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华
回眸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广为人知的美国女作家当属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和赛珍珠了。前者访问过毛泽东,有篇著名的“谈话”,后者的《大地》获过诺贝尔文学奖。他们都是三、四十年代活跃在中国的女性。至于艾米莉·哈恩(Emily Hahn,中文名为项美丽),则鲜有人提及,盖她本附丽在邵洵美的身后。邵氏命运多舛,半个世纪以来一直走“麦城”,她自然也就悄无声息了。
斗转星移。新千年,当邵洵美这把“壶”又亮相于现代文学大茶馆的案头时,项美丽这只杯子也自然地露出了水面。
岁月擦亮了她的名字。
“我是一个坏女孩”
1941年底,艾米莉与她的情人、英国军官查尔斯·鲍克瑟生了一个私生女卡萝拉。一个多月后,香港沦陷,查尔斯在香港保卫战中负伤被俘。艾米莉到医院去照顾他,差点被逮进集中营。最后她亮出邵洵美的照片,以中国人妻子的身份获得自由。1943年,困居香港的艾米莉被列入美国提交日本的难民名单,有望被遣送回国。在日本方面审查她的身份时,艾米莉云里雾里地与其周旋,使日本人如雾里看花,闹不清她与邵洵美及查尔斯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日本人反复盘问。艾米莉被逼得无可奈何,气急败坏地冲口而出:“我是一个坏女孩!”
艾米莉·哈恩(1905—1997),犹太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城的一个德国移民家庭,父亲是推销员。她在6个姐弟中行四。家里人都很传统,唯有艾米莉特立独行,崇尚自由和冒险。在15岁那年的某一天,她掏空家中储蓄罐的钱,突然离家出走,让全家人震惊不已。
艾米莉后来回忆说,她是受流浪读物的蛊惑,模仿大卫·科波菲尔、小耐丽、哈克贝利·芬和汤姆·莎耶,想做个流浪的自由人,寻求刺激。
艾米莉的确是个不安分的“问题女孩”。每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常人向左,她偏选择向右,且右到相差十万八千里。
17岁时艾米莉考入威斯康辛大学化学系。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雕塑家或化学家。她很崇拜雕塑家卡勒伯格教授,想选修他的课,但系主任说“只有工程系的学生才可选修。”系主任傲慢的态度让艾米莉觉得受了侮辱,她一气之下要求转到工程系。但是她被告知,工程系自1904年建系以来,从未招过女生,因“女性在采矿业找不到工作。”艾米莉说她不在乎。工程系教授吓唬她:“很难拿到学位。”艾米莉本想等修完卡勒伯格的课程再转系,被对方一激,她干脆横下一条心——不当什么雕塑家了,也不当什么化学家了,就当这个采矿工程师。最后,她不仅拿到了学位、成为该系第一位女学士,而且还在一家矿冶公司当上了白领,过着安定、舒适的生活。
艾米莉有颗骚动的心。干了不久,她就觉得吃饭、上班、下班、睡觉的生活太刻板、太枯燥、太无聊。她想跳槽,又下不了决心。22岁的她决定以占卜的方式赌一把。
时适1927年5月20日,美国飞行员查尔斯·林白将进行一次划时代的飞行,他将独自驾驶一架飞机不着陆地飞越大西洋,那架飞机由艾米莉家乡的商人捐助,被命名为“圣路易斯精神号”。艾米莉对自己说,如果林白能安全降落在巴黎布歇尔机场,她就辞职;如果失败,她就认命,在矿冶公司干下去。
林白成功了!艾米莉义无返顾地辞了职。
干什么呢?她当过导游,做过广告代理商,执过教鞭,充任过公关节目演员。她学会了跳舞、吸烟、喝酒。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像阴天翻稻草;男朋友交了一个又一个,像走马灯。她成了一个食无定时、居无定所、业无所专的天涯客。
1929年,作为作家达菲·卢梭的研究助理和女友,她和他一起两次游历了巴黎、伦敦、罗马、威尼斯和里斯本。这让艾米莉领略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也放飞了她骚动的灵魂。她在地中海的油轮上结识了美国青年人类学家派屈克·布特南。派屈克向她描述了他在非洲游荡的传奇经历,还说他娶了一名土著女人做妻子。这勾起了艾米莉对非洲的向往。1930年,她用第一本书《初出茅庐手册》的预支稿费,做了一次非洲之旅。她找到了派屈克,在刚果土著黑人人群中生活了近两年,在红十字会工作。她还收养了一名非洲孤儿。某次,她发现派屈克与土著少女的所谓浪漫爱情,其实是这位有虐待狂倾向的白人男子在搞一夫多妻制的试验,她感到恶心。两人发生争执,她转身收拾行装走人。在茫茫大森林中没有罗盘、地图,也没有装备,部落酋长警告艾米莉说:“你不可能走出去”。艾米莉一意孤行,雇了一名土著向导、12名土著挑夫,上路了。他们言语不通,大家都成了哑巴。走了18天,一行人才到达白人居住区,艾米莉才和人说了18天来的第一句话!
