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成为片断留在记忆中,像旧房废墟里的瓦砾瓷片,风吹雨打,
偏不消失。
一
一个女人那么认真地读报纸,读那些朗朗上口却十分男性化的语句,打倒……横扫……斗争到底……她越是投入倒越是可疑。在我今天看到《……宝贝》还有《……就分手》之类题目的图书时,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到一个戴着红袖箍领着我们读文件的女人。这也许是一个事情的两面,正和反,阴和阳。开初只是伟人的一句诗:“不爱红装爱武装”,哪里晓得就像天气预报一样的准确,满大街都是穿着绿军装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在这些穿绿衣戴红臂章的人中,最醒目的还真是女学生,高中生还是初中生不关紧要,这一身行头,成了一个时代的标志。几十年过去了,只要这身打扮出现,舞台也罢,银幕也罢,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来了。所有的事情本来都是可疑的,她们挥着皮带抽打老师,她们踢开房门搜查四旧,她们焚烧图书和字画……我都见过,但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当然,在所有的记忆中,最让我感到可疑的,是女红卫兵认真读报的样子,那么喜欢装腔作势的文字?那么相信高亢激越的八股?——事情过去多年了,最让我可疑又不解的是,当我看到“性”趣至上的文字,而且是女人写的文字后,叠印出的竟是四十年前穿绿军装的女红卫兵?也许这种联想毫无道理,时尚也许本来就如此,有时是敢穿,有时是敢脱,有时是上半身,有时是下半身。
不该发生的联想,只是发生了,又忘不了。因为每天从小区的院子里经过,都会看见遛狗的人。生活好了,兜里的钱多了,也没有人来说“玩物丧志”,来批“声色犬马”了。小狗有趣,夹着一泡尿从家里出来,不肯一下子畅快了,走几步,跷起一只腿,滋出几滴,再走几步,鼻子闻一下,又跷起腿来,滋出几滴。这是从基因里带来的习惯,用尿液划出自己的领地。警告同类:“此处已经有主了!”可惜宠物狗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主人给套上一根狗项圈,小狗只有跟着主人遛弯儿。嗨,不管有用没用,照旧跷腿,照旧滋尿,照旧狗鼻子一路嗅过去!人没有这个毛病,人到底是高等动物,如果都把祖上这毛病带上大街,热闹了。哎,热闹的“文化大革命”,有点儿相似的毛病。到处写大标语,到处贴大标语。年青人没见过那阵势,需要想象力,就把现今的到处贴小广告放大一下。(贴小广告有点儿小狗跷腿滋尿的意思。)贴小广告与贴大标语也有不同,贴小广告贼头贼脑偷偷摸摸,贴大标语是件爽快痛快的事情,提一桶糨糊,夹一卷报纸,糨糊刷了,报纸贴上,大笔一挥:“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打倒×××!”“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说大话的,骂大街的,抒情的,表态的,很是热闹。对立的帮派,不同的造反组织,都在一条大街上爽快痛快,你从东头爽到西头,他从西头爽到东头,你白天来,他晚上干。贴来贴去,互相说是都的差不多的“文革”语言。你贴上我覆盖,我贴上你覆盖。是跑马占地,也是给自己壮胆。我那时也不脱俗,在一个学生组织中,也常干的这事,刷完大标语,回头一看满大街都是自己的标语,有一种“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那首歌的感觉:啊,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事情的结局,那些一层叠一层的标语,最后是让收破烂的老头揭下来卖到废品站去。而我们最后是丧家犬一样,让人从城市的街面,横扫到广阔天地去了!活该,敬惜字纸,当学生如此对纸不恭,对字不敬,最后会有好结果?想到这里,我笑了,毕竟我们没有停在那个时代,更没有靠口诛笔伐过日子。看身边的宠物小狗跟着主人乐颠颠地跑,还不忘走走停停,跷起腿来,完成基因交办的动作,可爱。
二
