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磊
2009年1月15日,第140届芥川奖揭晓。30岁的女作家津村记久子的《绿萝之舟》从6部入围作品中脱颖而出,摘得桂冠。
生于日本大阪的津村记久子9岁时父母离异,大谷大学文学部毕业时又遭遇“就职冰河期”,苦心找到的工作仅维持了9个月,就因上司的精神骚扰而被迫放弃。现就职于大阪一家建筑公司的她工作之余,还坚持每天(周六、周日除外)的深夜2点至4点进行创作。2005年,处女作《你永远比那些家伙年轻》荣膺第21届太宰治奖,从此在日本文坛崭露头角。2008年,小说《音乐•呼吸•你!!》获得野间文艺新人奖。同年,《伪装的行踪》和《婚礼、葬礼及其他》又分别入围第138届和第139届芥川奖。芥川奖评审委员会的宫本辉认为,“和前两部相比,无论文章的表现力还是结构都有了长足进步”,“描写了人生中最普遍的东西。作为好小说,我们评了出来。她的获奖无可非议”。
作者的人生经历对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作品《绿萝之舟》中处处可见作者自己的影子。29岁的主人公长濑由继子同样遭遇“就职冰河期”、上司的精神骚扰并在9个月后被迫辞职。为了淡忘这块心灵创伤,同时更为了维持生计,长濑由继子不得不身兼数职:化妆品公司流水线上的合同工、下班后的咖啡馆服务生、深夜回家后的打字员、周末老年会馆的计算机教员。虽然有时也想休息休息,但担心身体一旦习惯休息,就不能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于是,即使劳累成疾还在祈祷自己“千万不要有不想工作的念头”。因为维持这朝不保夕的生活不仅需要一份工作,还需要努力地去工作,而休息也许会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己”。这样的忙碌持续了5年,对自己没有时间休息反而感到很“安心”。可是,这种“安心”是建立在内心对未来的不安和仍未烟消云散的心理阴影基础之上的。“我”希望自己能拥有力量,哪怕是“能使自行车灯亮起来”的力量也好。“我”甚至羡慕为了生存敢吃自己同伴的毒蛇、能耐瘠薄的绿萝。工厂休息室、咖啡馆、家中的庭院、玄关、房间里到处都是绿萝,这并非出于喜欢,而是羡慕它只需要点水和少许的阳光就能活得郁郁葱葱。后来竟做梦吃起了绿萝,不仅可以节省开支,还可以从中获取“营养”元素——顽强淡定的生命力。当得知绿萝有毒不能食用时,“我”内心感到了莫名的不安,因为冥冥之中希望它能成为自己生活、生命力源泉的“蜘蛛丝”又断裂了。
主人公的不安不仅仅来自于对工作以及未来的担心,还来自于朋友、同事、家人的境遇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这份亲情和友情给予的关心和温暖,曾是“我”努力生活下去的力量源泉。但自大学毕业后,由于各自的生活状况不同,朋友间多了些生疏和冷漠。美香和“我”一样,恋爱失败后依然是“单身贵族”,却不得不“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微乃本是宣称一定要考取高中教师资格的“顽固派”,却早早结婚生子变成了“长舌妇”,不厌其烦的家长里短令人感到厌倦,甚至痛苦。律子从不主动谈起家庭,但谁也不多问。其实,她的婚姻生活暗含危机,在丈夫的坚持下,宣称毕业后要工作的她做起了专职家庭主妇,而她那个原本很爱讲话、很爱笑的丈夫婚后却变得极端冷漠、自私,最后律子选择了离婚,因身无分文和安身之处,只好带着正在上幼儿园的孩子惠奈借住“我”家。惠奈的到来为母亲增添了不少的乐趣。母亲对惠奈的亲热,以及在她们搬出去时的热情挽留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安:莫非只有我们母女二人时,我的努力工作反倒让母亲感到了孤单和寂寞?9岁时父母离异,由于父亲根本“没有劳动的概念”,专职家庭主妇的母亲没能得到一点子女抚养费,不得不回到娘家那已有50年历史的破旧房屋里。即使这样,母亲也许依然认为,“女人行孝并非努力工作,而是找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过安定的日子”。心肠善良的同事冈山,婚后因体型变化而遭到丈夫的嫌弃。为了孩子,她对丈夫的婚外恋也一直忍气吞声,并努力工作补贴家用。她今后的命运又会如何?人为什么如此善变?也许“和人比起来,钱更忠实”,难道结婚就是“不忍耐的一方不受伤害,其余的就看命运” 吗?
