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过于完美的成功故事

2009-06-15 07:25陈广兴
译林 2009年3期
关键词:日瓦戈哈金医生

哈金因为《等待》等作品而声名鹊起,接连斩获多项大奖,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三个以非母语的英语进行创作、获得国家图书奖的作家。美国是一个连欧洲作家都很难进入和被接受的地方,来自中国大陆的优秀作家在美国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冷落,但哈金是个例外,他是唯一在美国图书界有影响的来自中国大陆的作家。这和他一开始就直接面对美国读者直接用英语写作有关,也和他的叙事张力有关。他用真实的细节铺叙的大陆生活,既超越美国人的想象,又在美国人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在不冒犯美国读者的前提下,提供一种和他们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迥异的异域图景。哈金以前的小说都是以作者去美国之前的国内阅历为基础,与作者在美国的生活经验没有直接的关系,但2007年他的《自由生活》(A Free LifeВ┰蚋南乙渍蓿把故事挪在了美国,洋洋洒洒六百多页的小说讲述武男一家人在美国奋斗的历程。

哈金一贯以平实稳健的叙事风格著称,不炫耀技巧,不耍弄花招,这种为余华所称道的迎难而上的风格,在《自由生活》中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发展,文字更加平实,事件益发琐碎。小说中的中国人,都是非常典型的中国人,即使在美国生活,都有很典型的中国人名,如主人公叫武男,他的妻子叫萍萍,儿子叫涛涛。他们都很普通,没有过人之处。武男本是留学生,攻读政治学博士,更热衷于诗歌创作。但后来无奈之下,放弃了学业,四处寻找养家糊口的门路。他当过工厂保安、居民区门卫、二流华文杂志主编、饭店服务生、饭店老板兼厨师。到小说结尾的时候,武男已经在美国站稳脚跟,他找了份闲差,做了商店的营业员,并试图重温诗人的旧梦。武男同《等待》中的孔林一样,小心谨慎,优柔寡断,还带有一点书呆子气。

他的妻子似乎是《等待》中淑玉的升级版,相夫教子、吃苦耐劳、持家有道。但毕竟作者还是有意无意地想让人感到美国社会的魅力,因此,淑玉的麻木、无知、完全以丈夫为生命的思维模式很显然不合时宜。因此,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而为枳,武太太也与时俱进,能够说一口不失为流利的英语,能够看懂并欣赏斯坦贝克的名作,在家庭关系上该发火时就发火,对待两性关系和婚姻关系具有更加独立的人格。儿子涛涛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喜欢玩玩电脑游戏,对家里开饭店感到有伤自尊,并且还会发发脾气,显摆自己新学的俚语跟父母顶嘴;学习也还过得去,应该可以考上大学,既不是经典的华裔书呆子,也不是传说中的移民天才。

与人物相配套,小说中的事件也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故事虽然是第三人称叙述,但绝大多数的事情都是以武男的眼光写出,因此故事显得更真实。作者并没有因为第三人称叙述而束手束脚,该灵活的时候也很灵活,穿越一下时空、转换一下角度的情况时而有之。总体而言,《自由生活》的事件似乎过于琐碎,内容似乎过于散漫,而且缺乏此前作品尖锐的矛盾冲突。如《等待》的核心事件就是孔林每年回家与妻子淑玉离婚,但一直没有成功,整整拖了十八年,一切的材料都围绕这件事情进行组织。《自由生活》则全然不同,它就像流水簿子一样,把武男在美国立足的过程巨细无遗地呈现出来。由于核心矛盾的缺场,很多事件和细节都很难在主题上找到归属。《柯卡斯评论》曾对《等待》不吝溢美之词,但对《自由生活》颇有微词,认为它“内容庞杂,缺乏剪裁”。

