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国内通常将对于后殖民文学的讨论局限于殖民地文学,这样难以看清后殖民理论与文学的关系。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对于英美文学的后殖民解读,颠覆了传统的英美文学经典。比尔•阿希克洛夫特等人撰写的《逆写帝国》一书首次从后殖民理论角度解读殖民地文学,成为后殖民文学乃至后殖民理论的先导。博尔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一书同是一部综合之作,它试图将对于帝国文学与殖民地文学结合起来进行“对位”解读,从而发现两者的互动关系。
关键词:东方主义;逆写帝国;殖民与后殖民文学
中图分类号:I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6-0157-10
作者简介:赵稀方,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北京 100732)
一
论及后殖民与文学的关系,首先需要提到的是萨义德对于英美文学经典的后殖民解读。从《东方主义》到《文化与帝国主义》,他对于西方文学经典与帝国主义关系的重新解读,开启了阅读西方传统的新视角,引起了一场“重读经典”的革命,几乎颠覆了传统的英美文学研究。
正如萨达尔(Ziauddin Sardar)在《东方主义》(1999)一书中所言,对于西方东方主义的批评,并不开始于萨义德,如Anouar Abdel-Malek在1963年就发表过《危机中的东方主义》,A.L.Tibawi在1964年就发表过《说英语的东方主义者》, M.Jammehah在1971年就出版过《伊斯兰与东方主义》,不过萨义德的《东方主義》的确有过人之处。萨达尔认为:除了引进福柯的话语理论之外,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在方法上的新颖之处是将文学引进了从前作为史学领域的东方主义多学科的文化批评①。萨义德在《东方主义》一书中将文学和史学文本并用,在我看来,有两个原因。第一,它显然得之于福柯的话语理论以及由此而来的后现代史学观念。福柯认为,无所谓客观的历史,历史不过是一种叙述。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文本与文学文本一样,是一种叙事和想象,它们之间不过存在着程度之差,他还专门分析过历史文本的修辞手段。因为从话语角度考察西方对于东方的叙事,萨义德首次将文学文本代入了讨论的范围,从某种程度上说,文学文本更能够体现叙事的想象性。第二,它与萨义德的专业有关。有意思的是,萨义德赖以成名的《东方主义》一书其实与他的专业无关。萨义德在哥大念博士时学的是比较文学专业,博士论文做的是康拉德。他涉入东方主义这个专业,可说是生手,这本书出版后因此受到了不少伊斯兰及帝国史研究者的专业批评。不过,反过来说,文学的解读倒成了这部书的长处。
《东方主义》一书在论述西方几个主要阶段的东方主义话语时,都引用了文学经典作为佐证。有关西方东方化东方的最早源头,萨义德即是以文学作品——雅典戏剧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和《酒神的女祭司》——来加以说明的。萨义德认为,这两部戏剧作品即已奠定了欧洲想象和叙述东方的基本主题,“这两部戏剧中所区分的东方不同于西方的两个方面,一直成为了欧洲想象地理的基本主题。一条线分开了两个大陆。欧洲是强大的,表达清楚的;亚洲是战败的,遥远的。埃斯库罗斯通过年迈的波斯女王西绪斯的母亲,表现了亚洲。是欧洲表述了亚洲,这种出自于真正的创造者,而不是傀儡主人的特权表述,他的生死予夺的权力表现,启动和构成了那熟悉的边界之外的东方,否则的话,它便是一片沉默的,危险的空间” ② ③ (注:Edward W.Said,玂rientalism, London: Routledge,1978,p.57,p.69,p.171. )。不过,在萨义德看来,埃斯库罗斯时代对于东方他者的贬低想象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遣责的,它同样发生在其他文化和人群当中。人脑需要区别,需要界线,它只会从自己的立场去看待其它文化。但萨义德认为需要批评的是东方主义家,因为他们“实施了这样一种精神操练”。东方主义家将“驯服”东方作为自己的工作。萨义德指出: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有时候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文化,有时候自以为是为了东方。东方化东方于此成了一种学科性质的东西,与西方政治文化规范紧密相联,使得早期对于东方的恶意表达变得程序化,从而形成了日后西方对于东方的有效表达。这种有效表达的结果,萨义德重点提到了中世纪后但丁的《神曲》——一部被后世称赞的欧洲人文主义名著。在《神曲》中,伊斯兰的先知穆罕默德被打入了地狱,而且是地狱的最底层,必须经过贪欲者、异教徒、自杀者等等居住的那几层,只剩下伪证者、叛徒就到了地狱的最底层,那是撒旦自己居住的地方。萨义德认为,但丁的《神曲》对于穆罕默德的“妖魔化”既是历史上东方主义影响的结果,又有力地加强了这一想象模式。“但丁诗歌对于伊斯兰的歧视和抽离,体现了一种程序化的,几乎是宇宙论的必然性,在这里伊斯兰及其代表们不过是西方地理、历史,总而言之道德理解的创造物而已。关于东方或者其中任何一个部分的经验数据都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我所说的东方主义视野,这种视野并不限于东方主义者,更是西方所有思考东方的人的共同产物。但丁作为一个诗人,强化了、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这种关于东方的视野。”②
