑吟吟的。两人的脸庞都红彤彤,外套围在腰间,手拉着手向山上奔。
之曼往家里走。和北山路平行的这条小路,被山势和老房子夹簇着,本来就非常隐僻,当时更是像她的心一般,空空的。
3
夜空的各个方位此起彼伏地绽放着烟花——红色、粉色、金色、绿色。蹿升,散落。再蹿升,再散落。之曼回家时,心情已经平复,如果有一种仪器叫心情电图,那她现时在屏幕上显示的该是直线——平平的,麻木的,朝前茫然拉着。家里的曲线倒是在峰上,一进门,就听见闹哄哄一片。
“再热也还是正月里呀,”客厅中,妮娜高声说话,“你倒好,平时全甩手不理,偶然管一下,就乱宠一气,纵着她整晚不穿外套,瞧瞧,喷嚏不断了吧?”
志勇大咧咧:“囡囡一身都是汗嘛。”
看样子妮娜他们也是刚回来,忙着脱衣服,换鞋子,倒茶水。囡囡嚷着渴,要奶奶给她倒橘子水,泥菩萨忙去厨房。这里妮娜又交待:“妈,你把那鲜胡柚汁给囡囡冲点吧,买来了又不喝。”
“不要胡柚汁!要橘子水!”六岁的囡囡坐在客厅沙发上,蹬着两条小腿。
“她要喝什么你随她去嘛。”志勇自管自从冰箱里拿了罐饮料,狠狠地灌上一大口。
“橘子水!橘子——”囡囡没嚷完,一声“阿嚏”飞出了两条鼻涕,顿时完美的纱裙公主形象成了搞笑版。“嗯——擦——”她撒娇地哭起来,妮娜忙抢上两步给她擤鼻涕,一边又对端着橘子水进客厅的泥菩萨说:“囡囡身上脏死了,又有点着凉,我开了电暖气给她胡乱洗个澡去,妈你把冰箱里的那袋元宵煮一下,等一下大家都吃一点。”
“哦。”泥菩萨说。
志勇已经把饮料都喝了,脸上的热油镇下去些:“甜腻腻的,还真要吃呀。”
妮娜道:“看了灯吃碗元宵,我们家一向来都是这样的。”
“就你家是杭州人,我们都是乡下的。”志勇笑。
“没工夫理你。”妮娜拉着囡囡上楼去,又嘱咐之曼,“妹妹,你也吃几个,好歹是那个意思。”
“好。”之曼说。
在小楼里,身为现任女主人的妮娜,虽然对志勇和泥菩萨都有些跋扈,对之曼倒一直是客客气气。就像今天,之曼没去看灯,也不知泥菩萨是怎样圆场,反正妮娜也不再说什么,大概在妮娜看来,之曼是个外人,终究要出门,还是客气些为好吧。
因为品种上的隔膜,之曼对妮娜,也保持客气和距离。若非成了亲戚,之曼自己绝无机会离妮娜这类女人这么近。譬如刚才妮娜随手挽头发,用一根簪子,只三两下,就把瀑布般的及腰长发,翻卷成一个菊花般的发髻,下端,还恰到好处地拖垂着寸把长的发缕。
之曼也上了楼,到自己房间洗脸换衣服。木楼房隔音效果不好,能听到三楼妮娜和囡囡的脚步声。
也许,家庭背景、修养教育什么的,对女人来说全是多余。女人的分数就在于她的身体容貌和那种女人的本能。之曼的思绪每转到妮娜身上,都会不由自主这么想——就连父亲那样正统古板的人,骨子里不也是这样的标准么。
回想起来,志勇和妮娜当年的结合可谓惊天动地。志勇医学院毕业,在父亲的医院工作,虽然吊儿郎当的,毕竟,三兄妹里,就他继承父业学了医。父亲骨子里是书生,总希望志勇日后能做个“名医”。那时,常有人给志勇介绍对象,而志勇都是嘻嘻哈哈,并不认真,直到有一段时间,他忽然神出鬼没——一下班就没了影子,凌晨四五点才回家,到医院上班,往往都已经是中午,人也像得了甲亢般兴奋。母亲盘问之下,他则得意地说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
终于志勇宣布:他有了意中人。
全家翻了个儿——因为志勇还说,他的意中人,是一家健身俱乐部的跳操小姐。
小姐两字让人联想到了色情行业。难道是玉堂春故事的现代版?父母当然不同意。这事闹了大半年,直闹到志勇既不回家也不上班。没奈何,由母亲斡旋,父亲在愠怒中作了妥协:把女孩带回家看一看。
志勇这样张狂又自我的家伙也会爱上别人?这倒是个稀罕事。等候相看这位跳操小姐的时候,连之曼都有些好奇了。
相看是在盛夏里。也没有上门。全家人,连带志远的新婚妻子李芸,都在平湖秋月的露天茶室里喝茶。湖水中密密地全是荷花,旺盛得仿佛听得见叶茎生长的噼啪声。茶室是旧式国营,杯盘不讲究,茶倒是当年的新茶,清香四溢。
志勇带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来了,正是妮娜。看样子妮娜并不知情,完全是被志勇哄到了平湖秋月。她的身量在杭州女孩中算高的,脚上还蹬着高跟鞋,几乎和志勇齐平——足见她未把志勇放在眼里。黑亮的直发披垂着,一条青色的长纱巾系在腰间,走起来款款飘动,非常别致。她来到眼前,正应了形容荷花的那四个字:婷婷玉立。
漂亮得前所未见。全家人都吃了一惊。之曼将茶杯举在唇边,半天忘记啜饮。待志勇结结巴巴介绍了父亲母亲,妮娜似乎明白了状况,脸上神色不动,自管自地坐在了茶室边。她的手臂搭在木头护栏上,肤色如雪,腕上一条宽宽的表带,是明媚的翠绿色。
妮娜略坐了一阵就起身了,志勇来不及跟全家说什么,顾头不顾尾地跟了去。哦,原来,志勇完全是一厢情愿地想娶妮娜,根本连她的裙边也还没沾到。所谓相看,实际上是妮娜在屈尊中相看了全家人。情势十分明显,妮娜走后,全家人一片静默,都说不出什么话。
妮娜属于极品的杭州女人,所谓极品,在美丽之外,还必须具备一种无法言明的味道。譬如,未必懂什么美学,但极度会修饰;又譬如,家世背景一般,却有一种杭州本地人的骄傲。之曼家三兄妹都在杭州长大,说不出什么缘故,却总会在这种骄傲的压迫下显出不正宗。妮娜家由母亲当家,妮娜妈很能干,在市场做过服装生意,能张罗会折腾,对这个女儿更是寄予厚望,纵着妮娜半玩半工作。妮娜给杂牌女装拍过平面广告,给彩版的小报纸做过封面,认识志勇那一阵,她到一个台资的健身俱乐部里做跳操小姐,每天晚上十一点跳上一个课时。俱乐部里女人占大半,也不知志勇是怎么摸到那儿去的。那地方在城西,妮娜家在城东,志勇总是候到妮娜下班,然后消夜、玩耍,送妮娜回家,再穿城过市地回北山路,这就难怪他每次到家都是凌晨四五点钟了。
妮娜的漂亮胜过志勇的雄辩,这次相看以后,父亲居然什么都不说了——这足以说明,在父亲心中,选择媳妇和选择女婿的标准是截然不同的。
志勇对妮娜的追求很艰苦,搅得家里颇不太平。围簇着妮娜的男人不少,手里多少有几个钱,和这些人相比,志勇在医院工作的那点薪水,简直连屁也算不上。虽说这些人里有的本身有家小,不过找乐玩玩,但人家有房子车子票子来撑腰,志勇呢,仅仅请妮娜吃喝玩乐就需借贷了。谁知道呢,那大概是志勇心理和情感上最受煎熬的一段日子吧。
志勇并不跟家里人招呼,辞呈一扔,跑到一家医药公司做起了销售员,这行收入比医生高,天南地北地跑,还有交际费用可供开销,正解志勇的燃眉之急。他到了父亲医院,大咧咧地往各个科室病房里去,旧同事看惯了白大褂、绿口罩的二公子,猛见他西装革履、身背大包,摇身而成卖药的,都笑得不成样。父亲气得脸铁青,要教训这不肖子,可家里家外哪还揪得到他的影子?
好好的医生不做,居然去当药贩子!整天请吃饭、赔笑脸、塞回扣,一个年轻人干上这个,还有什么前途!医院病房和办公室门上四处贴着“谢绝医药代表进入”,而志勇自愿从身怀一技之长、受人尊重的门里,走到被“谢绝进入”的门外!还不以为耻。还沾沾自喜。还觉得见了世面。在以父亲为精神核心的家庭里,此前从来不谈钱——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这也是上一辈读书人的观点,而这回,父亲期望最深的志勇,就这么奔出去了,其目的,仅仅就是为了——钱。
“那,你去吧。”
他点一点头,还是笑:“你就不问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现在又怎么样?”
餐厅在小楼的北面,别人看不见他们俩,之曼却仍朝身后看了一眼,郝炎说:“你母亲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了,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之曼回到餐厅里。吊灯开着,房间里亮堂堂的,泥菩萨仿佛止不住笑意似地向之曼脸上看,志勇呢,一边开红酒一边大咧咧说道:“之曼,郝炎离婚了,你也离婚了,倒是正合适。”看样子,刚才之曼在门外的时候,家里人已经议论过一轮了,妮娜妈问志勇:“那人有没有孩子?跟爹还是跟娘的?”
泥菩萨说:“昨天问起,说是有个儿子,比囡囡还小,跟着娘的。”
乔治哼道:“冲头冲脑,山贼似的。”
志勇说:“有钱就行嘛。这郝炎,当年是老爸坚决看不上他,现在没人管了,正好合到一块儿——”
“好了好了,不要你操心,妹妹自己有主意! ”妮娜打断他。
围着圆桌,众人一会儿给囡囡夹菜,一会儿又给囡囡递汤,这个哄,那个吼——只要有孩子在,大人就自觉地变成行星,同时也省了相互应酬的麻烦。囡囡现在确实也大了,往那儿一坐,照妮娜妈的说法就是:已经像个人。她继承了妮娜家的好相貌,大眼睛,白肤色,粉妆玉琢。小妮子本来留着黑亮的童花头,这会儿却扎着假发缕编成的马尾辫,漂亮得很哈韩——囡囡的明星范儿是有由来的 ——她从小到大的写真照片,都被挂在靓宝贝影楼的四壁上。
之曼不声不响地吃着。餐厅里的喧闹让她的思维很麻木,郝炎就像块等待敲碎的大石头般,暂时存放在角落,忽然袋里的手机“有人在么”地叫了一声,她拿出来看,心怦怦跳——他还是那样的急性子!
短消息上写着:元宵节好!什么时候有空?能约你喝茶么?
之曼自虐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把手机放回袋里,一会儿,不自觉地,又拿出来看一下。元宵节好。元宵节好。她再看看号码,猛然间觉得数字有点眼熟。
见鬼!这不是妮娜妈介绍的那个钟鼎么?他来添什么乱!