最早的记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你对别人的最早记忆,和别人自己的最早记忆,有着不同的意义。比方说,我对儿子的最早记忆,是他选了一个有趣的日子来到这个世界,正月十五。那天他一早就发出了“我要出来”的信息。于是妻子住进了产房。进了产房,儿子变得安静了,好像虚惊一场。到了下午,医生都准备明天再来请他出来了。值班的主任医生认真研究了这一天的情形,决定剖腹产。于是就在正月十五傍晚,各家的鞭炮响起来了,全家人围在一起吃团圆饭的时辰,我坐在手术室外空荡荡走廊的长椅上,等到儿子鞭炮一样响亮的哇哇叫声。
那么我自己对自己的最早记忆呢?我最早的记忆回想起来,像是一部逐渐清晰的黑白纪录片,那就是我对这个世界有感觉并能记住它的过程。
我出生在哈尔滨,这个冰雪之都,而且是出生在冬季。但我对寒冷没有记忆,对哈尔滨也没有记忆。我最早的记忆是热,是一个严酷的夏天,是浑身长满了热痱子的难受。记得住的房子有光滑而通红的地板,晚上总是悄悄从床上爬到地板上,地板凉滋滋,真舒服。后来知道了,这就是大汉口。那时我的父母从《东北日报》南下后,在新成立的《长江日报》工作。在解放战争中,第四野战军继续南下了,我们家在武汉停了下来,据说,是父亲想回四川看望寡居的祖母。在武汉等到四川的局势平定之后,我们全家就西进入川了。大武汉就这样留在我的记忆中,热,痱子,光滑而凉爽的地板。这是我至今能记起的事情中最早的三个元素,不是别人说的事情。如果要用我姐姐的嘴来说武汉,就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到了武汉后,姐姐和我一起上学校,她上小学我进幼稚园,但我大哭大闹,使我的集体生活,没有在武汉开始,上幼稚园的事在哭闹声中失败。这一件事,我没有记忆。一个小孩哭闹的事太多,不上幼稚园与不吃药都同样以哭闹以示抗议,因此,不会有记忆便十分正常。实在对不起大武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就是热、痱子、光滑的地板。
我第二个最早的记忆不是长江,虽然应该是长江,我们毕竟是坐江船入川嘛。也不是重庆,照说那是入川后第一个码头。我记忆中的是另一座城市,泸州,长江边上更深入四川的重镇。全国解放之初,四川划为四块,川东、川南、川西、川北,泸州是中共川南区党委所在地。我们在川南区党委的招待所里住了不短的时间,父亲到乐山去任专员,母亲到内江去任地委宣传部长。后来,母亲在内江受到错误的处分,主要的问题是,在土改中,母亲在地委会上多次反映“斗地主打死人太多,要注意政策”,招致“混进党内阶级异己分子”帽子,开除党籍。内江是著名的糖城,对于我们家,却是苦涩记忆的开始。不过这不是我的记忆,我记忆中的内江,是以下的元素。我在内江的家,是山坡上的一排房子,大概是新盖的一排平房,屋内抹上了白灰,外墙还是露着黄泥,那些黄泥里拌着一寸长的稻草秆,满墙都是稻草秆。这样的房子给我新鲜感,让我一下子记住了我在内江的家。大概是糖都,我觉得在这里我最爱吃的一道菜“糖醋炝莲花白”。莲花白,就是卷心菜,糖醋炝炒,美味可口。川菜有许多美味,我最早喜欢而且一辈子难忘的就是糖醋莲花白。它价廉物美,是共产党革命大食堂的当家菜。对内江的第三个记忆就是纤绳扎成的火把。那时,内江城有个大戏院,主要演川戏,看戏是内江上层社会主要的文化活动。母亲作为主管领导人自然带我们看了不少,演什么戏都记不起了,记忆中最清晰的是散戏后的火把。小城里路灯少,用装电池的手电筒也是很奢侈的洋玩意儿。有钱的人散戏后,会在戏院外买一支火把,举着回家。那些火把是江边上旧纤绳砍成一节节扎成的。旧纤绳是用竹篾拧成。竹纤绳不怕水沤,价钱不贵,用坏了,便被人砍成一截一截,扎成火把。火把从戏院门口,四散开来,渐行渐远,那景象十分动人。大概这就叫诗意吧,反正比舞台上唱的戏更深的留在我的记忆中了。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内江,抹着稻草秆的黄泥墙、炝炒莲花白、竹纤扎成的火把。后来,我们离开了内江,母亲调到了省城,在成都市教育局任中教科长。开除了党籍降级安排,日子还能过,我想,其中有许多老战友老同事的帮助。到了成都,我开始识字了,也能记住地名了,在成都最早的地名就是:将军衙门、斌升街、东胜街、西胜街……这些地名构成了我记忆的证据。而我人生结交的第一个好朋友,我也能记住他的名字:蛮蛮,中等教育科里母亲一个同事的儿子,这个同事后来成了十九中的老师。一切都与文
字有关了,记忆开始变成了生命证据的链条!