18世纪以来,随着欧洲的殖民扩张产生了现代东方主义。不过现代东方主义并未消除西方种族中心和种族歧视,只不过是将这种等级制度科学化和系统化了。萨义德强调了东方主义所特有的字典编撰式的和制度化的强化效果,它可以让任何个人思考迅速地纳入东方主义的知识机制中。他以马克思为例证。马克思之所以从对于印度的毁灭的感伤中轻易地走向了印度的“再生”,就是由于东方主义思路的强大牵引。而这种牵引的源头,萨义德根据马克思所援引的诗句指出,是歌德的《东西诗集》。在这里,大诗人歌德的《东西诗集》成了东方主义知识的代表。
接着,萨义德专门论述了19世纪西方有关东方的文学作品。他对比了英美作家对于东方不同的处理方式。由于在19世纪的殖民统治上英国强大而法国没落,因此英国人注意以科学的方式观察东方,为了验证东方主义的观念而去搜集材料,法国人到东方则是寻找过去迷恋的神话和记忆,随心所欲地想象编排东方。法国的代表就是夏多布里昂,他完全是主观性的作家,并不注意观察东方,而只是以自己的东方主义的诗兴任意地想象东方。“雷恩会使他的自我屈服于东方主义的规范,而夏多布里昂则会使东方主义的第一观点完全屈服于他的自我。”萨义德分析了夏多布里昂的《巴黎到耶路撒冷,耶咱撒冷到巴黎巡游记》,指出:“他带来了一大堆个人目标和假设,卸在东方,在东方驱使着人、地方和观念,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抵抗他的飞扬跋扈的想象。”
③
福楼拜长期精心研究过东方材料,并将其吸收到自己的美学结构之中,写下了《旅行记》《圣东安的诱惑》《萨朗波》等大量作品,不过仍不免带有法国作家的特点。当福楼拜实际来到东方后,东方破败出乎他的想象,他像其他东方主义家一样,怀着救赎的想法试图用文字重新构造一个东方出来。这样一种与正常的西方不同的世界,是东方化的东方,如“福楼拜所有东方经历,无论是令人激动的还是令人失望的,都几乎毫无例外地将东方与性联系在一起”(注:Edward W Said,玂rientalism, London: Routledge,1978,p.188.)。
《东方主义》对于西方文学经典的论述大体上到此为止,对于19世纪以后的东方主义及当代美国的“区域研究”的讨论基本上没有再涉及到文学。大概是感到不足,萨义德在《东方主义》的“绪论”中提出,有关帝国主义和文化之间的关系需要进一步的研究。他后来的研究方向果然对准了这个方向。出版《东方主义》一书五年后,萨义德开始整理自己这方面的思想,并于1985-1986年间在美国、加拿大和英国的一些大学开设有关这方面的系列讲座。他逐渐发表论文,并于1993年最终出版《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这本书在时间上接续《东方主义》,主要研究19-20世纪的“文化与帝国主义”,特别是小说与帝国主义的关系。
关于文化与帝国主义的关联,萨义德认为从前并没有引起注意。按照传统的看法,人们通常把帝国主义看作是一种政治军事行为,而将文化与叙事看作是独立的美学。萨义德认为,在帝国主义的过程中,文化事实上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帝国主义的主要战争当然是关于土地的,不过一但涉及到谁拥有这片土地,谁有权利在那里居住和工作,谁拥有它,谁将它夺回,谁规划它的前途——这些问题却都是叙事中得到反映、争论甚至一度被决定的”
③④⑤ (注:Edward W. Said,獵ulture and Imperialism,玍intage,1994. p.xiii,p.XI,p.83,p.xvii.)。萨义德认为,应该打破欧美文学经典的迷信,揭示它们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话语的关系。他对于小说尤感兴趣,“因为我的重点在19-20世纪现代西方帝国,我特别考虑了作为小说的文化形式,我相信小说在帝国主义态度、参照和经验的形成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的意思并不是只有小说才是重要的,但我认为小说与英法社会的扩张之间的联系是一个特别值得研究的美学课题”③。
在萨义德看来,欧洲小说的产生与帝国的产生相互伴生,“甚至可以说,没有帝国,就没有我们知道的欧洲小说。如果我们真正地研究小说产生的动力,我们会发现小说叙事权力构成的模式与帝国主义倾向之下的复杂的意识形态构造的并非偶然的交合”④。欧洲最早的小说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写主人公占领一块欧洲以外的岛屿,为基督教和英国建立领地,这本身就表明欧洲小说的起源与欧洲海外扩张的关系。萨义德集中分析了19世纪欧洲文学名著与帝国主义的牵联。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写的是主人公匹普“自我幻想”的故事。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情节是马格维奇的捐助。这个捐助既帮助了匹普,又给他带来了困惑,因为马格维奇是一个来自于英国流放地澳大利亚的罪犯。匹普最后向现实妥协了,接受了马格维奇。