隐隐的喜悦忽然间就走到了反面。
5
之曼本没有指望郝炎来救助深井里的她——就这么随命运摆弄吧。一潭死水。工作也好,生活也好,都早早地死了。就像葛岭道院边的那口古井一样,在一堆废材料中间,野草围着四方的石栏,无欲无求,长久地看着那一小方天空——可是,他又重新出现了。
什么都可以变。她变了,她对他的判断也变了。过去郝炎引起她反感的热情与冲动,现在倒是她最需要的。她不想承认他有那么重要。可是,当郝炎的短消息来到时,家里的光线又变得明亮了,众人的声音也不讨厌了,就连妮娜妈因为抹了弹力素而阡陌纵横的大鬈发,也变得顺眼而亲切了。
“之曼,我春节没回去,明天要回老家去看父母。等我回来后来找你,你等着。”
这才是他的口气。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之曼忍不住微微笑。乱哄哄的家庭聚餐已经结束,全家人都坐在客厅里,聊着妮娜现在开着的那家靓宝贝儿童影楼。
乔治在之曼的沙发扶手上坐着,提醒妮娜道:“小翘说她也要走台的,姐,你可别忘了。”
小翘是乔治的粉丝兼准女友,是乔治开发型设计中心的时候哈上他的。虽说乔治与妮娜一样,在修饰打扮方面也很有一套,可那仅限于修饰自己,开起店来却总不行。他店里的学徒稍一长进,就跑到街对面的另一家店去了。乔治最后草草地把发型设计中心转了人。妮娜妈气得骂个不休,乔治也不在乎,老实承认自己是窝囊废,什么事也做不成。他开发型设计中心的唯一收获是,那爱理不理的大牌架势和面若樱花的美丽,招来了一些贪恋美色的大小嫂子和姑娘。这批人后来分了流,年纪大的被乔治带到了靓宝贝影楼——反正她们都有孩子;年纪小的则混成了朋友,常常一起吃饭唱歌玩耍。小翘么,大概是后一种里最铁杆的。她家里开着童装厂,因为哈乔治,这次就把童装发布会上小模特培训的业务交给靓宝贝做——妮娜这里,儿童艺术培训呀、生日庆祝会呀,凡跟小孩子搭点边的事,有一件算一件,反正都号称能做。
“小翘要上台就上台呗,她家的事,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志勇说。
妮娜瞪他一眼。
志勇诧异:“我说错啦?”
妮娜妈则说乔治:“这回,你总算还拉来一票生意。”
“生意到处都有!”志勇很有气势,“之曼你往郝炎那里发掘一下,那小子看来也有几个钱!”
妮娜冷笑道:“你自己怎么不发掘?做什么什么不成,就一张嘴。当年嫁你真是瞎了眼。”
志勇呵呵地:“不会吧老婆,这年头是个人都要离回婚,这么比着我就算不错了——”
之曼起身上楼去,乔治坐不住,也跟着她。
之曼现在有两个小房间,朝北,是她自己的和从前志远的。两间房虽连着,门却都对着走廊,不能自成一体,为了避免对面大房间的母亲窥探及絮叨,每到晚上,之曼往往只在自己的卧室里活动。乔治熟门熟路,先去志远的房间——现在之曼的书房,把手提电脑搬上,然后就要进卧室。
之曼皱眉:“你老跟着我干吗,到楼下呆着去!”对乔治,之曼不顾忌,总是直来直去。现在,她需要独自呆一会儿。
“我不吵你,我网聊。”乔治笑吟吟地进来。
“讨厌!”之曼不理他。
郝炎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很成功么?他这样没头没脑的人,又适合做什么呢?他们俩同一年毕业,之曼找到一家体面的大单位,郝炎却没头苍蝇般,在几个野鸡小公司里打杂。他没地方住,为了省租金,就赖在读研究生的同学那里凑合着过。有一阵,他连个野鸡工作也没了,却也不着急,没心没肺地在宿舍里和人打麻将,还用赢的钱请之曼看电影。
那时候在之曼看来,他性格的缺点里又添了赌性和得过且过。和他理论是妄想,郝炎要不就斜着眼:“别教训我了,你有一份磨洋工的傻帽工作就高贵些么?”要不就垂着头:“之曼,给我点时间,别那么势利眼!”
势利眼?之曼气怔了。她只是希望他稳重、有方向。
吵架是难免的,分手的闹剧也更加频繁。终于,在那个年三十的下午,郝炎闯到了小楼里。
郝炎已经多次要求到之曼家做客,都被她冷冷地拒绝:她对他极度不满,两人的关系到了决裂边缘——这样他还要求去她家?就他那情况,又拿什么来对付父亲的询问呢?
不管不顾。那是他性格的重要部分。闯进小楼的时候,之曼不在家,去附近超市买新年贴画。虽然要过节了,家里的气氛却并不好,父亲和志勇的冷战一直没有缓和。志勇神龙不见首尾,他的动向,零零星星的,全靠母亲转述。也许母亲早知道志勇不准备在家里过年,但直到年前两天才说出。这已经够让父亲气恼的了,更兼着母亲和李芸聊天的时候,又透露出志勇再次跳槽的情况。由于李芸在场,父亲不好发作,偏偏这时,郝炎毛毛燥燥,来到小楼外敲开了门。
“伯父吧?”郝炎带着灿烂的笑容说,“之曼在么?”
没等父亲回过神,郝炎自顾自把手里的大礼包交给闻声而来的母亲:“伯母你好!我是郝炎,之曼的男朋友。”
母亲错愕:“男朋友?”
郝炎一身喜气地走进客厅:“我们是同学,已经恋爱好几年了。”
他们坐在了沙发上,母亲负责发问,父亲在对面,屏住怒气打量他。
年龄。籍贯。专业。最后不可避免的是,职业。
“干吗非要守着一个单位终老呢?”郝炎是根本不会察言观色的,他坦白直率,从来只顺着自己的脾性,“我不想这么过。如果不是因为之曼,我更愿意到各处去看看,找找机会。”
“眼下你在做什么呀?”母亲问。
“没做什么,”他大言不惭,“过了年再看吧,总能碰到自己喜欢的。”
“那你——”母亲两个字才出口,父亲就冷冷地站起来:“小曼从没讲起她有男朋友,我们不留你了,你请回吧。”
之曼回去的时候,正看到郝炎和母亲在客厅门口推搡,郝炎脚边是红艳艳的大礼包,他的脸也涨红了,口中说着:“我以后再来,但东西你们一定要留下!”
之曼费了一番口舌把激动中的郝炎支走。大礼包犯了错似地,歪倒在门厅的鞋柜边。之曼忐忑不安地走进客厅。在母亲一连串的询问和埋怨中,她垂下眼皮,不去看父亲那张铁青的脸。
那年的年夜饭很沉闷。几天后,之曼在葛岭的初阳台上宣布了跟郝炎分手的正式决定。再后来,她嫁给了父亲医院里的年轻医生卫舜一。
在潜意识中,之曼有点怨父亲,可是稍有理性,她也知道这样的责怪不公平。那时的她,就像在漩涡中打转的树叶,想走,却走不掉,是父亲把她舀了出来,放在一条金色的平缓的溪流里。
好学上进,稳重沉着。卫舜一,他差不多就是父亲理想中的青年。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郝炎被否决后不久,卫舜一开始定期到家里来吃饭。母亲叫他小卫,并让“小卫”和之曼在厨房里准备饭菜。他们俩不怎么说话,之曼不说,卫舜一也缄默,厨房里因此很闷,只有水从龙头里汩汩地流出来。
似乎能化学反应已经是一种运气。之曼从没想到,异性间还会有这样一种情况——乏味。卫舜一在水龙头下洗着手,那是医生的洗法,一遍又一遍,上下左右,从容又仔细。之曼眼睛酸涩,总不自觉地揉一下,他注意到以后,擦干手,用两根不带感情的手指掀起她的眼皮看看,平静地说:“没事,有点干,滴点玻璃酸钠。”
难道这就是她所希望的平稳?到底这算另一种爱情模式,还是,根本就不存在爱?
每当吃过晚饭,母亲就笑吟吟地,叫“小卫”到之曼的房间去查资料、上上网。父亲安详地在客厅看电视。
“那,院长,我们上楼了。”卫舜一说。
父亲微微点头。
这是一种极大的默许。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时已经是初夏,透过纱窗,后山的湿润气息一重重地飘进来。栀子花的香味渗透在夜色里。小房间的门微开着,卫舜一面对着电脑端坐,翻查着他的资料。他的背很直,表情很坚毅,仿佛凛然不可侵犯。之曼斜靠在小床上,举着一本闲书翻看。
电扇微微吹着凉风。之曼的碎花裙子在床上铺成小小的扇形,扇形下是晶莹的小腿,然后是精致的脚,粉红的拖鞋在脚上晃着。
她很安全。安全得都过了分。在和郝炎的恋爱中,有一点是难以启齿而又无法忽略的——他时时都想占有她。20岁时的之曼不懂性,性不属于爱情,而事后回想,才知道当时的很多情况——妒忌、愤怒、柔情、多变,都是被性所牵制着。在和郝炎相交的那几年,之曼对他极不满意的还有这件:他总是烈火熊熊,他总是想着这件事。
爱我就给我!这是郝炎的逻辑。
爱我就尊重我!这是之曼的逻辑。
他为什么老想着那种事?之曼受不了。他想,他要,他渴望。稍微亲密,他的思路就走向那个轨道。那时,她多希望两人之间更加简单纯净些呵。
和卫舜一倒是达到了这种状态,他什么也不想要。
之曼靠在枕上,眼睛从书本上越过,打量卫舜一的背影。角色似乎倒过来了,仿佛卫舜一要守城,而之曼要攻城。之曼原来的逻辑似乎也需要倒过来,变成:尊重我就爱我。
卫舜一。后来,之曼连怨恨都无法怨恨他。她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心、他的情感,绿色的白色的,仿佛有衣服和口罩包裹着他这位医生。他们俩的短暂婚姻像手术刀一样把之曼割开了,再缝上,再拆线,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疤痕。
连恨也没有。因为恨也是一种感情。之曼和卫舜一,有一切的天时地利人和,唯独就是没有这一样——感情。
妮娜妈在楼下叫着乔治——他们要回去了。乔治恋恋不舍,在电脑QQ上打着什么。之曼催促:“别跟小翘鬼扯神聊了,快走吧!”
乔治笑笑地关了Q聊:“才不是她。”
“管你跟谁。”
她把他推出门,乔治回头反击:“你呢,一晚上发春发痴的,在想那个山贼?”
