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了一个大学校长

2009-07-01 03:27谢鲁渤
西湖 2009年6期
关键词:竺可桢浙大浙江大学

谢鲁渤

郭任远是1935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离开杭州的。那天下午,他从位于蒲场巷的国立浙江大学校长公舍后门出走,此后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十二月份是杭州最冷的月份,前些天下的一场雪还残留在路边瓦上,风一吹,粉末飞扬,坐在黄包车上的郭任远神情忧悒、一脸阴霾。

半个多月前的十二月九日,北京爆发了学潮。六千余名大中学生为抗日救国涌上街头,打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收复东北失地”、“武装保卫华北”的标语旗帜游行示威,遭大批军警暴力驱赶。消息传出后,各地学生纷纷响应,予以声援,浙江大学亦在杭州首当其冲,事发两天后的十二月十一日,学生们就冒雪上街游行,并决定十天后赴南京请愿。

学生们一上街,校长郭任远恼了。他并不认同、或者说不想认同学生们的“偌大的中国,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的观点,以为那只是一种政治煽情。郭任远是心理学家,行为主义研究权威,但对学生们的行为,这回采取的却是非科学的态度。他思想极端,效忠党国,立场所致,动用的也是政治手段。听说何应钦在北平已经抓了人,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心慈手软,于是在二十日的夜里,任由军警进入学校(一说是勾结),逮捕了十二名学生代表。

但是次日的赴宁请愿,却并未因此变更,反倒因为当局抓了人,显得更加急迫了。二十一日上午,浙大学生纷纷赶往城站,准备搭乘火车,但站方也许已经得了指令,拒绝学生们上车,年少气盛的学生们索性就列队堵在了路轨上。火车开不了,惊动了省政府,只好派了一名姓黄的秘书长前来谈判,答应了包括释放被捕学生在内的四项条件,请愿人群才渐次撤离车站。

学生们没有去南京,郭任远倒是去了。他觉得与其躲在杭州,不如赶紧去教育部讨对策。虽然是偷偷摸摸走的,为显示校长权力还在行使,临走前他先已拟定下一纸布告,开除运动中的两名学生领袖。等从车站回校的学生们看到布告冲进校长公舍与之交涉时,早已人去屋空。

这是一种说法,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开除令是在郭走后,南京政府的教育部随后发来的。其实不管这是郭任远亲自颁布,还是教育部所为,对学生们来说,无疑都是火上浇油,但在当时的激愤之下,矛头所指,只能是他这个校长。学生们一边继续罢课,一边集会串联,表示强烈声讨。他们甚至还翻了郭任远校长三年来的老账,将其形象描摹得几近国民党党棍,认为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再继续做校长了,要把郭任远驱逐出浙大。

郭任远是广东潮阳人,1898年生。二十岁赴美国留学,入加利福尼亚大学攻读心理学;1923年带着博士学位归国,在母校复旦大学创办心理学系;十年后年仅三十五岁,即出任浙江大学校长。在学术研究上,郭任远应该说是颇有建树的,但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他肯定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杭州翻船。实际上杭州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有前车之鉴的。民国9年,也就是1920年,这里就曾经闹过学潮。那一次步的是五四后尘,主角是浙江第一师范的学生。也许其时郭任远尚在美国,听说了“五四”,却未必得知“一师风潮”。杭州学界的干柴,是溅上一点火星就会烧起来的,五四运动时如此,一二九运动来了,当然也一样,郭任远想要阻止,无异于飞蛾扑火,他算是撞上了。

学生是很容易聚众的,而且一旦聚到一起,就会成立各种组织,罢课有罢课委员会,请愿有请愿委员会,驱赶郭任远,也有个“驱郭委员会”,还公开散发了《驱郭宣言》,一时间就闹得轰轰烈烈。十五年前的那场“一师风潮”,是为了挽留校长经亨颐,史称“挽经运动”;而后的这场浙大风潮,却是要驱赶校长郭任远,谓之“驱郭运动”。虽说两次学潮的目的相反,但在杭州这个城市,却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风云际会。

我在探究1935年岁末的杭州“驱郭运动”时,还见过另一个版本,说是两个学生在打网球,两个教员也想打网球,教员要赶走学生,学生不依,双方起了争执,以致发生斗殴,教员就告到了校长那里,校长郭任远不问青红皂白,下令开除那两名学生,引起学生们的公愤,风潮由此而生。