不过,他后来成为一个在东方经营的商人这样的事实却表明,“当狄更斯解决了澳大利亚的困难,另外一种态度和指涉的结构又出现了,那就是英国经由贸易和旅行和东方进行的帝国交往”⑤。如此看,匹普的所谓“远大前程”是和英国的殖民主义息息相关的,狄更斯《远大前程》的小说结构与帝国主义密不可分。萨义德着重分析的另一个例子,是奥斯汀的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他认为,西方文学习惯于从时间的角度看待小说的情节结构,这种视点忽略了空间的维度。如果着眼于殖民帝国的空间,读者会发现不同的东西。正如作者奥斯汀所言,《曼斯菲尔德庄园》是一部关于“等级”的小说,建立了西方社会的道德和价值观念。萨义德详细地分析了这部小说与海外殖民地的关系,认为这种道德价值实际上建立在殖民主义的基础上。他指出,是伯兰特爵士在海外的领地决定了他的财富,决定了他在国内外的社会地位,从而决定了他的道德价值观。另外,未被奥斯汀注意的是,在这种西方价值观的背后,其实有一个被西方社会默认的奴隶制道德的支撑,这是奥斯汀的尴尬,也构成了西方人文主义的尴尬。萨义德对于西方经典文学与帝国主义关联的分析,是传统的英美文学研究所未曾注意的。从空间及其与帝国主义关联的角度考察作品,的确可以看到以前未曾注意到的东西。在吉卜林的小说《吉姆》中,小主人公吉姆在印度富于乐趣的游荡经历是小说吸引读者的主要线索。人们通常从童真的角度解释这种乐趣,萨义德却认为,吉姆的这种乐趣其实与英国对于印度的殖民统治分不开。首先吉姆是一个白人,尽管吉姆浑然未觉,但毋庸置疑白人在殖民地拥有特权,吉卜林甚至特别让他的师傅告诉他白人与非白人的区别,这是吉姆在印度得以逍遥的前提。其次,吉姆后来身处英国在印度的特务活动的“大游戏”中,尽管他并不明白其中的一切,但他的乐趣是与英国的海外控制直接联系在一起的。
在论述20世纪欧洲小说的时候,萨义德独具匠心地发现了现代主义与帝国主义的联系。我们通常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的角度分析现代主义的起源,萨义德却发现很多看起来是产生于西方内部的现代主义特征,其实是对于西方之外的殖民地世界的反映。20世纪后,西方在征服殖民地的乐趣之外,开始感觉到了不安。康拉德等人的自我焦虑导致了小说的断裂,从而形成现代主义的文化形式,与此相关的作家还包括福斯特、乔伊斯、普鲁斯特、叶芝等等。萨义德谈到,“文化文本将外面的东西输入欧洲,它们清晰地带着帝国主义事业、探险者、人类学家、地质学家、地理学家、商人和士兵的印记。开始的时候,它们刺激了欧洲观众的兴趣”。及至20世纪初,它们却传送了一种讽刺意识:欧洲是多么地不可忍受,欧洲是怎样成为——用康拉德的话说——“地球上最黑暗的地方之一”。这个时候出现的现代主义艺术形式,具有与从前不同的三种特征,“一是结构的循环,它同时是包容的和开放的,如《尤利西斯》、《黑暗的心》、《关于研究》、《荒原》、《乐章》、《到灯塔去》;二是一种新奇,它几乎完全得之于对旧的、甚至是过时的残片的重整,从绝望的位置、来源和文化中汲取自我意识:现代主义形式的特点是喜剧和悲剧、高和低、普通的和奇异的、熟悉的陌生的奇怪并列,其最天才的是乔易斯的作品,他将《奥德赛》与‘踯躅的犹太人、广告和弗吉尔(或但丁),完美的对称和推销员的价目表混合起来。三是一种形式的反讽,它留心将自己作为曾经的世界帝国综合的替代艺术和创造物”(注:Edward W. Said,獵ulture and Imperialism,p.229. )。 较之于对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详尽分析,萨义德对于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分析语焉不详,只有简略的概括。不过,他显然开启了这一领域的研究。
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对于19-20世纪西方文学与帝国主义的联系的论述,与《东方主义》一书中对于西方古典文学与东方主义关联的分析可以说一脉相承,不过变化也是明显的。在《东方主义》一书中,从埃斯库罗斯到但丁、歌德、福楼拜的文学作品完全被等同于东方主义的材料,作家作品间的差异未被注意到,西方文学对于殖民主义的反抗更未被提及。《文化与帝国主义》则有了转变。萨义德在该书中专论的第一个作家是康拉德,他一反阿契贝等人将康拉德视为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者的看法,认为康拉德一方面是一个帝国主义者,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反帝国主义者。他指出,康拉德在小说中既有表现帝国主義傲慢的一面,同时又有揭露殖民统治腐朽的一面。《文化与帝国主义》第一章第三节“《黑暗的心》的两个视角”,专门对康拉德的这篇著名小说做了细致的文本分析。他指出,《黑暗的心》具有双重叙述视角:一方面,“库尔兹伟大的掠夺冒险、马洛逆流而上的旅途以及故事叙述本身,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欧洲人在非洲、或在非洲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帝国主义控制力量与意志”;另一方面,康拉德又通过“分离主体性”来抵抗这样一种帝国意志,“康拉德用来证明正统的帝国主义观念和他自己对帝国主义看法之间区别的方式,是持续地让人们注意思想和价值是怎样通过叙述者的语言的分裂而建立起来的”。这种“语言的分裂”也被萨义德称为“循环叙述形式”,他举例说,譬如“马洛从来不直截了当,却多嘴多舌,十分雄辩,常常通过错话将事实弄得不清不楚,或者暧昧含混”。这种文本分析清晰地表现出康拉德流亡边缘人的身份所产生的双重意识,应该说较之于从前的简单否定要高明得多。考虑到萨义德在《东方主义》对于西方的整体化处理方式(他曾在书中断言每个西方人都是东方主义者),他对于康拉德的双重性分析显得难能可贵。