之曼拉下了脸。
6
新装发布的那天,妮娜妈眩晕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能把一部分杂事交给乔治去做。妮娜早早就去了现场,不放心,央求之曼帮着敦促乔治。她在电话里恨恨地骂弟弟:“一年才做几次这样的活动,你就抄着手在一边看,好意思!关键时候,没有一个男人派得上用场!我倒是要看看,将来哪个女人来养你!”乔治并不生气,一径笑笑的:“我才不要人来养——不想伺候别人。”之曼听不下去,皱眉道:“好了,你也太不着急了,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乔治听了这话,合上手机,开始收拾化妆包和饰物。之曼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后:“别丢三拉四,回头发现少了什么就麻烦了。”童装发布会在新区的一个度假村,路途颇远,不可能再回来拿东西。乔治却很沉得住气:“少了就少了,到时候总能凑合。”
这时是傍晚时分,靓宝贝里没有客人。几个摄影棚里空空的,店里的人都集中在二楼的接待区。光线明亮,花朵、星星、风铃、小天使,整个楼层看起来就像一个人造的儿童天堂。妮娜不在,气氛中带些松垮,摄影师边在电脑上处理照片边吃着盒饭,穿粉红工作服的前台美眉笑着问乔治晚上还回不回店里。
“你等我我就回来。”乔治电着那细眼睛的美眉。
“去死。”美眉娇嗔。
乔治号称是靓宝贝儿童影楼的经理,其实却什么都不管。所有的事都是妮娜和妮娜妈在张罗。乔治有时候在店里晃晃,难得有兴,才给小女孩子弄弄头发上上妆。这会儿乔治被之曼催促着,出门上了店里的工作车,一起向度假村开去。
这几日,志勇到外地去了,给一个乡下角落的医院做什么事业发展计划。天知道什么人会信他,大概也只有那些乡下地方的老实人了。志勇早已不做医药销售,注册开了一个咨询公司,号称是给医院找定位、列计划。如果父亲还在世,不知对此会喜还是忧。志勇说起来的时候大言不惭:“毕竟我是学医的,还有点理想。”本地的大医院人满为患,不需要他的计划,而民营的医院,定位也明确得很,都专治身体下半截的病。因此,对志勇的医疗咨询公司,也只有泥菩萨还把它当回事。
因为志勇的不切实,妮娜很累,这点,之曼看得出来。她本来并不想趟到靓宝贝的事务中,然而一家人本就住在一起,志勇和泥菩萨又都靠不到,紧急时候,之曼免不了要上阵帮点忙。
度假村因为是新建的,人气不旺,晚饭刚过,没什么人,大概也就是搞童装发布的这拨。从大堂往秀场走,走廊宽阔又弯曲,加上大理石的地面,给人寒光凛凛之感。到了秀场,只见背景板、秀台、灯光、音响都就绪了,整个大厅里很暗,长长的秀台两旁有数排座位,黑魆魆地已经坐了很多“梦幻童年”品牌的经销商。之曼看了看,就朝大厅一边的化妆间去。离开场还有一小时,妮娜正给一群小模特上妆。小孩子们穿着摩登的新衣,脸上红红白白。囡囡钻出来叫了“姑姑”和“舅舅”,小妮子蹬着小靴子,粉红毛衣外套着短短的黑呢小马甲,百褶黑呢短裙,走起来小小的胯部一扭一扭,十分地成人化。她身边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则十分羞涩,眼睛低垂,不敢看人。孩子的家长白皙脸,小秃顶,正在一边鼓励她——之曼觉得眼熟,再瞧,却是那个钟鼎。
“你的孩子呀?”之曼笑道。
“啊,嗯,”钟鼎慌了,过一会儿才定下神,“最近孩子来杭州玩,我看她胆子小,想让她锻炼锻炼。秀秀,叫滕阿姨好。”
女孩低低地叫了一声。
两人谁也没提元宵节的短信。
家长们都围簇着自己的孩子,化妆间里闹哄哄的。有个小模特的发髻乱了,靓宝贝的造型助手盘了几次都盘不好,妮娜忙着手里的事,呼喝乔治:“你帮一下,死人哪。”
乔治上前,给小模特拢着头发,助手在一边递发夹,凌乱的发髻很快盘好了,喷了定形水,乔治梳了两下。化妆间一角还坐着几个大学模特队请来的成人模特,都是二十挂零的美女,有一个望着乔治说道:“我的发型不好看,你也帮我弄弄。”只见那美女鹅蛋脸,美丽得很柔和,长长的鬈发被松松挽在脑后。乔治瞟了一眼说:“挺适合你的——很风尘。”鹅蛋脸“啐”了一下,她身边几个美女都咯咯笑了,尤其一个短发的,笑声最清脆——“短发”的造型很是清爽,头发黑亮,贴在两颊,一边长一边短。
妮娜高声问乔治“小翘何时来”,没等乔治答话,小翘已经冲了进来,手里还左提右抱。妮娜忍不住道:“小翘,你和乔治还真是像,不到最后一刻不着急的!”小翘说:“偶去瞎拼了。”她把袋子里还挂着标签的新衣服拿出来,几个美女都凑过来看,小翘又催着乔治给她弄头发,乔治不睬,拉过一个小男孩来摆弄,很快,小男孩就怒发冲天,一副很型的架势。
“乔治——!”小翘急道。
“你不用弄嘛,反正你怎么弄都是难看!”乔治说。美女们又一阵笑。
小翘家的服装厂有孩子穿的“梦幻童年”,也有给孕妈咪新妈咪穿的“美丽孕味”。第一轮是秀“美丽孕味”,这批衣服的特点是简洁舒适。模特们准备上场了,“鹅蛋脸”往衣服里塞了个垫子,临时成了孕妇。只见秀台上方灯光大亮,乐声响起,“鹅蛋脸” 以手托腰,头一个款款地走了出去。
人就怕比。方才在台下,几个模特里仿佛就是“鹅蛋脸”最美丽,而一上台,却显出了“短发”。“短发”的姿态非常挺拔,浅色牛仔裤,勾勒得两腿愈发笔直修长,又有大牌风范,虽然秀的是侧开口上开口双开口的哺乳上衣,神情却大方倨傲。原本并不华丽的衣服,由她秀着,就带上了光彩。小翘正走在她后面,一比衬,成了业余中的业余。本来,小翘身量不高,比较丰满,平时看过去,二十多点的女孩子,就算胖,也仍是新鲜果实的饱满,不想灯光照着,人的缺点都被狠狠放大,但见T台上的小翘,低腰裤与短上衣间的一棱肉,白花花的,分外醒目。
乔治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之曼和妮娜在背景板后面,忙着给小模特们换衣服。小孩们的表现也算差强人意,最小的女孩才三岁,由“鹅蛋脸”牵着,在第二轮亲子新装秀中上了台。小姑娘大眼睛童花头,粉嘟嘟胖乎乎,单那个可爱的小模样就已经足够了。囡囡呢,见多了这样的架势,毫不怯场,一扭一扭,走起台来像踩了弹簧,摆普士的时候还大放电眼呢。只有钟秀秀,走得手脚都成了一顺,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钟鼎站在之曼旁边,伸着头向台上看,也跟着紧张。在T台最末端的观众席主位上,坐着服装厂的二老板,小翘的哥哥。那人西装革履,和小翘一样,也是方圆脸,微胖,两颊还带着深酒窝。
秀事完了也才八点半。大厅里的所有灯都亮了,人群起立,一片凌乱景象。外地的经销商都被安排在度假村内住宿,因为时间还早,有些人就围簇着小翘的哥哥牛总,要去酒吧再聊聊、坐坐。小模特们大多跟着父母散了,只有个别的,准备搭靓宝贝的工作车回市区。妮娜四顾找不到乔治,不由就有些焦躁:虽说这次给小翘家做了小模特培训,但小翘并不管事,要想长期合作,还要和那牛总多熟悉。“梦幻童年”在本地也算童装的中高档,妮娜早盘算着,到服装厂拿些新款——影楼里常备的也要有两三百套衣服,能免费拿些,总是好的,而对服装厂来说,几套衣服根本也不算什么。
小翘换了衣服出来,见人都散了,着急地问道:“乔治呢?”妮娜则紧着脸打手机。造型助手细声说:“经理大概送那几个模特到下沙的大学区去了。”妮娜立时声音响起来:“广告公司的人不会送?要他去干啥?你也是,也不拦一拦,这里还有几个小孩子要送呢!”助手得了不是,不响了。钟鼎本来带着秀秀要告辞,看到这情形,就主动提出他来送。妮娜也顾不上谢,交代之曼带着囡囡先回家,自己就脚不点地往度假村酒吧找牛总去。
工作车被乔治开走了,之曼拉着囡囡,后面跟着大包小包的造型助手,在度假村大堂里叫出租车。这会儿,囡囡的精神头已经过去,软绵绵地倚着之曼,一阵阵打着哈欠。
出租车还没到,乔治倒是开着工作车来了。
“你不是去下沙了?”之曼问。
“那几个模特去另外一家酒店赶场子,离这里很近,我送了一下。”乔治说。
“小翘到处找你,你快给她打个电话吧。”之曼说。
乔治好像没听见,他先把造型助手拿的东西接过来,扔到工作车后厢里,然后把睡眼蒙目龙的囡囡抱到后座。
“你和小翘一起去酒吧。有小翘在,妮娜找她哥哥谈事情也方便点。”之曼替妮娜担心。
乔治道:“囡囡撑不住了呀。”
后座上,囡囡已经歪在造型助手的怀里睡着了,之曼只得皱眉上了车:“那你也打个电话给小翘,起码的礼节总该有。”
工作车驶在了新区宽阔的路面上,乔治的手机响个不停。他慢吞吞接了,小翘的声音很响地传出来:“你是不是跟那个菲比在一起?”
乔治爱理不理——菲比就是那个短发模特。
“乔治你忘恩负义!才搞完活动你就翻脸不认人。”手机里,小翘的声音气急败坏。
“你吼什么?我又没卖给你。”乔治说着要掐电话。之曼觉得乔治的架子搭得没道理,就接过手机道:“小翘,乔治正送我们——”小翘厉声喝道:“你是菲比?”之曼哭笑不得地解释,小翘也不领情:“你把手机给乔治,我要和他讲话!”
小翘这么无理,把之曼原本的同情心都抹去了,或许,她是该到乔治那儿吃点瘪。
“你去照看一下我姐。嗯,回头请你吃饭吧。”乔治说着,收了线。
7
办公室里闲闲的没什么事,之曼和另一位女同事钱小鱼掩着门,各自在电脑上呆看。钱小鱼看的是股票行情,之曼呢,漫无目的地在网上瞎逛。两人都熬着等下班。走廊对面办公室里是她俩的顶头上司常主任——其实不用掩门,常主任怕不是和她们一样。
她们这个部门是一家大单位的内刊编辑部,之曼分配到这儿的时候,还算一个不错的岗位,但这十年间变化极大,现在非但内刊编辑部最闲最穷,而且越来越立不住脚,调整啦,合并啦,折腾过好几回,就差最后一站:撤销。
可怜的常主任,倒是有修养也有情趣,只是,没有用,总争不过人家,带累得下属也灰头土脸。老头已经快熬到退休,可之曼她们呢?到时候还有没有这个部门都难说——前几年,之曼是顾不上想这些,而现在,她害怕想这些。
办公室里很安静,时间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沉闷中,之曼的MSN上,李芸闪了出来:“在么?”
“在。”之曼回应。
那边的李芸却不知怎地,好半天又没动静了。之曼等一等,又发过去:“最近好么?志远忙不忙?”
对话框上显示李芸打着字又取消,取消了又接着打,最终没有发过来。
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之曼正狐疑,手机响了,是郝炎的:“下班没有?我在柳浪闻莺附近办事。这里有个亘古咖啡馆,等下我去里面等你!”
之曼心里一阵乱:马上就去见面?穿得这么乱糟糟的。咖啡馆。他会说什么呢?就是想叙叙旧还是——
愣了一会儿,她视线落在电脑屏幕上,李芸的信息过来了:我陪轩轩住在学校附近,志远么,最近大概很忙吧。
嗯?怎么个意思?
下班后,之曼和平时一样,准备与钱小鱼一起走一段,再各自乘车。不想和她们同一楼层的飞天猫也跟上来,先左右看看,然后瞪着眼嚷道:“哎哟,你们两个木头美人,还混混沌沌哪,大楼里都快地震了!”
钱小鱼常说飞天猫应该去当新闻主播,每次一开口,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幸亏熟悉她的人都习惯了,钱小鱼问:“怎么啦?”
飞天猫再度惊诧:“你们真不知道?”
之曼这时心里乱得很,她这人就是这么自虐,明明惦着郝炎,却发个短信叫他等,同时又受刑般按平时的节奏行事——他等不了就是没诚意,没诚意就索性不要见。
眼下,飞天猫对她俩发布新闻:“新年新气象,咱们单位要换老大了!据说是上面派来的。满大楼都在传,大概就你俩和清洁工还不知道。”
钱小鱼说:“换就换呗,我们已经白头宫女了,不怕改朝换代。”
“哼!老大换了,你们常主任换不换?他换了,你们又往哪里缩?他大不了提前退休,你呢,”飞天猫戳了钱小鱼一指头,“还想大大咧咧舒舒服服地在办公室里炒股?”
“我哪有炒股呀?”钱小鱼不乐意,“我是看行情、杀时间!”
老大要换,那下面的中高层呢?有反对派,有亲信派,会怎么折腾?两人一阵叽叽咕咕,飞天猫又进行了新闻评论:“钱小鱼同学我告诉你,大幅震荡是肯定的,有人能趁机坐轿子,有人被震仓出局——”飞天猫是个老小孩,方脸黑肤,架着银色宽边眼镜,话多,表情又夸张,猛一看真像卡通猫。她也快五十岁了,打扮得却很时尚,短短的碎发,颈上扭几股麻花般扭着一条珠子项链。
实际上,飞天猫只是声势大,混得并不怎样。钱小鱼和之曼是在一个差部门里闷馊了,大不了不吭不哈,而飞天猫却是在一个好部门里混臭了,不但总不得升迁,还常遭江湖飞刀。她那种弄得灵清,根本就是一种自我想象加自我感觉。前不久,老大年纪的她,像个刚毕业的愤青般,跟自己部门的主任来了个正面冲突,此外与几位同事也爱理不理的,把自己的工作小环境搞得到处都是仙人掌。她也没有盟友,实在是憋闷得受不了,才来跟内刊编辑部的两位木头美人就个伴。
三个人一起向公交车站走。单位在市中心,这会儿出来,到处是乱麻般的人流车流,要走也走不快。为了避开人,飞天猫和钱小鱼走到了前面,两人还激烈地讨论。之曼低头跟着,只见钱小鱼那民族风的曳地长裙子一摆一摆,在她眼前撒着大花。一会儿,飞天猫慢下来,在之曼肩上拍了一下:“大小姐!你回回神,地球上现在的生存环境很不乐观呐!”