这个说法流布于民间,可信度不高,却有点意思。虽然把一种政治斗争演绎成民事纠纷未免轻浮,但事隔多年,当后人回看历史时,政治解读的那部分,多半不如传闻中的某些信息,更能传递社会生活发展阶段的印痕。譬如从“球场争端”中可以了解到,在三十年代杭州的大学校园里,网球已不稀罕,教师打,学生也打,还为之争场地。杭州城市个性的这种时尚新潮,对学界反应社会事件的敏锐快捷,显然是有着内在联系的,紧随五四的“一师风潮”如此,距一二九不足半月的“驱郭运动”亦然。

郭任远是学者,做学问有锐气,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留学时,论文就已经在美国心理学界引发争端;出任浙江大学校长时年仅三十五岁,也有锐气。只是做校长和做学问不是一回事,郭校长的锐气,表现的不是个地方。譬如1933年刚上任那会儿,他找到农学院院长许璇,要求设立一个“火腿系”,理由为火腿是浙江特产,许未予置理,郭于是很生气,责其抗命,许愤而辞职。郭任远竟然也不买账,欲转聘林学家梁希接任农学院长,但梁和许是至交,拒绝了,且与同院教授金善宝、蔡邦华等一起,也都离开了浙大,以示对许的支持。

此说最早出自何处,我没有查到。一个心理学家,即便做了校长,须统筹全校教学,也不至于为火腿设系而固执如此吧?火腿能不能在浙江大学设系,暂且不论,但让一个农学家因此辞教,又连带一批知名教授,郭任远的锐气就未免失之于自负了。这恐怕也是他后来败走浙大的一个前奏。

许璇是光绪三十年的官费留日生,毕业于日本京都第三高等学校和帝国大学农科,回国后在北京大学任教,因是浙江瑞安人,心系桑梓,曾一度来杭出任浙江甲种农校校长。这所学校在国立浙江大学创建后,改为其农学院,许亦由北大农学院院长一职调任该院院长。

杭州人应该记住许璇。作为我国著名的现代农学家,许教授在杭州的甲种农校和浙江大学任职期间,曾留下许多实践项目,如开辟半山果树基地,整治临平林场,扩展湘湖农场,等等,尤其那座几乎无人不知的植物园,亦为其首创。许先生无论品性气节,还是学养风范,皆为人所景仰。可惜就在他离开浙江大学的第二年,却因突发脑溢血而猝然去世了。

因“火腿风波”导致教授集体辞职的事件,在当年的农学界备受瞩目,算是给了新任浙大校长的郭任远一个下马威,但却并未使他有所收敛。在我现在所能见到的资料中,说郭任远依旧是我行我素,在长校浙大期间,“强力推行军事化管理,随意开除学生、解聘教授”,据说“先后受到开除、勒令退学和其他处分的学生竟达近百人之多,而当时全校学生总数也仅有几百人”。此外,在学校经费的使用上,郭任远也是目无章法,有恃无恐。最极端的一个例子,就是他把中华基金会拨给学校物理系的实验设备专款,挪作了他用。为此,时任物理系副教授的束星北,第一个公开站了出来:

束星北作为理工学院教授的代表到校方责问交涉,当他找到郭任远时,发现他正在酒店里设宴招待客人。束星北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交杯把盏,上去就掀翻了桌子,杯盘酒菜撒了一地。

李曙白、李燕南《束星北:学界“游侠”》

这件事就发生在驱郭运动的前夕。若在平时,郭任远作为校长,即便设宴请请客人,也没什么。问题是在那个时候,一则国难当头,二则郭挪用的又是教学经费,交杯把盏就令人愤慨了,束星北当场掀翻酒桌的举动,无疑表示了两者的水火不容。在随后的驱郭运动中,束星北不仅是学生们最有力的支持者,而且在全校教职员中也堪为先锋,第一个提出辞职,以示决绝。受其带动和影响,一大批著名教授也纷纷辞去教职,成为继“火腿风波”之后的一次更大规模的教授集体辞职事件,对郭任远的最终下台,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受聘浙江大学之前,束星北曾在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任物理教官,其时年方二十四岁,却已经有了五年的美英留学履历和英国爱丁堡大学、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两个硕士学位,颇为校方器重。十九路军淞沪血战发生后不久,身兼该校校长的蒋介石前来视察,要召见几名军官,束星北名列其间。但召见时他非但没有恭维委员长,反就“淞沪停战协定”的屈辱卖国条例,向其面责,言辞之激烈令老蒋大为不快,说了句你太年轻,不懂政治,便拂袖而去,回到总统官邸还喋喋不休于此事。虽因束星北的弟媳(一说嫂嫂)是宋美龄的秘书,他又是时为国民党蓝衣社社长的大舅哥恺悌介绍进校的,校方后来没怎么为难他,但束星北自己立马就辞去了物理教官之职。

