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夏代
佳奈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抚摸着自己的肩头。
不知为什么,孤独的时候,用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右肩头,心里就觉得很踏实。这是从孩提时代就养成的嗜好,如今虽已过而立之年,但仍难以割舍。
特别是辞掉工作之后,随着闲居时间的增多,这样傻傻发呆的时候就更多了。
佳奈注视着院子里的那棵低矮的枫树,枫叶马上就要红了。她用力深吸了一口冷空气,想以此驱除盘踞在心中的那些烦乱。“回家看看吧”这一念头在脑海中突然闪过,可是,她又急忙打消了。无论如何,她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的近况。因为妈妈是小学教师,几年前才退休,她的口头禅就是“撒谎是偷盗之母”……
故乡坐落在北方的一个小镇,坐新干线的话,只有几小时的车程,可现在却感觉到那么遥远。
那件事发生已经三个星期了。
佳奈大学毕业后就到一家办公机械用品厂工作,如今已经十个年头了。就在一个月前,她刚刚晋升为新宿营业所的所长。因为是行业内的第一位女性所长,所以在公司内一时成为佳话。她根本不管那些,只想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她每天开车到处去推销,一回到公司就马上详细地记录营业日记,找出问题,认认真真核对客户那里的产品使用状况,保证产品不断货。有时检查一台复印机就需要花费半天的时间,连新套装上都沾满了墨迹。她还经常和系统工程师们就新系统的开发进行磋商。
这种拼命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认可,而且得到了客户的信任,经常被昵称为:小佳奈,小佳奈的。虽然没有信心说工作就是人生的价值,但是,不知何时起自己却有了“喜欢工作”的自豪感。
一天早晨,就在佳奈要去冲第一杯咖啡时,手下的女职员突然叫住了她,说:“秋本所长,给您这个……”并顺手递过来一张写有“新宿营业所的秋本佳奈跟系统开发部的新见安男在搞不正当关系”的传真。
看着打印出来的每一个字,她觉得是那么刺眼。
那个女职员还压低声音说:“早上一来就收到了这个传真,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看到,就……”佳奈只是无可奈何地说了声“谢谢”。
女职员回到座位后,佳奈虽然深呼吸调整了好几次,可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最后还是把杯子打碎了。
对于这段从二十五岁时就开始的恋情,佳奈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一种并不对将来做出任何承诺的相互依赖的关系。
七年前,新见的妻子因为重度忧郁症多次住院。当时的佳奈和新见只是面熟,并没有一起工作。佳奈只是觉得“他好像总是很疲劳”。人好像不坏,但是刚刚三十出头就有些谢顶,这与自己的梦中人有很大的差距。
突然有一天,佳奈在大街上偶然遇见了从医院回家的新见。新见妻子住的医院,就在佳奈居住的公寓附近。当时天很冷,还下着雨,新见连伞也没打,茫然若失地在雨中走着。
看到新见这副样子,佳奈不由地想:“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 她不顾顾虑重重的新见,硬是把自己的伞塞了过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雨淋湿。
之后不久,佳奈通过公司内部的八卦了解到了新见的情况,自己的魂好像被勾走了一样,满脑子全是被雨水打湿的、在雨中行走着的他那弱小的身影。
当时新见和妻子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女儿。因为是这样开始的一种关系,佳奈并没有说出要结婚的想法,新见同样也没有提出。
佳奈有时也想:“也许什么都不说正是这个弱男人的狡猾之处吧。”但是,自己也没有离他而去的勇气。
在公司里虽然有不少人认为佳奈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工作,而不修边幅的人。但是,在那些人中间,也只有对新见才能毫不忌讳地发牢骚和诉苦。对佳奈来说,新见虽不能对自己的倾诉作出恰当的反应,但却能默默地倾听,这种存在是无法替代的。
揭发二人关系的传真同时也发到了总公司和新见的家。因此,新见的妻子还迁怒于女儿,对女儿大发雷霆。佳奈的作风问题在营业所和总公司都闹得沸沸扬扬。
“是谁干的?”这一疑问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以至于夜不能寐。
她一边继续工作一边不停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但是,她开始怀疑营业所里的每一个人。
她每天满脑子都是:“也许是交给我传真的那位手下干的吧?不,有可能是前任所长?抑或是与自己同时进入公司的……”与此同时她的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也开始频繁发作。不知不觉中就会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虽然只要用塑料袋捂住嘴,马上就会好转,可是一想到有可能犯病,呼吸就又急促起来了。
虽然单位里的同事们都非常关心自己,可是,就连这一点在佳奈看来也很可怕。放暗箭的人也许就在这些表面上看起来很亲切的职员中。这样一想,她双腿就不停地打颤,甚至无法站立。
医生劝她暂时辞掉工作,她也爽快地同意了。因为她已经完全被来路不明的恶作剧击垮了。感到好像用十年心血培养的对工作的自豪感,突然间就灰飞烟灭了。
虽然那之后新见跟佳奈联系了很多次,可是佳奈却一直拼命抑制着自己想见面的欲望,不去理睬他的电话和短信。她想不能再添乱了,于是就把新见的电话号码和邮箱从手机上删除了。
“重要的事情一件都没了”,佳奈独自在房间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响了。她被吓了一大跳,勉强站起身,按了一下应答按钮,于是屏幕上出现了一位她非常眼熟的,穿着旧西装的身影。“爸爸!”父亲的笑容还依然那么安详。
“突然就来了,吓了俺一大跳,为什么突然来看俺了?”佳奈一边给父亲沏茶,一边不由自主地用方言跟父亲聊天。“听说你请假休息了,你妈让俺来看看咋回事?”是啊,是前几天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自己不经意说出去的。佳奈尽量装作非常轻松地说:“因为觉着有点累,所以决定休息休息。”也许是这几个星期的疲劳流露到声音里了吧,父亲只是“嗯”的应了一声,就眯起眼睛开始喝茶了。
自从那件事后,佳奈的体重不知不觉中降了七公斤。虽然自己没太发觉,但脸上肯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父亲一定发现了,可为何什么都没说呢?