之曼淡淡一笑。
“不过你们还有出路,还可以嫁个好男人。”飞天猫指点迷津。
“难呀。别说好男人了,就是有个男人也好呀。现在我做梦都想找个男人靠一靠——这把年纪了,万一生个病,下个岗,我找谁哭去?”钱小鱼作出夸张的哀怨姿势,虚虚把头向飞天猫肩上一靠, “女人过了三十岁,跟垃圾股一样,越跌越抛,越抛越跌呐。” 钱小鱼和之曼年纪相仿,身段好像跳孔雀舞的女演员,很是袅娜有风致,但不知何故,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有把自己“婚”出去。
“男人也不好靠呵。” 飞天猫过来人似地叹息,“如今的男人,但凡有点财势的,根本也不缺女人。在单位,有女下属投怀送抱,下了班,欢场女人随便买!”
“说的是,唉,左右都没个活路,还是羡慕你,”钱小鱼感慨,“儿子都上大学了,又那么贴心,简直就是小情人。”
一说到儿子,飞天猫的方脸上一波波的笑纹:“告诉你们,小子都有女朋友了。他说给我听,我也不反对,只是指点他——别那么高调,把别的机会错过,好女孩多的是!”
“瞧瞧瞧瞧,一成了妈就这么自私!”钱小鱼不满。这么说着,飞天猫更是笑声不断。
三个人虽然熟络,但也并不交心,或者说,只议论单位的八卦,自己的私事,伤心烦恼的都不提。就比方飞天猫,说来说去都是儿子的好,儿子的顽皮,这么些年,也没听她提过她老公。她不提,别人也就不问。就是之曼和钱小鱼,一个办公室呆了几年了,也很少问对方的私生活。倒是这样好,相处长久。
也许,人的年纪一长,就开始千疮百孔,心态上也是天凉好个秋,总想把疼痛都隐忍起来。和飞天猫、钱小鱼分手后,之曼朝柳浪闻莺那边赶着,一路整理着心情。
终于又终于地,两人要相见了。一时间,之曼竟有些恍恍惚惚。她到了亘古咖啡馆,只见这家店门面很小,夹在明亮时髦的几个咖啡馆中间,有几分旧。里面光线也暗,之曼进去,服务生把她引进一个很小的包间,三面都是壁板,狭猝幽暗,郝炎早在里面,见了她,一笑,站起身说:“靠窗的好位置都有人了,真是,把咱俩关在这里面,又不干什么坏事。”
之曼坐下,压着那股子微微的局促,点了东西。等比萨送来,她低着头,慢慢切,问郝炎怎么不叫吃的,郝炎眼里溅着笑:“之曼!之曼!你真是一星半点也没变!叫我等了一个多小时,自己还没事人似地!我坐在这小牢房里,早把该吃不该吃的都吃了。”
之曼也笑了。郝炎从她的盘子里叉了一块比萨尝,又问:“怎么,工作很忙?”
“才没有。”她说。
狭小的空间制造出一个温馨亲密、与外界隔开的小环境,微微的局促很快就消失了。郝炎还是郝炎,从前那个直接透明的他。
“这次回父母家,简直都快被烦死了。”郝炎说,“怪我没带浩浩回去,又怪我不该离婚,耳朵都听得流油,要不是老太太腰闪了要照顾,我一天都不愿意呆。”
“父母都在是你的福气。”她说。
郝炎盯着她:“干吗说这种客气的套子话。”
“实话么。”她微微笑。
说到父母,两人不由都想到之曼的父亲。呵,郝炎是再没机会让父亲修正对他的看法了。
两人聊起之曼父亲去世前的情形。
肺癌。去得很快,半年就没了。父亲自己是医生,对生死看得很开,倒是之曼,自那以后,对从小就熟悉的医院环境感到了恐惧。父亲最后的那段日子,之曼一到医院就觉得喉咙发紧——长长的医院走廊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死神的翅膀无影无形,在上方轻轻扇动。
父亲走前最宽心的事就是把之曼嫁给了卫舜一。他看卫舜一的眼光中常带着赞许——作为院长的,作为同行的,作为长辈的。老派人没有太多的情感表达,父亲只是对天天都到病床前探视照顾的之曼说:“我就这样了,你不用总来,多用用功,以后跟着小卫出国去,要继续念书。”
父亲似乎把从前对志勇的厚望都交给了卫舜一。
郝炎大概想到了那个年三十。“老头挺倔,”他叹着,“你就像他。”
之曼点了一下头。看着对面的郝炎,心里忽然感到委屈和软弱:关于卫舜一的事,郝炎并不知道详情。别说郝炎,就是泥菩萨、志勇这些家里人,也只看到卫舜一出国深造两年后向她提出离婚的表象。隔得太远感情自然淡了。之曼也不好,不会笼络他。当然了,小卫本来也是个书呆子,只知道念书。如果出国前已经有小孩,大概也就不至于离。泥菩萨一讲起这事,基本上也就是这些话。而且,父亲去世、志勇和妮娜结婚——家里早换了另一番气象和氛围,卫舜一么,仿佛正该这么顺势消失。
离婚文件是寄过来的,简洁干净。那时刚添了囡囡,新生儿把一家人都累得东倒西歪。再说天高皇帝远,谁还能把美国那边的卫舜一怎么样?骂也只能骂给自己听。泥菩萨常常是边哄抱着囡囡,边断断续续地埋怨:“这小卫没良心!你爸爸在世的时候多看重他!结婚的费用、他出国的学费、旅费,都是咱们家出,你爸爸对志勇都没有这么尽心!现在居然这么忘恩负义,真是没有天理了!”
世上最冷淡寡味的夫妻,散了就散了。但,她毕竟是被弃掷的那一方。之曼忍住痛,咬牙装作无所谓。而现在面对郝炎,她却想大哭着伏到他肩上,诉说“那人”怎样地不珍惜她。
然而不能。讲了,他是会怜惜她,还是看轻?
女人的娇贵就像花朵,要她自己来维护的。
于是之曼不讲自己,借着吃东西,用微笑和发问鼓励他说。
郝炎是无遮无拦的,一口气地说着自己的情况。老婆叫蒋萍,是联合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泼辣能干。两人感情不好,脾气处处拧着,总合不到一块。他起初混得很不得意,被雄辩的女律师狠骂是常事。也就是前几年,他转到证券行业,赶上大牛市,才狠狠地来了个咸鱼翻身。钱一多,和老婆吵得也更厉害了。去年下半年,他和公司旁边、他常去吃中饭的那家餐厅的领班有了那么一段,律师知道了,大闹一场,很快就离了婚。
“亏大了”,郝炎半感叹半玩笑,“那会儿牛气哄哄,再加上是过错方,就净身出户,把房子和大半的钱都给了律师,哪想到今年又熊成这样?还帮熟人朋友炒股呢,也都套在里面。”
他那种脾气倒也真像炒股的,忽起忽落,不管不顾。之曼仔细听着,终于含笑问:“领班呢?”
“咳,“郝炎摆摆手,“就那么一阵,过去也就过去了。”
但在之曼这里,领班的事过不去。她长的什么样?一定很年轻吧?郝炎与她,会是怎样的情形?烈火干柴么?
“哪个餐厅?”她还是笑。
他觉着了,皱起眉,有些生气:“之曼!”
终于两人出了咖啡馆,并不说去哪里,就那么沿着湖边走。好像拂去了镜子上的灰尘,从前那种亲切熟悉的感觉,重新又呈现出来。天已经黑了,湖滨一带,一树树的玉兰花立在夜色里。
“等一下到植物园那边去看。”郝炎忽然说。
念书那会儿,大学离植物园近,他们俩常去那边游玩。植物园门外有一段路,两旁都是高大的玉兰树,一到春天,满天满眼,夺人视线。郝炎喜欢那景致,之曼却说,玉兰花不精致,直不隆通,简直就像傻小子的笑声飞到树上,化作了缺心眼的大白花。郝炎被噎坏了,越发地要在玉兰前照相,说是之曼不懂欣赏直白坦率。
“好呀,去看看。”之曼想着说。
湖滨的路,不知怎么就变短了。天气好,游人们,三五一群的,单个的,成双的,总似不够清净。有时还有嬉戏追打的小孩子,从郝炎和之曼中间穿过去。花丛中亭子里有老头老太们拉琴唱戏,湖边的音乐喷泉那儿,虽未喷水,几大排塑料椅子上却坐得满满的,好像在等着看电影。之曼的手机,平时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电话,这时却连三连四地响。先是李芸,还是那吞吞吐吐的风格,说是下午在MSN上不太好说,这会儿轩轩已经在做功课,她闲下来,才想与之曼说几句:轩轩念的学校离家太远,寒假过后,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这样孩子上学方便些,到周末,她和孩子才回家去。
那,她和志远平日里就算是分居了?
因为李芸平时口很紧,这时候又话里有话,之曼只能耐着性子听。又不方便说什么,只“嗯、唔、哦”着。郝炎等了一阵,走到湖边,双手扶着栏杆,向西面黑沉沉的湖面看。
好容易听完了这个电话,铃声又响,这回是小翘,没头没脑气势汹汹:“你BT!我鄙视你!”
之曼皱眉:“有没有搞错?”
电话里抢着嚷道:“没错!就是说你!滕之曼,你也不照照镜子!年纪一大把了,还缠着乔治——”
8
乔治和小翘简直是对二百五,根本犯不着去理他们。之曼回到家,看到志勇出差回来了,正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摊着手脚看电视,囡囡拿着本卡通书要他讲,志勇说:“自己看一会儿去,没看见老爸正忙着。”
囡囡不依:“爸爸骗人,你明明是在看电影。”
电视里的HBO频道正放着一个枪战片,志勇拨开囡囡的小身子,哄道:“老爸刚回来,累着呢,乖,你自己玩。”
泥菩萨问之曼吃饭没有,之曼点着头:“妈,周末抽空去志远家一趟吧,我陪你去,好久都没看到轩轩了。”
泥菩萨“咦”一声:“志远给你打电话了?”
“李芸打的。”之曼道。
泥菩萨的心也真是偏到了胳肢窝,眼里只有志勇,简直一片痴心。对志远夫妇,甚至对孙子轩轩,则都无可无不可的。而且,对成年以后的志远,她的不关心中,又多了点不满和畏惧。
到志远家走动走动,由外人调和着,也许他们夫妇间的问题能缓和些?
之曼也只是这样想想。泥菩萨有时嘀咕说,志远和之曼的脾气里都有点“独”,这也许是真的。从小,之曼和志远也不亲近,但却有几分无需言明的默契。志勇常欺负之曼,母亲又偏袒他,之曼于是和志远联手,常在暗中治他一治。记得十几岁时,全家搬到这个小楼,父母给兄妹三人分配房间。他们都想要二楼那间面南的,朝着西湖不说,面积也大。本来说抓阄,不想志远抓到后,志勇又耍赖。蔫人出豹子,志远额上当即青筋迸起,二话不说,伸拳向志勇肩上擂去。两人顿时揪打作一团。志勇人壮,而瘦削的志远处处下死手。等父母闻讯赶来,问是谁先动的手,一旁的之曼一口咬定是二哥。志勇急了,抬手要打之曼,这下父亲生了气,罚志勇面对墙,背一百遍“相煎何太急”。
志勇面壁的时候,志远和之曼都木着脸,不露一丝表情。
现在的志远,和李芸一样,都在机关工作,过着平稳的公务员生活——他会有什么烦恼和挫折?他与李芸,不也是自己选择、恋爱结婚的么?
志远的性情和之曼是相似的,表面包合着,旁人窥探不到里面。
之曼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房内,床单窗帘都是浅绿,上面有淡白的花朵。小沙发上的套子和靠垫是粉色的,也带着白花。靠窗的桌子上,有个矮肚的蓝花瓶。前一阵插过腊梅、红梅,这几天则是一枝百合、几朵白玫瑰。
她靠到枕上。
百合。百年好合。原来这事很难。为什么他们这一辈的人,就不能像父母那样相伴到老呢?
床头几上的电话响了,一听是乔治,之曼冷然道:“什么事?”