更为可贵的是《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对于叶芝的殖民反抗的论述。人们通常在欧洲主流现代主义传统中定位叶芝,“叶芝像其他诗人一样抵抗帝国主义,他为他的人民坚持一种新的叙述,他愤怒于英格兰对于爱尔兰的分离(及对一体化的热情),他为新秩序的到来而庆祝和纪念,他对于民族主义的追求怀着一种忠诚与背叛的复杂感情” ② (注:Edward W. Said,獵ulture and Imperialism,玴.280,p.284.)。萨义德所说的叶芝对于民族主义的“忠诚”与“背叛”的复杂方面,并不是对于民族主义诗人叶芝的贬低。恰恰相反,在萨义德看来,叶芝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既坚持民族主义,又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民族主义。在这一点上,他认为叶芝是法侬的先驱。在对于叶芝诗歌的分析中,萨义德指出:叶芝一方面支持反抗殖民主义的暴力革命,另一方面又进一步反省了革命暴力,“叶芝有一种预言般的直觉,以为有的时候仅有暴力是不够的,政治的策略和理性必须考虑在内,在我的知识里,这是在需要调和暴力与急切的政治、组织过程的非殖民化语境中第一个重要声明。法侬关于解放不能仅仅由夺取权力来完成(最智慧的人也会对某种暴力变得紧张)的断言几乎在半个世纪以后才来临”②。在《东方主义》一书中,萨义德既没有提到西方内部的反抗,也没有提到东方世界的反抗,因而受到外界批评。在突破了福柯的话语理论后,《文化与帝国主义》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对于反抗思想的强调。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的开头,萨义德检讨了这一点,“我《东方主义》一书中所忽略的,是已经汇聚为整个第三世界的非殖民化运动的对于西方统治的响应”。 在反抗这一点上,萨义德的《文化与帝国主义》较之《东方主义》有了巨大进步。不过《文化与帝国主义》在谈到文学中的反抗时,只提及了叶芝等人,并未真正提及殖民地及第三世界的文学作品。有关于殖民地和第三世界反殖文学的研究,需要提及另外一本早于《文化与帝国主义》的著作——比尔•阿希克洛夫特等人撰写的《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Bill Ashcroft, Gareth Griffiths, Helen Tiffin,獷mpire Write Back, 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Literatures,1989)。
二
《逆写帝国》一书不但是后殖民文学的奠基之作,同时也是后殖民理论的第一本论著。1978年萨义德出版了《东方主义》一书,富有影响,不过第一本论述“后殖民”的著作,却是1989年出版的《逆写帝国》。后殖民理论的第一个选本《殖民主义话语和后殖民主义理论:一个选本》直至1993年才出现(Patrick Williams, Laura Chrisman,獵olonial Discourse and Post-Colonial Theory: A Reader)。《逆写帝国》一书对于后殖民的论述,经常被论者引经据典地使用,譬如这本书打破通常时间限定,将后殖民的范围定义为自殖民主义产生以来直到今天,这种用法现在已经被广泛使用。《逆写帝国》并没有一般性地评述后殖民理论,其主要内容是在后殖民的视野里讨论前殖民地国家的文学,因此这本书与其说是对于萨义德《东方主义》一书的继承,无宁说是一种补充。萨义德的《东方主义》一书仅仅梳理了西方殖民宗主国的东方主义话语,并没有涉及到东方自身,《逆写帝国》一书则恰恰论述了殖民主义阴影下的殖民地文学。
迄今为止,对于后殖民文本的论述有多种模式。一是国家或地区的模式:殖民地国独立后,多数的殖民文学以独立的民族国家的文学形式出现,如尼日利亚文学、印度文学、澳大利亚文学等;区域性则以地域为标准,如西印度群岛文学、南太平洋文学、非洲文学等。二是两处或更多的地区的文学比较模式,其中主要有三种:1,白人侨居国家之间的比较,如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文学的比较;2,黑人侨居国家的文学比较;3,联系这些地区的文学比较,如西印度群岛和澳大利亚文学的比较。三是“黑人写作”,这种以肤色为分类标准的文学跨越了不同的地区和社会,如美洲黑人、非洲黑人等。还有其他名称,如“联邦文学”(Commonwelth Literature)、新英语文学(New Literature in English)、殖民文学(Colonial Literature)等。书中认为,这些分类模式各有局限,如以国家、地区及肤色为标准的文学容易导致国家主义及种族主义正统本质主义,“联邦文学”仅指英联邦文学,范围太窄,相反英语文学则范围太大,殖民文学则无法概括独立后的文学。作者倾向的名称是“后殖民文学”,“无论如何,‘后殖民文学这一术语之所以最终较其他术语更好,是因为指出了一种殖民主义影响研究的途径,可应用于如非洲和印度等语境中的英语写作和本地语写作,以及其它语言(法国,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的写作之中”