三
人到底有没有命运?当然有,人与人不同,就是命运使然。好运好命自己不察觉,是让他人羡慕;噩运倒霉,多是当事者自己长吁短叹怨天尤人,认为上天不公命运不济。说起来,人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否则就没有奋斗这两个字了。而且,我们从小学到的教育,就是人生就是奋斗,一切都是奋斗得来。这种励志教育有益,极端了就会有负面影响。同样努力,起点不一,效果不同,落后者就大呼不公。首先应是“唯物主义”,承认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天时地利人和”诸因素的不同,就是“命”不一样。承认差别,就是唯物主义,否则光是大呼“老天不公”,把一切推给天老爷,才是真不公平。其次要讲机会相等,讲公平竞争,讲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讲“相等”“公平”“平等”就是给每个人改变命运创造自己新生活的条件,有了这样的条件,才有“奋斗”改变命运创造人生的可能。
我想到母亲一生,总感到命运与个人奋斗之间有说不清的关系。母亲早在“一二·九”北平学生运动时投身革命,直到全国解放,虽也历经坎坷曲折,但还是在时代潮流里“跟着走”。全国解放后,第一场“土地改革”运动,遇到了一位看不起“知识分子”的直接上司,因为工作中为“斗死的人多”提了意见而被他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开除出党。这一结论,直到二十八年后才予以改正。二十八年,就是说,因为这个人,母亲后半生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从随着革命潮流“跟着走”的人,变成了每次运动来了都受潮流冲击的人。也许命运真是捉弄人,平反改正后,母亲回到省城的老干部休养所度晚年。那位顶头上司也从职位上退了下来,住进了休养所,而且与母亲在同一幢楼的同一个单元里,门对着门!那个改变了母亲命运的人,晚景凄凉。儿女不在身边,老伴与他在同一单元里分居分灶,各人煮自己的饭,谁也不理谁。两家人不往来,但母亲见到老头如此晚年,二十八年的怨气好像也散了,不提了。
母亲命苦,倒霉遇上这样的顶头上司,让她半生蹉跎。这就叫人祸,遇上了克星。是命运中的不可知因素,叫偶然性发生了作用。当然,母亲这样的知识分子,这一次没遇到“他”,下一次也难说,还有那么多“运动”在后面排队等着呢。回想着母亲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我感慨自己得益于改革开放,虽有种种不如意,但大的潮流是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尊重人了。
潮流造就一代人的命运。比方说开车上路。道路建设好了,整个交通有了法规,安全性就增加了,个人的守法意识,个人的驾驶水平,是安全运行的保证。一要道路好,二要有法规,这两条是社会大环境。如果换个地点,换到伊拉克,那么就是另一种命运,开车风险增加一百倍。潮流造就一代人的命运,也难免有个人偶然事件改变个体的命运。比方说,你开车上路遵纪守法而且技术高明,但就碰上个酒后驾车冲翻隔离栅栏砸到你车上,这就算你运气不好了。这类事,就像摸彩票,没道理可讲。你撞上了,自认倒霉!