那头乔治赔着笑:“之曼姐,你生气了?”
之曼不说话。
乔治道:“我代小翘郑重道歉哈。这事是我不好,最近几天小翘总打电话追查我,我顺嘴就说是和你吃饭,谁知拿你当挡箭牌多了,她就乱跳起来。”
之曼只是不响。
“对不起啊之曼姐,我已经跟小翘解释清楚,她不会再来烦你了。下次碰到,我再叫她当面跟你道歉。”
之曼冷笑一声,还没开口说什么,只听得楼上“哐啷当”,什么东西砸碎在地上。接着,妮娜的声音锐利地响起来:“这是什么?你说呀!哼!好好地想吧你,把谎编得圆一点!”
志勇的声音低低的,含糊不清。
小楼里都是木结构的,隔音很差,之曼挂了电话,开了自己房间的小电视。
楼上的吵闹并不停歇,乒零乓啷地更激烈了。不一会儿,又夹进了囡囡的哭声。妮娜叫道:“你自己做得出来,竟然还打囡囡!你打她不如来打我,索性都不要过了!”
之曼踌躇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看看。她上楼到妮娜和志勇的卧室外,只见门大开着,囡囡且哭且跺脚,藏在泥菩萨身后。泥菩萨息事宁人地劝道:“吓着囡囡啦,小两口过日子,要相互让让。”妮娜一身小碎花的睡衣裤,及腰鬈发披散着,本来正指着志勇骂,听泥菩萨这么说,劈面把个东西摔过来,怒道:“怎么让?你说这样的事还怎么让!”
志勇讪讪站着。
泥菩萨瞧瞧地上,一时反应不过来,之曼却看清是两个未拆封的避孕套。
有别人在场,志勇渐渐缓过来,回复平日的大大咧咧:“老婆,现在酒店客房都放这个,有什么呀,这么大惊小怪。”
妮娜冷笑:“那我刚才整理旅行箱拿出这个,你为什么脸红?为什么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为什么忽然对囡囡发火撒气?”
志勇强辩:“我是怕你误会!我要真干什么,早就用了,还带回来找老婆骂?”
妮娜的大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水,她冲上去,一手拉扯志勇的衣服,一手握拳狠狠地擂在他身上:“亏你还是学医的,跑到那下三滥的乡下角落胡搞,也不怕染上下流脏病!”
志勇还想开玩笑:“所以要戴套——”话没完,被妮娜劈手打了一个嘴巴。
当着母亲和妹妹,志勇下不来台,也火起来,狠狠一搡,把妮娜搡得后退几步,跌坐在了地上。泥菩萨忙上前去拦志勇,志勇虚张声势:“无理取闹!我说了是酒店客房里放的!”
妮娜没料到一向顺着她的志勇会动手,怔怔地,收了泪。倒是囡囡见父母闹得凶,又跺脚哭起来。
当夜,妮娜不理泥菩萨的拦挡,带着囡囡回了娘家。志勇说着 “为这个还离婚不成?”管自回卧室去睡觉,剩下泥菩萨发愁叹气。按说第二天志勇和泥菩萨该去妮娜家请罪,但志勇推说有事,一早就出了门——到了妮娜家,少不了看脸色,听埋怨,遭妮娜妈训斥,志勇自然不愿意去。而没人陪着去,泥菩萨也觉畏惧——仅仅是打电话过去,已经被妮娜妈吼得想扔听筒了。
他们不去,晚上妮娜爸妈来兴师问罪。志勇仍是没回来,泥菩萨慌得不行,白着一张脸去开门。
妮娜妈的眩晕症还没好,扶着头,坐到了客厅的大沙发里。她向后靠着,先闭闭眼,然后睁开道:“唉!彭老师,你们这还是读过书的人家呐!”妮娜爸在一边轻声劝:“莲春,你不要这么气,自己身体当心。”
泥菩萨不敢跟妮娜妈说话,求救似地向楼上喊:“小曼!小曼!你下来帮忙,给妮娜妈炖点燕窝粥去。”
“我吃得下去么彭老师?你倒说说,女儿这么受苦,我还吃得下去?”妮娜妈猛一瞪眼。
原来当天一大早,妮娜就上靓宝贝店里去了——天气回暖,适合拍外景,本是儿童摄影一年中的生意旺季,不想大忙时节,店里的主摄影师却带着两个徒弟跳了槽——这两年儿童摄影越来越多,生意本就不好做:城里有两家走高端的影楼,开着好几处连锁店,且旗舰店都设在最时髦昂贵的商厦里,实力很是雄厚。其中一家,因新近在城西开了新店,高薪来靓宝贝挖人。妮娜知道后,也曾和摄影师商谈,允诺给他加薪,但仍没把人留住。摄影师跳槽是儿童摄影行业里的常事,靓宝贝从前也经历过,妮娜因此并不太慌,只是添了忙,要培训新人,有时自己也要出门上阵,再加上店里其他的杂事,和志勇的账,都只好放在一边,等忙过了这阵再算。
妮娜妈说着这些事,生气道:“我这女儿怎么就这么劳碌!彭老师,你说说看,你家志勇又帮到了什么忙?看看好像花头挺透,其实又赚了什么钱?说难听点,现在还是妮娜在养家呢!我最近又病了,帮不到女儿,你家志勇呢?人家说钱不够爱来凑,他倒好,还到外面胡闹一气,还动手!我这女儿,人才一等一的,长这么大,我都没有拍过她一下——”妮娜妈说着,鼻子窸窸窣窣,妮娜爸忙从茶几上拿纸巾递过去。
泥菩萨在妮娜妈对面,坐立不安。之曼呢,木着个脸。
“我家妮娜,当初要嫁什么人嫁不到哟!她偏看上志勇——”
平时星星点点零碎说的话,这会儿全一锅端出来:妮娜妈这辈子有两大憾事,一是妮娜所嫁非人,二是乔治不成器。关于妮娜嫁错人这话,前些年,妮娜妈整日挂在嘴上,后来渐渐说得少了,又说志勇不会赚钱。
志勇的情形的确让泥菩萨在亲家面前硬不起来:和妮娜结婚后,志勇离开医药行业,准备自己大干一番。当时父亲已经去世,卫舜一也出国深造,于是新夫妇就住进了小楼——小楼只有居住权,不能流通,好在省了买新房的钱,正好派别的用场。志勇在市中心的大厦里租了商务房,开起一家健康咨询公司。主要的业务就是帮人减肥增肥,进行健康和体重管理。另外还和一家小药厂联合,推介一种健康营养棒。说起来似乎有理——减肥是女人毕生的事业,赚这些人的钱应该没错,不想推行起来却不易——相对于昂贵的一对一体重管理,很多女人宁可相信减肥茶和针灸按摩。志勇不气馁,一边花钱到报纸电视上推广健康管理概念和营养棒,一边又在公司招了一大群人。那时候的妮娜还比较信服志勇,以为他确有几分才干,她可以安心地在家当太太、养孩子。
志勇那种散漫用钱、夸夸其谈的二公子行径,两年就让健康咨询公司关了门。本钱都折进去了,人去楼空,剩下一箱箱难吃的营养棒。体重管理明摆着是不行,志勇自己就是证明——中等个的他往横里发展不少,肚子也出来了,显得脑满肠肥。他的心理素质倒是好,屡败屡战,很快又改开一家医疗事业咨询公司。好处是投入少,就他这一位总经理,外加办公室里一个接电话兼打杂的职员。仗着在医院和医药行业旧同学同事及朋友多,他应酬不断,整日忙忙碌碌不知搞些什么。志勇号称,这只是前戏,等有机会筹到钱,他要自己开一家医院——那器宇轩昂的形象、滔滔不绝的口才,还真能哄倒一两个不知底细的。
妮娜看出志勇的不牢靠,等囡囡稍大一点,就开始和妮娜妈一起,张罗着开出靓宝贝儿童影楼。租房,装修,请人——原本是想弄个小生意,岂料铺开了以后,花费比想象中大。两家人一起筹款子——他们家这边,志勇是没钱的,他只会花钱——少不得泥菩萨把箱底都翻出来。
忙乱中,已经离异了几年的卫舜一,忽然从大洋那边寄来了一张支票和一封信。信只有短短几行,说他从前欠滕院长和之曼一家很大的情,没法报答,只能以此聊表歉意。此外也并没说他自己的近况。支票面额不小,仿佛就此彻底了断,他再不欠她什么——之曼十分刺心——她把这钱兑换出来,交给泥菩萨他们。随他们怎么捣腾吧,她就譬如没有这一件事。
这会儿,妮娜妈数落着越发气了,两眼直瞪瞪的,逼视泥菩萨。泥菩萨嗫嚅着:“小夫妻吵吵架也是常事,咱们就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妮娜妈成了怒张飞:“彭老师,你你!难怪你教养出这样的儿子!”
之曼陪坐了半天,早不耐烦,看不上泥菩萨的软弱窝囊,也气妮娜妈的嚣张,这时再忍不住,冷冷说道:“你的儿子教养得好!”
妮娜妈冷不防被戳了这一长矛,脸立时涨红,口干气噎,瞪着之曼。泥菩萨慌得推之曼走:“长辈讲话你乱插什么嘴!亲家母病都没好,你又气着她。”
妮娜妈也应声扶起了头,无力地向后靠。妮娜爸和泥菩萨更加慌起来,连声问她感觉怎么样。
妮娜妈一张方圆大脸蜡黄蜡黄,闭着眼叹了声:“造孽!”
9
之曼请了年休假,到靓宝贝给妮娜帮忙,也算是给妮娜妈请罪。钱小鱼提醒她,新老大到任就是这几天,何苦撞在新官的火把上?之曼笑笑,也不在意:新老大来了,要折腾也轮不到她们这一层呀。反而像在麦霸们身边听他们走腔走调唱个没完一般,更添了旁观者的烦心和厌倦。
这天一大早,靓宝贝的工作人员就分作几拨,到花圃、西溪湿地、太子湾等几个地方出外景。之曼则在店里,张罗准备着下午的一场生日派对。小孩子的照片看起来张张阳光灿烂,拍起来却费时费力,尤其是出外景,风吹日晒不算,小孩子们撒着欢乱跑乱跳,家长们又骄纵,想逮住小祖宗们换衣服、做造型、摆甫士,就像在跟孙猴子打架。万一天气变化,更是有得折腾,因此妮娜出门的时候,就估摸着赶不上生日会,把所有事都托付给了之曼。
这场生日会的主角是钟秀秀。平时没空管孩子,不久又要送她到外地奶奶家,因此钟鼎觉得亏欠了孩子,能尽力的地方就大操大办。之前已经拍了一套最贵的写真集,这次又请了“小花朵”少儿表演队,还有十几个靓宝贝的客户家庭,一起给钟秀秀过这个六周岁生日。
钟秀秀穿着白底红碎花的公主纱裙,头发堆成两个圆圆的并头髻,用白色的花瓣形发箍松松套住——装束虽隆重,神情则还是怯怯的。囡囡也来了,平常打扮,日式校服风格的黑白色紧身连衣裙,白色长袜子,假发编的马尾辫一跳一跳。两个小丫头早已相熟了,仿佛主仆一般,一前一后,囡囡要怎样,钟秀秀就紧跟着怎么样。
七八张儿童桌拼成长条,铺起了一次性餐布。小孩们挨次坐好,首先开始蛋糕DIY。不等蛋糕店请来的两位蛋糕师傅示范完毕,小家伙们就左右开弓,拿着裱花袋在面前的奶油蛋糕上乱抹乱涂起来。细眼睛的前台小姐则临时上阵,对着钟秀秀“咔嚓嚓”一通猛拍。因为人手实在短少,之曼只能自己戴上蓝兔的大头套,一边逗小孩子,一边满场张罗着。
靓宝贝一楼的活动现场早闹成了一锅粥,几个调皮的男孩,手拿蛋糕相互抹起脸。钟秀秀也忘了紧张害羞,小脸红扑扑的,不时咯咯笑。钟鼎对之曼说:“秀秀最喜欢加菲猫了,我听妮娜说过,店里也有加菲猫头套的。”之曼忙引着他到服装间找,几百套小孩子的衣服挂在衣架上,重重叠叠,密密实实。终于从柜子里翻出了头套,钟鼎摘了眼镜,忙不迭戴起来。原来削瘦中又带些拘谨的中年人,一换上加菲猫的头,顿时憨态可掬。之曼看了忍不住好笑。因为还有衣服,钟鼎索性也一并穿上。
做游戏,看歌舞表演,翻天似地正闹着,妮娜带着一拨人赶了回来。这天她黑色上衣牛仔裤,一身的短打扮,十分俏丽。放了东西后,妮娜走过来向钟秀秀笑道:“秀秀,生日快乐!我就怕赶不及许愿吃蛋糕,还给你备了一份小礼物呢!”