在《束星北档案资料》的记载中,有他自己对此事的一段说辞:

因同恺悌住一幢楼房也知道蒋介石对日寇妥协,对他开起大炮来,把他骂了一顿,但事后出来受到朋友们的抱怨,说我有粗无细,不了解中国情况,后经他们解释,我已变成了蒋介石的崇拜者。

束星北这段话的最后一句,在1949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疑是会给他带来巨大灾难的。这位命途多舛的天才物理学家后来所遭受的非人磨难,虽然不能说是只因为这一句话,但将整段文字联系起来看,一个知识分子敢于直言真言的坦荡胸襟,已然展露无遗。束星北不光在物理学研究上具有惊人天赋,而且在留学国外期间,还有过一年多的亚欧游历,足迹遍及日本、朝鲜、苏联、波兰和德国,于各国的社会百态中追寻理想,于艰辛中磨炼了一副嫉恶如仇、宁折不弯的豪侠个性,因此有人评价说:“他身上最饱满的地方,恰恰是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最为贫瘠的地方。”

一个是物理学家,一个是心理学家,在1935年底的浙江大学,果真就充分显现出了这种饱满与贫瘠。束星北之站在学生一边,要将郭任远赶出浙大,当然不只为表示对一位校长的不信任,更在于彰显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对科学所应该具备的精神高度。或许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在当年的“驱郭运动”中,浙江大学师生们摆出的姿态,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杭州这个地方的学生运动,似乎少有过激行为。在北京,五四运动有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一二九运动有武装军警向游行队伍挥舞刀棍、喷射水龙。但呼应五四运动的杭州“一师风潮”,学生基本集中在校内;紧随一二九运动而起的浙江大学“驱郭运动”虽然上了街,学生们也只是沿途向民众散发印有郭在浙大“十大罪状”的传单和《驱郭宣言》,加之学生会组织了纠察队维持秩序,校内情势并非剑拔弩张。束星北等教授的辞职也罢,学生们的罢课请愿也罢,其威慑力主要在于波及面广、影响很大。

此事闹到南京国民政府的教育部后,那里的官员们虽也知其非同小可,但以为不管怎么说,安抚是最要紧的,哪怕作为缓兵之计,也得答应学生们的要求,先把局势平息下来。于是就表了态,说是可以考虑另行委派校长。不过这个表态却没有得到蒋委员长的认可。蒋介石不同意,倒也不是觉得浙江大学非郭任远不可,他清楚地知道,浙大的这个动荡,实乃北京一二九学运的余震,类似的麻烦,已经弄得全国到处都是了,一旦开了口子,谁知道还会不会接二连三地闹出些什么别的事件来。所以老蒋态度十分坚决地表示:“此风不可长!”

蒋介石一向重视浙江的事情,尽管当时的浙大还只是一所地方性大学,在全国排不上号,但在是否撤换郭任远的问题上,他也并非一句话了事,而是亲自跑到杭州来,直奔蒲场巷。

这一天是1936年的一月二十二日。

驱郭不足一月,就把蒋委员长给逼了出来,浙大的学生们信心倍增。虽然老蒋的随行者是大批军警,但在年轻人眼里,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他们应该都是第一次面见蒋介石,很想看看他所代表的当局,究竟会对这场学生驱赶校长的运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蒋介石在浙江大学期间,一共训了三次话。

最先召集的是教师。蒋说,“这次事件教师对学生不加教导,要负责任”。其时束星北等一些鼎力支持学生的教师已经辞职离校,如果束还在,不知他是否会想起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那一次对蒋校长的面责,再度向其开炮;但根据他后来表示的“我已变成了蒋介石的崇拜者”,也许会觉得,蒋对这次事件的处理过程,还算是讲究方法步骤的。

对教师训话后,接着是对学生会负责人。蒋要求他们即刻下令复课,他知道学生的事情,学生自己说话最管用。但学生会的学生代表不听他的,说罢课是集体的决定,他们个人无权改变。明着是个软钉子,蒋介石也只好碰了,且摆出了一副通达的面孔,好啊,那就再把全校学生都集合起来训话。