哈金对此似乎有所察觉,并进行了元小说式的辩解。小说主人公武男读了《日瓦戈医生》,乍读之下,认为该书内容散乱,难成体系;然而等整部书看完后,才发觉作者是何等高明,把所有的内容都严丝合缝地贯穿在一起。武男对此啧啧称道。《日瓦戈医生》在这里出现,绝非偶然。武男对《日瓦戈医生》的称赞,其实是哈金对《自由生活》的自我期许。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在《日瓦戈医生》和《自由生活》中找到对应关系。武男立志写诗,就像日瓦戈医生一样;武男写诗发乎内心,并非为了谋生,同日瓦戈医生一致;诗歌在武男心中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矢志不移,也像日瓦戈医生;武男为生计所迫总是做一些诗歌以外的事情,更像日瓦戈医生。至于小说结构,两部书都以主人公为核心,把零散的材料组织到一起,直到小说末尾,我们才能获得一种整体感。当然,凡是看过这两部书的人,都不会忽略另一个非常明显的相同点,那就是在两本书的末尾都有附录,摘录了主人公在艰辛的生活中所创作的诗歌。通过在《自由生活》和《日瓦戈医生》之间建立平行关系,很显然,哈金希望读者在《自由生活》中同样获得一种散而不乱的感觉。

但《自由生活》和《日瓦戈医生》有根本的不同。如标题所示,哈金的目的是展示在美国的自由生活,而《日瓦戈医生》则是描写在政治风暴中苟且偷生的知识分子。前者对自己的环境充满溢美和感恩之辞,而后者则完全是政治运动的牺牲品。如果说《日瓦戈医生》的统一性来自主人公每秒钟与恶劣的社会环境的冲突,那么《自由生活》的统一性只能来自主人公对美国梦的追求与实现。个人与社会的激烈冲突自然而然地赋予《日瓦戈医生》完整的结构和强烈的悬念,而《自由生活》中武男对美国梦的追求则是琐碎事件的拼接,很难达到前者的效果。因此,在《自由生活》和《日瓦戈医生》之间搭建平行关系,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因此哈金必须借助其他的途径,解决小说整体性的问题。为此,他刻意经营了三条线索来达到这一目的:第一,压倒一切的是钱,在美国立足,除了挣钱还是挣钱;第二,只是一味挣钱,未免单调,爱情上有一点需求也在情理之中;第三,既然要写一部新版的《日瓦戈医生》,精神上的追求也实属必要,再说,加一点高雅的文化因素,能够提高作品的级别,免得不但不像《日瓦戈医生》,而是像《×××的发迹史》。这几个方面概括了一个人在人世间可以追求的所有东西:家庭、金钱和事业,囊括了物质基础和精神享受。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主人公在这三个方面都非常成功。

小说结束时,通过辛苦的劳作,武男一家有了自己的房子和积蓄,家里所有人都买了医保,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至于爱情,在这部小说中基本上属于点缀型,武男挣钱挣累了的时候,哈金就会不失时机地点缀一句,“武男还是无法忘记贝娜”,他的初恋情人。但作为读者,我们很难理解这一点,因为贝娜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极端自私、势利而又刻薄的小人。她肆无忌惮地玩弄过武男的感情,武男也对其人品了若指掌。除了自虐倾向,我们很难找到更加合适的理由来解释武男对她的迷恋。哈金在小说末尾用了类似于顿悟式的情节,武男突然做了了断,不再当贝娜的奴隶,开始全心全意地爱妻子萍萍。至于缘何获得解脱,实在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小说中,诗歌创作比爱情的比例稍大一些,而且也来得更加戏剧化一点。在小说临近结束的时候,武男在阅读福克纳的作品时,猛然省悟,立刻为自己多年来陷落红尘、蹉跎岁月捶胸顿足,并且从抽屉里取出几张零钱,在财神面前点着,把妻子吓得不轻,以为他发了羊痫风。不过这应该是个吉兆,从上下文看,大可期待在不久的将来,美国诗坛将冒出一个用英语创作的优秀华裔诗人,其成就堪比日瓦戈医生。