“妈妈!瞧我们自己做的!”囡囡嚷着把两个盘着五彩“牛屎堆”的小蛋糕指给妮娜看。
“唔!不错!”妮娜赞许,又拍拍钟秀秀的头,“你爸爸呢?”
一边的钟鼎忙摘了头套。微秃的头顶仿佛在冒热气,小眼睛亮晶晶的。妮娜上下看看他,“哧”地一笑。
之曼这时已经接过前台小姐手里的相机,代任临时摄影师,拍完一组,她一张张倒回去看效果,只见有几张上,钟鼎手扶着钟秀秀的肩,侧着头,笑笑地向着妮娜,那神情,竟仿佛有些着迷。之曼心里一动,从相机上抬起眼看:
妮娜已经走到场地一边,指挥着蛋糕师推出一个三层大蛋糕。“这会儿就上吧?”她征询地问。钟鼎笑着点头,脸上有一层平时见不到的光彩。
周末,因为来了冷空气,天气有些阴湿,外景热淡下来。下午妮娜在店里,看看事情少了,对之曼说道:“妹妹,周一你上班去吧,别误了你的正事。今晚我早点回家,逮到了乔治,要好好骂他一顿才是——整日不知死到哪里,一点忙也帮不上。”说完,又忙着指挥新来的几个摄影助理处理图片。
之曼暗猜志勇会想什么办法求妮娜回家,楼梯上忽然一阵喧哗,只见志勇抱着一捧巨大的红玫瑰上来了,后面还跟着郝炎。
再想不到郝炎会到这里,之曼忍住心跳,面上淡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郝炎指了指志勇:“路上看到一个胖子,捧着傻大一捧花从花店过来,我想这是哪个骗子,不知要怎么去骗小姑娘,一看之下竟是你哥。听说你也在这边,我就跟着来了——正要找你有事。”
志勇则嬉皮笑脸地哄妮娜:“老婆,我来负荆请罪,别生气了,我这厢哭求跪求裸求了!”
妮娜“哼”了一声,冷着脸不理他。
“老婆!”志勇又夸张地作着揖,“你今天再不回家,咱们就让大家一起来评评理,不就是……”
“去死!”妮娜怕店里人听了笑话,恨恨地止住他的话头,又瞥着那玫瑰斥道,“钱多呀?买这些空头巴脑的没用东西!你要是有空,也别在这里废话,帮我把做好的几本相册给客人送去。花摆在店里意思也不大,分成几束,也送给客人去!”
“他们哪配这些花?我是送给我天上有地上无的老婆大人的——”志勇还只管说,不妨妮娜拎起一只玩具熊砸过来,正中嘴上。店里人看着都笑了。
那边,两口子的“避孕套”事件就这么混过去了,这里,之曼则跟着郝炎出了靓宝贝,上了车。郝炎说:“赶紧的!再不去看,玉兰都谢光了。”
原来他还记得那天相约着去植物园看玉兰的事。之曼坐在副驾座上,一时没了话。。
车里轻轻响着他们从前大学时代听过的老歌:“Yesterday,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车子从北山路经过,已经可见路边零星的樱花。之曼现在要郝炎如火如荼地烧——爱是一种缘分,就像钟鼎为妮娜着迷一般,他愿意给她钱赚,愿意听她支配,甚至愿意接受妮娜妈给他安排的相亲……无论如何,有爱就是好的,但又如歌里所唱,爱并不容易,就比方郝炎,他今日是忽然兴起来邀之曼的?还是像从前那样,把她重重地放在心上?之曼如今只有他了。
她因此感到软弱和心酸,更加沉默了。车子开到植物园外,果然看到玉兰已经衰了,地面上铺满落花,白色花瓣的边缘早变作黄褐色,郝炎看着说:“杭州的春天就是短,亏得之后还有樱花,还有桃花。”
停了车,两人慢慢走进植物园去,因为不临水,在杭州的各处景致中,植物园算是冷僻的。一年中,也只有正月里灵峰梅花盛开的时候,才会满城轰动,拥到这儿来赏梅。再回想十年前的恋爱时节,他们俩不但年轻,而且没心没肺,虽然常常到此,却只在东南一角流连,那里多是热带的草木,印象中天是亮晃晃的,周围一览无余,坦白而快乐,又大概那时他们俩只顾情话绵绵,身外究竟是何景致,也都毫不在意吧。
两人从山外山菜馆一侧的山路上去。苍苍郁郁的林木,或高或低,夹簇着狭窄的石阶。天原本就阴,此时更显得幽暗了。山路边很多不起眼的矮树,树叶是小片小片的,绿得晶莹可爱。之曼摘了一片,恍然道:“呀,这不就是梅树么,它不开花,就不认得它了。”
空山静寂,那种永恒般的从容,显得何朝何代都不重要了,之曼低着头,不防好一阵不作声的郝炎,猛地揽住她道:“滕之曼,今天要跟你好好地算算账!”
之曼挣扎道:“干什么你……”
郝炎的两臂箍得铁桶一般,脸上恨恨的:“梦里都掐死过你几次了!当年分手后我总幻想,有一天若是又和好了,我要把受的苦一一告诉你,让你加倍赔偿。”他口气渐渐和缓,又说:“好几年里,简直就不能从葛岭前面过,想到那时的伤心丢脸,心里就揪扯着痛。”
他强拉着之曼的手,按在他胸口上。
“我们本可以很幸福,却是被你毁了,你要还。”
灰绿、青绿、深绿、翠绿、嫩绿,层层错错的绿色在之曼眼前充满着,耳边则是郝炎风格的甜言蜜语,她像干花般吸收着这种润泽,有些恍惚。树丛中“吱嘎”一阵响,两只松鼠飞窜着向高处去,两人先一惊,又相视而笑。
这天的山路好像特别长,郝炎攥着之曼的手,一路地清算她。他说女人的心是最硬的,从前他有什么错,毕竟也好了那几年,而她说断也就能断。他又说他自己贱,偏偏她的这种心硬,牢牢钳制着他,让他后来对别的女人,再也不能有那般的牵动。
“第一次,就是忘不了。”他总结说。那自以为是的神情,有几分傻气。
走到赏梅苑,进了月洞门,里面静悄悄的,也只有他们俩。从来见惯了梅花盛开人头攒动的赏梅苑,却没见过这样一个平静素淡的。草坪上,万株梅树都卸了妆,一身新叶,欣然地舒展着。南面,灵鹫峰一带,山势绵延,松柏重重,幽翠中,更显得宁静深邃。郝炎把赏梅苑的两扇木门关在身后,抱住之曼说:“真好,这世上就只有我们俩。”
天地一家的春色似乎都被关在这园里了。棱角分明的长方脸、虬连眉、热切的眼睛——之曼细细看着她的旧情人。
“你也要说点动听的,让我再迷糊些。”郝炎把头埋在她颈项里说。
柔波一片,之曼心里早软了:这十年,这十年,如果回得去……
醉了似地拥着,郝炎的电话响了,他不理,之曼挣开他:“你接吧。”郝炎也笑了,从十年前失恋受伤的毛头小子,又变回三十多岁的成年人。
“喂?”他听着,脸上的笑渐渐冻住,转成怒意,“什么?你已经在机场了?去见老杨的父母?有没有搞错?岂有此理……”
对方挂了电话,而郝炎,像被扔了汽油的草垛,蓬蓬冒着火焰。
“什么事?”之曼问。
郝炎不答话,困兽似地走两步,回头拉开赏梅苑的园门,咬牙切齿,边向外走边打电话:“小张,我是郝炎。蒋萍和老杨结婚的事你知道么?什么时候?你少他妈打哈哈,趁早告诉我——春节前?混账!——”
他又拨号:“蒋萍!你把保姆的电话告诉我!我催她回来。我看你就是成心的!你要走为什么不早安排?——行了行了,你有什么脸跟我说这些?和老杨那头猪!街上随便哪个男的也比他强——喂!喂!”
之曼几乎赶不上郝炎的大步。一路飞奔着到了植物园大门口,郝炎这才像是想起了之曼这个人,他脸上还带着怒,勉强道:“我先送你回去吧,家里出了点事,老婆去外地,保姆又不在,我先要去早教班接儿子,把他安顿了再说。”
之曼说:“你的事急,快去吧,我自己回去。”
“好。”郝炎立刻接口,“现在已经四点,路堵,我不能叫小孩等太久。”说着急匆匆开走了车。
这转折也太突然了,使前面的浓情蜜意都成了戏。之曼不让自己多想,木木地走着,直到了曲院风荷一带,才允许怒气升到脸上。
刚才郝炎的电话虽然断断续续,大致的情形也可以明白:他家的蒋萍律师是位厉害角色,虽是因郝炎有外遇而离了婚,她倒先于郝炎再婚了,而且出其不意,事前瞒得纹丝不透。看来,那蒋萍的心计,郝炎非但招架不了,简直都意识不到。
想来那蒋萍也知道,郝炎是妒忌又好胜的。他出轨是一回事,老婆背叛则是另一回事。男人用的都是这一种逻辑。因此这位律师的反击,成了一个结,会让郝炎挣脱不掉。
也许,没这事,郝炎也是挣脱不了的。数年的夫妻,还有儿子。那些岁月,那些记忆。
难道之曼能把郝炎留在赏梅苑、而把他那十年关在门外?看刚才那情形,前妻和孩子在他心里并非无所谓——那,之曼呢,她在他心里究竟还能有多重?
天色渐暗,又下起了雨,一路上人车虽多,之曼浑然不觉。下午曾经春波流荡的心湖,这时候早冷下来,就像年前大雪时浅水处的湖面,薄薄一层冰,雪团般的念头砸过去,到不了底,只砸出一个个小窝。
10
几天都没有郝炎那边的消息,看来这事也只能这样了,之曼咬牙把新的苦涩囫囵吞下——也来不及细想,情势不允许。
假完了上班的第一天,之曼笑着问钱小鱼,新老大现身了没有,单位里情形怎么样?钱小鱼的脸色居然暗一瞬明一瞬,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两人平时在一个办公室,门一掩,说话一向随意,因此之曼见常主任的门紧闭,就直接问:“下台啦?咱们的头儿?”钱小鱼一笑,还是不接话。之曼暗猜她是炒股套牢心里不痛快,因为想到炒股,心思又转到郝炎:难道他也为家里和工作上的事焦头烂额着?
办公室小张来通知,说下午在小会议室座谈,新老大要到席。之曼问还有哪些人,小张道:“就你们内刊和宣传部的严淑芬她们。”
“哦?”之曼诧异。
下午上班前,之曼到大楼下面的小超市买东西,冷不防飞天猫蹿出来,一把拉住了她:“钱小鱼跟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
“拜托!地球人都知道了!中午在职工餐厅我就想叫你,人多眼杂不好开口,你又和钱小鱼坐在一处。你呀,真是个木头美人,朝你使眼色都看不见。”
“怎么回事?”之曼催问。
飞天猫把之曼拉到了小超市的角落,两人面对着一排放着饼干薄脆薯片的货柜。这家伙推推银边眼镜,地下工作者似地瞟着外面:“你年休这一阵,可是错过了改朝换代的热闹。你们内刊部和宣传部合并成公共事务部了,钱小鱼升了副主任!”
“哦?”
“她没告诉你吧?”飞天猫的黑方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位置一变,脸就变了,任你再清高超脱的人也不能免俗。这年头也没有真的清高,名利要紧,还顾得上那些!”
