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茂辉
太阳早就落山了。不过看到蓝白相间的客车,从车站对面风一样飘过,钻进车站西头黑森森的洞子,女人还是知道快六点了。这是T9次,北京到重庆的特快。铁路上所有车,都是掐着时间开,准得很。
女人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嫩苞谷,去院坝边抱一抱麦草,转身时,顺手从码在屋檐下的柴垛上拿了几块青木冈柴。麦草不熬灶,要坐在灶前不停添,烧水煮饭忙得过来,炒菜就得用硬柴,烧麦草根本不得行。
女人往锅里添了几瓢水,淘好米后坐在灶前,把点燃的麦草塞进灶洞。随着一股浓烟冒出来,红红的火苗欢势地跃动起来。就在这时,她突然记起有件事要给男人摆,是一件很要紧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她凝视着火苗,似乎火苗能给出答案。锅里的水发出嘶嘶的声响,这就是火苗的答案。
男人一大早就出去了,给在县中学读书的儿子送秋衣,查这个月退休工资,顺便买些米。女人在把锅里的米滤进筲箕时,男人扛着胀鼓鼓的化肥袋子,手里提个同样鼓胀的红塑料袋回来了。
“嘘——”男人卸下肩上的袋子,长嘘一口气,“到底老了,才四十斤米,就累得满身是汗!”
女人舀碗米汤递给男人。走了四十多里山路,女人知道,他肯定又累又渴。要在以前就好了。以前车站每天有慢车,出去买东西,娃儿上学都方便。大前年,慢车说没有就没有了,不开了,干啥都不方便了,买点米还得跑几十里山路扛回来。
男人接过碗,撮拢嘴唇吹一阵米汤,咝地吸一口,滚烫的米汤从喉咙沉到胃里,顷刻间浸透了全身每个骨节。舒服啊!
男人心情很好。看了工资卡,这个月工资上账了,九百八十多块。现在工资卡上拢共有六万多块,再攒六年,牛娃肯读的话,供他上大学差不多该够了。男人盘算着,看女人站在案前切青辣椒,扫一眼女人手边的半碗嫩苞谷,知道她要青椒炒嫩苞谷米。男人咳嗽一声:“炒的时候苞谷多煮一阵。”
女人头也不回说:“我晓得。”
女人切完青辣椒,拿着刀走到灶前,踮脚割了巴掌大一块腊肉。肉是腊月十几挂上去的。刚挂上去的时候,有四十多块,白暄暄好大一坨,把大腿粗的青木冈棒都坠弯了。经过多半年烟熏火燎,现在肉都变得炭一样黑了,吃得也只剩五六块了。女人用火钳夹着腊肉,埋进灶洞的麦草灰里。一抬脸,男人喝完米汤,正朝电视机跟前走。只要在屋里,男人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这是他上班时候养成的习惯。女人叫住他,“嗨,去看牛娃没有?”男人点点头,“还给他留了五十块钱,顺便把他脏衣服也带回来了。”
女人扔下火钳,倏地站起来。“又给他钱啊,你钱硬是多!”说话的时候,女人脸上颜色青灰,左腮肌肉痉挛般跳着。
看把你龟儿婆娘急的。钱给了你儿,又没有给外人!男人想着,拧过脸,摁下电视机开关,“人家正是扯架子的时候,吃得多嘛。”
女人还想说什么,嘴张了张,拿起刷把刷锅。她记得有件事要跟男人说,可到现在也没想起是什么事。
电视机老了,每次开机都模糊一片,要烧一阵画面才清晰。趁这个时间,男人从门后箩筐抓了几把苞谷籽,扔给守在门口东张西望的鸡。鸡们咕咕叫着,争抢着。男人拍拍手里的灰,看电视里的人清楚了,按到中央台。见女人刷完锅,准备炒菜,男人走到灶前,拨出那块腊肉,边听李瑞英和罗京说新闻,边往灶洞里添把麦草,拿起吹火筒把麦草吹燃。
女人煸炒一阵青辣椒。起锅后,剜一坨猪油放进锅里,等油冒烟,把嫩苞谷倒进去,翻炒一阵,舀半瓢水倒进去。男人看女人在锅台上按程序一步一步走,做得行云流水,便抽空瞟眼电视。
电视里在播动车组画面,一个漂亮的女记者拿着话筒说,具有中国自主知识产权、时速三百公里的和谐号动车组正式下线。
每小时跑三百公里,乖乖,那得多快哦!男人瞅着电视里子弹头似的列车心想,北京到重庆的9次、10次,每小时才一百公里,快得都跟飞起来一样,三百公里,啧啧!