艾米莉的非洲之行,以不愉快告终,但丰富了她的生活。
1932年,艾米莉回到美国,后又到牛津大学读研究生。这期间,她结识了好莱坞剧作家爱迪·迈耶尔,陷入了情网。在爱迪的影响下,艾米莉开始为好莱坞撰写电影剧本,并出了两本描写非洲生活的书:《刚果独奏曲》和《光脚人的悲歌》。虽不太有影响,但总算是近两年苦难的非洲生活的一个回报。
艾米莉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死不怕,拿得起,放得下,单枪匹马走天下的“坏女孩”。
项美丽就是项美丽
审视艾米莉的人生,每一个转折的关头都与情爱有关。
年已30的艾米莉爱上了有妇之夫、剧作家爱迪。尽管对方大她10岁,但她被他的朝气、风度和风趣所吸引。她成了他的情人。爱迪信誓旦旦要和发妻离婚,迎娶艾米莉。可光打雷不下雨,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艾米莉忍受不了这种欺骗,一次与爱迪激烈争吵之后,她决意做一次远东之行来排遣烦恼。
1935年,艾米莉与二姐海伦做伴,来到了上海。
初抵上海的艾米莉对它印象并不好,“到处是霓虹灯,到处是大块的金色招牌,真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地方。”她本来只是想在上海购购物,转一圈后就返回纽约。接待她的是老朋友茀丽茨夫人,此人好客、热情,又能说会道,是上海大班太太们的领军人物。她组织了一支文艺沙龙,还搞了一个名为国际艺术剧院的组织,每个礼拜天晚上开派对、办舞会,出入者都是西方各国外交官、银行老板、洋行大班、新闻记者,包括上海房地产大亨沙逊爵士和犹太富商哈同及其眷属。艾米莉姐妹到上海的当晚,即被茀丽茨夫人拉去跳舞。年轻、漂亮、阅历丰富的艾米莉一下子成了沙龙的宠儿,有众星捧月之势。沙逊爵士喜欢跳舞、看戏和赌马,不过他最大的爱好是摄影,尤其是人像。30年代上海社交界的靓女都充当过他的模特儿,人称“猎艳高手”。沙逊爵士邀请艾米莉参观他的摄影棚并充当模特,艾米莉欣然首肯。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们的友谊一直维持到1961年沙逊去世)。沙逊出手奇阔,慨赠艾米莉一辆蓝色的雪佛莱轿车代步。传记作家肯恩在《艾米莉·哈恩传》中说:“沙逊爵士这位金牌王老五得到的是位迷人的、聪明的、单身美国女子玩伴。在当时的上海,这样的女子真是凤毛麟角。”
当时,能涉入上海洋人生活圈子的中国人极少,不仅要有身份、地位,还要会英语。邵洵美即是其一。邵洵美既富中国才子的翩翩风度,又具西方绅士的潇洒神采,讲一口纯正得让洋人吃惊的英语。他将他满腹中国古今的经典故事和新颖别致的世事见解,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他那非凡的气质和仪表,一下子便征服了那些自命不俗的西方人士。在一次聚会上,经茀丽茨夫人介绍,艾米莉结识了邵洵美,并被其征服。说他们“一见钟情”的最有力的证据是,怜香惜玉的邵洵美为艾米莉取了一个别致的中文名:项美丽。
此刻的项美丽,忘却了对她大耍外交辞令的剧作家爱迪;她那颗破碎的芳心,在邵洵美那希腊美男的鼻尖和能说话的眉心得到了慰藉和修复。