②(注: ③
Bill Ashcroft, Gareth Griffiths and Helen Tiffin,玊he Empire Writes Back,玆outledge,1989,p.23,pp.58-76,p.82.)。书中最后谈到了“杂交与融合”的最新模式,这种由霍米巴巴等人提出的将欧洲时间拓展为空间,将被殖民者与殖民者联系起来讨论的思路,打破了从前的本质分隔的格局。“杂交与融合”其实正是后殖民文学所运用的研究视野,“后殖民文学”虽然以殖民关系为分界,但早已不再停留于从前“殖民/反抗”的二元对立模式上。
《逆写帝国》一书首先从两个方面论述了前殖民地地区“逆写帝国”的方式:一是重置语言,二是重置文本。
按照法侬的说法,不同的语言意味着不同的世界,因而在讨论后殖民写作的时候,首先碰到就是语言问题。不过,“逆写帝国”并不涉及地方语写作的问题,而是讨论在英语写作中地方英语对中心英语的抵抗和挪用。为区别两种英语,书将将欧洲中心英语以大写English来表示,而将地方英语以小写english来表示。前殖民地地区的的语言分布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单一语言,如英语,一般发生于侨居殖民地;二是双语,如印度、非洲和南太平洋地区,魁北克也已经建立了一个双语社会;三是多语,它主要发生在加勒比海地区。就地方英语写作而言,后殖民写作可分为两个过程:一是对于中心英语特权的背弃和否定,以此抵制在书写交流上的西方大都市的权力;二是对于中心英语的挪用和再造,这种重造意味着与殖民权力的脱离。书中提出了一些后殖民文本的挪用策略,并予以专门的分析。这里省去书中的大量的文本分析的例證,只简单引出方法:(1)“注解”:对个别词语的插入式注解,这是跨文化文本中最明显最常见的作者侵入手段,例如“he took him into his obi (hut)”,“介于obi 和hut之间的潜在空隙,事实上质疑了这个词的公认的指涉,并建立了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的obi”。(2)“不翻译的词语”:选择忠实于原来的地方语,不加翻译,这是一种传达文化差异的常见的技巧,“这种设计不仅能表达文化间的差异,而且也能说明文化概念翻译过程中话语的重要性”。(3)“语言混杂”:“作为交接符号的未翻译的词语的运用,似乎是一种成功的突出文化差异的手段,因此看起来更有效的,是通过融合两种语言结构从而生产一种‘跨文化”。(4)语法融合:试图将本土语法与标准英语融合起来,从而改写语言。(5)语码转换和土语摹用:“挪用过程中最常见的嵌入变化的方式,可能两种或两种以上语码间的转换技巧,特别在加勒比连续体的文学中。多语作家的技巧使用串字法使得方言更加可及,运用双重注解和语码转换作为一种交织的翻译模式,挑选特定的文字保留于原文之中。所有这些都是在写作中安装文化差异的通常方法” ②。
语言的挪用是后殖民写作显示文化差异的重要手段,但尚是初步手段,更为重要的挪用却是写作本身。作者将后殖民写作的特征归结为三点:一是“后殖民的声音被帝国中心所沉默和边缘化”,二是“文文中对于帝国中心的取消”,三是“对于中心文化和语言的积极挪用”③。 书中通过对于具体的作品,具体阐释了后殖民写作的不同策略。路易斯•尼科西的《配种鸟》(Lewis Nkosi, 玀ating Birds)写的是一个南非黑人由于强奸了一名白人妇女而被囚杀的故事,呈现了漠视黑人无辜(被白人妇女引诱)的殖民主义种族话语操控过程。小说刻意表现白人世界和黑人世界的不可逾越的界线,表达了“殖民主义与沉默”的主题。奈保尔的《模仿人》(V.S.Naipaul,玊he Mimic Men)同样表现了运作于殖民世界里的帝国权力关系,表现了殖民者永远的“真确性”和被殖民者的模仿位置。奈保尔矛盾地受到中心的吸引,并悲观地认为这种等级秩序是难以改变的。不过,他虽然认为边缘是虚无的,但同时也看到了作为中心的“现实”、“真理”和“秩序”的虚幻性。尼科西的《配种鸟》和奈保尔的《模仿人》这两个文本“表达了想逃避主导中心的破坏和边缘的力量的不可能性,及废弃这种状况的需要。无论是性侵害还是社会成功都无法逃避压制人物的内在毁坏力量。这两个文本证明了后殖现实的毁坏力和模仿性”
②(注: ③
Bill Ashcroft, Gareth Griffiths and Helen Tiffin,玊he Empire Writes Back,玆outledge,1989,p.114.)。 米切尔•安东尼的《桑德拉大街》(Michael Anthony,玈andra Street)写英文老师布拉德斯与学生的故事,呈现老师所代表英语的世界与学生所代表的本土经验的冲突。在正统的英文话语里,现实的语言是被排斥的“他者”,不过学生的世界却拆散了真确性话语的权威。提摩斯•芬德勒的《旅程上的不需要》(Timothy Findley,玁ot Wanted on the Voyage)将《圣经》中诺亚洪水的拯救故事改写成了以少数权利之名进毁灭之实的传说,小说以改写欧洲传统经典的方式,从“他者”的角度质疑了欧洲最古老的文明叙述。米切尔•安东尼的《桑德拉大街》和提摩斯•芬德勒的《旅程上的不需要》这两个文本“发展了另外的颠覆策略,推翻约束他们的形式和主题,将他们的后殖民性的‘局限转变成他们的形式和题材原创和力量的来源”②。 珍妮•弗拉梅的《字母的边缘》(Janet Frame,玊he Edge of The Aphabet)写三个分别来自澳洲、英格兰和爱尔兰的人在旅途中相遇,在小说的对话叙述中,中心消失了,只留下永恒的边缘。纳拉扬的小说《买糖果的小贩》(R.K.Narayan,玊he Vendor of Sweets)谈到的是一个小店员贾干与社会及传统的关系,让人瞩目的是文本对于挪用权利的尝试和坚持。珍妮•弗拉梅的《字母的边缘》和《买糖果的小贩》这两个文本,“以它们的不同的方式,形成了非常不同的社会视野,说明了消解在语言和形式上被全然接受的认识论概念的可能性。这些变成了不再构想为‘他者而是成功地自我决定和自我维持的社会,能够在既有权力框架内重新安排概念结构”③。