听男人咂嘴,女人眼睛从灶台上斜下来,“你咋了?”
“莫的事。”男人朝灶洞里塞把麦草,拨空麦草下的灰,火苗立刻蹿出灶洞。
看到男人布满沟壑的脸,在火光里显得平静安详,女人无声地舒了口气。往些年,男人工作的时候累了一身的病。他不肯说,但是他咳嗽、气喘,她都看在眼里,晓得这就叫病。女人把灶台上的腊肉放进刷锅水里泡着,接着到屋角拿了几个碗大的红苕,削净皮,洗干净,切成滚刀块。男人伸长了脖子,看女人切完红苕开始洗腊肉。男人说:“今天咋想起吃肉了,说好星期天等牛娃回来吃么?”
女人用刷把使劲剔洗着腊肉里的烟垢和柴灰。“他不回来我们还不活了。”女人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一句,而是另一句叫男人高兴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忘了,想不起那句话了。
男人嘿嘿一笑,脸转向电视。女人年轻,今年才三十五岁,又一直住在山里,身体也不好,得让着她点。
播天气预报时,女人铲起青椒炒嫩苞谷,往锅里羼两瓢水,把腊肉放进去煮。她走到灶边,从男人手里拿过火钳,“先去慢慢喝。”
男人站起来时,把几张百元票子塞到女人手里,“过两天你上山一趟,给你老子拿回去,我估摸这一向他们手里有些紧了。”
“哦。”女人应着,拿起吹火筒,把火吹得旺旺的。不一会儿,屋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肉香。
男人把油渍渍的小方桌搬到电视机前,摆上青椒炒嫩苞谷,从五斤装的塑料瓶里倒出大半碗酒,面对车站方向坐下,挑一筷子青椒嫩苞谷,呷一大口酒。呵,安逸哟!
天色有些暗了,一群接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从四面八方飞过来,飞到屋后青木冈树和松树林里。男人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起酒碗,喝一口酒,发现对面车站行车室灯亮了。他知道再有十多分钟,成都到北京的118该过来了。现在这条线路上车多了,客车、货车,每天将近一百对。一百对,二百趟啊!往些年,在线路上干半天,好了能过十趟车。
女人把干洋芋片炒腊肉放在男人面前,拉亮电灯。男人皱眉看着女人:“没有灯能喂到鼻子里?”女人又一声不吭关了灯。在屋里,男人的话是圣旨,他说什么,女人做什么。在女人心里,男人不光是会挣工资的人,还是夏天遮风挡雨的屋顶,冬天贴身暖心的棉被。
男人拉一下女人的手,“坐哟,你也坐下来吃嘛。”
女人没有坐。昏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不过她心里清楚,男人脸上洋溢着慈祥的有点点傻的笑。那年冬天,父亲领他到家里来,他就是这样笑的。十几年过去了,只要跟她说话,他都一直这样笑着,除非生气的时候。不过这么多年,男人很少生气,只有一次,前房儿子来找他要钱,说准备在金坪买房子,两室一厅,要十七万,还差一些,差将近十万。男人说,你要是生活不下去,我可以给你钱,你买房子是置家业,靠老辈子成家立业算什么男人!那次两爷子吵得很厉害,女人劝谁都不对,只有在一边抹眼泪。
男人手上用了点劲,硬把女人拽在旁边小板凳上,塞双筷子在她手里。“咋不听话呢。”
女人拿着筷子,挑了几粒苞谷放进嘴里嚼着,眼睛穿过朦胧的暮色,停在对面车站扳道房附近的小房子。现在看不清房子的颜色,不过在女人心里,那房子永远是青色的,是男人用铁路上青色石撑和从货车上扫来的水泥,一层一层垒起来的。看到那间屋,女人心里动了一下,她觉得就要想起那件事了。那件对男人真的很重要的事。
男人见女人摇头,呵呵笑了,“瓜婆娘,发啥子呆呢?”边夹一块腊肉塞到女人嘴里。
女人嚼着腊肉呜噜道:“有件事想给你说,想不起了。”
男人喝完碗里的酒,“想不起算了,懒得淘神,舀饭吧。”
两人在电视打闹的声音中吃完饭。男人放下碗,女人也吃完了,女人把桌上碗筷收到灶上,拉亮悬在灶顶的灯。灯泡受烟熏火燎久了,表面像有一层黄纸,一通电,屋里流淌的是昏黄的光。男人摸出烟盒,点一支,深深吸一口,缓缓喷出一股长长的烟雾。望着空中渐渐散开的烟雾,男人无声地笑笑,好快呀,不知不觉,退休快十年了!