因此,“我”认为,“与其结婚,还不如攒钱修房子或者去旅行”吧。“我”至今为止努力存钱就是以修缮旧房作为“漠然” 的目的。之所以“漠然”,一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没有这个能力,实现的希望很小,但又不能不心怀一点点希望而心安理得地干脆放弃。二是虽然现实使“我”对婚后的夫妻关系感到不安,但好像也并非没有丝毫的憧憬和向往。“我”是“随波逐流”地结婚,还是继续做“单身贵族”?结婚让“我”感到不安,隐隐约约中觉得这似乎是建立在并不安定的基础之上的。继续做“单身贵族”同样让“我”感到不安,因为自己养活自己的基础是要工作,而从亲身工作经历得知工作不仅朝不保夕而且令人心有余悸。这与其说是迷茫,毋宁说是不安。因为无论怎样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内心感到不安。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两张宣传画:左边一张呼吁轻度抑郁症患者要相互支持;右边一张是163万日元费用的环球旅行广告。还未走出心理阴影的“我”条件反射似的把视线从左移到右,被那画上的“原始小木舟”定定吸住,心里渐起涟漪。回家途中差点遭遇的车祸使“我”下定决心:没有只为了家庭而活的道理。枯燥乏味而又少有调节的辛苦生活需要这一支“强心剂”,一定要去试乘那“原始小木舟”,那个船体两侧安有横棒,其末端绑有一两根浮木作支撑的“原始小木舟”。而“一根浮木的小木舟因受海浪的影响小,所以倒比两根浮木的小木舟更安全”这一事实对“我”最具冲击力和吸引力。这不正是我们现实生活和内心世界的写照吗?现实生活中各种无法掌控的社会因素正像这海浪一样不停地把我们摇来晃去。在这种社会的重压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脆弱和善变,我们是不是都“孤独”起来,才能减小海浪的冲击,减小受伤的程度,求得少许的内心安静?这样的话,我们会不会都将变成或已经变成轻度抑郁症患者?所以,“我”一定要去“看望”你——能给予认同感、归属感和心灵慰藉的同伴,“我”要看看你是如何在狂风巨浪中保持平衡并延续到今天的,哪怕这要付出一年的辛苦!因为辛苦一年不过也就是160万日元,所以必须尽可能压缩一切开支,努力攒钱!虽然因此不能和朋友相聚而感到了空虚和不安,但旅行回来以后,一定会再去看你们的!今年运气不错,公司效益好发了奖金,一共有了1631042日元的存款,刚刚超出了旅行费用的163万,感到“游离”了多年的身体仿佛又回来了似的,“我”决定要去旅行了,“朋友们、母亲,再会!又要下雨了,你们还好吗?”小说如此结尾,也让我们在通篇充盈着阴郁的不安中,感受到了亲情、友情、梦想等和煦阳光的温暖。
作品以主人公长濑由继子为了筹措163万日元的旅行费用为主线,摘取日常生活中的碎片,以淡淡的清新笔调,夹杂着关于西方的幽默,描写了她以及朋友、同事们的生活实态和内心世界,娓娓告诉人们即使没有金钱和远大的梦想,仍能并要相互支持着顽强地生活。作者在接受采访时说:“工作是生活的基础,正是因为我也在努力工作,所以才能写得出。今后,我仍希望一边工作一边写作”,“虽然我的小说还很稚嫩,不能成为他们(穷忙族,working poor)的代言……但我希望他们不要自暴自弃,能够闯过去。” 正像绿萝,所需不多,却能长得郁郁葱葱,在净化空气的同时,供人们欣赏和细细琢磨。
宫本辉认为,“虽然绿萝只是一种观赏植物,但也可以作为当代日本的意象,像是在狂风巨浪中摇曳,且没处停泊的小船一样”。据报道,近年来,像主人公这样的“穷忙族”人数已急剧上升到一千五百万,占日本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强,已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NHK将其称作“侵蚀日本的疾病”。在这动荡不安的社会氛围中,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在不安中努力找寻着目标,拼命工作,恭谨地维持着生活。其实,“不安”并不是这个时代的特质,在此以前就有,“芥川奖”所纪念的作家芥川龙之介就在1927年因对“未来的莫名不安”而自杀。随着机械文明的发展所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的出现,不安将成为我们今后的“人生中最普遍的东西”。作者敏锐地捕捉并深刻地表现了这一点,也许正是她获奖的原因吧。
(王磊:河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