由此,美国女郎项美丽和中国浪漫诗人邵洵美开始了他们的恋情,并演绎出惊世的事业的传奇。
作为《纽约客》驻中国海岸通讯记者,项美丽以她的天生丽质与卓越才识,很快便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不久又开始兼任英文《字林西报》记者。在《字林西报》,她干起活来得心应手。可干了不久,她便厌倦了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毅然辞职。她向往的是自由与冒险!是时,上海物价低廉,项美丽的稿费收入足以让她享受上流社会的生活。她在江西路租了一套“绿银色小屋”,整日周旋于大班们之间,“与半打西方男子交往”,时而出入虹桥的豪华会所,时而在沙逊爵士的游艇上度周末。
在与众多男士的交往中,项美丽锁定了邵洵美,为他那张“近乎完美的椭圆形面孔”而震撼。邵洵美伴她探访金陵、登临黄山、放棹西湖……
邵洵美,祖父邵友濂,官至一品。外祖父盛宣怀,近代中国第一大实业家。妻盛佩玉是盛宣怀的孙女。邵洵美结识项美丽时,已是而立之年。项美丽全然不顾邵洵美家有娇妻,并已是5个孩子的父亲,仍旧一往无前,颠覆了传统的游戏规则。
在项美丽写中国的12本书中,至少有10本中有邵洵美的影子。特别是那本《潘先生》(Mr.Pan),28个故事全写的是邵洵美(书中主人翁名潘海文)及其家人、至亲及仆人。她把文章发在《纽约客》上,让西方读者一睹古老中国一个没落贵族之家在动荡岁月中的生活趣事。故事述及邵洵美与项美丽相识不久,便邀项美丽去家中做客,温柔贤惠的盛佩玉对她以礼相待。邵洵美夫妇也常到项美丽家走动。3个人之间的关系显得异常微妙,教人参悟不透。佩玉的天真、封闭、宽容和善良,特别令项美丽感动:一次项美丽在海文(邵的化身)家吃大闸蟹后身体不适,因传外国人在中国吃蟹中毒会暴毙,仆人们怕项美丽死在家里,希望她立即离开;而海文夫妇执意挽留。佩玉叫海文睡到楼下,却让项美丽在自己的卧室里过夜。“大闸蟹事件”后,盛佩玉与项美丽的关系更融洽了,两人还并肩合影。邵老太爷去世时,项美丽也去吊唁。有时他们三人一同去购物、看戏、跳舞。项美丽十分喜欢孩子们。邵洵美二女儿邵绡红晚年回忆说:“她来我家,进门脱下皮大衣,俯下身来逗我。正在那时,从她大衣领子里钻出毛茸茸的一团东西,两条长臂向我伸来,吓得我直往后退。她赶紧把那东西(猿)唤回去,抱起它,到沙发边跟我爸爸谈话去了。”邵洵美全家人昵称她为“蜜姬”。还有一段故事讲到,一次他们三人带着5个不满10岁的孩子,乘邵洵美那部黄色敞篷汽车一道去看戏,“孩子们吵吵闹闹在我们的大腿上寻找他们的座位”,海文“不仅要向我解说每一个情节,还要跟孩子们解说”……那种和谐、温馨真令人匪夷所思。
不愉快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一次邵洵美外出时告诉佩玉是去公司,佩玉带家人去采购年货,却发现洵美的汽车停在项美丽屋外,佩玉出于女性的敏感,叩门而入。闪入佩玉眼帘的,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但也是她不屑的:他俩在吞云吐雾(吸毒)!