摸彩票,十万中一,总有一个中彩,这是可以预见的,有道理可讲,必然性。谁摸上这头彩,没法预见,无道理可说,偶然性。一个城市里每天有多少车祸,大致有个比例,违章者比例高,但不违章的也有“中彩”者,这就难免叫人想到那个字“命”。飞来横财与飞来横祸,都绝对是“运气”,不在任何预测之列,买彩票中大奖与买飞机票从天上掉下来,都是没有讨论余地的“不讲理”!
规律之外的事情,与人生有关联,我们就叫运气,就叫命,就叫“故事”!怎么办?提得起,也要放得下,该认命就要认!该认输也要认!该认栽也就认!比方说,一条狗咬了你一口,你不能与狗讲道理,你勇敢一点儿可以撵走它,你胆小一点儿可以躲着它,但你想与它讲道理就是你的错误而不是狗的错误了!再比方说,一只蚊子叮了你一口,你一巴掌拍死它解气,你没拍死它你也别惦记它,更不要满世界去抓捕这只蚊子,不抓到它你就觉得没有正义,如果这样就不是蚊子有问题,而是你有病了!当然,艺术家可以夸大这样“精神”,秋菊打官司也罢,一生都在寻找某个人也罢,编成一个半小时的电影,效果感人,放大成一个人的一生,绝对不可实行。
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要把握自己的命运,千万要记住这句话。
四
什么是童年?童年就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也许这句话太诗意,太浪漫,也就不准确,那么换个说法,童年就是世界开始的地方,也就是历史开始的地方。
回想童年,其实有趣的不是那些历历在目的细节和故事,而是在故事后面,我们对时空的判断。首先,我认为我处在的那个地方,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方。我的童年完整的记忆是从成都开始。成都成为有符号的记忆,有地名,人名,数字和图像。我最早的世界是将军衙门这个地名,这是大地名,就像今天所说的小区,将军衙门向北一条名叫斌升街的窄街,后来又搬到斌升街西面路面较宽的西胜街。两处宅第都是原来的旧公馆,老成都的公馆区叫少城。我读书的学校还要继续向北,到了北教场,当时是解放军成都军区所在地,对门一个旧公馆,改成了“育才小学”,省城的干部子弟学校,我在那里读到1957年。不知道这是哪个大人物的旧公馆,办成一所寄宿学校几乎无须添盖新房,教室、宿舍、礼堂,都是老房子。前面的操场,后面的果园,一应俱全。这是人生第一个完整的世界,我觉得它很大,也很神秘。这个世界就是我的童年,童年留给我的记忆,是冬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学生宿舍门口,有两只马桶。旧公馆没有抽水马桶,虽然号称“贵族学校”,晚上大宿舍里全体学生小便问题,也只能在宿舍门口的马桶里解决。做值日,最苦的事情就是要倒马桶。马桶边有两只铁环把,轮到值日的两个孩子一人提一只铁环把,各自偏向一侧,又提又拉,才能将其提起来。从宿舍到厕所,有很长一段路。天冷路远,一不小心,尿水就荡在裤褪上。这是寄宿学校最冷的早晨了。后来到了1957年整风,育才小学作为干部子弟小学“搞特殊化脱离群众”,停办了。现在想来,大概这是当年整风反右运动为数不多的不需改正的“决定”。从那以后,我再不需要在冬天寒冷的早晨倒马桶了。童年开始的地方,就是有了苦痛感受的地方,寄宿制学校,就是一个缩小的世界:老师是至高无上的真理化身,管生活的阿姨比后娘更暴君,银杏树下落满了熟透了的果实,而花园的苹果永远不会掉下来而被鸟儿啄食。这就是我童年的时间观:在我来这个世界以前的时间叫旧社会,旧社会在我脑子里是遥不可及的过去——其实那时的新中国也是刚上小学的年纪:而属于我的日子,就叫未来,就叫明天,就叫幸福生活——老师常说“在蜜罐里泡大”!