其实我很想读一读蒋介石在浙江大学的这三次训话的全文,总觉得在当年这些应该是有记录的,只是如今已经散佚,或者依旧尘封于某个角落。现在见诸于文字的片言只语,多半来自回忆录,有一定史料价值,却未必完整准确。在对全校学生训话时,蒋介石说,“浙江是我的家乡,你们这样乱闹,把我的面子都丢尽了。”既然谈及家乡,蒋的这篇训话想来不会只是赤裸裸的呵斥,他也企图对学生动之以情,尽管学生们并不买他的账。

威胁的话当然也有的,蒋说学潮“必须立即停止”,“不然就是犯法,就要绳之以法”。说话的口气虽然强硬,但若果真能以“法”来处事,蒋介石倒是没有乱来。他在浙江大学的这三次训话,对象明确,各具要求,一层是一层,章法是有讲究的,却没有什么效果。蒋离去后,浙大全校仍处于罢课状态,驱赶郭任远的运动,依旧在进行中。学生们的“毫不动摇,坚持斗争到底”固然是事实,但这个事实的存在,也表明了“驱郭运动”始终没有发生暴力冲突。

非但没有发生暴力冲突,其结果,还以满足了学生们的要求而收场。回到南京后的蒋介石,继续通过国民政府行政院和教育部连下训令,责成浙大学生停止运动,恢复课业。他自己亲临学校都没能奏效,随后的这些文牍,到底也只能是做做样子罢了,过了不到一个月,在1936年二月的行政院第257次例会上,郭任远被免去了浙江大学校长的职务。

去职后的郭任远再度赴美,回到了科研的轨道上。在浙大他应该不是个称职的校长,但在科学领域,尤其是心理学界,却游刃有余。到美国后他先后在耶鲁大学等校从事研究工作,学术成就颇得好评。1940年回国,出任中国生理心理研究所所长;1946年定居香港,直到七十三岁那年去世。这位被美国纯科学性质的《比较生理心理学》杂志称为“急进的哲学科学家和创新的实验家”的国际著名学者,堪称中国现代心理学的奠基人,即便他在浙江大学的历史上,留下的是一个被驱逐的形象,那也只是不同政治信仰所造成的扭曲,他在这所学校期间的学术贡献,更应该被后人载入史册,而不是一笔勾销。

在浙大驱郭运动兴起之初,南京政府教育部曾于1935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电告学校各学院院长,先行成立以教务长郑晓沧教授领衔的临时校务委员会,维持学校秩序,等待另派校长。后因蒋介石不允,这个为应急而凑起来的临时班子并未起到什么实际作用。

郑晓沧是教育家,他对待郭任远的态度,以我的推测,许是既反对郭的“党化教育”,同情进步学生,又认为郭在心理学领域的科研地位不容忽视,即便不够做校长的资格,仍然还可以在浙大执教,没必要非予以“驱逐”。我所以会这样推测,是认为在个人之间,他们应该不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

为了表明这一点,我想顺带提一下费巩。

费巩1928年毕业于复旦政治学系,当年即赴法国留学,次年又转入英国牛津大学,主攻政治经济学,1931年回国,两年后受聘浙江大学,其时正是郭任远长校之初。费郭二人同为复旦校友,一开始关系还算不错,后来因为外文系学生胡乔木,起了激烈争执。

……一份名叫《沙泉》的壁报,引起了校长郭任远的注意。就壁报的内容而言,虽然带点左翼的色彩,总的来说还是温和的。校长的目光,凝视着壁报上的一张图片。这图片显然是从什么现成的报刊上剪下来的,那是一位苏联农民扛着一把锄头。论图片内容,似乎也没有太犯忌的地方,然而,郭任远却看出,那图片显然是从《中国论坛报》上剪下的!郭任远追查《沙泉》是谁编的。一查,编稿、写稿、抄稿,由胡鼎新一人包揽。

叶永烈《胡乔木:中共中央一支笔》

胡鼎新即胡乔木的本名。

费巩和郭任远的争执,在于郭要开除胡,因为那份《中国论坛报》系中共地下刊物,胡把它的图片转贴到了壁报上。但郭这么做,当然不仅仅因为壁报图片这一点点事,这只是个起因。由于当时校内还出现了革命传单,成立了马克思主义读书小组之类的事,郭怀疑也是胡在组织,就要拿他是问。但郭没有把这些摊到桌面上,而是找人改了胡的考试成绩,变八十五分为五十五分,欲以学业不合格为由,给予开除。据说他找的人,最先就是费巩,费拒绝了。