语言和文本的挪用,导致理论的论述。《逆写帝国》的第四章接着讨论后殖民地区的本土理论建构。不同类型的地区,具有不同的问题。殖民抵抗的直接反映,首先就是寻找自己的文化。印度本土文学及批评有着不亚于欧洲文化的悠久历史,让人困惑的问题是这些本土美学传统如何可以运用到现代批评上。在非洲,塞萨尔(Aime Cesaire)及森格(Leopold Senghor)等人建立起 “黑人性”(Negritude)的概念,它后來成为非洲黑人美学及黑人文学的基础。所幸的是,有关于本土与外来话语的关系问题,后来出现了法侬的精彩论述。法侬从心理分析的角度讨论了文化身份的不确定性,并从传统的开放性角度论述现代民族文化,这些都得到了当今后殖民理论家如萨义德、霍米巴巴的重视。美国、澳洲、新西兰等欧洲白人侨居地区在本土理论建构上的独特问题在于,拓殖民者不但要面临“旧大陆与新大陆的社会和文学实践的关系”,还要面临“殖民地上的本土居民与外来拓殖者的关系”。加勒比海地区面临复杂的现实,则发展出了不同的实践策略,书中分别从“爱德华•布莱斯怀特与克里奥尔化”(Edward Brathwaite and creolization),“戴尼斯•威廉斯和催化”(Denis Williams and catalysis),“威尔逊•哈里斯与融合的视野”(Wilson Harris and the syncretic vision)对此进行了简要讨论。
与本土理论相对,《逆写帝国》论述了后殖民经验与当代西方理论的关系,此所谓“重置理论”。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讨论了西方现代主义与后殖民的关系。书中认为,19世纪末、20年代初西方对现实主义的突破和现代主义尝试,源于西方和“他者”的遭遇经历。非洲文化的引进,直接启发了欧洲现代主义者,如Benin征战带回来的非洲艺术促成了劳伦斯小说《天虹》中的非洲意象,巴黎人类博物馆的收藏成为毕加索的绘画的灵感。这种启发并不止于提供灵感和材料,更在于首次以“异类”的艺术打破了欧洲中心的艺术的普遍性,使得欧洲的艺术家开始质疑欧洲艺术原则的美学原则,现代主义革新于兹起步。
《逆写帝国》结论部分的题目是“小写的英语多于大写的英语”,这里概括了自己对于后殖民文学的基本看法。书中谈到:当代后殖民社会的文学已经不再是欧洲模式的简单应用,而充满了互动和挪用,欧洲主导话语已经受到质疑和颠覆。对于殖民话语的质疑很容易带来回归纯净本土的冲动,这种要求是可以理解的,但却不可能实现,因为后殖民文学早已是一种文化杂交的现象,重构只能在中心与边缘的关系中重新获得。书中提出了后殖民文学之于地方英语研究及其机制的三个结论:1,“不同的小写英语的存在意识味着标准英语的概念已经破裂。”2,“随着这种去中心的进一步启示,中心英语经典在世界地方英语的新范式中被彻底减缩。”3,“后殖民文学研究表明,所有的文本都被各种复杂性所贯穿,通常的文学研究将因此得到重生”(注:Bill Ashcroft, Gareth Griffiths and Helen Tiffin,玊he Empire Writes Back,玆outledge,1989,pp.221-222. )。
三
自萨义德《东方主义》一书出版后,虽然第一部后殖民论著《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是讨论后殖民文学的,此后的讨论方向却主要体现在理论上,譬如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等人的后继性研究。这引起了英国学者爱莱克•博尔默(Elleke Boehmer)的不满,他觉得理论的探讨固然高深,却过于抽象化,“忽略了物质的和政治的语境” ③ (注:Elleke Boehmer,獵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Literature,玂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pp.6-7,p.43.)。1993年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的出版,大概对博尔默是一个鼓舞,两年后博尔默出版了《殖民与后殖民文学》一书。按照书中的说法,“殖民”文学指的是与西方殖民统治有关的文字,“后殖民文学”则是指殖民地的文学。此书将萨义德对于殖民主义及帝国主义文学的解读与阿希克罗夫特等人在《逆写帝国》中对于殖民地文学的论述结合起来,从而成为一本论述后殖民文学的综合之作。
在我看来,博尔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一书的主要学术贡献在于:1,由于书中采取了年代追溯的方式,因而对于殖民文学及后殖民文学的梳理都较以前更为详细;2,将殖民与后殖民文学结合起来考察,并非两者的简单拼凑,而是意味着发现了两者的互动关系,这方面的论述才是博尔默较萨义德及阿希克洛夫特等人高明的地方,也是这本书的主要价值所在。