这是项美丽笔下的故事,小说《太阳的脚步》(Steps of Sun)真真假假,难以足信,但从盛佩玉回忆录中“警告洵美按时归”一节可以得到印证:
“项是单身女子,自由得很。洵美,我又不好不放他出去,我应当要防一手的。因此我向洵美提出抗议,我说:‘我不能跟着你走,你不能放弃对事业的管理,也不该对其他朋友疏远交往。日里出去你总说得出名正言顺的理由,但你往往很晚回家,我不得不警告你,日里出去我管勿到,也就是看勿到你究竟在干什么!当然我也不应当不相信你,我们凭良心讲,你也要为我着想,日里我够忙的了,忙了你身上的事还要忙孩子们身上的事,所以忙得想勿起你在干什么;但在夜里,一天的事忙完了,孩子们也睡着了,如果你还在外面,我一个人便会想到你,想便是想入非非,我当然苦闷,可以从结婚前想起,我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也应当心中不安,现在我只有这种办法,下这个警告给你,如果夜里过了十一点你还不到家,那么不怪我模仿沈大娘的做法,打到你那里去。所以他记着,不敢误卯。沈大娘是一戏中人物,为挽救婚姻,打上门去怒斥第三者。”
就说吸毒吧,项美丽第一次到邵洵美家便尝了第一口,此后越陷越深。可当项美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便毅然走进波比医院戒毒,一戒成功,没有复吸。而邵洵美却不能。项美丽自豪地说:“我跟别人不一样”。
文化的差异,岁月的淘洗,时局的动荡,终于冲淡了这段异国恋情。
为写《宋氏姐妹》(The Song Sisters),项美丽在重庆采访,一位马姓的华裔爱尔兰记者,一日一信向项美丽求爱,项不为所动。内心深处,她还期望着与邵的恋情能有转机。可当她再次赴重庆,希望邵洵美能与她共进退时,邵洵美明确表示不能,自认是“坏情人”。项美丽明白邵洵美是深爱他的妻子盛佩玉的,也舍不下他那5个可爱的孩子;而她也爱佩玉和孩子们。面对恪守传统的邵洵美,面对越来越深的裂痕,拿得起放得下的项美丽,合上了她人生中上海岁月这一章。
旧上海本是冒险家的乐园,而项美丽天性爱冒险。有位澳大利亚籍叫珍妮的姑娘,是名妓女。项美丽要她带她去见上海最成功的妈妈路易丝。项美丽只是好奇,想去看看,可“她(珍妮)打电话给路易丝,说要带她一个朋友去见她,说她这位朋友正遭厄运,她是个美国女孩,嫁了个中国学生,现在被丈夫抛弃了流落上海。”项美丽化名“王太太”,穿上了珍妮的一件黑色紧身衣,戴顶大帽子,画了眼影,一副风尘女装扮。路易丝后来真的打电话给项美丽,让她去参加交易酒会,并介绍一位风流的美国客人给她。这场游戏让项美丽大大地惊骇了一下。为了了解上海的夜生活,她去充当了一夜的舞女,让一位美国海军军官占了点小便宜;从一名意大利水手那儿赚了一把舞票(可兑换现金,她送给舞女了);陪苏格兰人喝酒,讲了一段她编造的个人情殇故事,骗得那位要给她买船票回美国……
项美丽把这些趣事写成文章,在《纽约客》发表,大受欢迎。《纽约时报》发表评论称:“不像其他那些坐在黄包车里到上海花园桥走一遭,就说他们已了解中国的作家。艾米莉·哈恩从一般现象中深入辟里,她只写她亲身经历的东西,她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善于观察人与事。所以,她的笔端常含深情,给我们很多东西。”
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事爆发,家人考虑项美丽的安全,写信劝她回国。项美丽拒绝了。她放不下邵洵美,也放不下战火中体验冒险的良机。出于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良心,她去虹桥犹太难民营探访、送食物,对战火中的受难者们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和可能的帮助。更值得称颂的是这期间她与邵洵美联手,干了一件件意义深远的事。