女人在灶边把锅里红苕铲进一个铝盆。上面的米人吃,下面的红苕,搭一些猪草,就成了猪的夜饭。这是男人教的。男人说,吃不穷,穿不穷,计算不到一世穷。米饭下面焖红苕,饭熟红苕也熟了,人吃饱了,猪食也有了,多好。真的好,省柴,省时间。
“你笑啥?”女人把冒着热气的铝盆端到地上,“去把猪喂了。”
男人应一声,摁灭烟头,一手端铝盆,一手提潲水桶出门。还在房子转角处,就听圈里两头架子猪急不可耐的叫声。“有你们吃的!”男人取下猪圈上的背兜,往猪食槽里倒些剁好的猪草,用棍子赶开猪,顺势把红苕、潲水倒进去搅匀。他刚收回棍子,两个猪嘴立刻插进槽里,发出响亮的嗵嗵声。
男人摸索着插上猪圈门,又去看鸡圈,摸着鸡的只数够了,仄身拿木板封住圈门,搬两块石撑顶住。自从封山育林后,山上树木多了。林子密了,狐狸、黄鼠狼这些消失多年的野物也多了,巡道工老安说,他晚上还看到过狼。这些畜生精得很,白天根本看不到,晚上就都到院子里来,用爪子刨开鸡圈,背上鸡就跑,可恶得很。男人用脚蹬一蹬石撑,确认牢靠后,拍打着手回屋。
女人收拾完灶上一摊事,正在睡房里铺床。听到女人拍打被褥的声音,男人不由自主展开双臂,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他走到电视机前,摸到电源键。刚要关,突然听院子里有人叫,“刘忠德,刘忠德!”他大声应着,开亮灯。工长小陈已领着一胖一瘦两个人走到门口。
小陈差不多天天见面,很熟。“那两个人,胖子是个中年人,四十多岁样子,瘦一些的是个年轻人,长得白白净净,都很眼生。男人搬了几个凳子放在他们面前,“坐,你们坐哈。”突然来了陌生人,男人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我给你们泼些茶。”
年轻人用眼睛告诉小陈,不要浪费时间。小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刘师傅,不用忙了。段党群办小何陪黄记者来采访你,时间不长,采访完他们还要走。”
顺着小陈手指的方向,男人望着黄记者咧着嘴笑,“访啥子访,退休都快十年了。”
黄记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屋里灯光太暗,又逆光,男人的脸在他眼里是一个尖瘦的轮廓,有点像桃核,跟看过的数十张照片截然不同。那些照片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照的。那些年,他是省劳模、部劳模,还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不过……怎么就老成这样呢?
“是这样,刘……师傅,”黄记者思索着措词,“铁路局最近准备集中宣传老一代的劳模和先进。你呢,不仅是老劳模,听小陈介绍,这两年你还常带着老……妻子,到线路上拨草,整理道床,帮助工区清理线路上闲杂人员和耕牛。”
“这些事……”男人嘿嘿一笑,露出两颗焦黄的牙齿。他接过小陈递来的芙蓉王,别在耳朵上,“都是出在手上的活路。再说,现如今工区人手少,事情多,我们出去转一转,说不上帮哪个,主要想顺便拣些柴回来,现在封山育林,山上的柴倒是多,可哪个敢去砍……”
这时女人从睡房出来,看到屋里坐满了人,“哦”一声,突然记起想了一天要对男人说的要紧事。早上也是小陈领这两个人来,说要采男人。她说男人一早就走了,去县城看儿子、买粮了。那个胖乎乎的人说:“那好,等他下午回来,麻烦你跟他说一声,稍微准备一下。”
女人还是姑娘的时候就知道男人是劳模。有一年,她跟两个姐姐到县城去卖刚下树的樱桃。在站台等车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大群人,从车站后面家属房涌出来。他走在正中间,胸口上别着好大一朵红花,肩膀上斜挎一条红得晃眼的绸带子。这群人排好队,把他摆放在中间,然后几个拿照像机的人就朝他们闪光。听车站值班员说,男人当上铁道部劳模了,要去北京领奖,段上的领导来为他送行。记得当时她还问过值班员,劳模是个啥东西,值班员听了哈哈大笑,“劳模不是东西,是人,都跟老刘一样,是踏实肯干的老黄牛!”踏实肯干就能当劳模,就能到北京,照这样说每个人都可以当劳模、到北京了?班员说:“瞎说,你以为这个劳模好当噻!”