眼看着就到时间了,两人只得匆匆回去。之曼这时候想出了好些话要问,飞天猫则仿佛毛线团,这边一个头那边一个头,凌乱地扯:“你要是在的话,没准那位置是你的。不过也不能这么说,钱小鱼毕竟比你机灵……下午开了会你就都知道了,反正你现在想折腾也晚了……”
小会议室摆放的是环形桌子,之曼找了离主位最远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钱小鱼进来,紧挨着主位。严淑芬带着宣传部的人呼啦啦地也来了,笑语喧哗,一见了钱小鱼就夸赞:“小钱,你今天真是漂亮呀。我就说了,咱们大楼的女同胞里,要论衣着品位,还就是数你!”
钱小鱼淡淡一笑。她这天从里到外的表现可谓矜持。平时都是大花大彩的着装风格,今天却是黑色低领的羊绒衫,烟灰中夹着暗红花朵的纱绉长裙,长发也卷成精心的发髻,腾出位置,在颈上松松绕着灰蓝色纱绉围巾。这种内敛中的精心和美丽,衬得严淑芬那画着绿色大圆圈的呢子套装,有那么点土,还有那么点缺心眼。
当然了,那只是着装上。其实严淑芬厉害得很,不但在大楼里很有名,且是前老大面前的大红人。她性格泼辣,长袖善舞,每到应酬场合,就像大明星上了台,风采逼人。她酒量也奇大,酒桌上的聪明话,一筐一筐,再沉闷的席面,经她一闹,就变成一台角色各异熠熠生辉的大戏。以前,钱小鱼和之曼私下议论的时候,最佩服严淑芬那快速转变角色的能力:她一会儿是杀伐决断的主任,一会儿是解风情识趣味的熟女,到必要的时候,面对前老大,她这位五短身材微微发胖的中年妇女,大眼睛飞飞地,还会带出一种情妹妹的娇憨——对付新老大她大概得找新的路数——新老大比她年轻。
“哎呀呀乔总,您今天怎么跟小钱穿情侣装呀!”严淑芬又脆又高的笑声响起来,“我们刚才还说呢,您来了,整个大楼的生活品位都要提高啦!”她手下那些人也都笑着站起来相迎。
进来的乔总看看钱小鱼,钱小鱼坐着,笑吟吟地。
这乔总应该是四十岁左右,瘦瘦高高,飘飘洒洒。五官相貌很端正,穿着也精心,蓝灰色鸡心领羊绒衫,里面同色衬衫,短短的寸发中带着白丝,透着一种低调又洋派的儒雅。
“这是滕之曼,前一阵她年休,乔总没见到。”钱小鱼笑着向乔总介绍之曼。
之曼微笑点头。
会议室里的桌椅都是深色的,又或是人多,感觉阴沉沉的,拥挤憋气。之曼身后的一株半人高盆栽似乎对此有感应,傻木呆呆,顶端几片变黄的大叶子耷拉着。
“以前的内刊还是计划经济的产物,落伍过时,又要专门的一个部门经营它,浪费人力物力……”钱小鱼发言说。
“就是就是。”大家应和。
“组织架构科学了,工作才会更有效率……”钱小鱼继续。
“就是就是。”
“乔总来了以后吧,整个大楼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严淑芬发言了,很有些激动,“两个部门一合并,各方面都更顺畅。这又不是简单的合并,而是一个全新的更现代高效的部门,我呢,作为部门负责人,要在乔总的指导关怀、副主任钱小鱼的协助下……”
平时都是人,说的都是人话,一到开会,就全不是人,全鬼话连篇了。白头宫女时代,之曼钱小鱼她们就议论过这种情况——她们单位又不是官场,为什么自觉不自觉地,一到那种情境下,人们口中就全冒出连自己都觉得虚伪的套子话?因为那能起亚当夏娃下体那片树叶的作用?
之曼瞥一眼钱小鱼,那张端正的瓜子脸上没有表情,仿佛也蒙上了灰灰一层纱绉。在座的人依次发言,逐渐统一了调子:以前的内刊编辑部太烂了,不但浪费,简直就是犯罪——严淑芬在座,大家总不能否定以前的宣传部,而常主任缺席,又是要退休的人了,众人顺势就推这堵墙。
“小滕,你有什么想法?”乔总的眼神锋利地朝之曼射过来。
“我?哦——”之曼慌乱地在脑中搜索着正大堂皇的措辞,“应该吧,与时俱进——”袋里的手机捣乱似地响了起来,彩铃声是之曼才换的怀旧革命摇滚“公社是个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的花——”严淑芬她们一阵笑。
开完了座谈会,之曼躲到洗手间的转弯角落里听电话——是郝炎。从之曼发言到现在,他催命似地打个不停。
“干吗啦?”之曼没好气。
“你干吗?”他在那边也气呼呼。
“刚才开会。”
“好了——我知道你那天生气了,那会儿情况紧急么,”郝炎语气急促地解释,“你知道我这人心里放不下事。现在好了,总算一切搞定。保姆到了我家,全天照顾孩子。等蒋萍度那狗屁的蜜月回来,我会跟她商议好,要不她管,要不送我父母那儿去。”
“你母亲腰不是不好么,你又增加她的负担。”之曼忍不住说。
“要不就在那边也请个保姆。”他说。
“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之曼——”
他还想讲,之曼却关了机。透过大玻璃窗,可见明媚的春光下,城市中的楼宇高低错落,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偶尔在哪个边边角角,露出西湖蒙蒙的蓝色远山——说得对,他是那种心里放不下事的人,但他的那些事,难道能像股票一样,说清仓就清仓?而他放不下,她也就进不了场。
之曼仿佛在下决心,忽然听到几个同事聚在洗手台前面,叽叽喳喳说得热闹:
“钱小鱼手脚可真是快呀。这么说,她就算把乔总钓上啦?”
“哼,值不值呀,不就弄了个副主任当么?乔总可是有老婆孩子的。”
“拜托,老婆孩子有什么稀奇,现在哪个成功男士不是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
“坊间传闻哈,乔总,那可是风流人物,在原单位就有绯闻发电机的美誉。我告诉你们,人人都有机会哦,关键靠自己争取。”
一阵嬉笑。几个女同事又继续:
“你们看到没有,严淑芬哈乔总那叫卖力,我简直都替她脸红。一把年纪了,至于么,索性就给以前的老大守节呗。一朝天子一朝臣,干脆就博个忠烈之名。”
“啊呸!那玩意儿空唠唠的管什么用?再说人家严淑芬是实力派,她这么积极归顺,保不定乔总就收用她了。”
“一个正主任一个副主任,那,严淑芬跟钱小鱼还不掐架?”
“不会!你看严淑芬多巴结钱小鱼!”
“那是表面。你见过三宫六院里真的一团和气的?”
“这下公共事务部的马仔喽啰们要乱套了,该跟哪个主任哟——”
之曼从拐角里走出来,正在热烈八卦的女同事们吓一跳,齐齐噤声。之曼瞥见是办公室的小张她们,拿着手机快步走过,假装没听见。
回到办公室坐下,她再木,也忍不住琢磨那些议论。从前她们内刊部因为是冷宫,格外超脱,对大楼里的闲言碎语,不感兴趣,也不参与。反正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何苦争那一分半秒。不该知道的,也没那个热情去打听。而这会儿,之曼却觉得八卦也有存在的理由和好处,可以舒缓心理压力,可以释放情绪垃圾,反正,不会像她自己现在这样,那么地——孤立。
钱小鱼的任命正式贴出来公布了,行政部门来通知她换办公室——她的待遇提高了,可以单独占有一个更大的空间。钱小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交代之曼:“乔总让我们每个人都提交的那份工作计划里,我看你就着重写写内刊改版的事吧。我的想法,以后就由你一个人来编内刊。本来上周就要求交计划的,所以,你抓紧点。”
钱小鱼说着话,却也不看之曼,表情有些严肃,好像是要和之曼拉开一点距离,又像是还不适应自己的新角色,有那么一点难为情。之曼答应了,在电脑上打开新文档,轻轻地咬住嘴唇,酝酿写作计划。整个房间里都透着一种不自然,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许该向钱小鱼祝贺一下?这念头转了几转,被粘住了,始终没能从嘴里出去。
座机响了,钱小鱼去接,“哦”了一下后,叫之曼:“有位姓郝的先生找你。”之曼脸上一热,忙接过来。“哦哦,我刚才手机关了,有事么?今天挺忙的,要加班,”怕郝炎把她当件放不下的事,再打电话到办公室纠缠,之曼只能草草答应,“好好,我事情完了再跟你联络。”
冷冷清清的内刊编辑部,现如今很有人气——正如新皇临幸后,整个皇宫内院必来趋奉。办公室的小张她们,刚才在洗手间嘴巴那么损,这会儿居然一蜂窝拥来,围着钱小鱼,没话找话。那嘻嘻哈哈天真无邪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严淑芬也来了,满面春风地跟钱小鱼商量新成立的公共事务部一起聚个餐的事。
“这两天事多,要不,周末再聚吧。”钱小鱼被严淑芬拉着手,微笑着。
“行行。最最关键的,要把乔总也拉去!让乔总以后呀,多关心关心咱们公共事务部!”严淑芬乐呵呵的。对之曼,她也亲切招呼:“小滕呀,你也收拾收拾,这个星期就搬到那边大办公室去,咱们现在哪,就是要——讲——效——率!”
严淑芬手下几个人说着“是”,有把钱小鱼的书刊杂志装上推车弄走的,有帮着拆电脑的,都一阵风一般。等到了下班时候,高效率的工作直观呈现出结果:办公室靠窗那一半钱小鱼的领地,像蛀牙,被连根拔了。
之曼在遭了劫似的办公室里想那个工作计划。一天忙忙乱乱,不觉天色已晚,大楼里安静下来。她打电话叫了肯德基外卖,一边吃,一边苦苦地思索。正有点思路,飞天猫打她手机了:“钱主任不在吧?我来瞧瞧你。”
“你别这么鬼鬼祟祟,又没干什么,还叫人误会。”飞天猫进来的时候,之曼忍不住说她。
“小心点好,”飞天猫老于世故似地,“我今天也在搬办公室,刚弄完,我们那边人还没散呢。”
“你什么动向?”
“我?”飞天猫从纸筒中拿出一根鸡翅,“老样子,就是多了个小搭档。大概是估摸着我快退休了,先把人安插上吧。我无所谓,差不多熬到我儿子大学毕业就行。”看之曼在写工作计划,飞天猫惊讶,“你这会儿写这个干吗,人家钱小鱼早写过了,乔总就是看了她的计划才赏识她的。”她又啃了一会儿,自己憋不住,一口气地倒着:“要不怎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你们这钱小鱼呀。当然了,她抓住机会是对的,可是,你瞧她那作派、那架子——好像谁想咬着她的凤凰尾巴上天似地。我都懒得理她了。大楼里都传她跟乔总的绯闻,我本来想帮她辟谣,可瞧她那嘴脸,也不想费事了。你们这钱小鱼呀,不是我说,道行就是浅,咸鱼翻身才几天呀,就作威作福。作的么,又不像。唉,你们这钱小鱼——”
之曼强笑:“别老是你们钱小鱼你们钱小鱼的。”
飞天猫仿佛被提了醒:“可不就是‘你们?你要不哈着钱小鱼,让她罩着你,就给了严淑芬捏你的机会。”
“我一个干活的,值得她们费功夫么?”
“嘿,明摆着呀。你嘛,不是严淑芬的——自己人。”飞天猫肯定地说完,鬼鬼祟祟又朝虚掩的门瞟一眼,“你们钱小鱼真是真人不露相,你休年假期间,乔总跟你们部门开过见面会,她没打电话叫你吧?就凭这个天时地利,人家就赶到你前面去喽。”
“她没那么深心。最多也就是身不由己。”之曼说。
飞天猫撇撇嘴走了。剩下之曼,也没了写计划的心情。郝炎的电话恰恰来了,说他已经在大楼下面。
11
见了郝炎,之曼和他怄气的念头早没了,只觉脚底绵软,身体飘浮,只好任由他开着车带她到哪里去——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的无用和尴尬——白天的人和事纷纷浮现,有些可笑,又有些苦涩——红尘万丈,到哪里,才能找到自己的那点骄傲和安慰呢?