她与邵洵美(化名辛墨雷)合译了沈从文的《边城》;在英文的《天下》月刊上向外国人推介中国文化,并共同创办双语杂志《声色画报》。
1938年9月,项美丽与邵洵美联手创办了《自由谭》和英文版《直言评论》(Candid Comment),主旨鲜明地“追求自由”。出于对邵洵美的保护,“编辑人”、“发行人”署的都是项美丽的名字;而具体工作都由邵洵美承担。创刊号的发刊词写着:“编者既然是美国人,所以以《自由谭》为刊名”,因为“自由是美利坚的代表神!”封面上“自由谭”3个字是邵洵美题的。封面画是一张木刻,一个中国农民双手托着被炸死的孩子,孩子的头还在流血,另一个孩子掩面而泣,一头牛也毙命于炸弹之下,背景是日本侵略者的轰炸机,城市在燃烧……其战斗性是强烈的。杂志所发文章都与抗日有关,为抗日留下了一份真实记录。邵洵美不仅以笔名发表大量的抗日文字,还大义灭亲,借“几个卖掉灵魂的律师”一文,揭露其弟邵式军的汉奸劣迹。万分可贵的是,邵洵美借《自由谭》这块阵地,向读者推荐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毛泽东先生的新著更值得使人赞扬了。……写得浅近,人人能了解,人人能欣赏。万人传颂,中外称赞,绝不是偶然事也。”杂志第三期推出H.S.L写的《为什么和怎样进行持久战》。从1938年年底起,《自由谭》开始连载《论持久战》的译文,题为Prolonged War,译者署名为Shi Ming(失名)。而这位译者的真名叫杨刚,中共地下党员,时为香港《大公报》记者。她当时就住在霞飞路1826号项美丽家,文稿是在项美丽家译成的。“邵洵美去项美丽家,杨刚翻译中便不时和邵洵美字斟句酌,项美丽也过目,提一些语法上的修改意见。”
为扩大《论持久战》的影响,项美丽、邵洵美计划另出单行本。时在延安的毛泽东应邀于1939年1月20日写了一篇题为《抗战与外援的关系》的序言。序言开场白说:“上海的朋友在将我的《论持久战》翻成英文本。我听了当然是高兴的,因为伟大的中国抗战,不但是中国的事,东方的事,也是世界的事。……”邵洵美将此序译成了英文。书由白克路印刷厂秘密印刷,印好后,密藏在项美丽寓所。共印了500本,一部分由杨刚通过中共地下渠道发行;另一部分由项美丽、邵洵美秘密发给在沪的外籍人士。深夜,邵洵美驾着项美丽的汽车,到霞飞路一带的高级公寓和虹桥附近的洋别墅前,由邵洵美的朋友王永禄投入洋人的信箱。项美丽还请她的朋友、德国驻沪实习领事Peter Wolf(伍尔夫)帮忙秘密发行过《论持久战》。
此举实在是大胆、冒险。项美丽和邵洵美显然是在引火烧身。果然,法国巡捕督察处在得知“76号要对邵洵美动手”的情报后,将其告诉了邵洵美。邵洵美买了只小手枪防身,不敢回家。邵洵美夫妇还一度避居在项美丽的寓所……
项美丽就是项美丽。
《自由谭》出现在上海滩,受到日本人的“关注”。一个日本“上校”通过一日本通讯社记者Ken宴请项美丽,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向项美丽打听谁是《自由谭》的中文编辑。项美丽说:“我没有编辑。稿子都是邮寄来的,如果我办公室附近有中国人,我就请他翻译读给我听,如果他表示喜欢,那篇文章就编辑进我的刊物,我特别信任我所尊重的中国人的判断。”Ken指责项美丽被人利用了:“你的有些文章是反日的,可以说相当激烈的反日。”他希望项美丽对日本要“友善”,要改变办刊方针。项美丽未被日本特务的威逼、利诱吓倒,但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不得不从长计议,《自由谭》于1939年3月被迫停办,共出了7期。
项美丽同情中国抗日,后又让人以她的名义出版《世界军情画报》,发表抗战文字,传布国内外。邵洵美还介绍国民党江苏省代表平祖仁一行数人隐居在项美丽寓所。他们是一群情报工作者,扮成工人模样进驻项美丽家,不时向重庆偷发电报。一天,平祖仁等的身份差点被项美丽一个英国巡捕房的警察朋友识破,他们被迫迅速转移。抗战胜利前夕,平祖仁被日本人枪杀。