育才小学关门了,我转学到了成都二师附小,一同转到这里的还有赵小明,他父亲是公安厅的头头。二师附小是重点学校,纪律严明,老师厉害。班主任姓廖,好像我和赵小明是“充军”到他手下的囚徒,每天放了学,就把我俩留下来训话。教室是一排平房,顶头墙上画着一幅中国地图,巨大的中国地图占了整面山墙。廖老师习惯站在地图前训斥人,我个子小,站的位置刚好面对祖国西南部的喜马拉雅山,和我一样高的坐标处,有两个小国家,一个叫不丹,一个叫锡金。这是我最早记住的“外国”。从不丹和锡金开始“放眼世界”——只是因为我人生第二所学校教室外有一幅画在墙上的地图,只是因为班主任廖老师喜欢在这个地图前“修理”两个转学来的新学生。
童年是什么?就是一个人历史开始的地方,一个人世界展开的地方。而我的误区以至于我们这代人的误区,是自认为“与一个国家一同成长”的人,好像为了自己的到来,世界“焕然一新”——之前是旧中国,之后是新社会,之前是一片黑暗,之后是一片光明。再加上天天听“世界是你们的”,“未来属于你们”之类的激动人心的话,没弄清“你”与“你们”完全是两码事,所以,我们这代人基本上必须走出的一个窄窄的成长之门,在挤过那道窄门时,童年就成了一个被挤破的气球——梦醒了,也就叫成熟了。
这是最近的一期《读者》上的两句话,有这两句话,这本杂志就让我满意了。没有说明出处,是“言论”页上的摘要:宁夏一位气急了的农民父亲面对儿子无休无止的抱怨声竟然口出华章:“不要整天抱怨生活欠了你什么,生活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五
前些天成都市邀请参加一个诗歌活动。杜甫草堂外的浣花溪旁,辟出了个开放性的诗歌公园,我们出席公园剪彩仪式。草堂已经成了繁华的闹市区,一幢幢崭新的楼房,将草堂围在中心。草堂变得像进城的乡下人,怯怯地坐在高楼新宅中,保持着安静,唯有安静是草堂最后的尊严。也许这安静也有价,门票60元一张。于是爱进公园喝茶打麻将的成都市民,难得迈进这个高贵的去处,而把草堂留给外来的游客,让他们在静静的草堂里听杜甫的诗,也发一点儿天地之悠悠的感叹。
我的感叹不会远回唐朝,只回到半个世记前。那是刚解放不久的成都。草堂寺、百花潭与浣花溪,这几个毗邻的近郊好去处,是成都市民春节“赶花会”和春天踏青的地方。这片成都西郊的风景地,是我童年记忆的导游图。我与母亲住在锦城西南的“将军衙门”附近,向西就到青羊宫。青羊宫是一座道观,它名气大,因为每年春节“花会”在此举办。青羊宫边隔溪相望百花潭。刚解放时这里是个小型的动物园,从青羊宫到百花潭,浣花溪相隔,那时没有桥,用木船架起浮桥,过桥收门票。我第一个幼儿园“成都育才保育院”,就在百花潭后面。周末回家和星期天返园,都要路过百花潭。动物园里关小动物,保育院里关小朋友,大概“同命相怜”吧。青羊宫还算是城区,尽管是在城外挨着老城墙。百花潭多了一道溪水与城墙相望,一派乡下风景。再往西行,就是杜甫草堂,老成都人都叫草堂寺。原先这里有一座寺院,后来香火少了,名气也压不住杜甫了,草堂寺也就改叫杜甫草堂了。当年杜甫在此住了三年零九个月,此后自唐以来,代代修葺扩建,到清代嘉庆年间重修完成,形成现在这个规模,成了一座很了不起的园林建筑群。小时候我常常在草堂里游玩,原因是父亲所在的大学,位于草堂西面的光华村。解放后,旧大学进行调整重组,十三所大学和专科学校合并成“四川财经学院”,父亲在这所学校担任领导工作。四川解放后,父母从武汉一齐进川,分别在川南两个地区工作,父亲在乐山任专员,母亲在内江任地委宣传部长。1952年后,父亲调进成都组建大学,母亲也进了成都,但已被错误地处分,开除了党籍,降为成都市教育局的中教科长。父母也因此离了婚。我和姐姐就经常在“将军衙门—青羊宫—百花潭—杜甫草堂—光华村”,这一条路线上来回往返于父母之间。