对于20世纪以前的殖民文学的论述,博尔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一书大体上在发挥和补充前人的观点。在理论的层面,书中谈到,殖民统治不仅仅限于在军事和政治对有形世界的控制,同时也是经由叙事在象征的层面的控制。殖民者通过叙事,比如以西方宗主国的地名人名来命名殖民地,将陌生的空间变得可以理解。同时,又以传播文明为名,合理化他们的殖民行为。有关于叙事在殖民和帝国中的重要作用,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已经有过深入讨论,有关“文明教化”等帝国主义合法化论述,则早在霍布森的《帝国主义,一项研究》中已有研究,博尔默在讨论中也坦白地提到了这些先驱的名字。书中对于殖民文本的论述,尽管开始于帝国扩张的维多利亚时期,但像萨义德一样,博尔默将欧洲叙事层面的“隐喻实践”则追溯得更远,从希罗德特斯(Herodotus)对于野蛮人的描述,14-15世纪马可波罗的记载,直至伦拜的《恰尔德•哈罗尔德的游记》和《唐璜》等等。博尔默着重考察了欧洲文学对于域外的殖民想象,包括荷马、莎士比亚、《一千零一夜》等文学作品所提供的异国故事,是如何经由各种不同文本而加以再生产和繁衍的。他所考察的文本范围,不止于直接与殖民相关的文字,也包括与殖民行为无直接关系的宗主国文学,作者直言不讳这一点受到了萨义德的影响,书中所分析的文本甚至也和萨义德差不多,简•奥斯汀的《曼斯菲尔德庄园》和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博尔默认为,至19世纪未20年代初,殖民话语已经层层浓缩为“乌托邦,或无法无天的旷野;高贵的野蛮人或不能再生的原始人;伊甸园或圣城。而不列颠——伟大的不列颠——则是这一切的主宰”③
。奇特之处在于这样一些结构性隐喻是可转移的,殖民地的背景不同,但这些结构却不变,从而成为生生不息的“旅行的隐喻”。在此基础上,博尔默进一步讨论了殖民文学的主题类型:殖民书写的内在化,男性化以及对于“他者”的疏离性等。
20世纪以后的文学,《殖民与后殖民文学》一书分三个时期加以讨论:第三、四章涉及的时间是20世纪初期以后,讨论了新民族主义文学和宗主国文学;第五章涉及的时间是殖民地独立以后,主要讨论民族主义文学的变化和移民文学问题;第六章涉及的时间是70-80年代以后,主要讨论后殖民文学中日益突出的三大板块:妇女、本土和移民写作。由于不像萨义德、阿希克洛夫特那样分别单独研究殖民或后殖民文学,而是将两者放在一起讨论,如此就发现了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
后殖民文学的开始于20世纪初的殖民地民族主义运动,标志是1901年澳大利亚联邦成立,1905-1908年孟加拉国的Swadeshi运动,1912年南非本地人国民大会,1921-1922年印度“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等等。与此前相比,20世纪初期的文学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种变化同时体现在两个方面,殖民主义的衰落和民族主义的兴起,“它意味着焦点现在变成了双重的,一方面是帝国的撤退和幻灭,另一方面是被殖民者一方的抵抗和重建” ②(注: Elleke Boehmer,獵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Literature,玂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97,p.110.)。在这里,殖民文学与后殖民文学是互为消长的。
从早期的本土主义到独立后公开的政治反抗,殖民地文学经历了一个由平静转为激烈的过程。其中共同的倾向是为抵御殖民控制而转向自己的民族文化,强调本土历史和文化的重建,不过也有共同的困境,即只能用殖民者的语言和文学样式进行书写。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印度的泰戈爾、南非的普拉杰等人接过西方的长篇和短篇小说体裁进行创作以来,殖民地作家就发现他们只能用殖民者的语言以及思想范畴表达自己的经验。在这种情形下,他们采用了挪用、变形、反其意而用之等策略,以霍米巴巴所说的“混合”和“模仿”方式进行殖民反抗。前面谈到,《逆写帝国》中已有“重置语言”和“重置文本”的深入讨论,博尔默在这一方面的论述显然受到了前者的启发。不过,博尔默看到了一个往往容易为人忽略的地方,即殖民地民族主义不仅仅是反抗,还有依附的性质。英文“Cleave”这个词既有“分裂”的意思,也有“依附”的意思,由本土精英构成的本土民族主义的殖民反抗恰恰体现这种两面性。他们一方面不满于殖民主义,另一方面却模仿殖民者,甚至比英国人更英国人。博尔默在书中明确指出:“不可否认,如果没有早期被殖民者精英的合作的话,帝国不可能维持这么长的时间。”②他指出了殖民地民族主义运动的资产阶级性质,他们在表现本土文化的时候,事实上是将本地土族排斥在外的。
伴随着殖民地对于本土价值的发现和文化抵抗的是宗主国作家既定价值的动摇和内部批判。《东方主义》一书中只看到了欧洲人一以贯之的“东方主义”,博尔默却让我们看到了转折时期欧洲作家内心的不安和反抗。他在书中分析了列昂纳德•伍尔夫、弗吉利亚•伍尔夫、劳伦斯、弗斯特、汤普森、卡利等欧洲作家在帝国内部的不满和反抗倾向。列昂纳德•伍尔夫的写作可以向我们展示帝国晚期欧洲作家所面临的压力和限制。他在锡兰任殖民军官六年,看到的是帝国的傲慢和空虚,这使他对自己的工作产生厌恶及对帝国的幻灭和悲哀。在自传《成长》和关于锡兰的小说《丛林中的村庄》中,他描述了殖民主义在锡兰的悲剧。劳伦斯以批判欧洲物质主义和工业化著称,为了追求新的力量,他来到欧洲之外的地区。在《羽蛇》中,他描绘了与欧洲对立的墨西哥的生机。在《袋鼠》中,他表现了澳大利亚土著与白人外来性文化经验的差异。不过,欧洲作家的这种不安和对帝国的批判并不能抵消他们在本质上与帝国的合谋。