世人鲜知,在中国的抗日队伍中,竟有项美丽这样一位异国女义士。
令邵洵美全家感激、感动的是,项美丽在日军占领上海之际,冒着生命危险,帮助了邵洵美一家。1937年8月14日,邵洵美带着他的大家庭在炮火中仓皇逃出杨树浦大宅。邵绡红在《我的爸爸邵洵美》中回忆道:“我家逃难来租界,许多家当都留在杨树浦。妈妈叨念的是孩子们的衣裳没带全,得一一重做;爸爸揪心的是失去了那么多心爱的书,更糟糕的是那台德国进口的影写版印刷机还在日占区,逃难时只带出这套设备最关键的一块网线板。在那特定的环境里,密姬给我们家很大帮助。”当时项美丽凭着她的外国侨民身份和高超的交际能力,弄到了一张特殊通行证。她雇了一辆卡车和10个俄国搬运工。车上插着美国国旗,她当主人押车,应付日本人的盘查,来来回回跑了一天,一共装了17大卡车,把邵洵美的两层楼高的贵重的影写版印刷机和部分书籍、衣物,从敌占区抢运了出来。项美丽在1946年版《我的中国》(China To Me)中写道:“洵美的印刷厂可能遭到日本人没收,要是他们知道厂主是中国人,亦即日本的敌人的话。所以我们签署了一份文件(指与邵),说我早在一年前买下了这工厂。这事全靠一名叫马尔柯姆·史密斯的警察帮忙。当我一次两次帮洵美运家产时,他还派了名警察陪我。他家的情景可真惨不忍睹,而且还遭了抢劫。那是我第一次目睹战争的遗祸。亲眼见到那些暴行所留下的后果,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盛佩玉对项美丽的侠义也十分感怀。她在回忆录中说,项美丽帮忙抢运出来的印刷机器,“连一个螺丝钉也不缺。”为表示感激,“我送了一只极好又厚的翡翠戒指给她。”
为预防不测,邵洵美让项美丽做印刷厂的“挂名厂主”。项美丽在《我的中国》一书中写道:“洵美的主意如此之多,如此之奇特,所以一开始我不把他这个主意当回事。不过后来我不觉得它太奇特了。总而言之,我去他的律师办公室签了一份文件,宣布‘根据中国法律,我是他的妻子。佩玉送了我一对玉镯,这也是中国的一种习俗。这件事半带玩笑性质。我们谁也没有拿它当真。要是日本人管我们要证据,我就把那份文件拿给他们看,以证明印刷厂是我的。”这大概就是本文开头,她与日本人周旋,以中国人妻子的身份脱离虎口的“凭据”吧。
项美丽的传世之作,当是《宋氏姐妹》,她由此而名噪美国。她与邵洵美的恋情也由此书落幕。而这部书稿的完成,邵洵美是功不可没的。
项美丽在美国的代理人要求她写一本有关宋氏姐妹的书,而项美丽根本不认识宋氏姐妹,更搭不上话。恰恰邵洵美认识宋蔼龄,而他的五姨妈盛关颐曾是宋蔼龄的学生(英文家庭教师),往来密切。通过这层关系,邵洵美带项美丽到香港拜会了宋蔼龄。宋蔼龄对项美丽颇欣赏,同意劝说两个妹妹与她合作。1939年冬,宋蔼龄命项美丽到香港,为保密,项美丽化名“王太太”,后又由香港转重庆去采访宋美龄。次年3月,宋氏三姐妹因抗战在重庆团聚,经常集体亮相,共同参加寻求国际援助、慰问伤员等社会活动。项美丽被破例允许随行、做记录。在重庆,日机常来轰炸,项美丽常常抱着打字机钻防空洞,有时只能利用空袭的间隙在油灯下写作。有一次她约好采访宋美龄。为避日军轰炸,蒋介石夫妇隐居在山林里,项美丽不得不冒着危险坐滑竿去采访。“其间不止一次差点被炸死。”邵洵美在上海为项美丽广集资料,译成英文给她……
1941年,《宋氏姐妹》正式出版。项美丽在重庆接到样书,打开一看吓了一身冷汗。原来书背后的“宋”,给不识汉字的洋人印倒了。她连夜发电报,叫出版社重印。此书于1970年由北京新华出版社再版。后来的各种版本“宋氏三姐妹”大都衍生于此。在原始史料的占有上,无人能出其右。
1939年11月,项美丽完成《宋氏姐妹》书稿后回到香港,从此再也没回上海。在香港,项美丽与英国上校查尔斯相恋并育一女。1943年12月,项美丽和女儿作为第三批交换难民回到美国。1945年8月,日本投降。查尔斯于11月回到美国与项美丽团聚。他们一家三口在机场相拥的照片,成为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