过了好久她才晓得,劳模真不是人人能当的,除了肯干活,弄不好还要搭上自己或者家里人的命。男人的老婆就是在那年夏天去山上割麦子,淋了一场暴雨,跑回家就开始发高烧,等男人忙完工区后赶回去,女人连口气都没有了。
小陈招呼女人过来坐,男人摆摆手,“算了,婆娘家。”末了扭脸朝女人一努下巴,睡觉去!”
黄记者瞟一眼小何,无声地笑了。听小陈说,男人把女人看得很紧,甚至不让女人跟别的男人多说话。也难怪,老夫少妻,两人相差二十多岁啊。“刘师傅,你能不能谈一谈,退休后,你还这么关心工区的事,是出于什么动机。”
男人的手哆嗦一下,“动机?我没有动机。”
“黄老师的意思是,你做这些是怎么想的?”小何给男人递支烟,接着摁燃打火机。
男人咝咝吸两口烟,“我先前都给你们说了,我们出去转一转,就是想顺便拣些柴回来。”
黄记者呼一口气,这些年他采访过很多工人,一个大概念就是:让他表现,他都不知道如何表现。他动作很轻地摇摇头,“记得小陈说,以前你住在对面车站扳道房附近?”
“是哦。要不是那年搞建线,上头箍到要拆,我们也不会搬到这里来住。”
黄记者沉吟着,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小何扫一眼屋里,正坐着的地方既是堂屋,又是厨房,靠门的墙边有个茶几,上面摆一台17G85BC5牟实纾茶几过去有一道门,那里面应该是卧室了。小何想着,看黄记者脸上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他清了清嗓子,“哦对了,刘师傅,段领导准备把沿线老职工集中到金坪,你有什么想法?”
男人低着头想一阵,闷闷地说,“没有。我能有啥想法?”
“金坪是大站,搬到那里去住,就医啊、买个啥呀都很方便。”小何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你这么大年纪了,长期住在这儿,孩子又不在身边,以后买粮买菜,看病吃药,很不方便的。未必这些你当真都没想过?
“没有。”男人声音依然很闷,像有痰堵在嗓子眼。
小何还要说什么,黄记者用手势制止了。黄记者说,“刘师傅,很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时间不早了,你休息。”
男人搓搓手,跟黄记者他们一起站起来。“嗨,谢啥子谢。你们那么远来,连水都没有喝一口。”
黄记者走到门口,手掌向男人一推一推,“不送了,你休息。”
“好,那你们慢走。”男人停在黄记者推挡的手掌前。“天黑了,路上注意点。”
“没事。”小陈说,“我们都有手电。”
走出院子,下坡的时候,小何说:“今天算是白跑了。”
黄记者笑了,“我不这样看。我觉得今天很有收获。我要写的文章已经基本成形了,标题是《深山里,被人遗忘的老劳模》。”
小何“哦”一声,“可刘老汉没讲什么啊。”
“他讲什么不讲什么并不重要,而且做为一个基本没有文化的老工人,他能说这些已经不容易了,剩下的事,主要看我们这些笔杆子如何发挥……”
男人站在门口,听他们边走边说,手电光一直亮到车站,这才长出一口气,关好门,走进睡房。
女人猫一样蜷缩在床上。 见男人进来,在被窝里嘟囔道,“明天该插红苕了。”
“苕秧子咋样嘛,你今天去看没有?”
“看了,旺得很。”
“哦,睡吧。”男人打了个呵欠,拉开被子,在女人身边轻轻躺下,“明天还恼火呢,坡上那么大块地……”
说话间,男人已发出鼾声。女人看一眼男人,拉灭电灯,拱到男人胸口,在他均匀的心跳声中,渐渐迷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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