郝岩这天格外地体贴。冷么。饿么。累么。好么。他拥着她,来到南山路上的一家酒店。之曼仿佛醒了,问他这是要干吗。郝炎柔声说:“找个安静地方说话呀。我住的地方乱,这一阵又有保姆带孩子住着。今晚,把手机都关了,就我们两个人,任它外面怎么洪水滔天去。”
这间客房在酒店的二楼,空间很小,视线却开阔,拉开落地窗帘的一角,正看到路边满眼的梧桐树,还有对面的沿湖公园。马路上的车辆和人流匆匆经过,红灯一亮,就缓缓停下来,在之曼的眼前密集地排列。她回过身,再看看雀巢般的房间:电视,沙发,然后就是床,又白又大,上面堆着松软雪白的枕头。
之曼嗓子发紧,就说要喝水,郝炎急步去倒。三十多岁的人了,她当然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要他问她白天的事,她一定不堪一击——多想倒在他怀里,要他答应庇护她,爱惜她,让她在面对外部的冷酷粗粝时,也能多几分保护和屏障。
之曼强作镇静,边喝水边打开电视:“你家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郝炎在床上坐下,冷笑道:“夫人?她也配!一听到她那个有条有理装腔作势的声音,就想伸手掐死她!她现在嫁的那胖子,也算是我们共同的熟人——一个俗气得要死的混蛋,”他又“咳”了一声,“难怪说,最毒妇人心。以前,她总怪我不管孩子,可你瞧她自己,为了度那狗屁的蜜月,抬起脚就走,当妈的心肠全没了。小崽子也可怜,以前众星捧月,现在成了没妈的草。再往前想想,心里更堵——买房子要写她的名,存钱要在她名下,说起来冠冕堂皇,什么女人更需要安全感,什么女人管钱更仔细——见鬼去吧。也许去年离婚时,她就存了再婚的打算,或者,比那更早,就有了后备队员,我呢,木而咯吱,居然还内疚,还觉得对不起她!”
“这女人!就算她的心不毒,那也是一块精于算计的大石头。”气咻咻说了一通,想想,郝炎又笑了,“不说了,反正,跟她已经game over了。”
原来是想冲淡一下房间里过于暧昧的气氛,这一聊,忽然间又觉距离远了。之曼又想起那天在植物园郝炎气急败坏的模样——虽然现在和郝炎共处一室的是她,但,和他同衾共枕好些年的,毕竟是那位蒋萍呀。他那样诋毁前妻,不见得全是事实,倒正说明他心里放不下。之曼忍不住似笑非笑:“你可以重新开始,和那位茶餐厅的领班。”
郝炎起身过来把之曼抱住,柔声说:“别拉扯别人。我现在明白了,在一起生活,最重要的是要有感情。”
他这话倒又说到了之曼心上,她想到了卫舜一——她和郝炎都被不对的人耽搁伤害了,大概命里注定,他们俩才是那对的,是相吸的两极。隔着春天的衣物,郝炎的身体温暖而强壮,之曼感受到了他的冲动和热情。过去被卫舜一冷淡的记忆又涌了出来——贞洁和青春都被虚掷了,这些,正该交给爱自己的人。
她伸出两臂,也回抱着。他的声音则更温柔了:“你今天逃不掉。想想你打过我的那一耳光吧,我早就憋着想报仇了。”
他说的那一耳光发生在当年两人毕业前,那是在初夏的夜晚,校园一角的山坡草坪上。两人聊着郝炎找工作的事,他那满不在乎毫无计划的态度,让之曼暗暗生气。两人本来手臂枕着头,并排躺在山坡上,忽然郝炎翻身上来,压住了之曼。这样的举动,让保守拘谨的之曼惊骇,何况,又是两人话不投机的当口——之曼本能地抬手,刷地一掌打在了郝炎的脸颊上。那声音很清脆,明晃晃的月光下,引得不远处几个学生应声而看。郝炎又羞又怒,但却发不出火——在之曼那处子的眼中,闪着火花,烧着比他更强烈的怒气,那些小火花咝咝地,仿佛在嚷着:无耻!下流!
爱才不是欲。之曼坚信。有爱就有欲。郝炎也坚持。他们俩就这样时时地矛盾、争执。
最后的那个假期里,大多数宿舍都搬空了,之曼去看郝炎。宿舍里不通风,任小电扇怎么吹,总是闷热憋气。她呢,身上虽然汗湿,浅绿的连衣裙依然整整齐齐,郝炎却示威似地,只穿一条短裤,在她面前刺眼地晃来晃去——任凭怎么软硬兼施,恋爱那么久,他就是无法真正得到她。在之曼,这样的坚持不容易,而在郝炎,这样的挫败是一种耻辱。
而今,回想那个耳光,那些从前的旧事,记忆中的小男小女显得那样生涩,又那样纯洁可爱。
这会儿,郝炎拉她道:“去洗澡。一起。”
“不。你先。”她笑着推他。
他把之曼松开了:“反正你跑不掉。今天,天塌下来我也要干这件事。”
盥洗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之曼舒口气,唇边含笑,又坐到了床边。小小的客房里,金黄的床头灯下,雪白的双人床显得格外地宽大。她拿过一个绵软的枕头,轻轻拍着。
就要来了。她曾经熟悉的,他那委屈、气愤、不得其门而入的身体。
之曼暗想,他会是怎样的感受呢?是,如愿以偿,还是,不过如此?
一丝犹疑无端升起,之曼的心思,钟摆般,从俯就的柔情中摆到了对面:从前她不给他,因为矜持,也因为不懂性,而今天,如果说她已经懂得了,那,是不是还应该给他呢?
郝炎并非从前的郝炎了——结过婚,生过孩子,还曾有过外遇。就像飞天猫小张她们议论时所说的,如今的男人,但凡有一点财势,早不把女人放在眼里心上。要得到性,并不比吃餐饭更难些。那,郝炎呢?这些年,他到底经历过多少?改变了多少?他,会把之曼和他的其他女人相比么?
这么想着,心里的柔情和渴望就都退了潮。她从床边站起来,又一次走到窗户前。九点多了,外面,霓虹闪闪,市声盈盈,杭州的夜色,一片旖旎繁华。
没错,她寂寞。她焦渴。可现在,她要的是一种相伴终身的爱情呵。
有么,这种爱?
如果,爱是幻想,是奢望,那,起码,她还封存着那份纯净的初恋。在她心里,也在他心里。
之曼的手心出汗了。不行,不行。经过这样的一晚,他了结了初恋的遗憾,反而会因此释然,因此忘记她。
没法转出疑虑的死胡同,她匆匆围上围巾,拿起沙发上的手袋。郝炎从盥洗室出来,一身的水珠,整个人在灯光下金灿灿: “怎么了?不是说好今天什么事都不管了么?”
之曼勉强道:“我真的有事——”
莫名的紧迫感卡在她喉咙间。郝炎拉住她,两眉紧紧纠结着:“滕之曼,你怎么回事?到底什么意思?”
她扔下裸身的郝炎夺门而出,心里是不断胀大的难受和恐慌。他那个模样也没法追,怒气冲冲地咒骂着——走廊里没有人,之曼跌跌撞撞坐电梯下去,脑子里轰隆隆的。穿过酒店大堂,一只手从背后过来,把她紧紧拉住:“滕之曼!”
之曼煞白着脸回头——这人,黑色针织衫下摆缀着灰色羽毛,驼色针织帽子,同色的长手套和手包,那手套直戴到肘部——却是乔治。他一张脸色紧板着,全没了往日含情带俏的柔和,质问道:“你傻呀?干这种事!”
之曼不知他怎么在这儿,也没心思理论,径直过了马路,走到湖边公园的暗影中。乔治紧紧跟着不放,又一次拉住之曼:“你!居然也到酒店跟人开房!”
酒店开房。这几个字实在刺耳,把心乱到麻木的之曼震醒了,她涨红脸,瞪着乔治:“胡说什么!”
原来乔治和人在两岸喝咖啡,他坐在窗边,正看见之曼被郝炎拥着进了酒店。他鬼使神差地赶过去追,那两人已经进了电梯,打电话,之曼的手机又关了机。乔治心急火燎地在酒店各层乱闯,最后气呼呼地守在了大堂里。
之曼这会儿也略静下来,沉着脸:“我和朋友在露天花园喝茶——”
“还骗我!我看见你们坐电梯去的二楼!”乔治顿着脚。
这天的乔治特别难缠,之曼没法辩解,也火了:“关你什么事!你玩你的去!”
乔治眼眉大变:“你脑子进水啦?你也不想想,他真对你好,会带你去开房间——都是男的,我还不知道他的那点龌龊心思!上次元宵节我就看出来,这山贼不是好东西,他对你没真心!”
之曼气得拧身就走,乔治不依不饶,快步跟着:“上起当来你动作倒快,我想拦都拦不住!好了,现在便宜给人家占去,再傻也该明白过来了——”
之曼猛地回身把乔治推了个趔趄:“要你管?我愿意!”
乔治气得把手包向湖边的栏杆柱子上狠狠打过去。
两人正吵着,伴着炸雷般的一声“滕之曼”,黑影里蹿出郝炎高大的身形,他三两步抢上前,“啪”的一声,把个耳光甩在了之曼的脸上,“还想戏弄人!滕之曼,这一个耳光,我早想还你了!别自以为是公主皇后,我不缺你这样的女人!”
几句话,把之曼整个人都撕扯开了。她木雕泥塑般地看着眼前睚眦欲裂的郝炎。乔治忙护卫她:“占了便宜还动手?你还是不是个人!”乔治虽然也高,体格却薄得纸片似地,被怒火灼灼的郝炎一把揪住领子,一顿顿在石栏上。乔治大叫一声,驼色帽子飞到湖里。他舞着两手抓挠,嘴上犹自强硬:“下作胚,你再敢纠缠欺负之曼,我跟你没完!”
乔治口鼻都出血了,一边是这么个漂亮瘦削的青年,一边是那样衣冠不整凶神般的恶汉,湖边的游人都看不过去了,站得远远地指责郝炎。
之曼撇下那两人,捂住脸,哭着向前走——随郝炎怎么看她,日后又怎么诋毁她吧。前因后果都不重要了。现在,她什么都不愿意再想。
白天,单位里那样闹哄哄的,到晚上,又是这样一出闹剧。怎样地辜负着这春日的清风明月呵。一路走过来,华灯闪闪,钱柜那一带传来阵阵卡拉OK的情歌艳曲。直到了断桥,彩灯才暗了,人也稀少下来。云水光中的亭子里,几个黑影坐在栏杆边。桥上,路灯青白,照着依偎而过的恋人。
之曼想到元宵节那天,就是在这里,重新遇到了郝炎,搅起了心底封存的余情。多美的期望呀。就像在云水光中向西眺望湖面一样,静夜,远山,图画一般,叫人不能不向往。
好的。坏的。从前的。刚才的。都冻起来,碰也不要再去碰。微风吹来,她感觉眼泪干了,而脸颊上还火辣辣地疼着。
仿佛沉到了水底、脚触到了泥,人反而会镇静,之曼抽动嘴角,有几分酸楚,几分自嘲:三十多了,三十多。孤零零的,什么也没有,就落得一个人。还不死心。还想要梦幻。所以,老天借着郝炎的手来打醒她。
乔治不知何时赶上来,也不说话,三四步之外,跟着之曼。两人走到了北山路,拐进之曼家小楼的那条巷子。
更静了,这里。夜空中,月亮分外地明亮。一到这边山脚,林木的深深湿气就侵过来,与湖边湿润的微风又不同。草叶的气息更重了,葛岭一带山林簌簌。之曼整个人是空的,像青苔,像小草,有的只是气息和生命。巷边玛瑙寺的粉墙和花窗,在凉爽的春风中格外绰约,叫人止不住猜想,那墙内,定是如同赏梅苑一般,有着叫人愿意为之醉死的无边春色。
身后的乔治,用手提包拍着巷边的树丛和枝叶。刷。一下。刷。又一下。
之曼轻轻地走。
小楼就在眼前。围篱上,黑压压的枝条密密实实地披垂着,一团团白色点缀在其中——蔷薇。不觉间,它们居然都已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