“马上就要过年了,回家好好呆几天怎么样?”
“可是……”
“就你妈和我两人,家里也空荡荡的。”
佳奈心想:怎么办呢?真麻烦呀。不过心里却感觉到轻松了许多。因为如果一直在这个房间里不跟任何人交流的话,肯定满脑子都是那件事儿,太痛苦了。
已经有两年没回老家了。因为初中、高中的同学一个个都结婚了,没有了见面的机会。另外喜欢孩子的父亲总是催促:“早点儿让我抱上孙子。”由于哥哥、嫂子家没有孩子,所以最近父亲一看到她就重复同样的话。
还有由于母亲信奉“诚实至上”的信条,如果和母亲独处,心里有鬼的佳奈不由自主地就想回避。
因此,不知不觉中,一提起故乡,佳奈就心情沉重。尽管如此,回到了久违的家中,终于从繁琐、忙碌的生活中解放出来,可以过一阵安静的日子了。
两年不见,母亲也戴上了老花镜。爱唠叨的性格却丝毫没有改变。
“早饭吃得好吗?不要拖到深更半夜才睡啊。生活没规律的话,身心都会受到影响的。”只要一看到佳奈,母亲就开始唠叨。因为担心到了让父亲去东京探望的程度,所以父母的一言一行都非常小心谨慎。佳奈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尽管如此,父母并没有问她在东京发生了什么事儿。
家里看起来与平素毫无两样,可是,却留下了明显的岁月的痕迹。
母亲做的炖菜和酱汤比以前稍有些口重了,退休后的父亲和做义工的朋友一起捡拾镇上的垃圾。另外,父母两人都添了一些白发和新的皱纹。
佳奈的房间还一直保留着高中时代的老样子,她一边在窗前眺望着外面的景色,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父母的变化。她的房间在二楼,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被秋霜染成红黄相间的群山。再过不久树叶一落光,山峦就会穿上薄如轻纱的白色外衣。
她还想:还有十来天就过新年了,今后自己该怎么办呢?还会在东京工作吗?
打开房间里的灯一看,时针快指向十二点了。
老家的生活开始得早结束得也早。早上六点钟父母就已经坐到餐桌前了,晚上一到九点,客厅里就已经没人了。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自己忘记了家里的这种生活节奏,有点不知所措。可是,两三天后就完全习惯了。觉得东京的那种十二点后回家都很稀松平常的生活离自己那么遥远。也许是因为生活规律了吧,身体也恢复了很多。更难得的是回老家之后,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一次都没发作过。
那天十点左右就上床休息了,但没有睡熟,醒来后就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算了,不睡了。她想起床喝点热饮。因为在黑暗里静静地呆着,更容易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在睡衣的外面披了一件厚毛衣,来到了一楼的厨房。隔着袜子脚底都能感觉到楼梯的冰冷。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紧挨着厨房的客厅里居然点着灯。母亲正坐在通了地暖的木地板上做针线活。佳奈看见了母亲那下滑的老花镜,心里不由得一酸。
“我要冲咖啡,您喝吗?”
“啊!谢谢。”
母亲放下了手里的活,来到了厨房。细想起来,这次回来后几乎没跟母亲两个人单独说过话。因为从以前开始,佳奈就不善于和爱唠叨的母亲相处,现在也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些代沟。
“哎?您在缝什么?”
“你正月穿的和服。”
老实说,佳奈听了那个回答,大吃一惊。因为母亲是老师,一直很忙,所以佳奈是在母亲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的训条下长大的。因此从来不记得母亲亲手给自己做过衣服。甚至都没给自己织过围巾和手套。倒是听说过她年轻的时候学过裁缝,但却从没见她做过衣服。
客厅里,做了一半的和服摊在桌子上。看到那鲜艳的布料,佳奈觉得眼熟。粉色的质地上印着淡红色和白色的樱花图案。
“哎!那不是我的长袖和服日本和服的一种,现多指未婚女性在正式场合穿的传统服饰。吗?”