在费巩看来,这无疑属于卑鄙的勾当。费当时在浙大除了主讲政治经济学和西洋史,还兼着注册课主任,这个职务,大概就是管理学生考试成绩的,所以郭任远先找了他。这说明在当时,郭对他还是以校友相待的,即使费当即为此顶撞了郭,责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只是口气温和地说,“香曾,此事你就不必多问了。”费巩字香曾,彼此以字相称,是客气的表示。但郭任远又说,“你心里应该明白,学校不能允许宣传共产主义,不许煽动闹事”,他这么说,自然也是政治立场使然。费巩的夫人是袁世凯孙女,本人又是柳亚子先生的表弟,家族很有些背景,可他无意政界和党派,为胡乔木说话完全出于知识分子的良知:“学生满腔热忱,要求政府抗日,非常可贵,何以定罪为煽动闹事?”但郭任远听不进去,还是开除了胡乔木。

胡乔木是1935年十月离开杭州的,浙大的驱郭运动则在两个月后,叶永烈的书中说胡是“驱郭委员会”的主要成员之一,显然有误。郭任远因网球场的争斗要开除学生一说,沙也用在了书中,并引出一段郭离校时,胡在学生集会上发表的讽刺性讲话,似也有虚构杜撰之疑。至于费巩,对学生们的行动他自然是支持的,但也和郑晓沧一样,并未辞聘离开浙大。如果说此前束星北等教授的集体辞职促成了郭任远下台,那么,郑晓沧、费巩等仍然留在浙大的教授们,对日后新校长竺可桢在浙大的开创性业绩,是先行打下的基础。而且据说第一个提议竺可桢继任浙大校长的,正是郑晓沧。

我一直想知道在1935年岁末的杭州,蒲场巷浙江大学内的这场驱郭运动是否曾为民众街谈巷议。但除了浙大学生声援北京一二九运动的示威游行,以及赴南京请愿遭阻造成的城站火车站拦轨事件为杭州市民所关注外,就驱逐校长郭任远本身而言,似乎并未酿成社会风波。这一年,杭州的联华大戏院,也就是今天的胜利剧院落成,电影明星阮玲玉为开业典礼剪彩,并首映由其主演的影片《神女》;住在杭州皇亲巷的丰子恺发表了《海宁观潮记》;刘海粟来西湖写生,创作展出了《花港观鱼》;戴笠任班主任的军统杭州特别训练班六期开训,动荡年代的种种公开和秘密活动,紧绷着这个城市的神经,民众也许早已经麻木了,郭任远是谁,学生们为什么要赶走他,即便所知一二,怕也漠然。

然而对杭州的最高学府浙江大学来说,驱郭无疑是其校史的重大转折,直接带来了她前期最为辉煌的竺可桢时代。

竺可桢是1936年一月下旬得知有人动议他出任浙大校长的。先是在一个私人宴会上,地质学家翁文灏向其透露,竺可桢一笑了之,未置可否;半月后,翁又专程登门造访,告之提议者乃陈布雷。

陈布雷之热心浙大新校长的物色,一来是他本人曾就读的浙江高等学堂乃浙江大学前身,为母校事操持,当在情理;二来,也是更为重要的,此事系蒋介石所交办。浙大的驱郭事件,无论是他当时正在杭州养病,还是作为老蒋的侍从室二处主任,都应该是清楚的。郭任远被免职后,他自己也盘算过,心里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有两个,一是教育家吴雷川,二是地理和气象学家竺可桢。吴是陈布雷在校时的浙江高等学堂的“监督”,即校长;竺可桢则在他养病期间,为不少前来探视的浙籍名流所举荐,郑晓沧即其中之一,其胞弟陈训慈,时任浙江省图书馆馆长,亦竭力主张。

回到南京后,陈布雷便把自己的意思告诉给了蒋介石,蒋选了竺可桢:

……蒋介石略加考虑,就说吴雷川虽然资历、威望都很高,但当时正任北京燕京大学校长,如果再换到浙大,又要为燕京大学物色新校长;竺可桢尽管也担任中央研究院气象所所长,但是担任浙大校长后仍可以兼此职务,或者另外找人代理。