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出现,正是这种殖民地与宗主家作家互为作用的结果。20世纪初,在帝国遭受质疑的时候,欧洲作家对自己社会的真实性越来越缺乏自信,遭遇了意义危机,并开始对于殖民地“他者”的文化发生兴趣,这成了现代主义的缘起。博尔默谈到,在殖民主义日益败落的时候,反讽成了占主导地位的文学形式,黑色幽默、戏谑模仿、反史诗等都是对于西方主流价值的背叛。在晚期帝国主义的语境中,反讽既是一种鞭笞,也是自我怀疑和批判,它不提供新的选择。纪念吉卜林式的英雄帕西瓦尔在印度的去世的伍尔夫的著名作品《海浪》,就是这样一曲反讽的绝望的挽歌。艾略特为了学习印度哲学,专门学习了梵文和巴利文。他在《荒原》中将不同的宗教文化拼凑起来,为混乱的当代西方提供意义。关于殖民地“他者”对于欧洲现代主义的作用,萨义德和阿希克洛夫特在其著作中已经有所提及,博尔默的新颖之处在于,他认为殖民地不仅仅为欧洲现代主义提供了参照和刺激,而且殖民地作家本身就是现代主义的组成部分,甚至是他们就是最早的现代主义先驱。殖民地作家出现在西方先锋文学之中,冲击了既有的文化秩序,他们所代表的异质性也引起了欧洲现代主义作家对于失落、分裂、倒错的兴趣。博尔默在这里例举的作家有凯琴琳•曼斯斐尔德、克劳德•麦凯、穆尔克•拉杰•阿南德、简•拉斯、詹姆斯等。他们来到了欧洲都市,居住在伦敦和巴黎,参加了大都市的现代主义试验。“他种文化存在对于大都市意识的入侵强化了那些与现代主义相联系的经验:‘创新、历史限制、主观和多重视野的兴趣及意识的流动等。可能,殖民文化翻译艺术还提供了现代主义感兴趣的多语种的混合表达。而且,新的殖民作家所具有的流离失所和主体丧失也呼应了大都市现代主义者所关注的普遍共识的崩溃。流放、隔膜、都市迷茫、绝对之碎片、不同形式的异化,所有这些规定了世界各地的20世纪作家的存在,无论来自移民国家或殖民中心。” ② (注:Elleke Boehmer,獵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Literature,玴.118-119,p.229.)
最能体现殖民与后殖民错综关系的,是移民作家。移民作家有两种类型:一是欧洲移民殖民地的作家,二是殖民地移居宗主国的作家。
欧洲移居殖民地作家,通常容易被视为殖民者加以处理,事实并不那么简单。这些移民者虽然来自于欧洲,但却被欧洲主流边缘化了。白人移居区虽不至于像爱尔兰、美国那样与宗主国进行政治对抗,但却希望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宗主国控制,于是出现了对于归属感和文化身份的追求。但移居者的位置是很尴尬的,他们既不能完全欧洲化,又不能像本土民族主义者那样将身份建立于本土文化之上,而只能在移居之地构建出一个不同于欧洲的自我属性。白人移民者在殖民地所感觉到的是一种不适应和空虚感,但他们所依据的只有拓殖的苦难经历,这种缺失反倒成了他们自我界定的来源。我们还记得,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谈到,欧洲母国的歧视使得海外移居者将殖民地想象成他们的祖国,从而在美洲创造了最早的民族主义。安德森和博尔默的讨论,正可以互相补充。
另一种移民文学,正相反,是移居到欧洲殖民宗主国的作家。与早期致力于民族解放事业的作家不同,20世纪80、90年代以来,从第三世界移居西方的国际化作家越来越多。博尔默列举的作家有:在波士顿和西印度群岛之间来回的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孟买出生的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居住在纽约的安提瓜人牙买加•金卡德(Jamaica Kincaid);加勒比后裔的黑人英国作家、现在又居住在纽约的卡尔•腓力浦(Caryl Phillips)等等。这些作家,出生于殖民地,在西方都市写作,具有第三世界的背景和写作主题,但在其他方面则又全是世界主义的。按照霍米巴巴的说法,这种移居的现实已经成为典型的后殖民現象,而他们的“杂交”写作则已经成为殖民抵抗的最新形式。用拉什迪的话来说,这种“多文化翻译写作”被广泛视为“对抗性的,反权威主义的文学”,或者“我们这个时代的文本策略”②。不过,博尔默并不完全认同这种说法。在他看来,这些侨居作家在西方的成功,让我们对于此类写作的定位有了疑问。西方国家对于这些移民作家的接受,或者本身就是其世界性殖民主义的一种策略。来自第三世界精英阶层的移民作家,只是为西方提供了“他者”形象,他们究竟能给贫穷的祖国带来什么呢?还是一个问题。
欧洲移居殖民地的作家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欧洲作家,殖民地移居欧洲的作家也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殖民地作家,他们已经是某种混合的结果。如此,如萨义德或阿希克洛夫特那种单一的殖民者、被殖民者的论述角度就显得捉襟见肋了。霍米巴巴已经从“杂交”的理论角度修正了后殖民理论,博尔默则从“对位”的角度发展了后殖民文学的论述。
(责任编辑:王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