那时,这条路线就是野外远足的乡村郊野路线。公共汽车只开到将军衙门西面一站的通惠门,再向西就出了城。我们平时和母亲往在一起,寒假和暑假才到光华村,住在父亲处。老百姓往来行走,只有两种交通工具。独轮车也叫鸡公车,多运货物用,也坐人,人坐在车头,推车的人在后面推。这种车走得慢,载重大,压得独轮叽叽咕咕叫,得了“鸡公车”的名字。另一种就是人力车,成都人叫黄包车,坐起来比鸡公车舒适,两个车轮也大,拉车人一溜小跑,也快。一般人外出难得坐它,相当于现在的高级出租车。成都人称之为“包车”,可见价钱不便宜。我们姐俩去父亲学校度假,母亲就要叫一辆黄包车。坐黄包车去光华村,相当于今天的出租跑长途了,是件大事。母亲总是在街头认真挑选,一是慈眉善目的老实人,二是要身板好的年轻人。找到车子后,母亲总是再三叮嘱,然后记下车号和车夫号衣上的号码,才扬起手与我们告别,一直在街边望着我们远去。
那时,从城里到草堂再到光华村,很长很长的路,路上行人也少。沙土的马路,没有铺柏油,难得有汽车开过。偶尔有一辆车开过,就会扬起满天尘土。汽车真少,汽车也没有汽油,驾驶舱旁挂着大炉子烧木炭,边跑边喘,一口气上不来就抛锚。这样的车,一路上也见不到几辆,不过两旁田野茅舍,“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园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也真是童年记忆中的美景!
如今,杜甫草堂变成了城市中的盆景。高楼如云,车水马龙。站在这里,真的找不回我的童年了,还有那个记黄包车车号的母亲……
六
我是一个多梦的人,自打记事起,睡觉就是做梦,那怕是睡午觉或是打个盹,都会很快进入一个梦境。
多梦也许是好事,一半的时间在睡眠中度过,也就等于多活了许多时间。活着,也就是有知觉。一是实实在在的活着,一是在梦幻中虚拟生活。因此,当网络出现,当虚拟世界的游戏吸引着不少孩子,我理解这种现象,每个人都追求体味另一种与现实不同的生活。
我多梦,但梦中很少有妖魔与鬼神的光临。也许是因为从小受到唯物主义的教育?不完全如此,因为没有妖魔的梦,也并非如现实世界正常。梦中的场景与现实不一样,在梦中我常能飞起来。梦见飞行是件快乐的事情,还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比如当年梦见毛主席,梦见某个自己喜欢的女子。醒过来,都后悔,惋惜它竟然只是一场梦。没有鬼怪,使我这辈子的梦少了魔幻玄彩,大概这也是我对魔幻的电影,不感兴趣的心理因素。《无极》炒得火热,但看了电影,发现导演实在不高明,不高明就在于,许多人如我们没有进入这个“人造梦境”。什么是电影?从心理方面讲,就是让观众在一个半小时,进入导演设置的梦,以假乱真,让你悲让你喜,让你痴情如影片中的人物;异想天开,让你震撼,让你惊吓,让你看得目瞪口呆,最后如囚徒走出电影院叹一声:“多好的阳光!”可惜,《无极》也许能让孩子满足一下不能进网吧玩游戏的感觉。我从头到尾就没办法进入电影。于是我感到才华的无价,当才华流失之后,再多的投资都于事无补。“三亿五千万”竟然没有能为才华的流失打上一个补丁。
做个好梦,不完全是心情,也需要物质基础。一张合适的床,洁净的被单,一只中意的枕头,都是好梦的前提。比方一只中意的枕头,就常常难求。自家的枕头睡惯了,自家的枕头肯定不是最高级的,但它是你进入梦乡最习惯的引路者。常常出差,更加感到一只枕头的重要,三星级也好,五星级也好,一只舒适的小枕头是梦的最好“补丁”。习惯不仅在枕头上表现出它的顽固。在梦境也会显现习惯的影响力。梦是最没有规定性的东西,梦几乎无可预测和变化无穷。把半生的梦回顾一下,也有习惯性反复出现的情景。“保留性”的梦境有两种,一种是无穷尽的考试,常常是看不清考卷上的考题,最看不清的是外语试卷。二是总有人向我宣布,组织上决定分配我到某个偏僻而陌生的地方,或是下放,或是插队,或是工作。这两类梦境最后都是在忐忑不安的紧张中醒来:“真好,不是真的!”