用武男自己的话说,在美国的移民,第一代是牺牲品,从事社会底层的各种工作,努力在经济上立足,为第二代打下基础;第二代才有可能按照自己的兴趣和个性选择生活的道路。第一代人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条件和资格。然而武男则不同,他花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拥有了自己的家业,打下了稳定的经济基础。又加上他在心底里从来就不曾放弃过自己的追求,当他不必为经济发愁以后,“急流勇退”,立刻卖了饭馆,找了一份闲差,专心从事写作。从小说后面所附的诗歌来看,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武男远算不上美国社会阶层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但他是实现“美国梦”意义上的成功者。武男的成功是纯粹的,全面的,不带任何瑕疵,没留任何遗憾。他不像西方经典的悲剧主人公,在巨大的成功中总是蕴含着失败的因子。他挣了钱后,不像了不起的盖茨比,去寻找自己的初恋情人。恰恰相反,他彻底放弃了贝娜,回到了妻子身边。他的成功靠的是勤劳致富,不是浮士德的出卖灵魂,也不是盖茨比的违法犯罪,他绝对不会自己犯糊涂,糟蹋了自己的家业。当地的华人为中国的灾民四处奔走、筹集善款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当他衣锦还乡,回到东北老家时,他也让母亲打消了到美国打工捞一笔的想法。可以想象,他绝对会谨小慎微地守护着家业,不让它受到任何干扰。

他的成功还可以从旁人那里得到对比和印证。首先,跟美国人相比,他有稳定的家庭和坚实的经济基础,而且有精神上的追求,这一切都是他周围的人所垂涎不已的东西。无论是与贵妇海蒂•曼斯菲尔德相比,还是与米切尔夫妇相比,或与一夜成名的诗人朋友狄克相比,他和谐美满的三口之家是他们所缺乏并艳羡的。对狄克来说,武男付清欠款的房子和饭馆都是他所渴望的。与心脏病突发而去世的诗人山姆相比,他的优势更加明显。与他工作中碰见的其他少数族裔的人相比,他也具有明显的优势。站在小说外部来看,他的成功或许不算什么,无论是经济成就还是文学创作,超越武男的大有人在,但哈金有意无意地避免了这一问题。在《自由生活》中,你找不到任何值得羡慕的美国人,他们要么贫困潦倒,要么在某一方面明显不如主人公一家。除了上面提到的美国人,还有孤苦无依甘心被中国男人欺骗的退休女人,因还不起债务而被没收房产的邻居,沿街乞讨的乞丐,吃不起稍贵一点饭菜的一家人,害怕被亚裔女性抢走男友的女人,因买不起礼物铤而走险持枪抢劫的男子。这本书里,几乎找不到种族歧视和文化冲突,大家都相安无事地混着日子。对于种族文化研究火热的今天,这不免会令批评家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对付这样一部“族裔”作品。由于富人和上层人士的缺场,突出了主人公成功的完美,他的生活在小说中呈现出一种最高级的状态。读者掩卷之际,不由发出一声感叹:“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当然,武男成功的最主要参照物还是华人。同样,小说中几乎没有其他值得羡慕的华人或华人家庭。他浓墨重彩地刻画了几个“成功”的华人,这些人与武男相比,都有致命的不足。至于失败者,那更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袁宝当属最成功者,他靠作画赚了钱,但由于缺乏艺术底蕴,充其量只是一个暴发户,最后画作的销售也成了问题,不得已回到了中国。另一个成功者是孟丹宁,他回国后进了作协,做了专职作家。但他写的以旅美为主题的东西在武男看来,除了搞一些迎合中国人的噱头以外,别无长物。而且他在官场上的疲于应付也让武男敬而远之。其他诸如为一日三餐而发愁的老教授,无钱回家而卖肾的服务生,则更不能望武男之项背。总而言之,《自由生活》中在美国的华人要么贫困潦倒,疲于奔命,在经济上输给武男;要么以虚假的艺术哄骗国人,在艺术良心上输给武男;要么品德败坏,欺压同胞,在人品道德上输给武男。可以说,哈金讲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成功故事,塑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物形象。

小说的发展依赖冲突,而冲突的产生往往源于人物的缺陷。一个完美的人不可能产生根本性的内心冲突。他做事的原则是既定的,他行动的目标是唯一的。武男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他虽然莫名其妙地想念另一个女人,但远远没有达到刻骨铭心的程度,并不能影响他的家庭和生活。他没有致命的缺点,因此只要假以时日,他就可以四平八稳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成功。文学艺术虽然不排斥完美的人格,但读者还是希望在小说中看到不完美的人,因为不完美不但可以制造小说的冲突和悬念,也更容易引起缺乏完美生活的读者的共鸣和同情。与《日瓦戈医生》的主人公不同,我们无需为《自由生活》的主人公担心。虽然哈金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想使小说获得整体性,但同前几部小说相比,效果显然欠佳。美国文坛泰斗约翰•厄普代克就说,这部小说不仅“结构笨拙,感觉不舒服”,而且内容过于琐碎,“缺乏戏剧性危机”。