“值得怀念吧?改改袖长会非常合适的。”
这是佳奈参加成人仪式时穿的长袖和服。在东京上大学的她,那天回到老家参加了当地的成人仪式。佳奈清楚地记得当天从早上就下着小雪,父亲开车把穿着传统服饰的她送到了仪式会场。父亲比以往任何一天都高兴。尽管佳奈多次说:“我打的回去,不用接了”,可父亲却硬说“不安全”,把自己接回去了。当时她还非常不满,抱怨说:“因为和朋友们好久没见了,都没玩够。”后来,当时一起穿长袖和服照相的朋友们一个个都结婚生子了。每年收到的用孩子照片作的贺年片都在增加,每到那时佳奈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佳奈想:“那时自己真的很出色。”不用说大学的日子过得非常快活,还整天想着快点儿去上班。但辞掉工作回老家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没预料到……
为了打破沉寂,佳奈不由得诙谐地说:“漂亮倒是很漂亮,不过粉色是不是有点儿太艳了?都三十好几的人了。”
“这不是粉色,而是粉红色啊。”母亲认真地回敬道。
因为母亲马上又回到了从前的教师口吻,所以佳奈忍不住笑了,好像接受了似的,母亲也露出了些许笑容,说:“好不容易做的,来试试。”于是佳奈脱下了厚毛衣,套上了和服。
皮肤白皙的佳奈配上明快的粉红色,显得那么合身。母亲也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眯缝着眼睛说:“还是非常合身啊。”被这样一说,佳奈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岁,不,好像更小时候的感觉。父母是如此疼爱地把自己养大,自己也想成为让他们自豪的女儿,难道自己哪儿做错了什么?不可名状的后悔感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佳奈不由得垂下了头。
母亲把手搭在佳奈的肩上,安慰道:“很难受吧?也很累吧?好好歇歇吧!”并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抚摸着佳奈的肩头。刚开始的时候佳奈有些吃惊,母亲的手暖暖的、轻轻的。
“为什么……爸爸、妈妈你们什么都没问过?”
“那是因为我们不想责问你。虽然具体的事情我们不太清楚,但是被大家责问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即使不问我们也很清楚。”在默默地接受母亲抚摸的同时,几个月甚至是几年的泪水不断地从佳奈的眼里涌了出来。
为了把一个人在东京打拼的艰辛,独自生活的寂寞,永远得不到回报的恋情,伤害别人的悔恨,以及这几个月体味到的痛苦和悲伤都冲洗掉,佳奈啜泣着。
而且佳奈发现,之所以养成痛苦和寂寞的时候抚摸自己肩头的习惯,就是因为母亲曾这样抚摸过自己。
佳奈小时候因悲伤哭泣时,母亲总是这样来抚摸自己的肩头。不知为什么,被母亲那样一抚摸心情就会平静下来,当缓过神来时,泪水早就干了。总是认为母亲是一个爱唠叨不理解自己的人,可是母亲应该一直都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妈妈呀。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的呢?佳奈套着粉红色的长袖和服一直在哭泣。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头……
咖啡早已凉了。佳奈无所事事地坐在穿针引线的母亲旁边,手里虽然拿着报纸,但却一点都看不进去。也许是哭得太久的缘故吧,眼圈还有些温热。
“哎……妈妈。”
妈妈继续做着针线活,“嗯”了一声。
“我……我从小就一直看着妈妈工作,觉得很了不起,所以我才一直努力工作到现在,虽然也曾遇到过各种痛苦,可是……”虽然佳奈有些犹豫,但她还是下决心把话说完了。“到现在还没能让你们抱上孙子,非常抱歉。我爸爸那么渴望,可是……”
母亲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佳奈。好像心中的阴云被吹散了一样,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我们认为最重要的还是你的幸福。你爸他那个人呀,虽然嘴上那么说,可是实际上经常炫耀‘俺闺女在东京干得不错。”听母亲这么一说,佳奈的眼圈又开始发热了。如果不开个玩笑掩饰过去的话,又会像刚才那样泪流满面的。不过,佳奈想试探一下母亲话里的诚意。
“我,还想工作,像妈妈那样。”
“你是一个能干的人,马上就能找到工作的。”
“哪像您说得那么能干,怎么听您的话我倒像个老妈子似的。”
佳奈滑稽地鼓起两腮,盯着和服。
她打算正月初一穿着它去附近的神社参拜。在严寒的二月替腰痛很厉害的父亲去除雪,并想着当窗前的群山都染成像这件衣服的粉红色时,自己能官复原职吧。佳奈想起了东京的生活,忽然有些不安了。
自己一直过着的撒谎的生活,还有不知来自何方的恶意,这些都能统统忘掉、重新再来吗?
于是,她又不由自主地问母亲:“妈妈,您的口头禅是‘撒谎是偷盗之母对吧?现在您还这么认为吗?”
“是呀……倒是总是对学生那么说,其实跟撒不撒谎相比,我认为以坦诚的心态过好每一天那才是最重要的。”
佳奈听了此话,好像笼罩在心中的阴云一下子消散了。据说樱花树越是经历过严冬越能开出美丽的花朵。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坦诚去面对,就一定能找回自我。
佳奈再一次注视着粉红色的和服,瞳孔里映出了比刚才更耀眼的鲜艳色彩。
(孙淑华:青岛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66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