考试恐怕是中国知识分子千年的噩梦,也许还是美梦。考中了,美!考砸了,惨!所以,当我再次从这种梦境中醒来时,我暗自庆幸:“唉,总算到了不再为考试烦恼的年纪了!”不考了,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也就是到头了,没有前途了。没有也罢,不再和考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人生也自在了。另一种“等待分配”的梦,大概是我们这些与共和国同龄的人特有的梦境。我们这一代,从一迈入考虑人生的年龄,就不断接收如下的信息:“服从分配”,“一颗红心听从党安排”,“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拧到人民最需要的地方”,“知识青年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知识青年是片瓦,哪里需要往哪码!”……这些说法都没有毛病,但是这些说法对我们这代人共同传达的信息是:服从安排!服从谁?上级组织、某领导等等。政治觉悟高不高?思想好不好?服从不服从,是头一条。这是一代人命运的基因,这个基因从宏观而言,是“计划经济”产物,不怪谁。随着计划经济退出中国历史舞台,随着社会生活的多样和多变,“分配”对年轻的一代就成了一个陌生的字眼,他们共同命运的关键词:选择——自主择业,双向选择,跳槽,竞争上岗,北漂一族,洋插队,海归……啊,这就是另一代人的命运基因:选择!这是另一种梦境的底色!
也许,对于我来说,这是必不可少的梦境的“补丁”,没有这个补丁,我将可能在未来的日子也生活在“过去”。谁来为我们这代人下载这块“补丁”,谁也靠不住,只有自己,从自己开始,从现在开始,继续有梦想的日子……
七
说到运动,我就想到灯灭了的情形。
灯灭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先讲一个古代包公破案的故事。说是包大人抓到了几个疑犯,无法断定在这几个疑犯中,谁是真凶。于是,在这一天,包公将几个疑犯上衣脱去,光着上身,关进一间黑屋子里。关进去后,对疑犯宣布:“尔等将双手放到这张桌子上,不准乱动,上苍受包公之托,在灯灭了之后,会在你们中间一个人的背上,留下犯罪的证据。”说罢,转身离去,牢头吹熄了灯,关上了门,一片漆黑。过了半个时辰,包公带着牢头,打开牢门,高举灯火,对着其中一人说:“你是真凶,给我拿下!”众牢头一看,那人背上留下了许多黑色斑迹。原来,包公将桌上抹了一层黑灰,几位疑犯手放上去,便沾上了墨灰,真凶心虚,用手遮掩自己的背,于是留下了证据。这是一种游戏,它的心理依据就是“做贼心虚”。
灯灭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现实生活中,还有另外的真实。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运动”,要讲“运动”很难讲清楚,于是我想用“灯灭了”再讲一遍。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左”的路线影响下,每个单位隔不了多久就要搞一个运动,每次运动都要抓出几个阶级敌人。于是情形就有点儿像这样一个场景:一群人被带进一间屋子,包公是上级派来的工作组长,而所有的人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前途。组长开始讲话:“我们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抓出一小撮坏人,我们相信大家,会大胆揭发这些藏在我们中间的……”于是,这群人每人都发给一支饱蘸墨水的笔。灯灭了,一片寂静。再打开灯的时候,有那么些人的身上,便被人涂满了黑色的墨迹。这是另一种游戏,它的心理依据就是:你不是坏人吗?那么你必须找出一个坏人。你不下地狱吗?那么你推一个下去!这是对人性恶的公开煽动。只是在公开场合运动的主持者冠冕堂皇宣扬的是“勇于与坏人作斗争”。这种游戏潜在的依托是大多数人的自私、软弱与冷漠!