同主人公的完美一样,美国的完美形象也体现得相当充分。虽然哈金似乎有意避开政治,但其中的政治因素还是非常明显的。武男非常谨慎,这不仅表现在经济问题和感情问题上,而且表现在政治问题上。他的专业虽然是政治学,但他对政治感到厌倦不已,所以决定放弃学业,而且发誓不与政治发生任何关系。他的确做到了,但只是与美国的政治没有发生关系。他生活在美国,却对美国的政治社会只字未提,而一旦涉及到有关中国的内容,他往往表达出自己的激烈观点。在此问题上,萨义德的对位阅读(contrapuntal reading)可以给我们启示。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提出,在阅读时,“必须将文本内容与作者排斥在外的内容统一起来”。对《自由生活》进行对位阅读,可以帮助读者发现作者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地体现出的美国中心意识。

哈金在《自由生活》中,通过选择性的强化、目的性的屏蔽,把美国塑造成为一个人间乐土。虽然他描写在美国的生活,但除了赞美美国小孩的纯洁、美国大人的善良和美国景物的秀美外,哈金很少对它评价。近年来,政治话题、生态环境和文化冲突成为美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核心关注,但哈金似乎对此无动于衷,他笔下的美国完全呈现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政治真空状态。与此相反,他着意揭露的却是中国的弊端和中国人的劣根性。小说中的中国人,包括武男的父母和叔叔在内,多是一些自私愚蠢的形象。武男认为“中国人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毫无理由的苦难之中”。哈金1986年离开中国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对中国社会的理解似乎与冷战时期的美国人对中国的理解差不多。在《自由生活》中,包括中国文化在内,少有关于中国的正面内容。一个作家虽然不必把为本民族、本群体发言作为己任,但最起码应该保持公允的态度。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的作品。他在作品中描绘中西方文化的冲突和融合,但他强调自己同时是东方人和西方人。在他的作品,特别是《我的名字叫红》中,我们看到的是文化冲突中人性的彰显,而不是对一种文明的褒扬和对另一种文明的贬抑。很显然,哈金的这部作品在意识形态上刻意迎合了美国的价值取向。一方面对中国颇有成见,一方面毫不掩饰对美国的赞美。就连《纽约时报》的报道开篇都用了这样的话:“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在令人沮丧的布什和布兰妮时代,尽管我们的军队还深陷巴格达无法抽身,尽管我们的媒体还是对财富地位着迷不已,但是一位成绩卓著、令人尊敬的美国作家却推出了一本严肃的爱国主义小说。这部作品的标题就是《自由生活》,而这绝无嘲讽之意”。

很显然,哈金心目中的读者是美国人,这在他选择英语写作时就已经很明确了。但我们对一个优秀的作家还是具有一定的期待,希望能够看到一种相对超越了文化和地域的永恒的东西。这种期待我们在哈金的《等待》和《战争垃圾》中能够得到满足,两部小说都把主人公置于极端的情形中,从而观察他们的言行,使他们最核心的本性得以呈现。但在《自由生活》中,激烈的矛盾冲突没有了,人性赖以显现的条件消失了。哈金毕竟是在残酷的图书市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他也清楚《自由生活》中所缺乏的卖点,而且也非常明白移民题材是一个被写滥的题材,想要写出一点新意,非常困难。在涉足一个并无多少把握的题材时,他似乎希望通过打出一张感情牌,来讨好美国人。当然我们必须承认他讲述的故事,都可以很轻松地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原型,但选择本身就是一种评判。作者集合一群底层人物的生活,来凸现一个成功的“美国梦”,其实恰好让我们看到了在一种自由生活背后更多的不自由的人生。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对美国生活的描述令厄普代克甚为不满,认为他把美国生活描绘成为“艰苦劳作,唯钱是图,粗野庸俗,劣质粗鄙,绝对不会引发移民浪潮”。这未免大违哈金的本意了。但不管怎么样,这是哈金所写的第一部以美国华人移民生活为内容的作品。也许将成为哈金作品题材转变的一个开端。

(陈广兴: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讲师,邮编:2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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