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平
好久没爬山了。这个春天,外甥女夫妇突然心血来潮,相约我与丈夫和他们一起去公园爬山。
那晚,在公园门口相聚时,我发现外甥女婿手臂竟搀着一个约五十岁的男人。只见他瘦高的身材,清癯的面容,一身时尚的蓝色运动装,白色的带绿色纹的运动鞋上纤尘不染。
他热情地与我们寒暄着,不时地眨动几下眼睛。乍看上去与常人无二,但细看,我却发现,他的双眸竟毫无光彩。
他是盲人?我悄悄地询问外甥女。
盲人也来爬山?我非常惊愕。
显然,他听到了我的惊讶。只不过并不急于解释。
一路上,他挎着我外甥女婿的臂腕,如同正常人走路一样,不时地,还在用手机接听电话。他不用探路杖,所以在上山的人流中,如果不在意,竟没人能发觉他是一位盲人。
打那儿以后,每天吃完晚饭,他都与我们相约爬山。他告诉我,他的记忆就是他的电话簿。那晚,我为了试探他的记忆,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第二天,他竟然凭着记忆拨通了我的电话。单凭这一点,就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锦江山公园是一座真水的公园。它临江而立,海拔并不高,只有三十多米,环山走一圈,大约有三四公里的山路。对健全人来说,爬山是一种消遣、也是一种健身的运动,而对于一个盲人而言,到底是不是消遣,我还真是拿不准。有时,外甥女婿有事不能去爬山,我丈夫便搀扶着他。只是和他一起爬山,我们就不能再走山中的林间小路,只能陪着他一起走盘山而上的柏油路了。
渐渐地,我们熟悉了,话也就自然多了起来。一路上,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谈天说地,天南地北,谈古论今,似乎没有他不知晓的事情。每次到了山顶的凉亭平台上,他都会抻抻胳膊,蹦蹦腿,或扭出几个舞步。偶尔,他还大声地喊几嗓子或哼唱几句悠扬的小曲儿。他的幽默与诙谐,常常会引得我们与他一起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
在下山的途中,他常常要我们带他到位于半山坡广场旁边的长椅上坐一坐。这时候他的话匣子自然是会大开。
他是因病而双目失明的。年轻时他酷爱运动,也喜欢看书,做诗,写写画画。他曾是专业的篮球裁判及足球教练,现在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干部。在他失明后的几年中,一直还坚持工作。每当他给我们讲起眼疾给他带来的困难和他如何战胜这些困难时,就显得非常的兴奋。
他自嘲道,也好,塞翁失马,从此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也倒是句大实话。
我常常思忖,曾做过篮球裁判及足球教练的他,怎能会忘记人间的动感及颜色,明月的西落与太阳的东升,四季的变换及时年的更叠,与人的交往抑或每个人留给他的记忆……在他的心中是否会成为了永远的定格。
通常在天南海北的一番神侃之后,我们就要沿着柏油路走出公园了。这段大约七八分钟的时间里,暮霭重重,华灯初上。遇到有月光的晚上,周围的景物格外皎洁,仿佛是镀上了一层亮亮的水银。这时,他经常会唱起他喜欢的歌儿,带有磁性的男中音,在处理邓丽君的歌时,另有一番韵味。他最喜欢唱的是邓丽君的那首《心里,梦里》。有一回,在我们强烈要求下,他完整地唱完了这首歌。凄婉、深情、动人的歌声,在寂静的山林中飘荡。那晚,片片碎银洒落在弯弯的山路上,愉悦了每个人的心情。
月光如水,松林里斑斑驳驳的月光在抚摸着他的脸。虽然,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我却能感受到他对往事回忆的那份专注。他的略带感伤的歌声令人陶醉,也更给我的心中增加了一份感动。
“地的广大,你能透明吗?光明的居所,从何而来?黑暗的本体,在于何处?”我经常会情不自禁地吟诵《圣约•约伯记》中的句子,一遍遍地在心中反复地问自己生命的意义。
显然,对于他来说,世间所有事物的轮廓、形体、质感、色彩等等,大概都停留在他的眼睛失明的那一刻了。我不知道,现在他的眼前究竟是黑暗还是光明?假设他每天处于黑暗之中,那么,他从哪里寻求宽慰?显然,他不能像梵高那样,“每当需要得到宗教的安慰时,就会到户外去描绘夜空的繁星”。
每回当我们分手时,他都会说:“我回家洗洗干净后,就点上一枝烟,再‘看一会儿电视,感觉也挺好……”我特别在意了他用了看电视的“看”字,大概他的本意就是想让人们知道,他不比其他的正常人缺少什么。当然,我心里清楚:与其说他“看”电视,倒不如说他是在用心来感知这个世界。事实也正是如此,包括每天晚上的爬山,他都在向人们证明着他和常人无异。但是,每每此时,我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莎士比亚的诗句:“神呵,你们为什么叫我们爱上你们美好的恩赐,然后又把它硬从我们手里夺去呢?”
青山,绿水,阳光,生命……
人们需要用眼睛来洞悉宇宙万物;用眼睛来领略七彩人生;用眼睛来辨别世间的真善美。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我无法想象,当有一天这扇窗户突然关闭时,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偶尔,我们几个人都试着也闭上双眼,模仿着他在山路上行走。但,还没走上两步,就感觉已陷入无尽地恐怖之中。假如自己永远处于这种状态,那种周围一片黑暗的感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滋味,真是让人无法承受呢。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倘若他的眼前不是一片黑暗呢?如果真的是一片光明呢?这些天,从他的谈吐、衣着、行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相信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如果他的眼前是光明的,那么,这种光明一定是缘自地的内心。虽然,他和其他失明的人看不到满山的花开花落,但可以嗅到弥漫着的花香;尽管看不到尘世中的熙熙攘攘,但可以听得到欢歌笑语;或许他们不知晓时间的节律,但,他们会用心感受着清晨的朝阳与黄昏的晚霞,感受大自然的每一个律动。每天,他们都与我们共同面对这世间发生的一切。
我想,或许,这就是他和他们的尊严所在。由此,我明白了困扰我多年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贝多芬在晚年失聪之后,仍然能够创作出不朽的传世之作。
我想,虽然他和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了,然而他们的心并未有一刻的失明。他们的心中一定会有一扇“窗户”永远的敞开着,时时在拥抱着青山绿水,时时在迎接着阳光、生命……
这个世界,在他们的眼中,永远都应该是光明的。
责任编辑 阿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