曲终人散,水流云在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项美丽、邵洵美自1939年一别,天各一方。
日本投降后,邵洵美给项美丽写信报平安。信中,他幽默地说自己已经老得像60岁,“我不再去吻年轻女孩,我怕她们会给我一巴掌”,并向她索取《我的中国》。项美丽接信后立即寄书,并说她在香港曾以“邵太太”名义与日本人周旋。她担心日本人会找邵洵美的麻烦。
1946年7月,邵洵美受陈果夫委托,赴美采购摄影器材,筹办“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他去拜访了项美丽(那时查尔斯已与前妻离婚,并与项美丽正式结婚。他们在一起相守了52年,直至项美丽去世),还与项美丽结伴去看望宋蔼龄。那时,项美丽生活相当拮据,邵洵美为她向一个在美国经营古董的老友庄子固借了1000美元。回国后,素有“孟尝君”之称的邵洵美忍痛卖掉许多邮票,凑足1000美金垫还了项美丽名下的那笔欠债。
邵洵美与项美丽的联系随着中国政局的变化而中断。
1957年,邵洵美的小弟弟邵云骧在香港病重,无钱医治。当时,邵洵美的生活已相当困窘。老友叶灵凤由港返沪,邵洵美请他吃饭,席间谈起项美丽,叶说他有项美丽的地址。邵洵美想起那1000美金的事,为了救弟弟一命,写一信托叶到港代寄,他希望项美丽能把那1000美金寄给弟弟治病。谁料,那信未出海关便被截获,因邵用英文别名,引起间谍嫌疑,被送进了大牢。关了三年多后“无罪释放”,回家时已骨瘦如柴。邵洵美于1968年病故。直至1985年2月,有关方面才正式为他平反,其时邵洵美已去世17年。
在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岁月,海外关系就是一颗毒瘤,谁敢找死?邵洵美及其家人再不敢与项美丽联系。
198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邵绡红从《文汇月刊》董鼎山的文章中获悉项美丽尚健在,并仍是《纽约客》专栏作家的消息。邵绡红告诉了母亲,已在病中的盛佩玉嘱女儿写信问候。项美丽接到信后立即回复,当得知盛佩玉痼疾缠身时,她急忙汇款来资助她治病。那时取海外汇款手续复杂,等拿到钱,盛佩玉已去世了。项美丽给邵绡红寄来她的新作《夏娃与猿猴》等书,以及《直言评论》复印件等资料。邵绡红本是医务工作者,为了让世人了解她的爸爸,于2005年出版了《我的爸爸邵洵美》一书。在写作中,她遇到不少难点、疑点,希望能当面向项美丽求教。1995年邵绡红与项美丽在纽约曼哈顿重逢。90岁的项美丽拿出珍藏的发黄的旧照片给邵绡红看,那是项美丽姐妹俩与邵洵美、谢寿康在南京中山陵的合影。一晃60年,世事沧桑如此,令邵绡红感慨良深。项美丽留绡红在她家逗留了半个月,为她提供了许多素材,解决了写书过程中的许多难点。为纪念父亲与项美丽当年的抗日精神和友谊,邵绡红写了《邵洵美、项美丽与抗日杂志》等系列文章,发表在纽约的《中外论坛》和国内的《档案与史学》等杂志上。当时邵绡红拟将项美丽的《我的中国》译成中文,项美丽特地为此作序:“事情就有如此奇巧,邵洵美的那个女儿,小红,我在书中描写的年代,她还只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现在却在翻译这本书。然而,这又何怪呢?中国永远是个不断变化的国家,历经这么多岁月,我也确实不感到惊讶了……”
1997年,92岁的项美丽摔了一跤,从此一蹶不振。2月17日,项美丽闭上了她美丽的眼睛。直至此时,项美丽也不知邵洵美入狱的真实原因。邵绡红撰《我所知道的项美丽》发表在《文汇读书周报》上。
项美丽为《纽约客》写稿长达67年,从该刊创始人罗斯起,与4位主编共过事,这是出版史上罕见的。《纽约客》礼遇项美丽极甚,直至其逝世前,一直为她提供一间办公室。逝世前3周,项美丽还到办公室工作过。项美丽过世后,《纽约客》的同事誉其为美国的“被遗忘的文学瑰宝”。
曲终人散,水流云在。