一次又一次,灯灭了(文件说是“运动”开始了)。上一次是发一支笔给你(文件语言是“发动和依靠”你),下一次就是让你把手放在桌子上(文件语言说是向你“交代政策指明出路”)。事情当然不像我说的这么简单,但是事情确实如我说的如此荒诞。记得“文化大革命”结束,日本电影《追捕》在中国上演,引起轰动。也许,今天再次上演,绝对不会轰动甚至只会引出哄笑。那是因为刚刚走出“文化大革命”的中国人,也刚刚走出被“运动”追捕的心理阴影。电影中,被关进疯人院的主人公被人诱导跳楼:“跳啊,高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向前走你就会化入蓝天白云……”这是影片的经典片断,凡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会记住这组镜头。别人为什么记住,我不清楚,我知道我为什么记住,是因为我生活中有另一组真实的画面——1967年,在“文化大革命”武斗和造反派闹得最厉害的秋天,在四川成都,当时的政权“四川省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和“支左”的军事代表,将正在被批斗的厅局级以上的干部集中在锦江宾馆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从造反派批斗的牛棚进到宾馆,也许让这些人有喘口气的日子。我父亲当时和一些大学校长们都住在宾馆七层。我借住在父母一个老战友家,走十分钟路就到宾馆门口。不让见面,但却能传出消息。消息说与父亲同室的四川医学院院长写着检讨时,一步跨上桌子,开窗就从七楼跳下去。消息还说另一位成都大学的副校长,从七楼走到楼顶从顶楼跳了下去!我不知道这个“学习班”里发生了什么事。锦江是四川最好的酒店,却让在这里“读书学习”的人选择了跳楼!我不知道怎么办,从那以后,我每天没有事,就围着锦江大楼,在马路上“散步”。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看到我,我想他万一,在推开窗的时候看到我,会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希望他活着……
灯灭了,黑暗中的人会因为懦弱,做出伤害自己或伤害他人的事情。但毕竟许多人都挺过来了,挺过来的原因很多,有一点很重要,心中的灯没有灭。这灯,也许是自信,也许是良知,也许只是亲情,只是黑暗中亲人的温暖的手甚至只是亲人远远的身影——灯就亮着!
我的思绪更多的是回忆了,它比任何其他的指针更有力地提醒我:“你已不再年轻了。”回忆的片断像残垣断壁,让人感到几分苍凉,也让我感到几多欣喜。因为有这些片断,我的生命不再是一个符号,我所经历的岁月不再是一个“年代”或一场“运动”,我再重新审视自己,也想从中发现生命的意义,一个平凡生命的片断,重现在海滩是一只贝壳,重现在岩石里是一片化石,重现在文字里又会是什么呢?
2008年改革开放三十年之际整理于北京
作者介绍:叶延滨,1948年生于哈尔滨。1978年考入大学。1995年调中国作家协会任《诗刊》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及编审,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作品曾获中国作家协会(1979——1980)优秀中青年诗歌奖,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奖,以及北京文学奖、青年文学奖、四川文学奖等近50项省以上文学奖,部分作品翻译为英、法、德、意、马其顿、波兰等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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