李曙白、李燕南《竺可桢:呕心沥血西迁路》

其实吴雷川1934年后已非燕京大学校长,似为教育部次长。若属实,上文所引的蒋介石之理由便不成立。但不管是什么理由,他选择了竺可桢。这个选择在今天看来,应该说是有远见的。选定之后,蒋很快就在南京孔祥熙的宅邸单独召见了竺,时间是1936年的二月二十一日。

实际上蒋介石主意已定,召见竺可桢不过走个形式,见面就开门见山,直说要竺出任浙江大学校长。第一次听翁文灏说时,竺可桢没往心里去,后来得知是陈布雷提议,考虑了一下,心里并不愿意。但为慎重起见,就在蒋介石召见的前四天,他专门去拜访了蔡元培先生,征求其意见,蔡说你最好不去浙大,但蒋不可不见,不妨婉拒。然而蒋却是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要他立即答应下来。竺可桢知道这回怕是难以推辞了。

不过话也说回来,在竺可桢熟悉的政要和学人中,力主和相劝他出任者固然不乏其人,对他能产生直接和重要影响的亲友,也不在少数。在和蒋介石面谈之后,竺可桢又多次去上海拜会蔡元培,蔡的意思,从开始到后来,都只是“最好不去浙大”,话并没有说死,而竺的家人,尤其是夫人张侠魂,却都是支持他去的。权衡再三,竺勉强答应就任。三月八日,他约见陈布雷,在告之自己决定的同时,附提了三个条件:一是财政须源源接济;二是校长全权用人,不受政党干涉;三是时间以半年为限。陈布雷说,除第三条外,均可接受,但最后也还是强调说,“大学中训育方面,党部不能没有人在内”。

尽管勉为其难,尽管讨价还价,1936年四月,竺可桢还是走马上任,开始了长达十三年的长校浙大之途。只有到这时,浙江大学的驱郭运动,才能算是真正尘埃落定,前后四个月。此时的郭任远,是否也正在再度赴美的途中,开始他后半生不同凡响的学术生涯?

今天的杭州人,我以为不仅应该记住竺可桢,也应该记住郭任远,虽然一个是为浙江大学创立过辉煌的校长,一个是曾遭浙大师生驱逐的校长。郭任远当年学成回国后,蔡元培有意聘其为北大心理学教授,但他还是回母校复旦大学创立心理学系,并于1926年募资建造了人称“子彬院”的心理学院,其规模在当时位列世界第三。这座至今依旧矗立在复旦校园的建筑,作为新的生命科学院的院址,也是对郭任远的永久纪念。杭州这个地方,虽然可谓郭的滑铁卢,但杭州人对知识和学养还是崇仰的,上文提到的吴雷川也是杭州人,光绪二十四年与其兄同登翰林榜首时,就曾一度成为杭州人街头巷尾的美谈。七十多年前的驱郭运动已然烟消云散,记住的应该是学人郭任远,中国杰出的心理学家。

在浙江在线网站的人文频道上有个版块,叫做“历史上的今天”,其中“十二月二十一日”栏下,是这样的一段文字:

1935年12月21日:浙江大学学生会召开全校学生大会,通过了全校大罢课、不承认郭任远为校长、把他驱逐出校等决议,得到了大部分教职工的同情和支持。郭任远勾结国民党军警特务,破坏、镇压学生爱国运动,以军事管理代替生活指导,引起学生不满。次年1月,蒋介石亲自出马到“浙大”,召集师生训话。大罢课一直延续30多天。最后,郭任远被免职。

在郭任远七十余年的人生中,光彩也罢,不光彩也罢,这毕竟只是一个短暂的插叙,我们除了这样的文字,是否还应该给他更多一些别的篇幅?1940年郭二次赴美回归后,曾担任中央研究院生理心理所的所长,那时候的他,想必已经无意政事和党派了。人是会变化的,就像上文所说的费巩,原本也是只求民主不问政治,固守的是其知识分子的良知,后来却成了革命烈士。在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命运是很难不受制于时代的。

有一篇文章在写到驱郭运动时,用了描绘的笔法,说浙大学生向社会各界发表《驱郭宣言》,“郭任远则仓皇溜走,躲在里西湖的深宅中不敢再来学校”,虽然觉得这多半是作者的想象,但偶尔经过北山街的时候,我还是会猜想,沿街的那些民国时期的老房子,哪一幢会是郭任远住过的?所谓“里西湖的深宅”,应该就在这一带,也不知他1935年底离开杭州后,是否还回来过。

(责编: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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